第十章

风雨过后,圆湖的水面上浮出层层白雾,黄昏的风光,飘渺而静谧,旁边公园里的人不多,行人也步履匆匆,人群中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大家都不知来自何方,又要去向哪里。

关琥没有被都市嘈杂匆忙的气氛所影响,夜静风停,他独自坐在圆湖湖堤的石凳上发呆。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整天了。

在萧白夜的从中周旋下,司南一案顺利结案了,陈世天跟刘茂之等人的罪行调查跟指控被转为内部处理,从萧白夜转述的内容来看,上头的意思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看来没多久就风云平定,没人再记得司南这个案子了。

关琥不知道萧白夜是怎么跟萧炎等上司交代案情的,他只知道结果——那就是有关栽赃给他的一系列罪名都解除了,他恢复了重案组刑警的身分,萧白夜通知他可以随时复职,可是他在家里窝了一个星期,就是提不起回警局的心情。

或许是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冒险,知道了警界内部的黑暗后,他对这份职业失望了吧。

所以关琥特意避开了跟朋友们的接触,整天把自己闷在家里,连电视都不看,陈世天事件可能会引发警界内部一连串的波荡,不过谁当权谁落马都跟他无关,他只是个小警察,他只想着办好案。

仅此而已。

今天是关琥第一次出门,在风雨过后,他突然想到圆湖来看看,因为这是他跟张燕铎联手办的最后一案,司南之谜是从这里开始的,最后也该在这里结束。

想想他跟张燕铎来这里还是不久前的事,没想到一晃眼身边的人就不见了,快得让他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死亡的感觉。

所以在这里等待的话,也许张燕铎会出现吧,然后用笑谑的口吻说一切事件都解决了,他只是在逗自己玩。

怀着这个期盼,关琥在这里坐了一天,但结果让他很失望,他等了一天,谁都没有等到,偶尔直觉告诉他张燕铎来了,可是当他起来寻找时,却看不到人,这种状况反复了几次后,他被搞累了,索性垂着头看湖水,又不时用手敲额头,借此来发泄心里的郁闷。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道边,乘客下了车,向关琥走来,关琥迅速抬起头,但马上就从高跟鞋声中判断出那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泛着涟漪的湖水。

脚步声走到了近前,接着属于叶菲菲的声音传来,“关琥,你还要在这里装死到什么时候?”

“别烦我。”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这样的结局,没人会心情好,不过就算你把自己缩在壳里,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想老板看到你这副模样,也会不开心的。”

关琥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菲菲的话他都明白,但明白跟接受是两回事,叶菲菲跟张燕铎不是亲人,没有跟他多次并肩面对生死,所以他此刻的心情叶菲菲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一个东西递到了他面前,叶菲菲说:“其实我是来给你这个的,我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相信可以解开你的心结。”

那是一封封缄的信函,关琥接了过去,就见信函的正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下面没有落款人,但字迹刚毅,一笔一划都勾勒出遒劲的棱角,正是张燕铎的笔迹,他诧异地看向叶菲菲。

叶菲菲双手插在口袋里,说:“这是之前寄到小魏那里的,小魏让我转交给你,我就是为了这封信,找了你一整天。”

“谢谢。”

“不用,希望这封信可以让你振作起来。”

叶菲菲说完,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他说:“对了,萧组长让我转告你,你的有薪假期没几天了,如果不想下个月喝西北风,记得早点回去上班。”

“萧组长?”关琥皱起了眉头。

在他的记忆中,萧组长只有萧白夜一个人,但他没想到萧白夜会这样说,还让叶菲菲代为转告,这两个人很熟吗?

他想再问,叶菲菲已经加快脚步跑远了,只留下一句话。

“我刚交了男朋友,要赶时间去约会,你还有什么疑问,直接问萧组长好了。”

约会?

关琥又一愣,实在想不起叶菲菲有交男朋友的时间,看来在他窝在壳里搞自闭的时候,外界发生了很多事。

叶菲菲坐车离开了,关琥收回眼神,将信封撕开,里面只有一张信笺,显得有些单薄。

确切地说,那其实是一张白纸,纸上的字迹很潦草,看得出张燕铎在写这封信时心情并不平静。

关琥,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因为假如我活着,这番话绝对不会对你提起。

你曾问我是否有骗你,现在我告诉你真相——有,而且不止一次,首先,我们并非兄弟,我们是完完全全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如果硬要说有关系,那就是我是杀害你大哥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是仇人。

这件事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跟你说过了,但有一点我撒谎了,我的记忆从来都没有混乱过,我记得跟你哥相处的时光,记得我们相约要共同逃出魔窟,也记得那天我是怎么杀掉他的,我杀了自己唯一的朋友,只为了我要活下来。

那次在跟你坦白真相时,我本来是打算全部都说出来的,可不知为什么,临到关头,我却怕了,这与其说是我不想毁掉你的希望,其实更应该说我不想被你痛恨。

我从来没有亲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所以我无视了真相,同时,我创造了自己希望的真相,把最后的判断权交给了你。

后来你的认可让我很高兴,更让我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假象,甚至觉得这才是真相,所以你不必在意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那都是我该做的,是我最后应许你哥哥的承诺。

至于第二次欺骗,其实早在我们认识之前就开始了,这本来就是一个圈套,圈套的最初我就没想过自己会活下来,生命对我来说,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老家伙一直告诉我说要通过毁灭他人的生命来提高自己的价值,我无法认同,所以我一定要毁掉这样的观念,也包括我自己——我始终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路要怎么走,只有我自己才有权利决定。

最后,谢谢我们的相识。

什么相识?那根本是张燕铎自作主张接近他的!从头至尾,他都是被动的那一方!

关琥越看越生气,看到最后,他拿信笺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信纸被颤抖的双手攥出褶皱,关琥气得将纸揉成团,想扔进湖里,但手臂晃了晃,始终没有做出丢弃的动作,而是低着头靠在纸上,恸哭起来。

混蛋,那家伙骗他的岂止这两件事?

整封信从头至尾都是一片谎言,直到最后,张燕铎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兄弟,他会这样说,只是希望引起自己的痛恨,而忘记死亡的伤感。

可是,那段他们认识、交往,还有携手对敌的经历就像是刻刀,早就一点点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又怎么可能是短短几段文字就能掩盖过去的?

正因为太了解张燕铎,他才确定张燕铎在撒谎,也因为他知道张燕铎在撒谎,所以更难受,甚至愤怒,那个任性的男人每一次都是这样,说好跟他共同进退,却没有一次做到,并且不给他抱怨泄愤的机会。

直到信的最后,张燕铎也没有提到那所谓的圈套是指什么,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张燕铎在写这封信时的心情,还有他的动机。

关琥想起了他跟张燕铎被迫分开的前一晚发生的事。

那晚张燕铎睡得很晚,一直在写东西,他当时还问张燕铎是不是在回忆什么,张燕铎否定了,第二天张燕铎特意买了信封邮票,在便利店寄信,被问起时,他开玩笑说是情书。

那是张燕铎最后留给他的话,也许那时起张燕铎就做好之后的打算,甚至设计好了他们的命运,正如他所说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路要怎么走,只有自己才有权利决定。

张燕铎把一切都算计得很巧妙,却没想过被算计的人的心情,假如张燕铎肯坦诚不公地跟他商量,他相信结局都将不同,但他却吝啬讲出。

可是兄弟是什么?

兄弟不单单是有福同享,更重要的是有难同当,而这一点那混蛋到最后都不明白!

关琥越想越气愤,只觉得心情郁闷到了极点,哪怕是恸哭都无法排解内心的愤懑,他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冲着石凳旁的柳树一顿拳打脚踢。

拳头打在坚硬的树干上,传来疼痛,但关琥远远不解气,继续加重了击打的力道,叫道:“混蛋!张燕铎你这个混蛋!”

过往行人看到有人冲着一棵树叫骂狂打,都吓到了,还以为关琥是疯子,急忙远远避开,免得惹祸上身。

于是关琥周围多出了一大片空地,他冲着树干踢打着,借此发泄这段时间压在心头的郁闷之气,根本没注意到行人向自己投来的惊异目光,更没有看到街道的对面,有人站在柳树下,隔着马路默默地注视自己。

两旁的路灯将关琥的剪影映在男人的眼眸中,看着关琥疯狂的表现,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本能地将叼在嘴中的香烟咬紧了。

跟以往不同,这次他没有把香烟当装饰品,而是一直在抽烟,对于不习惯吸烟的人来说,香烟气味不能说好,相反的有种苦涩的味道,苦涩却又挥散不去,就像人生,充满了无奈。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关琥突然停止了挥拳,朝男人站着的这边看过来,男人没刻意隐藏,他站的地方是死角,在街灯跟来往车辆的灯光交织下,从对面是无法注意到他的存在的。

关琥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紧咬下唇,收回了双手,手指关节在一番疯狂击打后,蹭破了皮,手背上鲜血淋漓,看上去有些惊悚,他却毫不在意,站在原地恍惚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双手伸进口袋里胡乱摸索起来。

像是连带着的动作,男人也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口袋,口中的香烟抽完了,他取出烟盒跟打火机,又点着一支烟,关琥刚好低头翻找口袋,没注意到街道对面一晃而过的光亮。

男人点着烟后,没有放回打火机,而是将它握在手心里,牢牢地攥紧,打火机是黑色的,扁扁的不占地方,是关琥平时常用的那种。

关琥摸遍了衣服的所有口袋,都没找到烟盒跟打火机,这个结果起先让他很郁闷,但很快的他想到了什么,忙乱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虽然状态不佳,但关琥的记忆力还没混乱,他清楚地记得在出门时他将烟盒跟打火机揣进口袋了,那是他平时常做的动作,就习惯性地做了。

但诡异的是,原本应该在右边口袋里的东西不见了!

在思索了半天,确信自己绝对没有记错后,关琥最开始的气愤、懊恼还有失去亲人的伤感一扫而空,他努力回想自己出来后的经历——这一路上他曾遇到过什么人,曾与什么人碰撞过,又是什么时候被拿走东西的?

想了一圈,什么都没想起来,但这完全没有降低关琥的喜悦之情——张燕铎还活着,只有他才有本事在神不知鬼不觉的状况下拿走自己的东西,以前他经常这样做的,简直顺手得不能再顺手了。

所以这一定是他在开玩笑,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告诉自己——他没有死,并且回来了。

得出了这个结论,关琥的心情突然间一片晴朗,已是黑夜,但是在他眼中,眼前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光亮过。

关琥迅速看向四周,然后大踏步地冲进了公园广场,广场里的游客不少,有几个人的背影还跟张燕铎的颇为相似,可是关琥跑过去拦住人家后,却发现统统不是,他急了,冲着周围大叫:“张燕铎!张燕铎!哥,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应他,周围依旧是步履匆忙的行人,关琥无视大家投来的古怪目光,拨开人群,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叫道:“哥,不要再玩了,我在这里,你快出来!”

一番叫喊后,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关琥急了,生怕张燕铎走掉,他加快脚步朝前跑去,继续叫:“哥,张燕铎,我就知道你没死,你这种人,就算下地狱也没人敢收!”

“张燕铎,你到底是不是男人?一点小事你就缩起头来当乌龟,你别以为骗了我,就可以一走了之,要想我原谅你,就马上给我滚出来!”

“张燕铎,哥!”

“你不是说等问题解决了,一起去埃及盗墓吗?老子想通了,陪你一起去,出来啊!”

嗓音嘶哑,其中夹杂着愤怒,也夹杂着担心跟紧张,随着关琥的奔跑,声音渐行渐远——为了尽快找到人,他不断地加快速度,但很可惜,他选错了方向,导致他跟某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张燕铎没有叫住关琥,他抽着烟,默默地看着关琥跑远,最终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第二支烟也抽完了,他将烟蒂丢掉,转过身,朝着跟关琥截然相反的路走下去。

在发现自己有幸活下来后,张燕铎并没有感觉太开心,而且他也没有再跟关琥相见的打算。

也许这个决定对关琥来说很难接受,但这是最好的结果,不管是对他来说,还是对关琥来说。

他背负的罪责太多,他的敌人也太多,继续陪在关琥身边,只会让他一直陷入危境,当初设计这个计划时,他满脑子里都是如何摧毁刘萧何的组织,那时他对关琥还没有感情,他不懂得兄弟的定义,不懂得亲情对自己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所以,这是最好的结局,他了解关琥的个性,关琥只是一时想不开,自我颓废,但很快他就会振作起来的,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跟判断。

烟吸完了,口中隐约多了种甜甜的味道,这让张燕铎感到惊讶,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其实人生也不总是苦涩,不管选择怎样的路,前途总会有许多预知不到的希望跟惊喜。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自禁地翘了起来,取出无框眼镜戴上,同时加快了脚步。

振动声传来,张燕铎看了一眼手机,来电显示没有出现人名,而是单纯的一个0°符号。

张燕铎没去接听,在经过道边一个垃圾桶时,他将手机丢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

垃圾桶里的手机还在不停地响着,却没有拉住张燕铎的脚步,他越走越快,直至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萧白夜坐在老板椅上,手里的手机一直处于拨线状态,屏幕中的0°字符时闪时灭,却始终没人接听。

铃声响了很久,直到他确定无法接通后,才关掉了,将手机随手丢去桌上,往椅背上一靠,重重地喘了口气。

今天工作很清闲,重案组的组员都早早下了班,办公室里外两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显得异常寂静。

跟张燕铎联络不上,代表一切都结束了,但,一切真的结束了吗?

萧白夜点起一支烟,香烟缭绕中,他回想起不久前跟萧炎的一番对话。

“这个案子你处理得很好,那帮人少了左膀右臂,短期内会老实很多。”

萧炎没有具体说那帮人是谁,无非是那几位政界高层要员,他帮萧家除掉了政敌,还把整个案子的幕后黑手都推到了政敌身上,所以不管萧炎会不会因此对他多加信任,至少在解决这些案子的问题上,他都需要像自己这样的人来处理。

“他们死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吧?”

“我没有给他们机会,我想有那段录音就足够了。”

“哦,”萧炎看向他,略带责备地说:“这可不像你平时的作风。”

“因为当时关琥在场,我不希望传出更多的是非,”他不亢不卑地说:“而我也不想再因此多杀一个人。”

萧炎没再多问,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弹,说:“关琥那人怎么样?”

“他善于破案,有分析头脑跟行动力,个性直来直去,适合控制跟调遣。”

“那对他的处理问题你来决定好了,对了,有关你的推荐信,我已经递交上去了,面试时灵活点。”

“谢谢处长。”

“私下里你还是叫我叔叔好了,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可以平步青云,我也感到欣慰,”萧炎说完,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又追加,“还有你的父母,看到你现在的成绩,他们也一定很高兴,马上就该扫墓了,记得祭奠他们时,帮我代为上柱香。”

他不知道为什么萧炎会突然提起他的父母,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点头应下,又找借口告辞,萧炎没挽留,在他走的时候,突然说:“周末枫叶亭有聚会,老爷子亲口点了你的名,到时记得好好表现一下。”

枫叶亭是萧家长辈的别墅别称,以萧白夜的辈分来论,该叫他叔公,这位长辈早已退居二线很久了,但据说私下里还是掌握着警界内部很多的情报计划,萧白夜曾跟随萧炎去过一两回,不过被亲自点名,还是头一次。

看来他越来越接近组织的内部核心,也等于说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可是偏偏最重要的证据他没有拿到手,那个刻有与恐怖组织有关的名单磁片毁掉了,导致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所以他只能继续静观其变,任何秘密总有暴露的一天,今后他还有的是时间,他会尽自己所有力量跟这些人玩到底,当年究竟是谁犯下了灭门血案,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手指间传来刺痛,萧白夜回过神,发现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他将烟蒂掐灭了,这才注意到外面又开始下雨,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激烈的响声。

就像那一个雨夜,也是下着瓢泼大雨,雨声大得惊人,以至于没人注意到从萧家里传来的枪声,那一夜的那一幕,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浸满地板的浓稠血迹,横躺在地上的双亲跟弟弟,还有那个杀人凶手的长相。

在枪口指向他的瞬间,闪电从窗外划过,他看到了凶手脸颊上的疤痕,那张脸深刻在了他的记忆里,而后枪声再度传来,子弹击中他的心口,再后来的事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炸雷响起,萧白夜的身体颤了一下,记忆被拉回到多年前的雨夜,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下心脏部位。

医生曾对他说过,只要再差几毫米,他就没命了,但他很幸运,老天爷把他留了下来,那道致命伤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后遗症,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他很怕看到鲜血,不是恐惧,而是出于某种忌讳。

血的气味会让他变得兴奋跟疯狂,那种反应就像是野兽噬血的感觉,只有通过杀戮才能让自己得到满足,他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所以尽量避开杀人现场,让自己表现得更像一个正常的人。

萧白夜转动了一下老板椅,探身把百叶窗拉开,外面的雨更大了,雨势凶猛,几乎看不到窗外的景物,这让挂在窗上的晴天娃娃的存在变得滑稽起来。

叶菲菲给了他两个晴天娃娃,一个他挂在车里,一个挂在窗上,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但有时候他又很希望相信这个传说的存在。

所以他才会选择跟张燕铎合作。

现在回想起来,张燕铎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也是雨夜。

那天他走得很晚,因为他要趁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去档案室查找萧家血案的资料,当他坐上车,马上就感觉到了危险,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行为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派人来暗杀他的,所以他第一时间掏出了放在座位下方的私枪,但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改变了念头。

“我没有恶意,我来找你只是想跟你做笔交易。”

“我不想跟陌生人做交易。”

他握住枪柄,却没有立刻拉下保险栓,因为直觉告诉他,来人不是敌人。

男人从后面下了车,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到了他身旁,并冲他亮亮双手,表示自己没带武器。

那是个纤瘦英俊的男人,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很多,戴着金边眼镜,看气质像是大学讲师或是大公司的白领职员,但他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因为男人身上有种让人紧张的气息,尽管他表现得很友好,但对萧白夜来说,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男人率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一直在调查萧家血案,我想也许我可以帮你。”

只这一句话,就让萧白夜起了杀机。

因为这个秘密一直深藏在他心里,不敢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当年警方给的说法是歹徒挟怨报复,但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后来经过各种调查,他就更确信家人的死亡是因为了解了某些内幕而被灭口的,可是内幕黑网太大太密了,他需要慢慢调查,否则一个不小心,他就会跟家人一样在某天被抹杀掉。

所以这个人很可能是那些人派来试探他的,于是他故作不经心地回道:“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无聊的消息的,我家的案子早就破了,凶手也已经伏法,一切早在多年前就结束了。”

“凶手不是伏法,而是被击杀,在萧家灭门血案发生的一星期后。”

萧白夜的心又是一凛,这个人居然连这件事都查到了,看来他在找自己之前有详细调查过自己的身分。

他稳住悸动的心绪,平淡地说:“凶手是畏罪自杀的,用他枪杀我全家的凶器击穿了自己的太阳穴,一枪毙命。”

“你信这个说法?”

“我信眼前的事实。”

事实就是当他被带去确认时,他一眼就认出了凶手,子弹贯穿了凶手的头部,却没有损毁他的五官,脸颊上那道疤痕很明显,他到死都不会忘记。

当时带他去的正是萧炎,他躲在萧炎身后簌簌发抖,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害怕,其实他是为了压制愤怒。

如果不那样做,他一定会冲过去将凶手碎尸万段,但他不可以那样做,因为一旦有人知道他并没有失忆,他的存在将会变得很危险。

所以他做出的反应是恐惧,他无法确定凶手的身分,心理医生也证明他不记得全家被灭门的过程,是因为惊吓过度造成的,为了不刺激他,萧炎没有再问他那晚的事,匆匆带他出了解剖室,告诉他案子结束了,他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但他不可能重新开始,除非他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听了萧白夜不亢不卑的回应,男人笑了,“你如果真相信那个事实,就不会一直暗中调查了。”

“先生,我不知道你的身分,如果你专程来找我,只是为了开这种无聊的玩笑,那我只能说你找错人了。”

“你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我们素未蒙面,其实我也不是特意在查你,而是在调查其他案子的过程中,无意中发现了你的存在。”

男人微笑说:“所以我们不妨开门见山来说,我不是被谁派来试探你的,如果真有人怀疑到了你,他们会直接将你干掉,你虽然很优秀,但并非无可取代的,所以我会帮你,只是因为可以顺便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但萧白夜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反问:“你的目的?”

“我以前是为某个组织做事的,后来他们总部毁了,可是国际中仍有不少政府要员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不想有一天他们再死灰复燃,所以我要彻底毁掉这个组织。”

男人讲述了自己的身分跟经历,很超乎常理的话题,却又无比真实,他在听的过程中,天平逐渐往相信的那边倾斜,直到最后男人摘下眼镜,失去特殊镜片的遮掩,他看到了对方眼瞳里违和的颜色,瞳色是一块块的,有些融汇在一起,有些各自分离,乍看去,充满了诡异的色彩。

那一瞬间,他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同时也完全信了男人的话。

“我的目的是毁掉他们的联络网,而你是找出当年的真相,我会在查找犯罪记录时跟你的行动交叉,证明我们要找的很可能是一伙人,我们拥有共同的利益跟目的,所以合作对我们来说有百利而无害。”

他心动了,但是常年养成的警觉性让他没有马上表现出自己的想法,男人看出来了,将手机的待机画面亮给他,屏幕上的侧面半身照让他一眼认出那是他的属下关琥。

“他就是我弟弟,作为相处已久的同事,你对他一定很了解吧。”男人说:“我拿他来做筹码如何?假如我中途有任何背叛的行为,你可以随时干掉他。”

关琥聪明勇猛,是位好警察,但他的弱点是太信任人,尤其是对朋友跟同事,所以对付他要比对付这个神秘男人简单多了。

“你怎样证明你们是兄弟?”

“你可以去调查关琥的档案,看是否跟我说的一样,如果那样还不能让你相信的话,那可以等到你帮了我之后,我再证明给你看。”

“帮你?”

“我想找一个可以接近关琥但又不被他怀疑的理由,因为我不想他知道我的过去,可是我跟他做邻居做了半年,拍了他无数照片,这个笨蛋居然都没发现,说起来也挺让人头痛的,所以我才先找上你。”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名片印刷简单,借着路灯灯光,萧白夜看到名片当中印着涅槃酒吧的标记,下面则是主人的名字——张燕铎。

他抬头,再次打量男人,不无怀疑地想,这个人跟关琥一点都不像,如果把关琥比喻成老虎,那张燕铎就是狐狸,他的微笑很容易让人卸下心房,但他内心究竟在想什么,没人会知道。

“你想个办法让关琥去我的酒吧,只要他去了,余下的事就好办了。”

张燕铎说这话时,眼眸中精光闪过,让萧白夜有种关琥将会羊入虎口的感觉,这个人的本质跟他有点类似,所以关琥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但萧白夜并没有为出卖属下而内疚,反而很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会成功吗?”他摆弄着那张名片,沉吟道。

仿佛听出了他话语后的意思,张燕铎正色说:“我不知道,但凡事总要尝试一下的。”

他没再多问,而是收好枪,伸过手来,这个行动就代表他接受了对方的建议。

那时候他还没有对张燕铎完全地信任,他这样做有一半是在赌,用自己的经验来赌张燕铎的话是真的,因为他已经没有太多选择了,调查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他有些自暴自弃,索性不如就此赌一把,假如判断错误,张燕铎真是那些人派来的探子的话,那他也认命了。

张燕铎跟他握了手,微笑说:“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计划定好后,张燕铎下了车,在关车门的时候,忽然问他,“不知这场雨会下多久?”

“不管下多久,总会停的。”

听了他一语双关的回复,张燕铎笑了,托了托略微滑下的眼镜,说:“不知道最后我们是否可以找到真相,所以这个计划的代号不如就叫‘绝对零度’吧。”

“好。”

这是萧白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张燕铎面对面的长谈,后来他们有过很多次联络,却大多都是用暗码或简短的留言来沟通,甚至连联络人的姓名也不曾出现在彼此的手机里,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其他人包括关琥都不知道。

将酒吧介绍给关琥这件事比想象中要简单,甚至不用他亲自出面,于是就更没有人会想到他跟张燕铎是早就认识的。

那天他开车下班,刚拐出车位,就看到了叶菲菲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他知道叶菲菲跟关琥认识的经过还有他们的交往,叶菲菲人缘很好,经常买糕点跑来重案组玩,所以大家都跟她很熟,看她的样子,萧白夜就知道两人闹别扭了,他特意落下车窗,跟叶菲菲打招呼。

“吵架了?”

“组长好,”看到他,叶菲菲停下脚步,气鼓鼓地说:“吵架,那也要有人吵才行啊,关王虎今天约了我吃饭,结果我来了,却找不到他,玎珰说他临时有案子,早走了。”

“今天没有案子,可能他是在查旧案吧,他很喜欢没事时去翻些旧案来调查的。”

那时萧白夜已经查过了关琥的档案,正如张燕铎所说的,关琥幼年时家庭出现了一些状况,他会做警察,大概跟自己的目的一样,这也从中证明了张燕铎没有说谎。

听了他的话,叶菲菲冷笑起来,“呵呵,旧案比新女友还重要,亏我好心做了晴天娃娃来送他,他不仅爽约,还挂我电话!”

萧白夜跟关琥做同事几年,很了解他的个性,要说关琥哪方面都好,就是对女孩子不体贴,尤其是办起案子来,别说女友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他都会无视的。

“要不我打电话叫他回来,”他半开玩笑地说:“他怎样也不敢挂上司的电话吧。”

“不用了,免得让他觉得我是在倒追他,我决定了,下一次,我再给他一次机会,要是他再用路远赶不及还有办案这种借口搪塞,我不踹掉他我就不叫叶菲菲!”

“那你要不要试试这家?”

他将张燕铎的酒吧名片递过去,叶菲菲接过名片,饶有兴趣地翻看着。

“咦,这家酒吧就在附近耶,离这里跟关琥家都很近。”

“是啊,如果这么近他还迟到,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嗯嗯,那就选这家,我踹他也要让他死得瞑目。”

叶菲菲开开心心地向他道了谢,看她跃跃欲试的反应,萧白夜想应该没多久,关琥就会被请去涅槃酒吧了,这也算是达成了他对张燕铎的承诺。

叶菲菲道谢离开,走出几步后,又转身跑回来,从包包里掏出两个手工做的晴天娃娃塞给他。

“谢谢你帮我介绍好地方,这个送给你,算是回礼,这是我亲手做的,可以祈求晴天的娃娃。”

叶菲菲看似大大咧咧,手工活却意外的精致,娃娃做得挺漂亮,脖子上还系着银色链子,链子下缀了颗小铃铛,随着她的拿动发出轻响。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鬼使神差地接了,将其中一个挂在了车上。

之后的事正如他们设计的那样,张燕铎跟关琥认识了,并且在自己的默许下堂而皇之地出入警局。

张燕铎跟关琥携手办了很多奇案,也几乎触及到了警界高层的黑幕,但最终功亏一篑,绝对零度的计划失败了,张燕铎也不知去向。

萧白夜回过神,不知何时,雨势变小了,外面的风景逐渐清晰起来,他站起来,看向窗外,晴天娃娃被碰到,传来叮铃叮铃的轻响,在无形中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

虽然计划失败了,但不管怎样,他们都距离黑幕组织更近了一步,结果固然令人遗憾,但只要坚持往前走,总会找出真相的——他始终相信张燕铎没有死,他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暂时离开了而已,也许不用多久他就会再回来,跟自己联手,完成绝对零度的最后计划。

“明天会是晴天吧?”看着晴天娃娃,他自言自语道。

跟张燕铎初识时,张燕铎也曾问过雨会下多久,他的回复是早晚总会停,现在他同样也是这样想的。

“或许明天的明天,总会晴天的。”

全文完

第十章
绝对零度 第一部Ⅵ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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