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催雪

曹守鹏在外头奔波了两日,很快就带来了消息。

“最近道上是新来了这么一号人,从关外来讨生活的。听说轻功极好,真名不知道,诨号叫‘鹞燕子’。他到码头上拜过几个有头面的老板,但是你也知道,码头上的帮会里都各自站住了脚,他这么一尊大神进帮会,把帮里其他的几个大哥往哪里放?小弟们也未必心服。所以虽然老板们赏识他的功夫,却并没有人叫他入帮。鹞燕子只能自己找营生,听说就是接接私活。”

“所以那天晚上的人很可能就是鹞燕子?”

“我猜八九不离十了。陆小嘉的功夫我是知道的,能在他手底下逃了的人数都数的过来。”

“鹞燕子在关外做什么营生?”

“具体就不清楚,好像是占过山,养了一班弟兄。结果关外闹瘟疫,死了不少人,他就散了兄弟,带着儿子到关内来闯荡了。”

“那大概应该也不屑做那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我觉得不大可能。但凡道上的,有点本事的人多少有些骨气。宁可街头卖艺胸口碎大石,也不可能去做贼。”

“更不可能偷到警察属长的官邸去。”

所以,他定然是接了私活。蒋家不少值钱的东西,元蓁事后也说过,好像没丢什么贵重的东西。那么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是全部都是幻灯片?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那个盒子。所以,那些幻灯片,到底是什么?

宗择沉思了一会儿,问:“有没有办法联系上鹞燕子?”

曹守鹏摇摇头,“他的落脚地我倒是查到了,但说这两天可没见到过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不过同住的人说,他最近倒是看着出手很阔气,还给大家买了不少酒菜。”

既然曹守鹏能查到鹞燕子的事情,蒋洪明查到他也就是早晚的事情,陆小嘉应该很快会被放出来。他并不担心陆小嘉,倒是隐隐替鹞燕子担心。

“这几天还请曹队长多多留心,看看能不能找到鹞燕子。尽量在别人之前把他找出来。”

曹守鹏说好,然后出去再安排了。

等到宗择的房租兑成现金后,喻宛央拿了钱还给许墨庸。买了一只新的领带夹,并配了一对袖扣给他。

许墨庸拿到东西一看,价格不菲,便问她:“你哪来的钱?”

喻宛央笑道:“许先生还担心我去做作奸犯科的事情吗?放心吧,我的钱来路正经的很。我把房子出租了一间给人。反正那房子大,我一个人住有点浪费,不如租出去了。”

许墨庸不无担心地问:“房客的底细都摸清楚了吗?世面上不少拆白党,骗财骗色、冒充租客,结果把房东一家洗劫一空。”

拆白党嘛,喻宛央想了想,宗择倒是很有资本做那个。但是明明是他被洗劫了好吧!她拿钱的时候可一点没手软,现在想来祖母说喻家的人天生就会做生意,这话可真不假呢。

许墨庸看她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轻声叫她:“黛西?”

喻宛央回过神,笑着安慰他,“这个许先生就不要担心了,房客的底细都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肯定不会是拆白党。更何况,我又没钱可被人骗呀。”

他还想再劝,她却话题一转,“对了,南山那边好像有个东瀛人经营的温泉旅店,许先生知道吗?”

许墨庸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怎么了?”

“想问问你和他家的老板熟不熟?其实是这样的,彩玉跟着我受了好阵子苦了。过两天是她十七岁生日,我以前答应过带她去泡温泉,正好这两天得闲,想着带她过去玩一天,就当是替她过生日了。可是我打电话过去,那边的招待员说旅店都被定满了呢。我知道这样的旅店都会有一两间特意空出来的房间的。知道你人面广,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忙和老板说一下,匀一间给我们?我们只住一晚就好。”

“你这样的东家,真真是世上难寻。若你还要找伙计,不如考虑下我?”他打趣道。

喻宛央掩唇而笑,“你身价太高,我可请不起。其实嘛,你拿真心待人,人也会拿真心待你呀。就跟我们种东西一样,种什么下去,就得什么呀。就算是经过了改良,也不可能变了种。”

许墨庸微微笑了笑,并不评断,但荒芜的心底却起了苍凉的飓风------她看重的是真心的等价交换,所以才同他一惯的客气。她看着单纯可欺,却是天生能感知真情假意。他对她的照顾,她从一开始就自动归为长辈的托付和监护。她对了,也错了。但他却是一路越来越错。

他强忍住内心的波澜,笑道:“这个不是什么大事,我安排好了给你打电话。”

第二日许墨庸就把房间定下了,他打电话给喻宛央,“那旅店不近,你又没车,我送你们过去吧。我对那边很熟悉,可以给你们做向导。”

喻宛央本想借宗择的车,但有个熟人做向导确实也是个好提议。

傍晚时许墨庸的车就来了。两个女孩子不过出去住一晚,带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倒像是要外出旅行去一样。下午的时候喻宛央特意带彩玉去烫了头发,这会没再扎着两条麻花辫,而是单单用夹子夹住两鬓边的头发。衣服也换了身浅色的夹棉旗袍,但是她怕冷,里面穿着裤子,外头又套着上了新做的大衣,看上去洋气多了。

喻宛央自豪道:“看我家的小彩玉多漂亮!”

彩玉本就不大习惯这样的打扮,看到许墨庸盯着自己看,更是涨红了脸窘得不敢抬头。许墨庸微微笑着点点头。

宗择这时候还在警察局没下班,喻宛央临走前留了张便签给他,便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这家名叫春家泉宿的旅馆是个东洋女子春岛雅子经营的。旅馆不大,完全的日式庭院。穿过庭院,一条长廊尽头有一个天然的温泉,到处都栽种了樱花、梅花。到了花季,一边泡汤一边赏花,再饮上几杯清酒,很有异国的情调。

雅子亲自在店门口接待三人。虽然旅馆说是客满,但喻宛央却觉得这里很是安静,并不像有很多客人的样子。她以为许墨庸把她们送到后会离开,没料到他今晚也在这里住下。

同样是做生意的女子,三十来岁的雅子身材娇小,有着东洋女子标志的内敛温柔,说着的中文也带着特有的东瀛腔调,完全不同于醉月楼的老板沈凝霜的八面玲珑的利落。如果用花比喻,雅子像菊,软而纤细;沈凝霜更像扶桑,单纯而热烈。

许墨庸似乎对这里很熟,放置好行李后领着两人在旅馆里参观。别样的建筑点缀着一些从东瀛运来的花草,如步入异国他乡。到了晚饭后,天上开始飘起了小雪。

喻宛央兴奋地冲到庭院中间。她自从离开过中国,十几年未曾见过下雪。伸着手去接雪花,发出孩子般兴奋的叫声。彩玉捂着嘴笑她少见多怪。

有间和室的门拉开了,露出一个女孩子探寻的脸。

喻宛央自知无状,吐了吐舌头,抱歉地向那女孩笑了笑。那女孩子戴着一个黑框眼镜,一身书卷气,“小姐第一次见到雪吗?”她问。

“算是吧。抱歉打扰到你了。”喻宛央笑道。

女孩子摇摇头,“没有。小姐从南方来吗?”

喻宛央照实回答,也没什么隐瞒。两人互通了姓名,倒聊得很是投机,喻宛央邀她同去泡温泉,她却推辞了,说要等人。

许墨庸提着提灯在前替她们引路。温泉离客房有段距离,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不见人工雕琢的温泉池子被一片树林包围着,堆积的岩石将池子分隔成男女两边。喻宛央看那树林,大部分是樱花,但是隐隐闻到了腊梅的香味,应该还有些别的种类。但天色太暗,看不清晰。

为了保留气氛,这里没拉电灯,只是树枝上挂着几只横龙骨的日式灯笼。因为隔壁就是男池,说话声如同就在耳边。彩玉虽然对温泉好奇,但说什么不肯脱掉衣服,只把裤子卷上了小腿,把小腿浸在泉水里。

喻宛央却是毫不在意地整个泡进水里。夜晚吹着冷风,天上飘着小雪,水质润滑,人被泉水泡得发烫。

喻宛央只觉奇怪,她以为旅店客满,温泉里定然也是人满为患。但除却刚才结识的女孩子,并没见到其他的客人。不过这样好的风景独自享用,也真是一件美事。

隔着一壁巨石,许墨庸和她慢慢聊着天,说了不少东瀛风物。喻宛央这才知道他原来在东瀛呆过两年,和雅子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喻宛央并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但似乎是很熟悉的老友。

雅子带着女侍特意送来清酒给他们助兴。倒酒的时候,雅子说起许墨庸尺八吹得很好,引得喻宛央来了兴致。于是雅子离开后又叫人送了尺八给他,许墨庸便慢慢吹了起来。

她不曾想过,一直叫人觉得冷硬的许墨庸,乐声里也有如斯柔情,引得人情意萌动。末了,喻宛央问他:“这曲子叫什么?”

“《薄雪》。”

“真好听。”她仰头看雪迎面落下来,落进水面上悠然无声,稍纵即逝。鼻端飘来秾丽的花香,也不知道美景、美酒哪个叫人有了醉意。

彩玉坐在石头上,虽然小腿没在水里,人却在冷风里吹,没几刻她便打起了喷嚏。看到脚也泡皱了皮,她不敢多泡,喻宛央便叫她先回去休息。

“许先生,再吹一首吧?”她的声音里好像也有了酒意,软得能掐出水。他周身泉水如沸,静了片刻,便又吹了一首。

这一曲才吹到一半,她忽然听到了远处彩玉的尖叫声。

喻宛央想也没想,钻出水面,抓了浴衣往身上一套就往彩玉消失的地方跑去。等她跑到了庭院那边,发现已经有灯光在晃动。

彩玉的尖叫声也把雅子惊动了。喻宛央跑到彩玉身边,只见她整个人都呆傻了,靠近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雅子和女侍的灯笼离近后,也都骇得大叫起来。彩玉半个身子上都是血,僵硬地举着双手。那双白皙的小胖手如今全是可怖的鲜血。

她张着嘴,因为惊恐而完全合不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彩玉,你怎么了?哪里伤到了?”喻宛央焦急地问她。

看到喻宛央的瞬间,彩玉的那些恐惧才有了出处一样,她哇地一下哭了出来,词不达意地断断续续道:“小、小姐……死人……有个死人抓住我了……”

雅子交代女侍快去叫警察来,她挑着灯笼顺着彩玉指的方向去照,只看到一个人扑倒在地上,看不清面孔。“客人,客人?”她壮着胆子喊着。

许墨庸也很快赶来了,急急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喻宛央和彩玉回头看他,彩玉又忙转回来,脸涨得通红。他裸着上身,双臂和前胸肌肉结实而发达,浮着青筋,仿佛聚满了力量。下身不过拿浴巾松松地搭着,宽肩窄腰,显得格外健壮。

喻宛央没料到他同往常所见完全不同,禁不住不合时宜地心猿意马起来:宗择那样骨感的人,是不是也是衣服下也别有乾坤?

许墨庸被她看得发窘,也觉出不妥来。他后退了几步,“真是抱歉,听到叫声慌得就跑过来了,没来得及穿衣服。”

雅子向几人鞠躬道歉,“已经去请警察了,几位贵客还是先回去把衣服穿好吧。泡完汤吹了冷风,得了伤风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这位彩玉小姐,请快点去把衣服换下来洗个热水澡吧。等警察先生们到了,肯定要问话的。”

喻宛央这会确实感觉到了冷气袭人,于是带了彩玉回房间。彩玉这身衣服是才做的,现在一身血,衣服几乎全毁了。她不敢回想刚才的事情,只是快速地脱下衣服然后去洗澡。老半天才出来,脸色还是苍白的。

喻宛央给彩玉倒了杯热茶。她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情形,觉得哪里不大对,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惊动其他的客人。“彩玉,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好像这个旅店里除了我们并没有别的客人呀?”

彩玉边擦头发边说,“是呀是呀,我也发现了呢!”

可是为什么定房间的时候服务生却要说旅馆满员了呢?

彩玉惊魂未定,这会儿虽然又困又累,也不敢睡过去。她缩在喻宛央身边,缓缓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了庭院里有凌乱的脚步声。喻宛央走过去,拉开一道门缝往庭院里一望,宗择正领着几个穿着制服警员过来。

本来今夜他并不值班,只是下值后回到了梁园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了。他一人在房间里呆了片刻便觉得坐立难安,最后索性去了警局。一听到南山的春家泉宿发生了命案,他马上就过来了。喻宛央给他的留的便笺写着她今晚就是来这里。

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寝衣,浑身是血趴倒在血泊里。雅子说女孩子叫纪风荷,今天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同来的。但是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那个女孩子却并没有出现。

宗择随着雅子一起去她们的房间,敲了半天门却没有人应答。雅子惊慌失措地打开门,看到一个女孩子倒在榻榻米上。她身旁一瓶白兰地,空了半瓶。房间内不见凌乱,她尚有呼吸声,看来只是喝醉了。当雅子把她的头发拨开的时候,宗择愣住了,是蒋元蓁。

宗择走上前喊了半天,元蓁仍是人事不省。她身上并没有外伤,除了腮边泪痕,睡态尚算宁和,应该没有大碍。宗择只好请雅子叫人守着,等她醒了再说,他则先去大厅里。

一到大厅他就看到了喻宛央。许墨庸立在她旁边,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两人靠得很近,她在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她似乎没有看到他。他移开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却是明明感到心底浮起来一种陌生的情绪。他让自己不去理会这情绪,看到雅子迈着小碎步过来,向他垂了垂首,“宗先生,蒋小姐已经安顿好了。您不用太担心。”

“雅子小姐,元蓁房间的酒是你提供的吗?”

雅子忙摇头,“我怎么会给女孩子送这样的烈性酒,我们这里只有清酒的。”

警员去厨房和酒窖里看了一圈,果然是没有洋酒的。

宗择谢过她,请她说一说今晚发生的事情。雅子道:“今天晚上我巡查完旅店,就回房间休息了。睡梦里突然听到有尖叫声,我立刻起床,带上两位值夜的女侍就去声音发出的方向查看。到了庭院,就看到这位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中间,身上都是血。后来用灯笼一照,才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人。就是那位纪小姐。”

宗择把目光看向了彩玉,彩玉早已经把宗择看做是“自家人”了,所以看到他时反镇定了许多,但脸上仍有惶恐之色。

“彩玉,你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一遍。”

彩玉拉着喻宛央的胳膊,声音还有些发抖,“今天许先生带我和小姐来泡温泉,但是因为觉得男女同池……”

“不是同池,隔了石头的,能听见说话声,看不见对面的。”喻宛央忙纠正道,也不知道自己这点心虚所谓何来。

“哦,是,是隔着石头。我就坐在岸上泡了泡腿,谁知道越坐越冷,小姐怕我冻出个好歹,就叫我先回去了。我顺着走廊往房间走,快走到庭院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然后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因为灯笼照不到那里,我也看不清楚是谁,但是感觉应该是位小姐。我觉得奇怪,就走过去问她是不是要叫女侍,结果她就突然扑倒在我身上。我一扶住她,就感到手上黏黏糊糊的。我举起手一看,原来是血!我吓得大叫了起来,倒退了几步,她就摔在地上了……我真的不是故意把她弄摔跤的……”彩玉说到这里眼眶红了。

有警员过来报告他,已经做完初步的勘测了,也拉警戒线。宗择叫他们把死者先送回停尸房。然后接着问彩玉,“这么说,你目睹了那女孩子被刺的过程?”

彩玉摇摇头,“说不上看见没看见,我只看到有人一闪,应该就是在逃跑吧。”

“看到那个人的长相了吗?”

“没有。那边太黑了,他好像穿着黑色的衣服。”

“是男是女?”

“看不清楚,大概是个男人吧,个子很高。”

宗择又问雅子,“店里有多少高个子的男子?”

雅子看了四周一圈,面露难色,“只有许先生个子最高。我店里的伙计、帮夫,都是中等身量。”

但是刚才的问讯笔录宗择大致看过一遍,案发的时候,喻宛央许墨庸在泡温泉,彼此可以作证。雅子在睡觉,除了值夜的两个女侍,其他的几位女侍都住在一个房间里,没有人出去。男帮夫在外庭另住一间,也没有谁中间出去过。

纪风荷是从背后被刺的。可这个时间,她什么不睡觉,而要走出房间?

宗择又问彩玉:“你在返回房间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听到什么动静?”

“听到什么?……我就听见许先生在吹那个叫什么尺八的,就像萧一样。我觉得好好听,就一边听一边走,其实也没怎么留意周围。不过……”她停了停,好像在回想什么,“我好像是听到了有孩子的哭声。”

“孩子的哭声?”

“嗯!”彩玉仿佛最终确认了一样,“是婴儿的哭声。我还以为是那家客人的孩子在哭呢。”

“哭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客房吗?大概是哪个方向?”

“不,那个哭声,像是庭院中间传出来的。”

宗择又问雅子,“今天有客人带着孩子来?客人都在这里了?”他早听说春家泉宿的生意好,没料到却没看到几个客人。

雅子回答道:“没有客人带着孩子。今天小店里就只招待了这几位客人而已。”

喻宛央插问道:“可是为什么我打电话的时候接线员说满客了?”

雅子很是抱歉地鞠躬道歉,“真是抱歉,其实是这样的,昨天是先夫的忌日。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是要歇业三天。但是因为那两位小姐住的房间是很早就定下的,负责订房的招待员是新招来的,不知道这几天不接客。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既然已经定了,为了店里的信用就不能取消。至于墨庸君,实在是墨庸君曾对雅子有过救命之恩,所以他的要求肯定要满足的。”

宗择问完话便叫大家散去,他提着灯笼走到案发的地方,蹲下来查看地上的血迹,蹙眉沉思。

喻宛央的房间正好在旁边,一拉开门就看到他。她索性也走出来,站到他旁边弯着腰看,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宗先生有什么发现?”

她没穿高跟鞋,一双平底绣花便鞋。他站起身,便高过她一个头,她的目光也不得不变成仰视。刚才还不觉得,此时发现靠得很近,近得闻得到他身上清浅的白檀香。好在夜色掩住腮边霞色,她正想退开两步,却听见宗择叫她面向中庭。

她不明所以,但仍旧照做,正好不用面对面的尴尬。他走到她身后。

一个人站在身后,因为看不见,感觉却越发敏锐起来,似乎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在头顶。他能看见她的全部,而她却什么都看不见,更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明明知道自己想多了,可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乱跳。这感觉糟透了。

喻宛央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地侧头问他,“宗先生,你想到什么了?”

“一个女孩子,晚上不睡觉,为什么会离开房间?”

她真的想多了,人家只是在想案情而已。

“也许和人约好了。”

“她穿的是寝衣。如果和人有约,大概是会打扮地更正式一点吧?”

喻宛央点点头,“那到是的。如果要见人,尤其是要见男人,肯定要打扮一下。”

她这么一说,他便想起她无论什么时候都穿得美美的,随时都能出去约会一样。

“也许是看雪。刚才下了一阵雪,很美呢。”喻宛央说。

可惜没有积雪,所以也看不到脚印。彩玉说的那人逃走的方向,既不是草地、也不是泥地,而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根本没办法留下痕迹。他怕破坏现场,所以准备等天亮后再顺着这条路去查看一下。

“看雪在屋子里看就可以,或者推开门,站在廊下看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里?”

喻宛央想了想,“是她听到什么声音?如果我晚上发现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就会带着枪出来看。”

宗择摇摇头,“可是一般女孩子听到什么声音,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应该是害怕吗?纪风荷和元蓁看着差不多大小,大约会是她的同学。如果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应该会缩在屋子里不敢出去才对。”

喻宛央想到什么,猛然转身去,眼睛亮晶晶的,“是孩子的哭声!”

宗择其实已经想到了,他点点头。

“一定是听到了有婴儿在门外啼哭,她觉得奇怪,所以才出来查看。一般的人对孩子是没有提防的,尤其是女人。”

她试着模拟纪风荷走过的路,而他则娓娓道来,“纪风荷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睡下。也许是睡着了,被婴儿的哭声吵醒。她开始可能和彩玉第一反应一样,以为是某个客人的孩子。但后来啼哭声没有停下,而且仿佛就在门口,所以她打开门。”

他走了几步,“她发现门口没有孩子,想回房间去,但是哭声又起。所以她走出房间,走到这里。结果凶手从阴影处跳出来,把她刺死。”

“可是地上好像没有那么多血呀?”

“应该是喷溅到凶手身上了。除了滴落的血,这边理当被喷上血迹的地方都没有血。”

两人查看完,已经是凌晨。因为等着曹守鹏再带人过来,雅子找了一间客房给宗择。两人告别的时候,喻宛央突然叫住他,“你晚上吃饭了吗?”

他一楞,其实忘了吃了,但他不想骗她,却也不想回答,怕她责怪一样。这家常的问候总教他有点迟钝。他这一呆愣的功夫,听见她轻轻叹口气,“你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呀?你等我一下。”她转身往房间跑,因为穿着拖鞋跑不快,索性甩了鞋光着脚。

地上寒气重,一茬一茬往上冲,他动了动被冰麻了的腿。喻宛央很快出现了,手上拿着个和式食盒,“这盒牡丹饼你拿去吃,先垫垫肚子,回头天亮了再正经吃点东西。”然后塞进他手里。

因为在外头呆的时间有点久,身上也没厚衣服,她的手有点冰凉。说话的时候两人之间有蒙蒙的白气。“你快点回去,太冷了!哎呀,山上真是够冷,我也回去睡觉。宗先生,晚安了。”说完,喻宛央弯了弯眉目,大概是真冷,自顾自先跑走了。

他握着那个食盒,看她进去后才走开。他往雅子给他的房间走,经过一个房间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许墨庸穿着黑色条纹的和服,目光冷然。他先望了望喻宛央房间的方向,然后转回视线,压低了声音,语气凉凉:“宗探长,有件事情许某不得不提点你一下。黛西是有未婚夫的,不日就要到津州来完婚了。为了她也好,为了你自己也好,劝你还是和黛西保持一点距离。”他虽是笑的,那笑容却带着森然寒意。

宗择微微挑了挑唇角,望了许墨庸一眼,“多谢许先生提醒。但这话应该喻小姐的未婚夫同我说才合适,不是吗?”

他春风和煦般地笑了笑,然后略点了头侧身从许墨庸身边走了过去。外衣单薄,手指僵硬,这山冻风寒的深夜,真叫人“身凉心更凉”。

而许墨庸的手暗自握成拳,半晌才缓缓松开。

盒子摆在矮桌上,宗择盘腿坐在灯芯草做成的叠席上。他有五年多没在这种和室里住过了。这牡丹饼他很熟悉,是用红豆泥和蓬莱米做成的点心。在东瀛的时候常常会吃到,实际上他并不是很爱吃。但吃饭对他来说是维系生命持续下去的必须物,或者是对对方善意的一种礼貌,吃什么对他来说并没有区别。

他也不大愿意去回忆上学时候的事情,觉得很遥远。其实并不太遥远,但是他总会刻意避免回忆起,刻意去模糊那段时间里的自己。

他记得定下去东瀛船票的前一天,大哥宗扱到他母亲房间里求情,“择儿还那么小,身体又不好------母亲,您不能把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

他那时只是路过,想拜别宗老太太,却是听见他们母子的对话。他知道自己是不该听的,但是双脚却挪不动。

“扱儿,你记不记得那一日,那个道长说过什么?”

“母亲,不过都是无稽之谈,何必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我只知道三弟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体弱多病,无父无母。”

“他无父无母,难道是我的过错?!”宗老太太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却尽力维持着一个当家主母的威严和风度。

宗扱不说话,半晌才说:“是父亲对不住您,可三弟什么都不知道啊!”

“所以,这就是命,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说他是天煞孤星,我信。那个道长私下里告诉我什么,你知道吗?他说这个孩子看似无害,心有恶魔。

我当时就觉得浑身冷得发颤。是啊,我总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你是没见过他的眼神,他什么都不说,但那眼神全说了。他自始至终都认定了我是谋害他母亲的凶手!我怎么会留这样的祸害在身边?莫说我没有对他母亲做过什么,就是做过什么,也是该她的,怨不得我!”

心有恶魔。他头一次听到这四个字,比谁都胆怯。他突然明白了,心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东西,时常侵蚀着灵魂、试图吞噬他意识的东西是什么。是魔。旁人都被他外表所迷惑,那道长火眼金睛,一眼洞穿了。他心里是藏着魔的。

这种魔,年幼时尚不能面对。到了东瀛,开始是学医的。基础课倒也无所谓,但因为亲眼目睹过母亲的残尸,他完全没办法上解剖课,所以写信回去说想转学。宗老太太便叫朋友给他转校,这次他去了军校。也是在这里,他真真正正看到了自己的恶与魔。

在人国家,难免仰人鼻息。又都是青春血气方刚的男子,难免有打架斗殴、欺凌弱小的事情发生。同期有几个从中国来的学生,除他之外都抱成一团。同胞只当他是富家子弟眼高于顶,渐渐也不同他亲近。

他向来形单影只,自然第一个被盯上。开始难免吃亏,他又不肯受人援手,只能彻夜苦练。一再忍让并不见效用,便只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心底的魔,像是寻到了一个出路,人情、世俗、伦理、规矩都再无法束缚他。在他这里,没所谓的“点到为止”,而只有他痛快后才肯罢休。

他学习比谁都认真,训练比谁都刻苦,剑道课上同他交手的学生人人都会挂彩。他伤人无数,更将一个意图欺凌他的学生生生挖去了一只眼。本来学校都要开除他,却是教官松本先生惜才,以个人名义担保,他才没被开除。就像圈养的野兽,一旦尝过血腥就再难驯养。

松本先生将他带到禅院里,亲自教导了半年,才让他回到正常的学习里去。那半年里,他学会里如何将心底里的魔封印住。他变得比谁都温润和气,不碰刀剑,远离血腥,过着苦行僧般日子。清苦过活,断食灭欲,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在一个羸弱的状态。因为他太知道那恶魔一旦冲破藩篱会怎样,一个太过强壮的体魄只能让那魔更无法无天。

但他也清楚,今日的平和也不过是暗涌上的水面。所谓道德伦理,于他其实没有半点约束。他心里有一杆称,不受任何规矩约束,有自己的法则。善恶在他这里有自己的定义的。

而此刻,他明明感到了,有人在试图一点一点咬开他心底的封印,把那个魔释放出来。那么,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他却顺着那个人布下的诱饵,一步一步往前行。他不知道陷阱在哪里,却知道,不远了。

盒子打开着,他拿了一块牡丹饼。长时间暴露在空气里,牡丹饼表面已经有些许僵硬,内里却仍是柔软的。黏缠在牙齿、舌头上,有种暧昧,柔软地像女人的身体。他没什么胃口,吃了半个就放下了。

宗择闭上眼睛,门外廊下有串铜风铃,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恍然是在清泉寺修行打坐的日子。

门被推开了,他没睁眼。

脚步很轻很轻,随着脚步而来的,是一阵馥郁的浓香。有人跪坐在他面前,轻声叫了一句“择君”。

他睁开眼,喻宛央穿着和服出现在他对面,他静静地望着她。没等到他的回答,她跪行了两步到他面前,像有求于人而不得不温顺的野猫。

她抬头仰视着他,鲜艳的石榴红底和服,上面织着姿态各异的白鹤。仔细一看,那或白鹤缠颈相交,或互相追逐求欢,透着一种奢华的糜烂。

她的笑向来是甜美的,但今晚,在摇曳的烛光里,那笑容变了模样。唇角那一点梨涡变得更深。上了浓妆,眼睛画得细长,慵懒地半眯着,带着撩人的钩子,仿佛等待人的抚慰。

他一动未动。

她轻轻叹息,然后靠近了些,把头枕在他肩上。

长而卷的睫毛一动就扫到他下颌。呼出的气息是滚烫的,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胸口,手下是血液沸腾着聚在一起的位置。

“择君心跳的好快。”她声音像从心底下钻出来的,黏黏腻腻的。然后莞尔一笑,“这样美的景色,择君都不想欣赏吗?好硬的心肠……”

她的手探进了西装里去。

他摁住她的手。她却猜到了一样,狡猾地一笑,另一只手也滑了进去。唇间呢喃,“给我看看。”

“看什么?”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喉咙发紧。但她的手灵巧地解开了风紧扣,终于有空气进来。他问了一句。

“你的心……”她笑道。

一粒、两粒、三粒……规整的衬衫在她手下溃不成军。更多的空气涌进肺里,他深深地呼吸起来。

她把脸凑到他面前,唇快要碰到他的唇。舒尔一笑,又错开了。他面前的空气清冷了起来,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给我看吗?”

虽然是在问他,但她的手却已经覆盖在心脏上了。温热的手,却像是烙铁般,烫得他心脏猛缩。

她的十指涂着猩红色的蔻丹,在他胸前轻轻来回描绘。

“给不给?”她又问。

“看吧……”他不知道声音已经喑哑如斯。她却早已经知道答案一样,五指指尖向下,慢慢地用力。

他看到她的手指插入了身体里,却没有惊慌,也感觉不到疼。他眼睁睁地看她从胸前挖出了他的心脏,血淋淋的,冒着热气,黏腻的血管仍旧和身体牵连,在她手中不安分的跳动。

她的双眼盯住他的眼睛,唇却靠近了那颗心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唇顿时红得如绽放的一朵牡丹,绮丽妖艳。

“呀,有个恶魔在里面呢。”她轻呼。“给我吧?”

“……给……”

她笑着把心吞了下去,血管的一端被她的唇含住,另一端还在他身体里。每一次咀嚼吞咽,他的身体都不受控制地颤动。却是痒,不是疼。

她的舌尖把唇边的血舔舐干净。没了心的身体骤然轻松,呼吸却更困难了。

仿佛是回报他的馈赠,她靠过来,目光描绘了他的唇,却是恶作剧般吻在了他的下颌,然后一路顺着脖子吻下去。

她的舌在他颈间浮起的青筋上上下游走,他的意识在渐渐消失。偶尔一瞬间,觉得哪怕她张开利齿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也心甘情愿了。

给她了,都给她了。

但是她没有,而是吻到了他的胸前。心已经没有了,那处空洞却因为她的吻而愈合了。他的头向后仰着,唇里不自然地泄露出长长的叹息,整个人如被掷到云端。

她的手和舌,一个在扇风、一个在点火,他如在烈焰上炙烤。脑海里响起读过的偈颂,“学佛从来境界多,不能降伏便成魔。”可为了她,成魔又如何?

在她手下,衣解衫卸,火势燎原。手却故意滑下去到欲望的源头,覆盖、包裹、逗弄。

他眸子里的光越来越暗,猛然按住她的手。

她却秋波一动,委屈道:“不让动?那我不碰就是了。”

她猝然而止,乖得过分。可他收获的却是漫无天际的失落,他原不想她那样听话。

她看懂了,微微一笑,又昂着头望他,略略离远了些。严丝合缝的和服,不知什么时候散乱了起来。她往后退去,侧躺在榻榻米上。一条长腿从和服里探出来,不安分地缓缓磨动着。

她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停在空中,手指向他勾了勾。

衣襟半露里傲然的雪峰,若隐若现有樱花绽放,随着衣服的摩挲,浅粉变成了殷红。开得最美的时候,等人采撷。

“云鬟早岁断金刀,戒律曾持五百条。”条条清规戒律,重重封印。破一条、封一条。心欲成魔,方知忍字心头一把刀。他一动未动。而她却不气不恼,噙着一点笑,又爬过来。

她攀上他,把那花和雪一并送到他面前。双颊被云彩染了艳色,修长的脖子如同天鹅的颈子,往后仰去。他的眼前落英缤纷。色如刀,斩断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他终于还是落进花海里。花是香甜的,有蜜。饥渴之人,哪怕饮鸩止渴?

花落的声音,叹息的声音,喘息的声音。身上甜美的香气和眼前的旖旎,迷离幽艳,诱着他要将万千花树摇落,碾成香泥。

一层又一层的和服被剥落。她是《聊斋》里的妖,“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

屋子里寒冷,周身却都是热的。她软的不可思议,热的不可思议。磨得人心难耐,非要觅得一个去处。似握在手中可以任意被蹂躏的花朵,一定要死死研磨,磨得粉碎、磨得花汁横流才肯罢休。

她被牢牢摁在榻榻米上,奉上可以被人随意践踏的姿态。他如同将冻死之人被怜悯赐予了暖炉,他只想不管不顾的沉溺在其中。

她的舌在他耳珠上轻咬,“择君,现在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吗?就这样,来吧……”

花瓣尽落,花蕊彻底呈现在他面前,吐着毒蛇的信子,又幻化成一条藤蔓缠住他。紧实的肌肉线条优美,带着青春的勃勃生机。小巧玲的脚趾,也涂着猩红的甲油,滴着血一样。

她的唇被他撕咬出了血,腥甜的,带着毒,会上瘾。她的手掌在后背上来回抚摸,停在他后心的位置。

尖锐的指甲和他同时进入彼此的身体。随着律动,疼痛和无尽的欢愉同时裹挟而来。

“醉吟挥弄清潮水,谁信从前戒律人。”

她脸上的红晕,山峰间聚拢而流下的汗珠,心跳重如惊涛拍岸。唇齿间迷离的呻吟,一晃一晃,一荡又一荡,脸上的迷醉或者痛苦都模糊了。化成了一滩水,他进入其中,沉没在水底,忽又浮出水面。循环往复,出来又进入,直至最深处,至死方休。

胸腔在剧烈起伏,被封印的欲望都在结界的边缘嘶喊、捶打,寻找一个出处。明明是第一回,却天生就会一样。仿佛是早已预演了成百上千遍的,那样一种熟练。连她身上的起伏也早已刻在脑海里,如此丈量起来,分毫不差。

体内的魔鬼终于冲破了所有的枷锁,一路狂啸奔驰。那些被禁锢的血肉与欲望都奔放出蓬勃的生机,要杀得横尸遍野、片甲不留。

她在他身下绽放出不可思议的姿态,如藤、似柳。而他却如此肆意,用一种要摧毁的力量肆意地掠取着她。

她的意识仿佛已经涣散,只能一声又一声在他耳边轻颤,“择君,择君……”然后颤栗起来如同食人花一样绞住他,扯着他一同往深渊里坠。说不清是落在天堂还是地狱。

这滋味啊!颠沛流离的半生,所寻的是什么?在这妖花幻海里沉沦下去不好吗?人生不过如此。生与死,瞬间都失去了意义。就此死去仿佛成了渴望的结局。

二十多年来,被囚禁、被禁锢的,瞬间爆裂而出。脑海里同时炸裂了无数的烟花,又如漫天星斗倒转、长河西流、地覆天翻,眩晕而刺目。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耳边还能听到风中叮铃作响的风铃。他的呼吸声在和室里粗重的吓人。

身上的西装依旧完好,却已经汗透。房间里没有任何人的踪影。他猛然惊觉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衣裤都已经完全不能穿了。

宗择冲到盥洗室,拿冷水兜头淋了下去。好半天他才抬起头。镜子里的人双目通红,那一丝欲火的尾焰在渐渐暗淡下去,眉梢眼角却是一片桃色春意正浓。

他厌恶这样的脸、这样的眼,厌恶这样的自己。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对她?为什么!

他看到那个皮囊下真实的自己,看到臣服在肮脏的欲望之下的自己,如此的龌龊不堪,如此失控疯狂。他怎么可以在梦里对她做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以!他猛地一拳击在玻璃上,手上传来剧痛的同时,那一张脸碎成了千千万万张,变得狰狞不堪,然后怦然落地,只剩触目的鲜红。

疼痛让他终于回复了清明,那焰火终于熄灭了。他也清醒的知道,手骨折了。

他把手在水下冲洗了一会儿,从衬衫上撕下一条布带,随意裹了一圈。白色的布很快又红透了,可是他懒得管。

宗择脱了衣服冲了一个冷水澡。房间里有给客人的浴衣,他虽然不爱穿和式的服装,这时候也不得不将就。

他目光垂下来,那盒牡丹饼还在矮桌。咬了半个的那块躺在盒子外头,这时候已经发硬了。

这牡丹饼里面加了东西。

曲少杰下了夜班,躺倒在床上才入睡没几刻便被丫头叫醒,说宗三爷的电话,叫他无论如何都接听。

曲少杰拿着电话迷迷糊糊地“嗯”了几句,然后挂掉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怎么回事?这个时间让他去旅店送衣服,里外全套?

宗择早上只穿了浴衣出门。昨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一场小雪,虽然不大,仍旧覆盖了一层。勘查几乎是勘查不出什么来了,但他仍旧去案发地查看,又顺着凶手大概会逃脱的路线来回走了几趟。最后回到纪风荷倒地的地方,蹲下去轻轻扫开浮雪。

旁边的门打开了,露出了一张笑脸,“宗先生,早呀!昨天晚上睡得好吗?”喻宛央笑问道。

宗择冷着脸把头垂下去,手紧攥着。那张脸和昨夜的脸重合在一起,身体仿佛被唤醒了记忆一样,有什么在身体里蠢蠢欲动,四处乱窜。

喻宛央看他一大早寒着一张“人人都欠我钱”的表情,只是猜想他被案子烦心,也没做他想。她眼尖的很,“呀”了一声,“你的手怎么了?”

他把手背到身后,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没事。”

她“哦”了一声,可是分明看到好像有红色在手上。难得他没穿西装,而只是穿着店里的墨蓝色浴衣。平整的领口露出喉结,很标准的穿法。低头的时候能看到里面没着中衣。据雅子小姐说,东瀛人偏爱男子有些肚腩,因此身形消瘦的男子在穿浴衣的时候会贴身在肚子上绑一圈毛巾。但他似乎没有。薄薄一层单衣,腰上绑带结着经典的贝口结。肩宽腰细,清瘦的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渺然出尘。但随着他身形的移动,领口还是露出了锁骨线,同他露出的半条小臂一样紧实匀称。

穿这么点衣服在外头,难道不冷吗?她正想问他,他却忽然问道:“喻小姐,昨天的牡丹饼是从哪儿来的?”

喻宛央不料他问这个,“那个呀?好不不好吃?”

他楞了一下,这个问题难于回答。清了清喉咙,“……好吃,所以想买一盒回去送人。”

“呀,我可真不知道在哪里买的,是那位纪小姐送给我的。要不你问问雅子小姐,说不定是她们店里的。”

他问过,并不是雅子给纪风荷的。

“喻小姐,”他过分白净的脸上仿佛被冷风吹红了,眸子却深沉。叫完她的名字后,唇线紧抿。

“什么?”

“以后不要随便接受陌生人的东西。”

她讶异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怎么说这个,那腔调简直像小时候祖父教育她不要随便同陌生人说话。她想替自己辩驳一下,纪小姐不是陌生人,是她昨日结交的朋友。还未张口,余光瞥见一个英挺的身影走过来,她顿时笑颜如花:“少杰君!早上好呀,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好像尸体昨天就送下山了吧?”

曲少杰眉头一挑,呵呵,原来跑到这里来约会?怎么个意思,让他千里送衣?衣服为什么不能穿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不能穿了?

曲少杰心里无数个为什么,但是还是决定先观察观察再说。于是也学着她的腔调,同她打招呼,“宛央酱,早上好,今天气色真不错。”

宗择手里的树枝“啪”的一下,断开了。他扔了树枝转身就走。今天为什么人们都不能好好说话?!

喻宛央却咯咯笑了起来,“我先换衣服,等下一起吃早饭吧?”然后门合上了。

宗择走上前从他手里拿了袋子,径直往房间走去。曲少杰一路跟着,“你自己的衣服呢?”

“查案落水,不能穿了。”

“穿着衣服泡汤了?你……”曲少杰跟在他身后,还想再问,却突然被宗择关在门外。合上的门差点夹住鼻子。“哎,你干嘛不让我进去?有什么宝贝还怕被我看是不是?”

另一侧的房间门打开了,许墨庸西装革履地走出来。曲少杰停下了瓜燥,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同他打了声招呼,“许律师。”

许墨庸点头回应,“曲医生。来找宗探长?”

“嗯,过来给他送衣服,查案掉水里了。”

许墨庸眉头蹙了蹙,却没说什么。客气地从他身侧走过去,然后曲少杰看到许墨庸走到了喻宛央的门口,敲门叫了声“黛西。”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宗择却冷着一张脸走出来。曲少杰似乎终于明白他这张死人脸所为何来:原来被人截胡了。“‘黛西’叫起来可比‘喻小姐’亲热多了。”他恍然大悟道。

曲少杰忽然喜上眉梢,“三叔,人家早上还没吃饭呢,饿死了,一起吃饭吧!”

喻宛央的房间门打开了,她和彩玉从屋子里走出来,曲少杰遥遥地喊了一声,“黛西,一起吃饭吧!”丝毫不理会宗择投过来的眼刀。

喻宛央楞了下,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英文名,但仍是笑着说“好”。

今天早上把车开得飞快赶到这里来,虽然没有睡好觉,但一大早能看上这样一出好戏,曲少杰觉得也真是不枉此行了。

他偷乐完,突然闻到什么熟悉的味道。“怎么一股子血腥味?”低头一看,正看到被宗择缠得乱七八糟的手,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你手怎么回事?”曲少杰一把抓住他的手。

“没什么。”宗择想把手抽走,却没料到曲少杰力气可不小,抓住了也不撒开。曲少杰粗暴地把那凌乱的布带子一拉,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没什么!”

好在车里带着诊箱,他跑回车里拿了医药箱,拖了宗择进房间重新上药包扎,“呵呵,挺能奈啊,第四掌骨骨折----这是跟谁打架了?”

宗择不想谈这个,索性不理会他。曲少杰见他避而不谈,上药的手故意重了几分。看着他眉头情不自禁地蹙得更深了,曲少杰分外觉得解气。

挑出了嵌在肉里的碎玻璃渣,曲少杰不傻,看得出这伤是他自己弄的。那样一个情绪平然、无欲自禁的人,能叫他失控怕真是遇到事儿了。曲少杰反而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作为医生的天性,禁不住再唠叨一句:“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头去医院照X光,我估摸着你这要上钢钉了。手要是不打算要了,你尽管去作妖!”

手被他这一包显得干净整洁多了。宗择本不想去餐厅,无奈还是被曲少杰拖去。

走进餐厅的时候,宗择发现喻宛央居然穿着一件胭脂色的和服。她正侧首和许墨庸说话,一垂首就看得见闪露出的颀长的脖子。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准备扭头就走,硬是被曲少杰拽着坐下。

几人围着跪坐在长矮桌边,而喻宛央正坐在他对面。

“黛西这件和服很漂亮呀!”曲少杰赞美道。

“真的吗?谢谢啦!是雅子小姐借给我穿的。昨天我夸她的和服漂亮,她就借给我穿一下,说是她少女时穿的。等下我们去雪地里照相,少杰君去不去?”

其实这件衣服不大合身。雅子身形瘦削,而喻宛央胸部却比较丰满,所以衣襟口那里并不服帖,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露出来一样。可他为什么知道“她胸部丰满”这件事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喻宛央身上,除了宗择。他垂着目光落在米饭上,目不斜视。但即便是没看她,眼前却全是昨夜她的样子。

她一脸天真无邪地笑着同许墨庸和曲少杰说话,和梦里完全不一样的笑,却同样钻进耳朵里。一直钻一直钻,直钻到心底,这还不够,还不停地在啃噬。甚至一恍惚就禁不住会去想,当她想诱惑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是那个样子?

即便只是一个梦境,他仍是觉得做了件不可饶恕的事情。以至于心虚、愧疚,不敢看她,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出昨夜不可见人的秘密。

他沉着脸,五心烦躁。

“择君?择君?”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但真的是喻宛央在叫他。这两个字昨夜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在耳畔呢喃,伴着活色生香。可此刻听起来却叫他心惊肉跳。他被嗓子里的饭粒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曲少杰煞有介事地亲昵地抚着他的后背,笑着道:“择君要小心点呀!”

听到曲少杰的欢声笑语,宗择简直想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掐死。但他还是忍住了。借着咳嗽断断续续道:“各位抱歉,先失陪了。”

喻宛央早就感觉到今天他对自己尤其冷淡,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他了?是不高兴她拿了陌生人的牡丹饼,并转赠给他?

“他的手怎么了?”

曲少杰似笑非笑道:“大概是昨晚做梦同人打架,然后一拳砸墙上了……别管他,他就这样。对了,黛西是你的英文名字吗?”

“是的。其实我出生纸上的名字就叫做黛西的。”

“哦,后来怎样改名了?”

喻宛央摇摇头,“不记得后来怎么就叫起‘宛央’来,所以黛西就成小名了。”

宗择从餐厅里出来径直去看元蓁。女侍替他打开门,恭敬道:“元蓁小姐刚刚苏醒,已经用了醒酒茶。”

元蓁不知道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这会儿只觉得头痛欲裂。当她知道同行的女伴被人刺死以后,惊呆在当场。半晌缓过神,扑在矮桌上哭了起来:“我真是一个不祥的人!先是小嘉,再是风荷,和我在一起的人怎么都没有好下场,他们都是被我害的……”

宗择并没有劝她,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她哭完。好半天蒋元蓁才平息下来,他这才发问:“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是我心情不好,风荷陪我来散心。”

“酒是哪里来的?”

“风荷从家里带来的。她看我难受,大概觉得醉了就好些,所以……”

“你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情了?”

元蓁擦了眼睛,努力去回忆道:“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到了以后,风荷陪我在附近散了散心。晚上吃了点东西,其实也没吃什么。风荷提议说去泡温泉,但是我不想去,风荷也就不去了。我们就在屋子里喝酒,她没喝,就我一个人在喝。”

“你们散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人?”

元蓁摇摇头,“没有。就是晚餐的时候,在餐厅遇到一男两女。风荷多看了那男人一眼,回来说那两人看着倒是挺配的,那位先生大概在追求那位小姐。晚上我好像听见风荷在同那位小姐说话,似乎聊得挺投机。当时我正在喝酒,也没太注意外头。”

宗择猜到她说的应该是喻宛央和许墨庸。可是配吗?他并不觉得。

“后来呢。”

“我听风荷说起来,说那一位小姐邀请我们去泡温泉,她拒绝了,因为不想做电灯泡。听了她的话,我又想起陆小嘉,心情就更差了。然后我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后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早知道我就不该喝酒,不该来这里!”

“纪风荷是你的同学?”

“嗯,和我同班的,津大新闻系的。”

“纪风荷同人有没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

元蓁想了想,道:“她先前有一个男朋友,分手了之后时常还会去求她回心转意。”

“你知道她男朋友叫什么?”

“好像叫卢启民。”

“也是津大的?”

“不是,是美院的,其实是美院的老师。他曾到我们学校开过画展的,风荷就这样和他认识的。”

“他们为什么分手?”

“他们谈恋爱的时候,风荷的家人就不大乐意,嫌弃他比风荷大不少岁。但因为风荷喜欢,她家人也就作罢了。

谁知道后来风荷才知道卢启民在家乡原是有妻的。风荷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所以就闹分手。卢启民一直哀求她,说年内就一定把婚离掉。但风荷听说那女人是个不识字的村妇,已经为他生过一双儿女。如果卢启民和她妻子离婚,风荷不知道那女人要如何生活下去?风荷是断断不肯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痛苦之上的,所以她态度很坚决。

风荷现在有个未婚夫,是家里人介绍的。虽然她因为分手也很痛苦,但是这个未婚夫家庭还是很不错的,人又年轻活泼,所以慢慢风荷也就走出来了。”

“这个卢启民经常去纠缠纪风荷吗?”

“也说不上来,只是日复一日的写信。有时候拿着新画去学校里找她,要送给她,闹得学校里风声很大,风荷其实不胜其烦了。”

说到这里,她又哀恸起来,“我可怎么和纪伯父交代呀?两个人一同出来,我平安地回家了,她却再也回不去了!风荷同我一样都是家里独女,纪伯父老来得女,把她看得像宝贝一样。我可怎么同他们交代啊!”元蓁又捂住脸哭了起来。

这样看卢启民的嫌疑就很大了。

“你们的那盒牡丹饼是从哪里来的?”

元蓁擦了擦眼泪,“我们上山的时候,在山脚下碰到卖这些东洋点心的。风荷看那个卖东西的妇人好可伶,就买了一盒。她吃不了这种黏黏的东西,我又没胃口,所以她就送给旅店里的那位小姐了。”

所以那盒东西其实是特意卖给她们的。但凶手又怎么知道一定会是纪风荷吃下去?以他的经验,牡丹饼里掺的不是春药,而是致幻剂,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类药物所产生的效应是难以预测的,常常要取决于使用者自身所处的环境和心理状况。更像是一种放大器或者催化剂。

宗择叫人送了元蓁回家,因为发生了命案,其他人也没了兴致都转回了。

曲少杰主动跟着宗择去验尸房,“那个许墨庸好先在追求喻小姐吧?”

宗择不置可否,这会儿怕听她的名字,更不想和曲少杰谈论这种事情。

但曲少杰却兴味十足,幸灾乐祸道:“我说三叔,您老人家你这得抓把劲儿了!瞧瞧,人家都叫‘黛西’了,你还整天‘喻小姐’长‘喻小姐’短的,听着也忒见外了!”

“你也叫她‘黛西’,难道你就和她更熟悉一些?”他慢条斯理地回他,可语气不大好。

曲少杰噗嗤一笑,“别介,你没搞错吧,我又不是你的情敌,给我甩脸子看怎么个意思?”

“你才搞错了,喻小姐是有未婚夫的。”

曲少杰不可思议地张大嘴,然后又笑,“不奇怪啊,一家好女百家求。有未婚夫也可以退婚嘛,结婚也可以离婚-----只要遇到真爱,管得了那许多?”

宗择瞥了他一眼,“我没你这么无聊。”

“这怎么是无聊?爱情不自己争取,难道等天上掉下来吗?”

宗择不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手,“先看看死者吧。”

曲少杰一进入工作便正经了起来。看到纪风荷时忍不住惋惜道:“太可惜了,这么年轻。正是一朵花一样的年纪。到底谁会那么残忍,要杀死你?”

但是她静静躺着,不能回答他了。而只有他们才能帮她把凶手找到。曲少杰开始细致地进行尸表检验。

“整个躯体只有一个伤口,也就是致命伤。凶器从背部刺入,刺断了腹主动脉,一刀毙命。”

“这种下刀的方法……像是职业杀手?”

“很像,至少是对人体很熟悉的人。很有效率,没有补刀。”

“凶器会是什么样的刀?”

“三英尺长左右,不是道上用的砍刀,不是中式厨刀,我觉得更像是西式的厨刀。”

“也很可能是日式的厨刀。考虑到案发地在日式旅馆,凶手很可能从厨房拿的刀。”

“旅店的人有没有可疑的?”

“都是一直在店里工作很久的人,和纪风荷从来不认识。这样个一个女学生,怎么会招惹上职业杀手?”

“买凶杀人?”

“不是人人都有买凶的门路。目前为止,只知道她有一段感情纠葛,先从他身上下手吧。”宗择顿了顿,又问:“她有没有受到侵犯?”

曲少杰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没有受过性侵犯,还是处子。等一下……她应该得过肛门闭锁症,从小做过手术。这个是常见的先天性消化道畸形,不过很多父母在孩子出生后发现无肛门,大都会选择遗弃。她家人应该是受过一些西方教育,思想比较开明,也应该极爱这个孩子。”

可这也意味着,失去爱女会对父母造成更大的打击。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逛完花圃,喻宛央叫了辆洋车载她到南山的雁子林下车。这季节雁子林里也没什么游人,她顺着羊肠小道往林子里走,时不时停下来折断树枝查看树汁的状况,然后拿本子记录下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林子深处。

四周寂寂,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枯叶,脚踩上去发出“哗啦”的巨大响声。随着步伐的迈进,那哗啦哗啦的声响延绵起来。她走到一棵树前,看了看树冠,折下一截树枝,发现流出的是乳白色的树液,她顿时兴奋起来。她把树液滴到手上,粘性很好。她看着手表,计算着粘液干涸的时间。

突然,她听到了哗哗的声音。而她这时候根本没有移动过地方。

喻宛央抬目四下望去,视野所见没有一个人影。但是刚才那个声音分明是什么东西踏在落叶上发出的。

她收好了记录本,把手枪从手袋里拿出来,拉开保险栓,提着枪慢慢往林子更深处走去。

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厚厚一层灰色涂抹在天际。北风吹得她鼻子发红,林子里安静地能听到自纪的呼吸声。她想她应该折返,但直觉却告诉她,这林子里有什么,或者刚才发生了什么。因为她感觉到,好像有一双眼睛正藏在某处窥看着她。

“谁在那里?!”她大叫了一声。但是回答她的除了一声“咕”的鸟叫,再没有别的。

她隐隐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她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一条不宽的溪水纵穿过林子,而溪水边趴着一个人。

喻宛央站在远处,手指停在扳机的位置,“喂,你怎么了?”

那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又回望四周,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还在。她慢慢靠近那个人。看背影应该是个男人。

突然她脚底下不小心踩到什么,差点崴了脚。她用脚尖拨开树叶,是一个酒瓶子。她没有理会,而是边靠近边问:“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但是没有回答。那人的的脑袋一半在溪水里,后脑勺对着她,湿漉漉的。她注意到流到下游去的溪水是粉红色。

警察是一个小时以后到达的。喻宛央发现了尸体后快速跑出林子,花钱叫外头等着她的洋车夫去喊警察,而她自己则又返回林子里。而这一次,那种被人盯着偷窥的感觉没有了。

喻宛央提着枪一直守在尸体不远处,听到有踩踏树叶的声音,她下意识就举起枪,直到看到宗择带着几个人过来,她才如释重负地长吁出一口气。

宗择两天没有回梁园了。他交代过彩玉,他办案时间不定,无需特意给他留饭。喻宛央再看到他时差点有点没认出来。右手缠着绷带,似乎打了石膏,厚厚裹了一层,被一根绷带吊在脖子上。白皙的下颌布满青青的胡茬,一改往日俊美的面庞,多了些怆然的沧桑感。这形象有点新鲜,她不免多看几眼,心里嘀咕这人大约又没好好吃饭,又清减不少。可她不过才两日未见而已。

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故意避开了她的目光。谁知道她却走近了,“你的手怎么伤得这么重?要不要紧?我回去叫彩玉给你炖上骨头汤,你晚上记得回来喝汤。”她音量不高,离得又近,声音就变得很轻柔。

他整个人都有点发僵,垂着目光假装在看现场。她得不到他的回答,偏着头去寻他的目光。

这几日修行丝毫不见效用,她一开口便如破了戒,脑海里全是那落尽花瓣的样子。

她不达目的不罢休地等着,直到听到他嗓子里艰涩的“嗯”了一声,她这才露出笑来。看他脸是红的,猜测他大约又发烧了吧?一个人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曲少杰看到喻宛央时很是意外,“喻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来这边做野外采集。曲医生怎么也在?”

“哎,今天我休假,正好三叔今天出院。本来打算去吃饭,刚坐进餐馆里,就有警员跑过来说有个小姐死在雁子林里。饭也没吃成,就跟着他过来了。”

喻宛央听得直想翻白眼,那个拉车夫也不说清楚,怎么叫‘有个小姐死在雁子林’?可是宗择又住院了吗?难怪这两天没有回来,她还以为他通宵查案,没料到是住院了。

宗择蹙着眉头在四周走了一圈,“喻小姐总是一个人到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

喻宛央以为他至少要问问怎么发现尸体的,不料他却问这个。“哦,差不多吧。早上在花圃和花匠们聊天,说起在南山雁子林这边见过一种树汁都的乳白色的树,所以我过来看看是什么。”

“太危险了。以后去人少的地方最好叫人陪着你。”声音里隐约有些责备。

她张了张嘴,本想告诉他,她向来一个人习惯了,后来却乖乖地“哦”了一声。

曲少杰戴上手套,抱怨道:“人家难得休个假也要来给你做苦力,真是的!早知道不如去梨芳院听戏去了。”抱怨归抱怨,还是走到尸体旁边。“唔!好大的酒气!”

听他一说这个,喻宛央忙走到一个地方,拿脚在树叶里趟了趟,“刚才我看到一个酒瓶子,我记得在这里。”果然趟到了一个酒瓶子,她正要捡,宗择说“等一下”。

喻宛央却笑着冲他张张手,“我带着白手套呢!”然后把酒瓶拿给宗择。“是威士忌。里面都没有酒了,不会喝了一整瓶吧?”

宗择在酒瓶附近的土地里查看,土壤里并没有太浓的酒气,可见酒瓶落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空了。

曲少杰回过头看了一眼瓶子,“人的胃可装不下这么一整瓶酒。”

喻宛央向他走近了几步,“是喝醉酒摔进水沟里淹死的?”

“不是淹死,目前看是头颅破裂导致的死亡。”曲少杰做好检查。

“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看尸体的状态,大约已经死了两三天了。”

“他是不是和人打过架?”喻宛央看到他身上很多青肿。

“嗯,揍得不轻。”

“所以是被打死的?”

“不一定。”曲少杰指着溪边的一块石头,“也许是和人打完架走到这里,因为喝醉了,摔到在这里,正好撞在这个石头上。这个是最后的致命伤。”

喻宛央蹲着看那个人,“我一个半小时前到这个林子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但是后来听到有脚步声,所以我才往林子深处走一些。我感觉林子里还有人,但是却没有看到。”

曲少杰一脸佩服的神情,“喻小姐倒是很有些胆色。”

“他口袋里有什么?”宗择问。

“摸过了,几个银元,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所以不是求财。”

“可是他穿着打扮像个走江湖的,怎么会喝洋酒?我的意思是,乍一看好违和呀。这样的汉子,不是应该喝些烧刀子高粱酒之类的吗?”喻宛央道。

宗择扫了一眼死者的脸,“他被人灌了整瓶酒。”死者的脸上下巴两边有青紫色淤痕,显然是用力被人捏住了下巴造成的。曲少杰对此表示认同。

宗择把酒瓶交给警员,叫他们去查一下这酒在哪里售卖。然后叫警员给尸体照相,交代曹守鹏,“拿着相片去叫人问问,看看这个人是不是鹞燕子。”

曹守鹏一脸惊诧,“你怎么会怀疑他是鹞燕子?”

“你看他的衣服,还是关外的穿法。手上的茧子,是习武之人的使惯刀枪磨出来的。右手上有刚愈合的新伤,应该是陆小嘉的匕首划破的。鞋的前端磨损大于后面,平常大概是脚尖走路,或者说,常常要靠脚尖行路。”

警员把尸体放到担架上,正要抬走,宗择突然把他们叫住,然后把死者的鞋子取了下来,单独放到证物袋里。他问喻宛央道:“不知道喻小姐这两天有没有时间?”

“有的呀。”

“回头需要请喻小姐帮忙看点东西。”

喻宛央点点头。看他也没有赶走自己的意思,索性留在林子里看他办案。

宗择走到刚才尸体趴着的地方蹲了下去,然后回头看了看四周。他用手轻轻拂开落叶,一块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块地似乎被人动过。他用手扒开那块土,然后在里面捏出一枚金币出来。

“这个人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嘛?”曲少杰插着腰,左右看了看。这雁子林虽然不算人迹罕至,但这个季节确实来的人也不多。

“他是被人扔在这里的。”

“你怎么知道?”

“看看你的鞋底。”

曲少杰抬起鞋底看了看。因为昨天刚下过一阵雨,土地还有些泥泞,所以鞋底上沾上了不少树叶。他恍然大悟,“那个人的鞋底上没有树叶。”

宗择问喻宛央,“这片林子里都是什么树?”

“大部分是小青扬,也有一些其他的树。”

“那个人的鞋底上也沾了东西,但是应该不是这林子里的东西。只有他的鞋面上沾了这林子里的东西。”

“所以他是被人拖着扔到这里的。”喻宛央立刻回答道。

曲少杰干笑两声,这俩人到是越来越有默契,自己快成空气了。

现场勘查取证做完,几个人往林子外头走,宗择和喻宛央落在了后面。喻宛央笑问他:“你好像从来不看尸体?我听说有一种叫晕血症的,就是不能见血。你也是这样吗?”

宗择淡淡地回答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不是。是小时候目睹过母亲的尸体,七零八落的被分成了十几块,所以以后就不大能看这些。”

这个答案却是叫喻宛央大吃一惊,她站立在原地,忘了往前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回头微微笑了笑,“我知道。”

所以,是因为受到过刺激,所以再也无法正视所有没有生命的躯体?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执着地去做一个警察,每天和死亡打交道?

曹守鹏在林子外派完了任务,遣散了警员。见宗择他们走了出来,曹守鹏走上去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几个人便都搭着宗择的车往城里去。

喻宛央看了下手表,快到晚饭的时间了,想起刚才曲少杰说的话,便问他:“曲医生还没吃饭呢?要不去我那里吃吧,我叫彩玉多添两个菜。曹队长也一起吧?”

“那怎么好意思打扰,突然多这么多人。”

“没有啊,就多两个人而已。”喻宛央笑道,然后开始低头查看今天的野外日志。丝毫没留意曲少杰和曹守鹏惊讶的表情。而宗择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在想案情。

到了梁园,彩玉打开门看到一下多了这么多人,忙跑去厨房多加几道菜。曹守鹏摘了警帽,笑嘻嘻道:“吃白饭不大好吧?你们坐着,我去帮帮彩玉姑娘。”然后一下就溜到了厨房,没多久厨房里就传出了低低的笑声。

曲少杰到这时候终于发现了端倪。进了梁园,喻宛央先行上了楼,片刻后宗择只说了句“我换件衣服。”然后也径直上了楼。

曲少杰听到自己下巴掉到地上的声音。这两个人,居然不声不响的同居了!而且居然瞒的这么紧!所以那一本正经、无情无欲的样子是做给他看的吗?

彩玉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曲少杰拉住她低声问,“彩玉,问你个事儿。那个,宗择住这儿?”

彩玉点点头,“是啊。”脸上一副“全世界都知道你怎么不知道”的表情。然后错身去把菜摆在桌上,又要往厨房走。曲少杰跟了几步,“他为什么住这儿了?”

厨房里传来曹守鹏的叫声,“彩玉,菜炒好了,端过去吧!”

彩玉“诶”了一声,往厨房走,“没想到曹队长还会做菜呢!”

然后曲少杰被孤零零地晾在了客厅里。谁来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好在当事人下了楼,曲少杰几个健步走上楼梯,偏着头眯着眼上下打量宗择,他觉得很有必要好好重新审视一下这个人。

宗择瞥了他一眼,视而不见地绕过他下了楼。曲少杰不依不饶地跟下来,肩膀撞了撞他,“你不解释解释?同居了?”

“喻小姐是我的房东。我的住处闹耗子,总清不干净。正好喻小姐要出租房子,我就搬过来住了。”

曲少杰夸张的“哦”了长长一声,然后煞有介事地说:“闹耗子……其实我也正寻思着在租界找个地方住住,离医院也近些,还能多睡几刻钟。我记得梁园有四间卧室对吧,正好我也问问喻小姐还有没有房间要出租。”

喻宛央这时候换了衣服从楼上下来,曲少杰不怀好意地笑问道:“黛西,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房间要出租?”

喻宛央瞪大眼睛,“曲医生也要租房子吗?房间有是有的,但是……”

“租金要先付一年的,四百元一个月,一年四千八百元的房租,伙食费、清扫费另算,一次结清。合同定三年,违约罚一年房租。”宗择缓缓道,然后掀了眼皮看了他一眼:“少杰想过来同三叔作伴?”

曲少杰脸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僵硬,“呵呵,呵呵,这房租可不便宜。”所以宗择这是拿了老婆本出来租房子住?也是,钱不花女人身上,难道拿去垫棺材?

宗择知道他的私房钱都投资到梨芳院里,平时也就花花自己的工资。他工资才百十来快钱,要付这房租得伸手找父母开口。

说到这个房租,喻宛央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是闹了乌龙。”

但是宗择却没给她解释的机会,站起身往餐桌边走,“早听说曹队长手艺好,今天一定要尝尝。”

曹守鹏脱了制服,卷了袖子露出古铜色粗壮的小臂,一手端着一盘菜出来,“下回我买新鲜的鱼过来,再给你们露一手。”

彩玉在一旁摆好碗筷,看到曹守鹏的时候脸红了一下,嘴角噙着笑。而曹守鹏的眼睛索性粘到彩玉身上,也不知道在笑什么。饭香菜美,色香味具全。众人赞不绝口,曹守鹏很是得意地说他的手艺是有家学渊源的,他祖上可是在宫里御膳房里做过事的。

彩玉的手艺虽然不错,可同曹守鹏一比顿时黯然失色,胃口是会被惯坏的。喻宛央咬着筷子想着,如果把曹队长给彩玉招成上门女婿,她简直就等于多了一个好厨子,这买卖太上算了。

宗在坐在她对面,她乌黑的眸子亮晶晶,唇角有一点狡黠的弧度,像个在打坏主意的小狐狸。他能看见几颗白糯糯的小牙,咬的虽然是筷子,却像咬在了他身上。那夜里被轻咬过的地方隐隐发痒,心跳加快、嗓子发干,他低头快速拔了两口饭,意识到自己最近失控的次数有点频繁。看来晚上不要睡觉了,得再抄几遍心经,右手不能拿笔,左手简直快要练出来了。

曲少杰看着这四个人成双成对、眉目传情的样子,哀叹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用来碍眼的吗?他忍不住多吃了两碗饭,突然发现宗择居然饭量也不错。他怎么觉得最近总觉得宗择看着哪里有点不一样了,原来是胖了一点。

第二日宗择将溪边死者鞋底取下的东西带回来给喻宛央。鞋底沾着泥,这会儿都干了。她拿了一个器皿,取了泥块下来泡在蒸馏水里。慢慢地,泥土溶解沉到了底下,有东西浮了上来。

又泡了一会儿,飘浮上来的东西慢慢涨大,她用镊子取出来,吸干水。

宗择问:“是什么?”

“腊梅的花瓣。确切的说,是素心腊梅。你看花瓣是圆形,因为它的花心也是黄色的,所以叫素心。”

“现在正是腊梅的花季。”

“嗯,不过素心腊梅是腊梅里最名贵的品种,花极香。不像那种狗蝇花瓣是尖细的,香味淡一些。”

“所以他生前在有腊梅的地方停留过。”

“还有一些枯草,不过应该都是寻常的品种,路边随处可见。这腊梅花瓣还很新鲜,而且是在泥的最外层。”

“也就是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有腊梅。”

鹞燕子接了私活,付的起佣金的,定然经济比较宽裕。鹞燕子很可能是交货后被杀的。当然,他心里也很明白,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蒋洪明先一步找到了鹞燕子,然后杀了他。想到这里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如果是这种可能……

看来首要任务是寻找到他的委托人,是什么人托他去蒋家偷东西,而鹞燕子又怎么会肯去偷东西?如果蒋洪明是凶手,他既然能对鹞燕子下手,那么一旦知道鹞燕子背后的指使人,那个人也有性命之忧。

宗择正在思索的时候,余光瞥见她眉头蹙在一起。“喻小姐,你怎么了?”

喻宛央的手抚在肚子上,摇了摇头,“没事,肚子有点疼。”

“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喻宛央说了声“谢谢”,抚着肚子站起身,“大概是今天在外头吃了凉东西。不行,我先去睡一会儿。”

宗择在楼下倒了热水端上楼,她已经缩进被子里,在肚子上压了一个枕头。

“要不要紧,要不去医院看看?”他把水杯递给她。

喻宛央摆摆手,“不用,睡一觉就好了。”大约是真疼,她喝完了热水,连“晚安”都没说便缩回被子里。

宗择睡到半夜,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

“咚、咚、咚……”

那声音不大,也没有规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醒来后,那声音就不见了。

他闭上眼。可没过多久又听见了那声音。从头顶传来,“咚”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咚”一下。是楼上发出的声音。

他猛地坐起身,楼上是喻宛央的房间。他立刻出了房间上了三楼。到了她的房间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门,低声叫了声“喻小姐。”

没有人回答。他拧了拧门把,从里面锁住了。他把耳朵贴在门边,似乎听到里面有动静,还有间断的“咚咚”声。

他抬手去摸门框,上面果然有一把钥匙。母亲从前总是把备用的钥匙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只希望喻宛央没有把门锁换掉。他把钥匙插进锁里,一扭,门果然开了。

屋子了没有灯,他摁开了墙上的开关,往里走了几步便看到喻宛央蜷缩在地上。脸色煞白,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只高跟鞋。原来那个“咚咚”声就是高跟鞋敲击地板发出的声音。

宗择忙冲过去,她浑身都汗透了,他焦急地:“喻小姐,你怎么了?”

她的喉咙间依稀听见嘶哑的“疼。”

宗择把吊在脖子上的绷带一拆,忍着手痛立刻横抱起她,冲下楼开车去了医院急诊室。是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

一听到手术,喻宛央一手抓住医生,忍着剧痛挤出一句话:“能不能吃药啊?”

“吃药不管用了,手术吧,打了麻药不疼的。”

喻宛央简直哭出来了,“我不行啊,麻药对我不起效用啊!”

但手术还是要进行。医生不大相信她对麻药没有反应,只当她是怕开刀。一群护士又哄又劝把她推进了手术室。

宗择等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声音根本坐不下去,站起来烦躁地来回走动。

一个男人扶着一个待产的孕妇路过。女人听见手术室里的叫喊声,吓得脸发白,抖抖索索望了丈夫一眼,“生孩子这么疼吗?”

“没事没事,女人都要走这么一遭,忍一下就好了。”然扶着女人慢慢走过去。擦身而过的时候,男人望了宗泽一眼,“恭喜了,希望是位公子。回头对太太好一点,女人生孩子可真是遭罪。”

宗择茫然地点了点头,等那两人走远了,才觉得是不是哪里有什么误会?

喻宛央是疼晕过去的。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宗择靠在椅子里睡了一小会儿,被低低的啜泣声吵醒,一睁眼看见她睁着眼睛在流泪。

他忙凑近些问:“你怎么样?”

“疼死了……”她其实不是那么娇气的人。但她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连药水都没吊过。现在直接被送进手术室开了一刀,这对她打击有点大。

“是肚子还疼吗?”

“伤口疼。医生是不是在我肚子上划了一个大口子?是不是缝线像蜈蚣一样?”

宗择微微笑了笑,“是很好的医生,护士说他缝线的手艺很好。”

她还哭,“那也有伤疤。肚子上有条蜈蚣,多吓人啊。”

“我叫医生给你开了伤疤药,坚持涂就不会留疤了。”

“真的吗?”

“真的。”

她这才觉得安慰一点。

彩玉抱着保温桶气喘吁吁地过来,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喻宛央,也跟着哭,“小姐你疼不疼啊,你受苦了。谢谢宗先生,幸好宗先生住在家里,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小姐你饿不饿?我给你煮了汤。”

“彩玉,喻小姐做完手术三天不能喝水,四天不能吃东西的。”

彩玉一听眼泪又滚下来,“那不是要把人饿死啊?”

宗择微微笑了笑,“你别吓坏你们小姐了。你先在这里陪她,我要去警察局里,晚上过来。”

喻宛央躺在病床上,一天真难熬。她不停地问彩玉,“几点了?”

到后来,她还没开口,彩玉便说:“小姐,三点钟了。”

喻宛央悻悻地不说话了。真是讨厌极了,人家都疼死了,说好来陪她的,怎么还不来?这一口气到了晚上变成了怨气。

宗择晚饭没吃,做完事情直接到医院来。他把彩玉换走,在她病床边坐下。喻宛央一直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生怕一动就把伤口弄破了,到时候还要再缝一下。

“感觉好些了吗?”

“不好,伤口疼。疼死了。肚子也饿,饿死了。”她直挺挺地躺着,咧着嘴说,表情很委屈。还有,等了他一天,这会儿才来,气死了。

宗择觉得有点好笑,还没见过蔫成这样的她。

“你睡吧,睡一觉明天就会好些的,止痛药吃了吗?”

“吃了,不大管用,疼得睡不着。我体质特殊,这些止疼的、麻药什么的对我效用都不大。”

“阑尾炎不是大毛病,坚持两天就好。”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她却是有点热,又不敢乱动。

“你好像很有经验啊,你得过阑尾炎吗?”

“阑尾炎没得过,不过有过枪伤,也动过手术。”

“我看你都不带枪的,怎么中枪的?是办案的时候受伤的吗?”虽然又疼又饿,但是有个人说话能转移些注意力。

“在军校的时候受伤的。”

“你还上过军校呀?是哪间?”

“陆军士官学校。”

她头歪了歪,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毕业的?我是说理论课你应该没问题,其他的课程,你怎么及格的?还要进部队实习吧?”

“是。”他仅仅这样说。却没说别的。

“东瀛的女孩子是不是都是温柔又漂亮?”她问。

“也许吧。”他倒真的没注意过。

“宗先生在东瀛有女朋友吗?”她以伺候过生病的祖母几年得出的经验,做为一个病人,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因为没人会同一个病人计较。所以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她正病得不轻呢。

他感觉到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奇怪了,可还是回答她:“没有。”

“为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大概是不大招人喜欢。”

喻宛央却噗嗤笑了一下,牵动了伤口,紧接着就皱起了眉。做人真是不能得意忘形呀。

她侧过头去看暧昧温暖的灯光里的宗择,仔细地审视他。这样的人为什么没人喜欢呢?上回曲少杰玩笑似的说,想打动宗择这样人太简单,给他一点真心就够。那么说,从来没有人给过他真心吗?

他仍旧穿着规整的西装,在她目光的注视下,脸上似乎终于有了点血色。

“手还疼吗?”

他低头看了看手,昨天抱她的时候骨头又移位了,今天医生重新给他治疗过。

“还好。”

“是打了石膏?”

“钢钉。”

她一听,吐了吐舌头,“那不是要疼死?”

可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是他痛感太弱,还是习惯了疼痛。可这样一想,她突然替他难过起来。她痛的时候,紧着祖父母、堂兄姐们撒娇。可他呢,疼得在床上打滚都没人理吧?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轻轻抚一抚他的伤手,却让他会错了意,“想要拿什么?”

她的脸顿时烧了起来,“没,不要什么。就是……你会唱戏吗?”她终于找到了借口。

“几句而已。”

“会唱歌吗?”

宗择淡淡一笑,“大概唱的不会比你好听。”

她想了想,原来是在嘲笑自己唱得难听。于是瞪了他一眼,宗择的笑意更深了。

“你给我讲讲故事吧?我想睡觉,可是睡不着。”她声音糯糯的。

“我去找本书,给你读书吧。故事我说不好。”

那到是个好主意,“那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她想这一晚上大概都不会睡着吧?

他点点头,也是没经过思考的。

“可是现在书店都关门了吧?回家又要好久。”她声音里有点小失望。

“少杰的办公室里有书,我去拿几本过来。你想听什么?”

“有诗集吗?读诗吧。”他的嗓音那样好听,读起诗来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动人。

宗择点点头,起身去曲少杰办公室取书。他知道曲少杰办公室里放了不少书,值夜不忙的时候会看书打发时间。曲少杰正匆匆去查房,见他来寻书也来不及细说,叫他自己去取。他目光扫过一遍,可惜没有很多的诗集,只有一本《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取了下来。

他离开时,她眼前骤然空出一大块空间。她的头一直侧着,看向那把椅子。他这样怕冷的人,会把这张椅子坐热吗?夏日伏天的时候,这样冷冰冰的一个人在身边,大概是件很清凉的事情吧?冬天也不错,以前祖母总说她血热气旺,别人冬天盖几条棉被,她只要一条毯子还总把胳膊伸出去。抱着这样的人大约是顶凉快的事情吧。

她想起昨天肚子疼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里被他抱起。这是他第二回抱她。因为他看上去那样文弱,所以当她在他强健有力的怀抱里的时候,总是会叫她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突然又想起那天露台上相拥跳舞的青年男女,想起舞会上和他紧贴着缠绕的那曲探戈,近在咫尺时他的目光。她记得那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地垂在了某个地方。是她的唇。那呼出来的气息仿佛下一秒就会更靠近。

眼前灯光一晃,宗择已经过来了。她仿佛被人撞见了心事的少女,脸骤然红了,避开了他的目光,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脸,只露了一双眼睛。热,真热。真是病得不轻啊,一生病,病出这许多毛病来。

宗择还是注意到她的脸蛋通红,下意识去摸她的额头,“这么烫?是不是发起烧了?”

她一动不能动,一动不敢动,就这样看到他的手落在额头。凉,清凉。凉的她的心猛然一缩,声音也变了调,“没有,有点热。”

“我帮你开点窗?”

“不用了,风挺凉的。”会把你吹病的。但她突然不想说下去了,转过头继续看天花板。“你读吧。”

宗择翻开书,慢慢地读起来。

仍旧是低沉的声音,比平日里的声音还沉了几分。她想,医生是不是把肚子里的东西缝错位了,不然怎么也跟着嗡嗡在颤动呢?

她偷眼看他,半垂着的眸子专注地落在书本里。那书大约有些年头了,深红色皮革书封衬得那双手越发白皙修长。

是白朗宁夫人的诗。十五岁时下肢瘫痪的女子,在三十九岁时遇到了真爱。她躲避、她惊慌、她迟疑、她沉默、她哀怨,最终爱情还是战胜了一切,唤醒了女人对生的渴望。也唤醒了一个人对不敢逼视的幸福的勇敢,最后和他的爱人在奇迹里共同生活了十五年。

声音落在耳朵里,好像被人轻轻抚摸着,灵魂都跟着柔软起来。

这样的夜里,是不该听情诗的,每一句都叫人心颤。配上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光景。可望而不可触摸的人。

她太累了,疼痛一直在持续,到现在似乎已经麻木了。可是却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起来,那脑海里萦绕不去的画面,那露台上跳舞的人,渐渐换了面孔。是他。她慌得闭上了眼。

渐渐有了倦意,可意识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她舍不得睡去,还想再多听一会儿。但还是睡去了。

宗择把最后一张也读完了。他知道她早睡着了,可不想停下来,似乎一直这样读下去,就可以放任自己不走。嗓子干疼,但又似乎觉察不到什么。

她的手臂和小腿都伸出了被子外头。紧实的肌肤,饱满而流畅,闪着那种特别健康女孩子特有的光芒。

他不记得在哪本书里说过,人们对于自己所匮乏的东西总有一种天生的向往。她是他的对立面,像一盆火,他总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起身轻轻把她那只没有吊水的手臂放进被子里,但又滑了出来。他坐在她的床边,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过她。因为怕看太久,眼睛会情不自禁地泄露自己的情绪。他的心绪向来都被管理的很好,它顺从又听话。而她,却成为唯一一个例外。

她的唇微微张着,能看到一撇如玉的小牙的倩影。呼吸匀称,短发凌乱地伏在前额,他想去拨开,露出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有时狡黠,有时天真,有时候真诚。无意的深笑,却撩拨的水面涟漪阵阵。

那个在寒风里跑来送衣服给他的人啊,当他把衣服接过来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了,自己换出去的是什么。

可手伸在半空中,终是停住了。他从未如今日、如此刻般体会到诗里的跌宕起伏、惊涛海浪。读到后来,仿佛却像是别人在他耳畔呢喃、倾诉,每一首都像是写给他的。

“我背后正有个神秘的黑影在移动,

而且一把揪住了我头发,往后拉,

还听得一声吆喝(我只是在挣扎):

“这回是谁逮住你?猜!”

“死,”我答话。

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

他想问问自己,有没有胆量去赌一次,换这样日日夜夜的夜晚?去赌一次,身后拽住他的,是死还是爱?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唇瓣上轻轻滑过。软的不可思议。明明没有吃糖,却觉得唇上是甜的。那柔软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又离开。心底失落袭来,渴望着那柔软的再次降临。

如天父听到了祷告,她的唇被那柔软包裹住,温热的,潮湿的。很轻很轻,小小的两瓣唇,每一处都被体贴地照顾到,细细亲吻。仿佛是怕惊动花间落下的蝶,又怕是惊醒一场粉色的梦。

她睁开眼睛,天亮了。

床边空荡荡的。那个吻真实的不像梦,她不想醒过来。可还是醒了,心空荡荡的,盈满“短梦无凭春又空。”的惆怅。

真实的吻,又是怎样的?

第六章 催雪
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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