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肠

大世界戏院散场了,戏班收拾好东西,一箱一箱整理、盘点行头装上马车。等忙完了,差不多已经要到深夜了。东西先行一步运回了梨芳院,苏姜最后才和几个师兄们走出戏院。

街上行人稀少,梨芳院有自家的包车。苏姜正要坐上洋车,远远瞧见一个人站在街心,呆呆地望着闪烁的霓虹。

苏姜没看清她的脸,只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便多看了两眼。坐上了洋车,车夫正要拉走,苏姜突然叫停了他,下了车走到那人身边。

“小姐,这么晚了,你是在等人还是迷了路?要不要替你叫辆车?”她轻声问道。

那女孩子微微转过头,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你认识我吗?”

“啊!原来是喻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宗探长没和你一起吗?”

喻宛央茫然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我忘了我住哪里了。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

苏姜看她神志有些迷糊,却又不像是伪装,不知道她发生什么事情。只得叫师姐先看着喻宛央,她一路小跑进戏院里,找经理借了电话,先打给了宗择。挂了电话后,又觉得不放心,又打给曲少杰。

为了方便宗择随传随到,曲少杰的房间扯了一根线,装了电话机。曲少杰这会儿睡得正香,却被突然响起的急促的电话铃声吵得烦躁。他拿枕头盖住了脑袋,想要忽略那电话声。无奈那铃声一声紧似一声似的。他终于清醒起来,拿起电话来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这时候打电话给他,苏姜很过意不去,但因为她和喻宛央难得投契,所以很是担心她的安危。“曲医生,是我。”

她清灵的声音一响起,曲少杰便完全清醒了。“小姜?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姜一时怔忪,刚才是听得出来他半梦半醒间的不耐烦的,可是他却一下就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冰凉的手,这时有了暖意。她抱歉道:“不是的。真是抱歉这么晚了打扰你休息。我在大戏院门口遇到了喻小姐,我看她好像是有点不大对,我已经给宗探长打过电话了,可还是觉得不放心,要不你等下去梁园看看?”

宗择的车很快就到了,他急匆匆地下了车,看到喻宛央疾步走上前一把拉进怀里:“央央!”

她却像触电一样,猛地推开他,疑惑地问:“你是谁?”

宗择看她木然的表情,不可置信地走近两步,想要拉住她的手却停住了,因为发现她在往后缩。

“我是宗择,是你的未婚夫。”

喻宛央警觉地望着他,眉头拧着,“未婚夫?”然后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他的心顿时一凉,怎么会,她怎么会不认识自己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喻宛央却缩在了苏姜的身后。苏姜见两人这样僵持着不是办法,劝道:“宗探长,天太冷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梁园再说吧!我已经通知曲医生了,他会替喻小姐检查的。”

苏姜同宗择连哄带劝把喻宛央送上了汽车。

许墨庸一直坐在车里,隐没在黑暗里。等着看到宗择的汽车消失了,那一只烟也吸到了烟尾,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曲少杰早已经等在了梁园,等人回来,他先替喻宛央检查了身体。好在她并没有抗拒。

“身体没什么大碍,也没有外伤。但是似乎失去了记忆。”他拉开她的胳膊,看到了针孔,“被注射了药物了。”

喻宛央缩回了胳膊,漠然得望着一屋子的人。彩玉在旁边哭得人心烦,宗择安慰她道:“别哭了,小姐已经安全回来了,你先去替她放洗澡水吧。”彩玉这才止住哭泣上楼给她放水铺床。

“这是我的家?”喻宛央打量了一眼四周,然后目光又转回到面前的人。“你们是谁?”

曲少杰和苏姜一一向她介绍自己,她听完摇摇头,“我不记得你们了。”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看看,又看了看后院,问:“那里亮着灯的是什么地方?”

“是你的温室。你每天都在那里工作的。”

“我是种菜的?”她低头不解地看看自己的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曲少杰送苏姜回了梨芳院。彩玉伺候喻宛央洗澡,然后替她打开衣柜,问她穿什么。她的目光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仿佛第一次见这些衣服。彩玉一直红着眼眶,拿了一件墨绿色织金鹤的寝衣,“小姐,你从前最爱穿这件。”

喻宛央漠然地扫了一眼,指了另外一件粉红色的,“给我那一件。”

宗择算好了时间过来看她,她看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惧意。他每次靠近,她都会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彩玉看着十分焦心,劝解道:“宗先生,让小姐早点休息吧,也不知道这几天她经历了什么,看这瘦的。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也只能如此了。宗择点点头同彩玉一起下了楼。熄灭了灯躺回床上,分分秒秒度日如年。天快亮了,他听到了彩玉起床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然后听到大门的响动,他从窗户往外看,看到她提着篮子出去买东西。

宗择起床出了卧室,上了三楼。他轻轻敲了敲门,“央央,是我。”

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脸倦容的喻宛央,“宗先生,这么早有什么事情?”

宗择撑住门,“央央,我想你快要想疯了。”然后走近两步想要拥她入怀。

她站着没动,目光闪了一下,却突然推开他,把门关上。“对不起,给我点时间,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宗择失落地望着紧闭的门,她真的忘了他?他们之间的那些,真的全都被抹去了?周身仿佛被迷雾围绕,那个同行的人消失在长夜里。而他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失措。

当他转身的时候忽然看到楼梯口人影一闪,他缓缓走下楼,发现彩玉在客厅里正从放零钱的箱子里往外拿钱。

彩玉呵着手道:“宗先生您起了?我去买小姐爱吃的东西。瞧我一高兴,脑子就不好用,刚才忘了带钱了。”

宗择点点头,“我去警察局了,不用准备我的早饭了,你好好照顾宛央。”说完,神情失落地拿起大衣走了。

到了傍晚他回来的时候,喻宛央似乎和彩玉已经熟悉了起来。两人在熟络地说着话,但一见他进来,她的表情就变得紧张起来。

彩玉去布置碗筷,上好了饭菜,喻宛央坐到餐桌前默默地吃饭。这顿饭三个人都是静默无声。

吃完饭后,喻宛央却没有离开餐桌,她抿着唇看了宗择一眼。

“你有话跟我说?”他和声问道。

喻宛央点点头,踟蹰了片刻,用很不确定的语气问:“我们是有婚约的?”

“是。”

“可是对我来说,你现在完全是个陌生人。我们可不可以先把婚期推迟?”

宗择默然不语。

“对不起。只是今天我看到了很多以前的信,知道我有祖母祖父和母亲。我现在很想去见见他们。也许看到他们我就能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越快越好吧。我看这里一切都很陌生,觉得很怕。对不起,我脑子很乱,连家里的地址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明天带我去打一封电报给家人?”

宗择轻轻叹了口气,“好,明天我带你去。”

喻宛央客气地谢过他,然后上楼去了。

彩玉过来收拾东西,看他落落寡欢,忍不住开解道:“宗先生,您别太难过,小姐大概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很想去看看家人吧。等到她想起来以后,你们又会像从前一样了。”

宗择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谢过她。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宗择载着喻宛央去了电报局。从电报局出来,雨下得更密了,他替她支着伞。因为她总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他把伞倾在她那边。他半个身子都淋湿了。两人上了车,一路无话。

车本来向着梁园的方向开着,却突然变了道,飞快地向城郊开去。等到车停下来,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甩掉了。

他熄了火,身上的外套湿漉漉的穿着难受。他脱了外套和毛衣,好在里面的衬衫不算太湿。窗外的雨倾盆而卸,整个天地都模糊了。而眼前的人,却那样清晰。

他呼出的气息因为天气寒冷而变成白雾,他歪头看了看外面,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大概一时半刻不会停的。”他想转头安慰她几句,却不料她突然探身过来捧住他的脸吻上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吻得有点发蒙,回应是本能,却渐渐明白了这个吻的意义。这些日子来积攒的担忧和阴郁都一股脑儿的奔泻出来,他忘情地回吻着她,他们本不需要语言。

单薄的衬衫发着烫,足以抵抗这寒气。

“原来我要找的人是你!”她眸子里漾着水汽,又哭又笑,“不是‘小康’,是‘小棠’。我遇到卢启民,他说我当时在说‘糖’,以为我是想吃糖。后来我在梁园的树洞里看到伯母的给你抄的经文,你原来是叫宗择棠的,对不对?原来真的是伯母,原来我要找的你一直是你……”

她的话被他的吻吞没,他们之间还需要什么语言呢?萍水相逢的不期而遇,原来是命运的早有安排。

他抵着她的额头,“我以为你真的把我忘了。”

“差一点。这个不知道是什么药,药力很猛,我的头一直迷迷糊糊。我是昨天午觉过后才清醒过来的。”她微微扬着唇,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我这样的特殊体质,等我死了以后,也捐给医院做研究用,也许能研制出什么特别的药也说不定。”

“我可不可一自私一点,不让你捐献?就算是死了,骨头也想和你在一起,不分开。埋在地里也好,烧了也好,永远在一起。你陪着我,好不好?”

她眼眶发热,重重地点头,“好。”

她把事情都告诉了他,从许墨庸的话里看来,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客人。

“是许墨庸给我打的针。那时候我好怕,怕我真的再也记不得你了。我也好后悔,后悔还没做过宗太太……宗择,今天就让我做宗太太,好不好?”

大衣褪去,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蕾丝洋裙,像是有备而来。她跨坐在他身上,绯红的双颊却带着倔强的义无反顾。她反手将背后的纽扣一粒一粒解开,到了腰骶,她停了下来。没敢看他,拿起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背后。只要轻轻一拽,他知道眼前会是怎样的春色盈目。

“天父会原谅我的。”她低声说,声音差点被落雨声淹没,却又如响雷在他耳里。

心被那总也没个停的雨砸在车上的声音扰的凌乱不堪,他们被雨水封在狭小的车里。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走来,跋山涉水地只为见这个人,把自己交托给他。人生苦短,如果没有和你一起经历过,那生命怎么能称得上圆满?拥有彼此,心和身体,这世界上,除“我”之外,尚有一个“我”,供我栖息,容我长眠。

她吻上他,吻得没有章法,她感到他的纠结、他的犹豫。他回应着她的吻,制住她上下点火的手,“买了船票就走,你回美国等我,等我把这里处理好,我去接你。答应我。”

她只是吻他,可听不到她的答案,他不能放任自己。“嗯?听话?”

她也停下,静静地望着他,“好,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

他怕自己后悔,前进一步或者后退一步?他在失控的边缘,内心惊涛拍岸,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握着她的手,不叫她再动。

“你是想送我走,然后自己去冒险?宗择,你休想!”她已经这样了,她还能怎样?她想,如果他们真正拥有了彼此,那么这世间会多叫他牵挂一分,他就能多顾念他自己一分。但他还是想撇清关系,那些话不过就是骗她走得远远的。他时刻准备与那魔鬼同归于尽吗?

她愤然地把手往回抽,却被他牢牢握着,她赌气般地咬在他唇上,直到口里腥甜四散开来,而他却任她撕咬。她垂着头哭了起来,“你根本不想要我,姓宗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都已经要做罪人了,你却不要我!”

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那困兽在笼边不耐地徘徊往来。她仍旧倔强地去解他的纽扣,一粒两粒……倦鸟投林,困兽笼开。他一翻身,她已经在他身下。

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她看见他眸子里燃起的火,烧得她发烫。在这逼仄又广袤的天地里,在胆怯和无畏里,在撕裂和填满,在疼痛与欢愉里,在坚硬与柔软里,在血与泪里,他终于和她再也解脱不开了。

彩玉等到了深夜才见两人回来,神色都很疲惫,“雨下那么大,我还担心你们。”

“回来的路被水淹了,过不来。只好绕道,等雨停了再说。明天开始给小姐收拾一下东西,过几天,小姐要回美国了。”

喻宛央对她们的谈话似乎丝毫没挂在心上,叫彩玉去放洗澡水,洗了半天然后就自顾自睡了。

登船这日许墨庸也来了,喻宛央如同对着陌生人一样对他。船声轰鸣,送别的人们下了船,许墨庸看到喻宛央在甲板边看了看,目光没在任何地方停留,然后就进了去。

宗择静静地站在码头一直望着船。

许墨庸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去的时候停住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的目光突然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平静。

“要下雨了。”许墨庸突然说。

宗择看了看天,“是。”

“宗先生信命吗?”

宗择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

许墨庸拿了一块金币,金币在手指间翻转。宗择从口袋里也掏出了一枚,“捡到过一枚,不知道是不是许先生的。”

许墨庸接了过来,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揣在了口袋里。他似乎也没急着离开,而是抽了一根烟出来,“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这世上多少人,不肯信命。逆天改命,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许先生想要什么?”

许墨庸深吸了一口烟,“人未必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是不是,宗探长?”

宗择赞同地点点头,看着邮轮远去。但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什么了。

“一时想要的东西也许下一刻就发现无足轻重了。宗择,黑和白之间,不过一线之隔。有时候你以为自己是白的,其实早就是黑的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滑过去了。你以为的运筹帷幄,也许不过是旁人的请君入瓮。”

“螳螂捕蝉,也许我能寻到一只黄雀也说不定呢?”

许墨庸笑了笑,“那就看你的能耐了。”他扔了烟蒂,用鞋掌碾碎。然后离开了。

送行的时候喻宛央没让彩玉去,这时候她正呆坐在椅子上望着后院。听到门动了,她习惯性地跑去叫“小姐!”进来的却只有宗择一个人。

“小姐已经上船了?”她尤不可信地望了一眼门外,可他身后空空。

宗择点点头。

彩玉手指搅着发尾,不安地站在一边。

“彩玉,央央从前说过,虽然她帮你赎了身,但是毁了你的卖身契,你是自由人,不是谁的奴隶。先在央央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个房子我买回来了,但是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我不方便留你。”

“宗先生,你不用说了,我懂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我马上就会走的。”

宗择不再言语。

彩玉转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提着一只柳皮箱子出来。她双眼红肿,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宗先生,我回我哥那里去了。如果小姐有一天回来,你能叫她去看看我吗?我想亲自和她说一句话。”

宗择微微点了点头,“好。”

彩玉拎着箱子,走到了门边。拉开门,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这间房子。

“彩玉,曹队长是个好人,你不要害他。”他声音平然的没有任何情绪。

彩玉终于崩溃,泣不成声,擦着眼泪,“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见曹队长的。宗先生,我对不起你们,可是我没办法的,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不能看着他死……对不起,对不起。宗先生,你要多保重。”说完向他磕了一个头,拎着箱子跑走了。

宗择叹息,他并不想责怪她,人生于世间总被种种事情缠身。有软肋,难免被人利用。而他的软肋这时候已经走远了,他再没什么可怕的。他和魔鬼签订了契约,而魔鬼却还没有来讨债。

那日见宫济山,他问:“如果有可能,喻宛央和你的母亲,你只能得到一个。你会选择谁?”

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把喻宛央送出了国,自己独自去寻找母亲。母亲还活着,在等着他,等了十五年。他不孝,让她等了那么久。

宗择直接请曲家介入,调了军队包围了宫济山的住处。但宫家却已经是人去楼空了,只在书桌上留了一张卡片,上面的四个字“虚席以待”,旁边粘着一朵干枯的薄雪草。那是八月六日的花个纹,是他母亲的生日。

“按照央央的记忆,他们应该有一个巢穴,很可能豢养了不少杀手,目前看应该就在南山里的某处。”

曲少杰笑道,“你是打算入虎穴擒虎子?不过这种事情可不适合我。”

“知道你这双手是拿手术刀的,精贵的很。我打算自己去。”

“可惜了,小三婶不在,不然你们倒是正好一起去。‘聪明大胆’说的就是她了吧?”

宗择在地图上标注可能的位置,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曲少杰却仍旧不解:“我说,你怎么舍得叫小三婶走呢?”宗择不语,曲少杰过了半晌忽然间似乎洞察到了天机,他脸色大变,“不会你是打算身先士卒吧?”

“不会,我答应过她去接她,没那么容易去送死。”

“那为什么?”

“有些人会叫你勇敢,也会是你的软肋。与其把软肋暴露给敌人,我宁可拆了肋骨轻装上阵。”

“伟大伟大,佩服佩服。但是吧,我要是小三婶,宁可和心爱的人同生共死,也不愿意一个人在天涯海角提心吊胆地等。”

宗择不想再谈那个,把地图退到他面前。“津州底下有暗河,从那个水井开始,推算我们走出的距离,再往前不远,正好到达暗河。顺着河水流向,能一直通南山。

央央说她离开的时候,又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念《蒹葭》,和她小时候的景象和相似。因为那时候药力最强,她又被蒙着双眼,所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他停了片刻,会不会是母亲?如果她被囚禁在那里,又是如何能接近到喻宛央?

他回国神,接着说:“央央说被软禁的地方温度很高,不是水汀烧出来的热,气候到像在春夏。她清醒的时候隐约听见外头人说了一句‘下一次山门开’。我怀疑这个地方隐藏在南山深处,应该在水边,或者入口在水边。

记得《桃花源记》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也许这个地方就是另一个‘桃花源’。所以我这次主要就是去找入口。”

“好,那我再去找大哥借兵,也跟着你进南山。我们人多,不能和你同路,我会叫通讯信兵和你保持联系。你找到入口不要轻举妄动,我带上大炮,直接叫他们把山炸平了。”

宗择摇摇头,“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山里究竟有什么。那些失踪的人又都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被掠进山里,炮轰只会伤及无辜。”

曲少杰点点头,“那我们先找入口,到时候再说吧。我们什么时候入山?”

“三月二十二日。”

三月二十二日,天气渐暖,有了春意。天刚泛出一点鱼肚白,晨间露水从树枝上滴落,落在他脸上。没有她的时间里,这个院子如此荒凉。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两把手枪,两把匕首。一见刀枪便会破杀戒,但是他答应过她,会去找她,所以他必须活着。他轻轻吻了吻手上的婚戒,“央央,等着我。”

锁好房门,上了汽车,他刚发动起车子,突然有人拉开车门坐了进来。一身黑色皮衣皮裤,戴着黑色鸭舌帽。他还未看清来人,那人却低声道:“开车吧!”

这个声音叫他先是惊喜再却是怒气横生。他推门下车,一把把那人拉下车,一路拉进门里往墙壁上一推。鸭舌帽下露出一张讨好地笑脸,她伸手去摸他的脸,却被他压住手。

她扁了扁嘴,“弄疼我了。”

“为什么回来?”

“我想你。一分钟看不到你就想你想得发疯了。”她想去抱他,他却在气头上,压得她不得动弹。

“船到了沪港我就下来了,可是我不敢来见你,猜你大约今天会行动,所以才敢出来-------你生气了呀?”她动弹不得,只能偏这头去寻他的目光。

他何止生气,简直气地想咬她。

她撒娇地说:“你不想我吗?你就舍得我走呀?哎,你轻一点嘛,手好疼的。”他终究于心不忍,稍稍松了力气。她借机挣脱了双手,讨好地抱住他,却一下摸到他腰后别的枪。

“我就知道……”她叹了口气,“你从来都不用枪的。这次是不是很凶险,你是不是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不是。”

她的眼眶却红了,抱得更紧,“我才做几天宗太太,还没做够。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气得吻住她,咬得她的下唇发疼。她知道他在纠结,只是真的在咬。她疼得“丝”了一声,他这才松开牙齿,吻变得温柔的不像话。

她捧住他的头,“让我和你一切去,好不好?记得我说过吗,那个吉卜赛女人说我能活到九十二岁,儿女双全。我不会死的,而且会是你的福星。宗择,我还没给你生孩子。”

他在犹豫,他想和她在一起,却是怕,真的怕。

她突然反身把他压在墙上。她抬起头,他的头上方挂着一个十字架。她改成十指相交,握在胸前,“亲爱的天父,我喻宛央现在你的面前和宗择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我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他,直到生命终结。愿天父你保佑我们。

宗择,从这一刻起,嫁给你,做我的丈夫。我愿对你承诺,从今天开始,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地老天长。我承诺我将对你永远忠实。你现在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他的眸子渐渐浮起了雾气,水光中,全是她的面孔。

谁又曾真正抵抗过命运,而她是命运赐给他最大的怜悯。

他把她的戒指从前襟口袋里拿出来,戴回到她的手上。“我愿意。”

她从来没想过她的婚礼这样简单又潦草,但是她一点不遗憾,一点都不后悔。直到离开的时候,她才真正直到,再盛大的婚礼都比不过他在身边。但就算没有美丽的婚纱,旁人的祝福,只要有他,就像拥有了全世界。

他一把横抱起她,往楼上去。等她发现他要做什么时,挣扎着想要下去,“要去办正经事呢,保存体力。”

他却笑着,“先办最正经的事情,力气是用不完的……”

她脸一红,算了,不管了!

曲少杰坐在吉普车里,用来通讯的信兵跑过来,“宗探长还没出发。”

曲少杰看了看表,疑道:“还没走?”

“是啊,本来是要走的,结果突然来了个人。过了一会就看到宗三爷拖了一个人下车进了屋。”

“什么人?”

“没看清,个子不高,穿着皮装马裤,戴着帽子。不过,瞅着像个女人。四少,您看?”

曲少杰立刻明白这人是谁了,他笑道:“再等一下吧。你去守着,宗三出发了,你过来说一声。”那人应声说好。

曲少杰的手指轻轻在膝头敲了敲,宗择怕是要有一阵子才能出发了。他突然觉得应该去见苏姜一面。虽然她待他同旁人没什么不同,对他客气有余亲近不足,但他就爱她这冷傲的劲儿。虽然此去他不见得有什么凶险。但见一见总还是好的,起码放心。

曲少杰同营长交代了一声,驱车去了梨芳院。到了地方才知道苏姜今日在大戏院唱戏,他便又奔去了大戏院。人家那一对演着生离死别,他被感染得也突觉出一丝悲壮来。越是见不到苏姜,他越觉得大约此去难回,总要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自己倒给自己加了一出戏。

大戏院的经理是知道他是梨芳院的大股东,虽然没买戏票,还是殷勤地迎了他,引着坐了前坐。

苏姜打他一进来就瞧见他。见他今日里穿了戎装,心理便是咯噔一下。唱完一折下场,偷偷挑开帘子一看,曲少杰刚才的座位处却是人去楼空。

她的心不知道怎的七上八下,但扮着妆又不能冲出去,心里空空落落,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想往外去,被师兄拦住,正发着急,却看见曲少杰走过来。

她急走近两步,又停下,一双眸子盈盈楚楚地呆望着他,直看得他心头发软。

后台人多嘴杂,曲少杰指了指经理办公室,苏姜会意。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曲少杰本想关门,想了想,还是半掩着。

“你要去哪儿?”她问得急,连“曲少爷”都忘了叫。

他觉察到了,心花怒放,却没敢忘形。“今天有些事要办。”

“是不是很凶险?”她知道他这人平常总和家里撇清关系,不是凶险事,他不会穿戎装。

曲少杰笑了笑,却说:“过来看看你。”

她心被人攥着,紧的发疼。定然是凶险的,不然不会这样正经地同她来告别。

“没什么事,你回去吧,马上要上台了。”他声音温柔的叫人发颤。她挪不开脚,心底攒满了委屈。

他的手抬起来,想要抚一抚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这样悲伤。但手在半空中停住,缩回来只尴尬的搔了搔眉毛。“阿鸾可好?吃奶睡觉都好?”

“都好。”她说

“那你保重。我走了。”

她应该说些什么的,胸中有千言万语,但只能抿住唇。厚重的油彩遮盖了她脸上的不安和不舍,曲少杰笑了笑,“去吧,他们在等你,要上场了。”

他走到门边,苏姜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曲……”。

他猛然间转回身,却是捧住她的唇吻了上去。而她却静静地被他吻着,闭着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滚下两行泪来。

他想给她擦擦眼泪,手指却不敢动她的脸,“对不起,弄花你的妆了。”

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难过,哭着摇头。“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瞎说!你有什么不顺心,回来再罚我。要是,我说要是真的回不来了……”他感觉有点编不下去了,这样骗个丫头。

她哭得更凶,拼命摇头。

“我要是真的回不来了,你记得找个好人嫁了。”

“我不嫁,谁都不嫁!”她终于抱住他。

那一刻终是“晓色云开,春随人意”。曲少杰回抱住她,低声轻笑,“哪有姑娘不嫁人的?那等我回来,嫁我吧,好不好?咱们说定了。只是我家人肯定是不同意的,到时候被赶出家门,你要养我。”

她在他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真怕他一去无回。

曲少杰失笑,“这等下还怎么唱祢衡啊。乖,去补妆去吧。”苏姜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补妆。

曲少杰从大戏院出来,春风得意。这方法虽然有点卑鄙无耻,可耐不住管用啊。照这样,去趟南山回来,最好给自己弄点小伤,说不定他还能赶在宗择前头当新郎官,毕竟宗择还是要漂洋过海让人家相看相看。他这里反正父母是会反对的,他早就有了打算。宗择先头的房子就不错,地段儿好,又僻静,离梨芳院也不远。他和苏姜正合住。反正曲家四个儿子,不多他一个传宗接代。

仿佛终于给自己定好了终身大事,曲少杰一身轻松地开回了营地。想了想,算了,还是同宗择他们一起去,不然呆在后面可没有受伤的机会。于是交代了营长,先悄悄把军队带上山,他同宗择一道。

开到了梁园,宗择的车还停在门前。他靠在门口抽了支烟才看到门缓缓打开,两人一前一后的出来。

“三叔,我想好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

喻宛央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看曲少杰很有深意地冲着他们笑,本就红云横生的脸这下更是红的要滴出血,逃也似的跳上车。

车行到山深处便开不上去了,只得弃车步行。

喻宛央边走边说:“怎么感觉这里和上次我们来的地方有点不大一样?”

宗择和曲少杰也有同感。但此时开春,树木都有了绿意,景色略有不同也说得过去。

他记性再好,时隔十五年风物已变,他也只能依着记忆里的路走。显然这是条人迹罕至的路,山中偶尔飞起一两只孤鸟,叫声划破天际,显得尤其苍凉。

“当时伯母,是怎样被人发现的?”喻宛央问。

“打柴的山里人家路过。”

“我看这地方像是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是,原来是有路的,现在都荒草吞没了。”

“所以我老师才说过,人力是难以抵挡住自然的力量。只要人迹一消失,自然便会以它自己的方式还原。这附近的山里的人都不见了?”

宗择停下来,打开地图。喻宛央拿了指南针,凑过来看,“这里是李玉同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上次胡大说过的那个村庄,会不会是村子荒了,人都没有了?”

“一整个村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失,也太不可思议了。”

三人又爬了一阵山路,宗择停住了,“就是这里。”

喻宛央明显感到他的手发凉,她握了握他的手。因为走路,她身体正冒着汗,滚烫的手让他身体没那么寒冷。

“既然棺材里的不是伯母,那说不定伯母还活着,你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只是替代品。”她试图想让他走出童年的阴影。他望了她一眼,那小小的身躯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坚强和力量。他微微笑了笑,“我没事的。”

宗择走到一棵树前。树身上有刀刻的痕迹,他摸了摸,“那时候吓得有点发傻,父亲说你若说不出来,就在树上刻上字吧。”

喻宛央走过去,那棵树已经很粗了,歪歪扭扭不知道写得什么。字刻的很深,足见当时的痛苦。他不说,她也不愿意去问当时写的是什么,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喻宛央见他大概想单独呆一会儿,便稍稍走远了一些。她拿了望远景,往远处望去。不过就是随意一望,山中寂寂,大部分的树木她都认得,她在寻找在自己不熟悉的品种。

突然,一张狰狞地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猝不及防,大叫一声,手一松,望远镜掉到了地上。因为忘了挂在脖子里,望远镜就势往下滚去。

她急着追着去抓望远镜,谁知道抓了几下没抓住,脚底一软突然踩空。轰隆隆脚下泥沙具下,她也跟着往下坠。千钧一发时,她被人拦腰一把抱住。她扬头一看是宗择,他半个身子悬空,只靠着腿勾住一棵树干。

曲少杰见状,忙从宗择的包里找了绳子出来,往下一扔。宗择抓住绳子在手上缠了几圈,“往上拉吧。”

曲少杰一边往回拉两人,一边抱怨,“你们俩瞧着也不胖啊,怎么会这么重!三叔我的手要是废了,下半辈子你得养我!”

喻宛央听见,在下头喊,“你三叔不养你,三婶养你!拜托你使点劲,我就快掉下去了!”

曲少杰咬着牙,回她道:“使着劲儿呢!生孩子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然后大叫一声,真把两人拖了上来。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甩着手腕,庆幸道:“还好手没断。”

“刚才怎么回事?”宗择确认了她没事,才开口问。

“刚才在看山上的树,谁知道突然闯进来一张鬼脸,我被吓了一跳,望远镜就掉下去了。我去抓没抓住,不小心一脚就踩空了。”说完她往前趴着看了一眼,被宗择又拽回来,“小心!”

喻宛央指了指下面,“这边怎么会是悬崖?”宗择也觉得奇怪,上回来的时候并不记得这地方在悬崖附近。他们又抬头望向远处,“你们发觉没有,我们现在位置看过去,似乎和刚才不大一样?”

那个人定下今天的意义是什么呢?

喻宛央拿手一指,“你们看那个地方,那个山峰的轮廓,就像是卢先生画里的一样。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就是他当年的位置。他那时候从这里能看到红云和村落,可是为我们什么看不见呢?”

三个人都站在那里,试图去寻找村落的影子,但是除了树木,什么都看不到。

此时到了正午,突然天色渐渐昏暗了一些,“怎么要下雨吗?”曲少杰抬头看看天,云层很厚,却不像是要落雨的云。

太阳慢慢藏到了云后,曲少杰拿着指南针,左右晃了晃,不知道为什么指南针也失灵了。“真是奇怪了,指南针也会失灵,是不是摔坏了?”

“不会吧,又没摔过。”喻宛央从他手里接过来,果然是失灵了。“真是的,指南针坏了,望远镜也掉下去了。刚才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边有个鬼脸。不行不行,我看看能不能把望远镜捡上来。”

曲少杰不以为然,“你这学自然科学的,也会相信鬼神一说?”

“理论上是不信的,但是确实是看见了,所以需要再证实一下。”

“咦,好奇怪啊,你看,那边是不是起雾了?正中午起雾?”喻宛央指了指那边。这时候仿佛是卢启民的画上添上了云雾,过了片刻看到一片火红。“哎!红云!”接着仿佛是一个村路,若隐若现在云雾中。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山门开了’?”宗择道。

四面环山,那个村落在中央,似乎没有路通过去。宗择从刚才喻宛央摔落的地方望下去,下面也被云雾遮着。他检查了一下绳索,“我下去看看,应该哪里有路的。一个村落,不可能凭空出现、消失,里面的人一定有出入的地方。”

喻宛央不说话,只是默默戴上手套,负手扬着下巴站到他眼前。他叹了口气,“你和我一起下去。”她这才唇角微翘,“好呀!”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宗择又给曲少杰安排,“等我们下到谷底,你按照刚才我们留的路标,去把人带过来。如果有事,我会发信号。”

绳索是找了山里采药的药农指点过的,多长、多粗、如何结扣,都做了万全的准备。绳子系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另一端扔了下去。宗择检查了一下,确认绳扣打结实了才对喻宛央道:“我先下,你再下。”她点点头。

雾气更浓了,他一下去便没了身影。过一小会儿,喻宛央也顺着绳子下了去。山体不算太陡峭,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有岩坎和石缝可供借力。只是雾气太大,他无法判断谷底到底有多深。每隔一阵他会同她说一两句话,确认她一切都好。约莫下去二十分钟,似乎穿过了雾,脚下逐渐清晰起来。离谷底不远了,绳子也到头。他到了绳尾,先攀住了一棵树,仰头提醒她注意,绳子不够长了。

她踩在岩石上喘息了一会儿,背手从包里拿了爪钩扔给他,“带着这个,差不多能到谷底。”只是这个没办法经得住两个人的重量。宗择把钩子勾住树身,先滑下去,喻宛央才跟着下来。

两人落下后宗择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长长的手哨声,是山里人常用的那种,应该不会引起别人的警觉。曲少杰在上头听见了,然后顺着来时的标记去找他带来的部队。

喻宛央在他吹哨的功夫瞧见了刚才滚下来的望远镜,她喜滋滋地捡起来,检查后发现居然完好无损。拿着望远镜望了望,天空被一层雾气阻挡着看不见上面。

这是一处河滩,布满乱石。宗择蹲下身去看,“这里原先应该是被水浸着的,现在看起来像是水退下去了,所以才有路。”

“我们是往上流走还是往下流去?”喻宛央问。

“上流。那个村庄应该在上流的方向。”

他们顺着河滩往前走,走出了一二里地,渐渐觉出温度升上来了。“这边变热了。”喻宛央脱了外套,系在了腰上。“看来我们的方向是对的。”两人又走了七八分钟,河滩变得很窄了。喻宛央看到前方的几棵大树,树上挂满了荚果,里面点点红色。喻宛央忙快走了几步过去,扬着头看,“是相思子树。那个蛇肚子里,还有棺材里的头颅里,都有这个。”她又靠近感觉了一下,“这种树通常分布在热带。这附近能有华氏70度左右呢,也难怪蛇不冬眠。看来李玉同到过这里。那个棺材里的人也应该来过这里。上次我感觉到那个地方气候热,我来的应该也是这里。”

“入口应该在这附近了。”

开始远远看着以为只有几棵相思子树,等到往里走,才发现这已经成了一片林子。越往里去,温度越高,为了防止两个人走散,他们手拉在一起。

突然林子里闪过一个人影。他们都看到了。宗择示意喻宛央停下来,她把枪拿出来,他低声耳语,“尽量不要开枪,动静太大。”

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似乎在某棵树后窥探着他们。在这种地方出现,很有可能就是谷底的人。

“你来吸引他注意力,我到他后面。”

虽然说吸引人家的注意力,可怎么吸引?她身上热得汗津津的,索性脱了外套,里面是件毛线衫。还是热,抓着毛线衫底往上一拉,只剩一件白衬衫了。宗择在半人身的杂草从里慢慢接近那棵树。余光瞥见喻宛央,她居然是这样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吗?怪他没说清楚。总不会再脱了吧!

他强迫自己转了目光,绕到后方,看准了那个黑影,猛扑过去,匕首瞬间压上了对方的脖子。然而他却是吃了一惊,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喻宛央见他得手,也跑了过来。看到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楞了一下。一身灰布褂子,板寸头,脸色黝黑,看着和普通的山里娃没什么两样。那孩子惊恐地望着他们,抖抖索索地说:“不、不要杀我!”

宗择挪开了匕首,但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叫喻宛央拿了绳子,困住了这孩子的手脚。喻宛央于心不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坏人呢,怎么就把他捆上了?但是,她总是相信他的。

等捆好了,宗择才开始问话。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村里人,到这边抓蛇的。”孩子不敢看他,求救似的看着喻宛央。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哪个村子?”

“这是南山峡,我是丁家坳村的。”

“丁家坳?我怎么听说那村里的人早没了?”

“谁说的!我们只是为了不交苛捐杂税搬了家,人都活的好好的!”

“丁家坳在哪儿?”

男孩子抿着嘴不说话,眼睛却飘向了一棵树。

喻宛央刚想说话,宗择却用目光制止了她。她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那我问点别的,村子里多少人?”

“两百来人吧。”

“从来不出山?以什么为生?”

“种田。”他刚说完宗择却是扬手抽了一巴掌,打的孩子嘴角都渗出了血。

喻宛央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哎!好好的,你怎么打他!”

宗择垂了垂目光,没理会她。手上沾脏了,厌恶地在孩子身上擦了擦,“不想挨打,就说实话。”

喻宛央突然觉得宗择像变了一个人,仍旧是那副清隽的面孔,但眼底的冷酷、无情、偏执目光已经变得她有点陌生了。

“宗择,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走上前一把把那孩子拽起来,“入口在哪里?”

“什么、什么入口,我不知道。”

宗择一下又把那孩子扔出去,腰直撞到树干上,那孩子终于疼哭了,又不敢大声哭出来。

喻宛央终于安奈不住,跑过去看那孩子,“宗择!他还是个孩子!我知道你急着去找伯母,可你不能这样!”

宗择却是冷冷笑了笑,“这种骗人的把戏,不分年纪。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他坏多了。”

他又走近几步,那孩子吓得直往喻宛央身后躲。

宗择想去抓那孩子衣襟,喻宛央抓住他的手,“够了!”

“央央,你看过西游记没有?三打白骨精那段,知道吗?这孩子不是村里人家的孩子,是受过训练的杀手。”

喻宛央不可思议地回望了一眼孩子,十二三岁,个头不高,精瘦精瘦的。是杀手?

“入口在哪里?我最后问一遍。”宗择把收在靴子里的匕首拿出来,又走近了几步。

喻宛央看到孩子怕的发抖,而宗择并不像只想吓唬他的样子。她虽然理智上知道要相信他,但是还是没办法看他对一个孩子动手。

匕首离孩子的脸近了,那孩子喘着粗气,刀刃压在脖子上,渐渐有红色渗出来。喻宛央反感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努力克制住想要夺刀的冲动。

“在最大的那棵相思子树里!”孩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宗择嗤笑了一声,收了匕首。看了看四周,然后选了一棵树,把那孩子绑在树身上。

孩子挣扎着,“不行,你不能把我绑在这里,半夜就涨水了,我会被淹死的!你不是要放了我吗?我不是杀手,我真的是村户的孩子!”

“半夜涨水?”

“是,水涨上来,路就没了,外头人也进不去了。”

“明天不退水吗?”

“不退,一个月才退一次水。先生,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娘还在等我呢!先生!”他捆傅的手并没有停下来。那孩子完全挣脱不了,嘴里被塞了东西,呜咽地哭了起来。

喻宛央正要开口说话,宗择却收拾好东西开始往林子深处去找那一棵最粗的树。喻宛央站在那里,看看孩子又看看宗择的背影。她最后追上他,打着商量道:“如果半夜没人解开,他会被淹死的。”

宗择停下来,目光少见的寒意沉沉,“央央,那你就祷告我们在半夜之前能从那里出来。如果你放了他,可以,他会去报信,我们都会死在里头。但我不想你死,所以你现在就上去。你要是为了一个孩子心软,下面的路你没办法走过去。我猜测那些被拐走的孩子,都被培养做了杀手。你想一想,面对他们的时候,你开得了枪吗?这不是你的冒险游戏,是生生死死。你懂吗?如果你开不了枪,杀不了人,我可以来,但是你不能拖累我。”

喻宛央被他呛住了,又觉得难过,“拖累”他?原来他在觉得她拖累他?她抛了家人,康烔文也因为她而意外身亡,她本就内疚的难受,只是不想表现出来。可他现在却说她“拖累”了他?

为什么一到了这里,他就变了,变得她完全不认识了?也许是担心他母亲的安危吧,毕竟他晚到了十五年。想到这里,她如同说服了自己。轻声说:“我不会拖累你,我相信你的,只是、只是他还是个孩子,所以我才……”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太重,其实是希望她能回到上面去,和曲少杰呆在一起。他轻轻揽过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

“我知道,没关系的。”

喻宛央收拾好心情,随着宗择往林子深处走去。那棵最大的树很显眼,大约要十人合抱。他们围着树身转了几圈,不见入口。

“会不会被骗了?”喻宛央道。

宗择不说话,抬头看了看枝干,又看了看草丛。“应该就是这里,有些人迹。”他仰头看见树干上缠着一些藤蔓,有几条枝蔓垂了下来。他伸手去拉。没什么异常。拉到第三根的时候,听见微弱的“啪”的一声,树身露出一条缝隙。入口真的在这里!

宗择掀开了缝隙,是一道和树身融于一体的门。一道阶梯直通下去,深不见底。他们互看了一眼,默契地拿出手电和蜡烛。再检查了一下手枪,然后点了点头,一前一后走下了阶梯。门在身后又啪的一声合上了。他们没有回头,目视前方。

阶梯潮湿滑腻,下了一阵到达了平地,像是个隧道。现在地上是沙子石子,像是人为铺就。半米宽的石子路,路两旁是浅浅的溪水。他们走了一阵,能感觉到这是一个上坡路。又走了半里地的样子,感觉到了风吹进来,前方也亮了起来,已经到了出口。

他们在出口处停了下来,眼前仍然是一片林子,只是不再是相思子树。喻宛央发现都是典型的热带物种。拿出望远镜看了看,没有发现人影。林子里有条人踩出的路。他们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爬上了一道山坡,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满山偏野的红色花朵随风摇曳着,粉绿色的叶抱茎而生。“是罂粟。”喻宛央惊呼道。没想到在南山深处居然有这样一大片的罂粟田。“难道这就是我们原先看到的红云?”

“如果某一日‘山门大开’,无意从附近路过的人也许正好能从某个角度看到这块罂粟田。但是津州这里是不适合种罂粟的,所以会以为是花海、红云,没有人会想到是罂粟田。”

“所以那些山里人见到的‘鬼’其实也都是假的,为了不让人靠近这附近发现这里的异样,就故意扮鬼把人都吓走。”

前前后后一联系起来,一切都清晰了。

他们又走了一阵,喻宛央被一路上的植物所吸引。她蹲下身,面前是一片墨绿色的“仙人掌”田。这些仙人掌个头不大,圆圆胖胖的,有的在顶端开出一朵细小的淡粉色的花。有的仙人掌则颜色淡一些,扁扁的。

“是仙人掌?”

“嗯,这些都是无刺仙人掌。深色的这种也叫乌羽玉。原产地在美利坚的德克萨斯,当地的原住民会用它们做医药和在宗教仪式上使用。浅色的这种,叫银冠玉。它们是同属的,都能提炼出精神生物碱,是用来做致幻剂的。我推测他们应该还种植了其他的植物用来提炼这些致幻剂……”

她的话还没说完,宗择突然把她拽倒。两人藏身在草丛里,宗择示意她禁声,然后拿了望远镜小心地望过去。是两个穿着黑色褂子的人在说话,离得太远,听不清。但他懂得唇语,一个说:“人来了没有?”

另一个说“应该快了吧。大先生说今天应该会来。”

他收了望远镜,低声对喻宛央说:“央央,你回去叫少杰带人下来,我怀疑这谷里人不少。只凭我们两个,对付不了谁,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她嘴唇微动,他又握了握她的手,“我不会乱动,在这里等你。这会儿就算是放信号,少杰他们也找不到入口的。”

她抿了下唇,终于同意了。“那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冲动。”

见他点头了,她才释然的长舒一口。正要转身,他突然探身过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小心一点。”

“嗯。”她猫着身子往回去。才走出去两步,突然听到他说:“央央,我爱你。”

她一怔,回过头去看他,并没有什么异常,微微笑了笑,却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最后指了指他。他看懂了,(Eye)ILoveyou。

直到看到她走远了,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卷起袖子,左胳膊处有一处针眼。刚才扑倒那个孩子的时候被他扎中的。这个陷阱为了等他,煞费苦心。他刚才已经开始有幻觉了,但是他用匕首在胳膊上偷偷划了一刀,疼痛叫他回复了神志。但现在,他的眼前又开始变得虚幻起来。

喻宛央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跑,进入隧道时,眼睛闭了一会儿才适应里面的黑暗。她打亮了手电,因为急着去叫人,步履匆匆。一不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手电筒也滚了出去。那光柱来回荡了一荡,指向了前方。而她正想爬起来的时候,发现眼前多了几双黑色的布鞋。

宗择又在胳膊上划了一刀,等疼痛感击退幻觉。他缓缓顺着罂粟田往前走,刚才田里的两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他蹲在草丛里,举起望远镜看过去。罂粟田的一边沿着山体是个村落,稀稀落落的十几二十间瓦房。有人进进出出,男女老少都有,看上去同普通的村落没有任何区别。只是那些房子倒像是同时建成的,看上去大小也差不多。而罂粟田的另一边却没有人,是一大片的芦苇荡。

芦苇荡。他想起了“蒹葭”。他慢慢靠过去。在芦苇荡的另一侧是一个渡口,有一条只容一人的小船静静的飘在那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他突然想起宫济山家中留的那张卡片上的字,“虚席以待”。

宗择跳上船,船中并没有浆。但他人坐进去后,船却自己开始动了。这是一条不宽的河道。两边是一人高的芦苇荡,看不清河面到底有多宽,曲曲折折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既来之则安之。他有些晕船,忍住了胃里的不适。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有些扭曲。他又拿出刀划了一道。伤口不深,不至于失血过多,但疼痛足以给他短暂时刻的清明。

船行到一个开阔的水面,望远镜内一座红色砖楼闯入视野。砖楼旁边是一棵参天的大树,树上挂着一个人,被绳索拉成一个“大”字,不知死活。但那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叫人脊背生凉。

船突然停住不动了,宗择放下望远镜。水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索性抽出了枪,站起来,目光追着那黑影。水底的黑影围着船身游动,每一次靠近,船身都摇晃一阵。他对准了湖面,在黑影又靠近的时候,扣动了扳机。但同时船突然翻了过去,他瞬间落入水里。

宗择动了动手指,可是手指并没有如期地移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意识回来了一些,睁开眼睛,他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也不像牢房,更像是个会客厅。四壁上有灯,不明亮,仅能照明,墙上也没有装饰。他的对面是两张太师椅,椅子的后头的墙垂着的深色的幕帘,不知道幕帘后是房间还是别的什么。

他斜靠在一个太师椅子里,并没有被绑起来。当然也没有被绑起来的必要,因为到现在为止他的手脚都不能动。他在回忆自己现在这种状况是因为那个孩子刺入的针,还是因为落水。他会游泳,不存在溺水的事情。

现在更像是被打了麻药。他想起喻宛央告诉他的,她在药力开始起效的时候,许墨庸曾说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希腊的睡神,修普诺斯。

希腊神话他是知道一些的,修普诺斯的宫殿是一个阳光永远不会到达的阴暗山洞,在宫殿的门前种植了大量的罂粟及具有催眠作用的植物。这个洞穴在希腊的某个岛屿的下方,洞穴里有一条“遗忘之河”。而英文中的“催眠”Hypnogenesis一词,语源正是来自修普诺斯。

也许是在暗示水里投放了某些能让人麻痹的药物。

门开了,宫济山走进来。他住着拐杖,闲庭信步。“宗先生,久违了。我差点以为你进不来呢。不过,好在我没看错你。”

“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了,宫先生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宗择讥讽道。

有穿着黑褂子的人进来倒茶,看身形是个女子,脸上是人皮面具。僵硬的脸在这幽暗的灯光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宫济山不急着回答他,端了茶,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盏,望向他。“我是你亲生父亲。”

“呵!”宗择嘲讽地笑了笑,“你说是就是?”

“那,不如我叫一个人亲自来同你说。”他拍了拍手。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一身淡绿色细格子旗袍,头发盘着,慢慢走了进来。她轻轻叫他,“小棠……”

他的血液一瞬间凝固,大脑也混沌起来,不知道眼前是幻是真。他犹疑地叫了一声“妈妈?”然后又叫了一声“妈妈!”

郦棠没有走近,站在门边,眼泪噙着泪花,“小棠,他真的是你的父亲!”

他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失神地问:“妈妈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对不起,妈妈有苦衷的。现在好了,你来了,可以永远和妈妈在一起了。”

“永远在一起?”

“对,只要你听父亲的话,妈妈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

“真的?”

“真的。”郦棠沾着眼泪说。

宫济山走到他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他,“记得上次我们签订的契约吗?我把喻宛央还给你,帮你找到母亲,你就必须做一件事情。现在,是你履行合约的时间了。只要你打了针,就可以留在这里,和你母亲永远在一起了。”

他听到“喻宛央”三个字神志仿佛清明了片刻,“央央?央央还在等我。”

宫济山怜悯地笑了,“不,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不会等你的!她已经有了新欢了。”

宗择摇头,“我不信!”

宫济山冷笑了一声,走到太师椅后,拉开了幕帘,“你看,你的央央在干什么?”

幕帘后是一个玻璃大窗,一张宽大的床上有一对裸露的男女,那是他的央央。他想站起来,但身体是软的,“不,你骗我,那不是她、那不是她!”

“让你靠近一点,看清楚。”宫济山一招手,有人过来抬着他的椅子,放在了玻璃窗前。翻云覆雨娇喘吁吁的那个,就是他的央央。他的脑子轰的一声,快要炸开,“不!不!不会的,央央不会这样对我!”

“孩子,为什么不会?你有什么值得被人爱?你的这具没用的病身拖累了你母亲;你骄横无礼,气走了母亲,克死了养父。你心底里有魔、有欲,你隐藏的再好也有被人发现的一天。你刚才在入口,她是不是已经厌弃你了?她看清了你的真实面貌!你一无是处,你是天煞孤星,刑克六亲,你不配得到什么。”

宗择仿佛魔怔了一样,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你一无是处,你是天煞孤星,刑克六亲,你不配得到什么……

宫济山低唤了一句,“九星,给新执黑打针,让棋人们都到中堂去拜小先生。”

九星垂首说“是”,端了针和药过来,准备妥当后交给了宫济山。他却没接,只是抬了抬下巴,“让郦棠给他打针。”

喻宛央被困个结实,几个黑衣人漠然不语地抱着柴火堆在她脚下。她把嘴里塞的布用舌头给顶了出去,终于能好好喘口气了。“喂喂,你们是打算烧死我吗?”当她是布鲁诺?

但那几个人仿佛完全听不见一样,继续堆着柴火。难道是要拿她生祭?这未免也太残忍了吧?可宗择呢?自从她被人抓住,就一直被捆在这个柱子上。天已经黑下来了,她没听到一点动静。夜里子时,水要涨上来,曲少杰就算带人下来不可能找到路。更何况,退水在哪一天,只有谷底的人才知道。所以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圈套,是给宗择的圈套。

柴火堆好了,有人拎着汽油过来,撒了半桶。目前为止,她看到的这些黑衣人都戴着人皮面具,像是只会做事不能说话。难道是哑巴?

“喂,就算你们要烧死我,也给我一个理由好不好?还有你们谁见过宗择?外头来的那个男人?”

还是没人理她。

又有人走过来,同样是黑衣黑裤戴面具,只是看身段应该是个女人。

“都准备好了?”那女人声音平然,没有什么起伏,也没有任何情绪。

“是!”

女人点点头,“子时献祭。”

原来真的是用她来献祭的!

“喂、喂,你们考虑一下,献祭要用处子的,我不是啊,我嫁人了!”

其他的人显然没有听进去,也不打算理会她。干活的都散去了,那女人负手而立,不远不近地站在她面前。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人不人鬼不鬼躲在这里到底干什么?你们是不是都被控制了?你们不想出去吗?不想要自由吗?”

喻宛央想,如果她能把对方激怒,那么就会更容易得到一些信息。

女人还是无声地望着她。

“好吧好吧,你们不是讲道理的人。但是至少告诉我,把我献祭给谁吧?让我做个明白鬼,这总成吧?”

还是无声。

喻宛央急了,“那宗择呢?我丈夫,你告诉我他是死是活,这个总可以吧?求求你了!”她眼泪滚了下来,终于没有神气活现的样子了,满脸凄色。

“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女人终是开口说话了。

“什么?”

“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要么他死,要么你死。”

“为什么?”

女人不说话,应该是不想回答她。

“你让我见见他,我不相信你的话。你让我见见他,如果他活着你们放他走,我就让你们烧!”

女人终是有了一丝动容,往前走了两步,“你愿意为他死?烈火焚身之痛,你知道吗?不是一下死掉,而是慢慢的,总也死不了。除了疼,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哦,不,你是能感觉到的,因为你能闻到你的肉被烧焦的味道。然后你的头发、你的皮肤、你的骨头……”

“我愿意!我愿意,只要你带宗择见我,让我看他一眼!”

女人戴着黑手套,喻宛央看到女人的右手握成了拳,而左手却是伸直的。她心头一动,猛然想到了什么,犹疑地问:“你是不是宗择的妈妈?”

隔着人皮面具,喻宛央看不见她的脸,更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全是悲伤。

“你是宗择的妈妈对不对?”

女人又走近了她,这时来到柴火边,一定要寻到一个答案一样,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愿意为他死?”

“我愿意、我愿意!你能救宗择,对不对?你能救他,求你去救他。我死就死了,但是不要让我死的不值……”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答应过我的,为什么现在才来!”女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可抑制的怒火。

“对不起,对不起,我记不得了,我跑出去以后全忘了!”

女人摇摇头,自言自语,“我以为我赌对了……那些孩子里,能对药没反应的就你一个。我告诉了你地点,我告诉了你时间,我叫你去通知小棠让他赶紧走。你什么都没做到,你什么都没做到!你忘了?我当时为什么心软想要他们放过你!为了你,我的丈夫死了,我的妹妹死了,现在他要把小棠变成魔鬼,都是因为你!”女人捂住脸哭了起来。

喻宛央心里更难受,她晚了十五年。眼前人的一时善念,让他们母子分离十五年。

“伯母,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我后来被爸爸带走了,我真的全忘了……”前面的眼泪是假的,到这时候是真的伤心难过。

女人拿出了匕首,喻宛央心中一惊,随即释然了。她闭上眼睛,再也不解释。只是在想,宗择,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然而刀没有刺入身体,火也没有点燃,身上绑缚的绳子却被人解开了。喻宛央睁开眼睛,那个女人割断了自己的头发,把断发藏进木柴里。她撕掉了人皮面具。

“唐小姐?”

唐英没有说话,快速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如果你要救小棠,把你的衣服换给我!”

喻宛央没反应过来,只能应着。两人身高体重差不多,交换了衣服,各自快速穿上,还都合身。唐英把自己刚才的那个面具给喻宛央戴上,自己早有准备一样,又拿了一块蒙在脸上,看起来和喻宛央有了七八成像。她拿着绳子,“快把我绑起来!”

喻宛央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行,伯母!”

“你不要再废话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知道你们在谷外带了人。从这边一直向南跑,跑过那个芦苇荡,有棵合欢树,那树缝里有个密道直接出谷,你去叫人来!

罂粟田那边的村民都是普通人,只不过被困在这里的,他们除了种大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些黑衣服的……”她顿了顿,“都是些可伶的孩子。但是,他们已经没有记忆没有感情了。如果能放过他们,就放过。如果不行,就全都杀了。只要你能把宗择救出去!我什么也不管了!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伯母你为什么不……”

“如果我出得去,我就不会指望你!喻宛央,你不要再让我失望!过了十二点,涨水后就没人能入谷了。等下个月的就算你再找来,宗择就不再是宗择了!”

喻宛央被突如起来的变化有点发懵,她听见唐英低低怒吼,“还愣着干什么?跑!”

她终于回过了神。跑!不顾一切地奔跑。她人在芦苇荡里钻着,苇叶纵横横隔眼前,她边跑边用手去挡开。衣服被割破,手被割破,好在脸上有面具没有割伤。

黑暗里,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这一刻的她,这一刻的夜晚和十五年前的那个也晚重合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只知道跑,跑出芦苇荡,找到那棵树,从树逢里挤进去,穿过那条隧道,她就能回家。

大厅里黑压压地站着百十号人,宫济山走在前面,宗择被人抬着和九星跟在他身后。而郦棠站得更远。

宫济山没有很多话,上手两个座位,他缓缓坐下,又指了指宗择。九星安排人把宗择在宫济山旁边放下。人群一起单膝跪地,高呼:“大先生!”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众人。语重心长地对宗择道:“天地如棋盘,执黑子,纵横天下。我森川家自祖上渡海而来,最多的时候这里有满满一百八十一个棋人。可惜啊,现如今也只剩这些。宗择,你是森川家的人,理应再振兴祖业。”然后大声对底下的人喝道:“你们来见过小先生!”

山呼海啸地声音响起来:“见过小先生!”

宫济山偏了偏头,问九星,“祭祀台准备好了吗?”

九星回答道:“是,都准备好了。”

宫济山点点头,“好,宗择,我们去祭祀台吧。祭祀之后,你就是森川家神的神选之子。有无上的大能!”

“无上的大能?”宗择双目呆滞,重复着这几个字。

“是的,无上的大能!这乱世,法律规矩都是一纸空文,只要你能操纵这些棋人,你就能凌驾于律法之上。铲除所有你认为有罪的,法外执行。你将手握魔契书,和那些欲望不满的人签订契约,拿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宗择听得似懂非懂。宫济山笑了笑,“你很快就能明白的。”

他继续被人抬着跟着宫济山出了大厅,来到了祭祀台的广场前。二三十米外的祭祀台上绑着喻宛央。

“你看,那是祭祀的祭品。”

“那个人是谁?”宗择木然地问。

“一个肮脏的女人,妄图磨灭你心智的女人。烧死了她,你就能断情断欲,无欲则刚。这种沉沦情欲不守规矩的女人,就该受烈火炙烤。”仿佛是从牙缝里一子一字蹦出来的。“你说,她是不是该死?”

宗择茫然了一会儿,点点头,“是的,该死。”

宫济山哈哈大笑,抬了抬手。旁边有人拿了火把,一人递着一人,直到祭祀台前。他的手按在了宗择的肩头,“点火。”

一声递着一声过去,最后一个人点燃了柴火。火焰顿时燃烧起来,将柱子上的人淹没其中。然而宫济山还没来得及笑出声,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人群的嘶喊声。他猛一转身,只见那连绵不绝的罂粟田居然着起了火,火光冲天。

有人黑衣人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大先生,不好了!大烟田和实验室都起火了!可是救火的人手不够!”

宫济山怒极,抽了一巴掌过去,那人被打倒滚了半圈。宫济山的声音都变了调:“去,叫棋人们都去救火!”

九星把棋人都带着往罂粟田那边跑。

注射入身体的,并不是迷药,这时候身体内所有的药效都消退了,宗择感到大脑终于清楚了,身体也终于恢复了行动力。一清醒过来,他就意识到那大火中正在焚烧的是什么!

后面的骚乱给了他机会,宗择发疯一样冲到祭祀台前。火烧得太旺,他抽了一根木柴想去把柴火都拨开。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看着近在咫尺发疯了想要靠近解救她的宗择,低低地说:“好好活下去。”

宫济山见宗择居然能行动了,惊诧之于更是怒意横生。他疾步走过去,宗择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而宫济山则弯腰捡起一根木棍狠狠敲在他头上,宗择顿时昏倒在地。

柱子上的人惊呼了一声,但随即看到了宫济山身后,却是笑了。她大喊了一声:“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个声音让宫济山的笑容顿时冰冻住。他想要靠近去看清楚柱子上的“喻宛央”,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许墨庸双手插兜,望了望被火吞噬的人,再转过头看了看宫济山。

“那是谁?”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胆怯,嘴唇颤抖,像是不敢问。“火里的是谁?!”

“连她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吗?”许墨庸讥讽道。

“小唐?小唐!不,不可能、不可能!”宫济山想要冲过去,身后的人却一把用胳膊锁住了他的脖子。但并不是想要他的命,只是让他无法动弹。九星不知道何时转回了这里。

“九星?九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去拿下那个畜生!杀了那个贱货,我让你做小先生!”

回答他的是九星冷漠的面具。

“畜生?畜生不是畜生生的吗?父亲,何必这样骂自己?不过,也不对,你是畜生不如,连畜生都生不出来的。”

宫济山拼命地想要挣扎,许墨庸缓缓拿出了枪,对着他的膝盖开了两枪。九星松开手,宫济山扑倒在地,但是他仍旧在向火堆爬去。

许墨庸抬腿踩住了他的后背,他再也动弹不得,双手却去抓地,想挣脱身后的人,想要再靠近她一点。

许墨庸点了一支烟,示意九星帮他踩住宫济山,他则屈膝蹲下去,“别费力气了,你死也得不到她的。心得不到,身子也得不到。姨母说了,她要让你一辈子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等她烧成灰了,就把她撒到后溪里,顺着水流下去,流到江里、海里,总之是你找不到的地方。你呢?我把你就吊在那棵树上,也变成干尸,就这样看着她越走越远。”

宫济山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的只有两个字,“畜生、畜生!”

许墨庸示意了九星一下,九星松开脚,宫济山又往前爬出了半米,许墨庸又踩住他。他眼看就要靠近火堆了,肉皮烧焦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他懊恼地拿头狠命地撞着地,“我当年就该杀死你,不该留你这个祸害!”

许墨庸嗤笑,“我不是你留的,是我母亲拿她的命换的,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不然你怎么会那么好心送我出去读书?是她用自己的命换我不做棋人,让我有机会出去读书,想给我换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可惜,她太傻了。我就不懂了,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女人,为什么你对姨母那么好,却对我母亲那么坏!”

“因为她是贱人!她用下三滥的法子怀了你这畜生,她放走了我的小唐!死不足惜!”

“是,她是贱,喜欢你这种禽兽,可不就是贱,活该她被砍成八块。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要把宗择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不过就是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姨母。

可惜啊!你发现姨母偷偷写卡给宗择,就断了她的手。你想让她死心塌地跟着你,又生出更好的主意,但是却又过不去心理上那一关。你千方百计想要‘试炼’宗择。也是,毕竟他是你仇人的儿子。你的小唐爱上曾经毁了你滕川家事业的男人,还装死藏得结结实实。给他生孩子,为他放下屠刀拿起画笔。

你是要杀他的,不过为了你的小唐,你当然舍不得。不爱你,恨你也好,对不对?把她的儿子变成魔,把她的爱人变成鬼。你在手镯上下毒杀了她心爱的人,你假装道士给她儿子批命,模仿她的笔迹,让宗择走也走不了,一直在津州转。你让小唐和你签契约,保她儿子的命,你让她不断去杀人,等着儿子去破案------呵,原来你就是这样爱一个人的。

你自诩无所不能,你以为得到了姨母,你却连碰都不敢碰她,只有在打了针以后才敢靠近。你可真是一个无能又可伶的胆小鬼!”

宫济山的手抓入土里,抓出了血,目眦尽裂。许墨庸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胸膛,撕咬着他的心脏。他仰天长啸,“让我过去,小唐是我的,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九星摇了摇手枪,“外头的人已经进来了,快点把老头子解决吧。”

许墨庸看了一眼柱子上的人,已经没了生气。“不用我们,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烧死了最心爱的人更好的惩罚呢?”

许墨庸拿开了脚,宫济山不管不顾地爬过去。火灼烧着他的手、他的脸,他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一样。直到爬到了唐英的脚下,抱住了已经烧焦的双腿,他闭上了眼。许墨庸竟然看到一丝欣慰的笑容。

狗叫声、人的吵杂声逐渐大了起来,许墨庸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

“以后去哪儿?”他问。

“去哪儿?自由了,还不想去哪儿去哪儿!当杀手嘛,哪里都找得到生意。”九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你打算去找你母亲吗?”

九星自嘲地笑笑,“找她干嘛?手上沾了那么多血,是有厄运的,还是不要连累家人了。更何况,我也过不回普通人的日子了。就这样吧!”

许墨庸不置可否。他回头看了一眼,山谷中点点火把晃动,也许有一只是属于她的。他拿出两枚金币扔在了地上,转身离开。黛西,再见了。

身后的枪声响起。

一个月后,宗择重新把那具骸骨和手骨下了葬。谷里的“郦棠”并不是他的母亲,而是由人假扮。他曾奢望过母亲能活着等到他,但是没有。军队开进了谷里,他在一间小屋里找到了母亲的信。

绝笔书写于十五年前。信上说,他的母亲是个书香门第的女子,爱上了已有家室的男人,心甘情愿没名没分地过一辈子。直到无意中撞见还是孩子的喻宛央被拐,她于心不忍尾随而至谷底,趁机放出了女孩,而她则留在了谷里。

这就是母亲给予这个故事的全部讲述。

宗择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曲少杰撞了撞喻宛央的肩膀,“那里头烧焦的两具尸体,属于女人的那个没有左手……”喻宛央深望了他一眼,“有些事情,没有必要深究。如果逝者想那样告诉生者,我们为什么要去违背她的意愿?一个不堪的现实和一个美好的虚幻,如果能选择的话,为什么不选择美好呢?”

曲少杰点点头,不再言语。

那一天,母亲出门时一身淡绿色细格子旗袍,脸上挂着泪,“好!你不要我管你,我再也不会管你了!”然后甩门而出。他躺在床上等待着、等待着,但是没有等到妈妈回来。他终于知道错了,不该偷偷乱跑,不该说母亲是个怪女人,也要把自己养成怪物。他不该赌气不吃药,让病变得更重。他哭着叫“妈妈、妈妈,你回来吧!”

门开了,母亲回来了,浅浅地笑着,在他床边坐下,轻轻叫他的名字:“小棠……”

“妈妈!”他想要抱一下母亲。但是她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妈妈要走了,小棠要乖乖的。”

然后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那道门太亮了,刺得他眼睛疼,他叫着“妈妈、妈妈!”

喻宛央醒了,摸了摸他的脸,他抓住了她的手。这双手和母亲不一样,但同样是温暖而柔软的。他睁开眼,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身在往美利坚去的轮船上。

“做噩梦了?”她担心地问。

其实他自离开母亲后,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梦到过母亲。“不是噩梦。”他说。

喻宛央往他怀里钻了钻。

“我不能让他知道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拐带过别人家的孩子,我是没有人性的杀手,双手沾满了血,洗不干净的。为了能保住他的命,我只能做一傀儡,不停地杀人,受人摆布。如果不是我,他父亲不会死。他如果知道我为了他杀了那么多人,他会怎么样?他会内疚、痛不欲生,他会看不起他的母亲!他会活不下去的!

宛央,我不能让时光倒流重新开始做一个好母亲,但是你可以帮我做到。就让他的妈妈死在十五年前吧,不要告诉他,把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你发誓!”

喻宛央一想起郦棠生前的话,便觉得眼睛又酸又涨。她不敢让他看见,把头埋在他胸前,紧紧搂住他。

“宗择,小时候的事情我全想起来了。我们前后被带进了谷,伯母对我说,她也曾经被拐带过,有好心人放了她。她说,你是唯一一个能记得事情的孩子,那些药对你没作用。我说的话,你能记住吗?

我说我能记住,我过目不忘。她说,我念诗经给你,看看你是不是真能过目不忘。她念了一遍《蒹葭》,我果然复述出来了。她说,你要记住,那蒹葭,就是那些芦苇,你从密道里出去,去告诉大人,带他们来这里。你去找我的儿子,小棠……”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仰头看他,而他正好低下头。她吸了一口气,“伯母说,你告诉他,妈妈爱他。妈妈不管在哪儿,永远都和他在一起……对不起,我晚了十五年。”

他微微笑了笑,静默良久,然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没关系,我还是等到了。”

她牵了牵唇角,慢慢拉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我也谢谢伯母,把你交给了我……宗择,我也要做妈妈了。”

第十二章 回肠
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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