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

那时我还在上学,早上没赶上校车,我在报廊里找着各种新闻,水灾、地震、离奇的高温,地球好像正在发脾气的孩子。不过对我来说,这一切不过是热闹罢了,我无能为力,所以也就与我无关。

第二班专门接送我们这些迟到学生的校车到了,我上了车,车上今天只有我一人。这真神奇,以前总会有四五个同伴,难道这些人约齐了改邪归正了?

从车外望去,急匆匆的气垫车似乎特别忙,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其实这几天一直有点儿异常,班上虽然总是有些申请在家上课的学生,但这几天似乎特别多,就算正在上课的学生也总是三三两两地在讨论什么。这真是怪事,我虽然有点儿不太合群,但从没这样孤立过,连少有的几个死党似乎也在背着我说什么。

要不是没有家长,我也申请在家学习了,不想看这些鬼祟的脸。

父母双亡,我是孤儿,以前这种人会饿死,或被关在专门的像监狱似的地方,现在不用了,有机器人照顾我,一点儿缺憾都没有。虽然有的人说我们这种人有点儿冷漠,但对我来说,有机器人照顾,我一点儿缺憾都没有,别人的感受与我无关。

推开教室的门,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屏幕自动弹开,上面现出红字:“你迟到了。”

我用手按了一下第二行的绿色的“我很抱歉”四个字,画面变成了正在讲课的老师。他们说这些课程是实时转播的,不过我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打瞌睡也不会有老师过来敲你的头,只有屏幕出现警告声:“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打个哈欠吧,只有打哈欠的自由。

那老师忽然沉默了一分钟,我不开玩笑,他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然后,他转身推开窗:“你们知道吗,阳光是有味道的,打开窗,你就能闻到阳光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是金色的。”他又沉默了。

我想他疯了!

阳光的味道是金色的!我从没听过味道可以用颜色来形容。一直听说直播授课的教师心理压力过大,心理疾病发病率高,现在真的知道了,这可怜的家伙,明天就不会在这儿了。

他转过身面对我们,面对镜头,一脸的悲怆。我只能这样形容,那不是悲伤,那比悲伤更有广度,但没有悲伤的程度深。我想,那应该叫悲怆,一种泛泛的、淡淡的、很伟大的、感怀全人类而不是感怀身世的悲痛:“有的时候,只有得到才能让我们知道我们不需要什么,只有失去才能让我们知道幸福是什么。”

我开始翻课表,这节不会是诗歌创作吧?

在我哗的一声笑出来时,我的老师,眼睛红润,关上了摄影机。

我呆住了。

出事了?

屏幕上红光闪烁:“请注意,这关系你的生命。这座城市即将沉入海底,所有市民将有秩序地离开,现在请将你的信用卡插入刷卡器,电脑会自动给予通行标识,并打印出发时间。你可以转告亲友,但由此发生的意外或骚乱,可能致使你不能准时离港,本机将不再重新标识时间,政府将不对你的生命负责。”

我呆呆地听着打印机“咔嗒咔嗒”的声音,终于明白,大家在议论什么,他们不同我说,只因为我是唯一还不知道的人,因为我没有亲友,我是一个孤儿。

我推开隔音门,在玻璃里就可以看见我有一张苍白的脸。对面的门也打开了,兰西用那种先知道一秒钟的同情眼光看着我:“你终于也知道了。”

我在门槛上坐下,双手抱头,想了许久才明白:“我们去的地方,不再有阳光?”

兰西说:“是海底城。没有阳光,空气是过滤的,不会有任何味道了,即使用第九交响曲来形容阳光的味道也不会有人反对了,因为,人们会忘记阳光的味道。”

我说:“我不在乎有什么不同,要是可以忘,就不重要。”

兰西说:“是的,可以忘记的就不是最重要的。”

声音那样细弱,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她哭了。用那教师的话形容,我的嘴巴里有一股眼泪的味道,我对那一天的整个回忆都有一股眼泪的味道,一种陈旧的、有尘土味的眼泪的味道。我干巴巴地说:“不值得哭。”

兰西的无声哭泣,让我有半生的时间都停在那一天的坏情绪里。地球本来就是个水球,看世界地图就知道了,大陆不过像苍蝇屎大,大片大片的水,什么时候高兴就可以淹过去,于是我们建了海底城,建成了就是要用的。现在这一天来了,我们早知道要来的,它来了,有什么好哭的?

大船在海面航行,过些时候到达目的地后,大船会变成潜艇。我躺在甲板上晒太阳,阳光与空气对所有生物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东西,重要得不能失去,重要得一刻都不能失去,因为它们从未失去过,我们不知道它们的珍贵。我不喜欢白天,爱夜,爱那夜色苍茫。现在好了,夜色将永远无穷无尽地苍茫下去。

不过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冷淡,他们说是凉薄,但是有什么不好呢?哭天抢地地表演悲怆才好吗?大群人来送将走的亲友,在港湾里。港湾外的人还如常工作着,不知道他们不该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最后走的那些人,没有亲人,没有工作,没成人,不事生产,为什么我会同最先走的一批一起走?因为我是孩子吗?不,我不相信。

兰西给我冰激凌:“想不到会同你一起走,爸妈说,你在到达新家前,跟我们在一起。”

我问:“为什么?”

兰西道:“几天前从网上看见的,征集社区志愿服务者,妈妈报了名,想不到会是你和我们在一起。”

我说:“谢谢你们。”

为什么不准我带我的机器人走?我不喜欢有恩人,这个时代,谁愿意平白多出个恩公来?什么事是机器人不可以代劳的?

冰激凌化了,我把那白色的东西扔到海里。海豚追逐着将之吞下,我看海,看天,看不知名的飞鸟与鱼。

兰西问:“在想什么?”

我说:“我们像不像迁徙?从大海来,回到大海去。有什么好悲伤的?”

兰西问:“你难道不会想念阳光与海滩?”

我说:“那不过是一种习惯,很快就会有新的习惯。”

兰西气愤地站起来:“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有点冷血!”

我说:“38℃啊。”

兰西气愤地走开几步。我也有38℃的血,只不过没在父母身边不会撒娇而已。

力场包住无形的空气,排开水,开始下潜,海水由透明变蓝、深蓝、更深的蓝、墨黑。

一声呜咽,光线消失,我们的陆上生活结束了。一声呜咽,兰西在我身边哭了起来。

当黑暗来临,当世界转身离我们而去,是谁抛弃了谁?

我轻轻抱住兰西,兰西的身体十分细小,好像不足一握似的,她是个小女孩儿。

抱兰西回她的客舱,刚到门口,就听到低低的谈话:“兰西好像是喜欢那孩子。”

“你同兰西谈谈,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个好孩子,要不是他,我们还不能这么快离开呢。”

“但兰西同他是不可能的,政府对那孩子另有安排。”

我站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兰西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看着我,她好像很诧异我为什么站了那么久。

我把兰西放下,默默离开。我不是有意听到的,我并不想知道,如果有命运这回事,我相信一个人还是不要知道命运的好。同命运斗是很累的。不信你去对着冰冷的墙喊上一千次:“还我爸爸妈妈!”或者:“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墙壁没有回答,命运也是一样,它在那儿,已是事实,它不出声、不回答,但它已经在那儿,不会改变。

有时我也需要一点儿眼泪,我现在就想哭泣,但是,我忘了如何才能流泪。

海底城并不值得哭,那儿的生活还不错,温度宜人,准时下雨,一切都舒适得让人忘了以前是怎么生活的。这生活不是很好吗?

兰西父母所说的政府并没有来打扰我,我像以前一样,在社会保险账号上领取生活费,由公共服务的机器人来照顾我,不同之处只是以前我自己有一个机器人,现在要与人合用,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兰西越来越觉得与我话不投机,她同一群怀旧的同学组建了一个叫“阳光社”的文学社,我有空宁可去学学游泳潜水,在水世界,不熟悉水,是不行的。

我送兰西去学校,在海底,不能浪费能源,更不能污染空气,所以没有汽车,只有电动车。兰西的父母不放心,我每天送兰西去学校,兰西尖刻地评价人造太阳:“一觉醒来分不清是早上七点钟还是晚上七点钟。”我无所谓地耸肩,即使在地面,对着真正的太阳,我一下子也分不出是早上还是晚上,不过我一觉醒来,晚上七点的时候为多,要是早上七点多半是我还没睡。

然后,我从广告栏看到招潜水员的广告。兰西问:“潜水员?干什么的?”我回答:“整天潜水玩还有钱花的人。”兰西说:“那不是很合你的要求吗,为什么不去试试?”

我轻轻敲了一下广告栏,一份打印件从下面出来。我会去试试。

去面试的人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多。那是间很气派的办公室,并没有豪华的装饰,一张桌子,两把沙发,而且不是令人舒服的那种沙发,那是一种并不舒服的直背椅,但是办公室非常大,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看见这样奢侈的空间,令人不能不产生敬意。面试的男人长着一张刀刻一般的脸,一双眼睛刺人般锐利。他说:“我们只招收最好的潜水员,因为我们会给予最好的报酬。”我有点不安,我的潜水技术还没有那么好。他像是看穿我一样,他说:“但是,我们并不要求你现在就有最好的技术,我们只要你现在有最大的潜力,在将来,接受我们的训练后,可以成为最好的潜水员!”

我接受了一连串的测试,肺活量、脑电波、心电、血压。我合格,出门时,看见穿西装的职员正在劝解:“抱歉,我们只招收二十岁以下的。”

这份工作薪水非常优厚,即使大学毕业也要奋斗十年才能得到的薪水,我不愿再等。这就出来工作吧,毕竟那是很大一笔钱,再不用去领救济金了。

从兰西家的隔壁搬到公司的宿舍去,兰西同她的父母一起送出来,兰西的爸爸说:“凡事当心。”我点头说:“知道。”其实并不知道要当心什么。要是真的关心我,得给我更多提示,我还是个孩子,没有逻辑推理的能力,而且也不愿费心多想。谁去想那些事!

我们这个队有点儿奇怪,我明明听那人说只招收二十岁以下的,队里的同事却全部二十岁以上,若干骨干三十岁出头儿,十几岁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事情一定是有点儿怪,但我并不想抗争,那太累了,我只希望在命运或其他什么人操纵我走向哪条路时不要太明显,别太让我难堪,我只是懒,并不是不懂做人的尊严。

这些个同事也有不好相处的,像宋平就专喜欢对我吹毛求疵,他是领队,不仅对我吼叫,连带手把手教我的同事张哥也被牵连。有一次矫正打水姿势时,我一时紧张,将脚蹼几乎甩出去,张哥笑出来,我也笑了。宋平指着我:“你上来!”我爬上池边,还没站起来,一只脚刚要落地,那家伙竟抬起腿来,一脚将我踢落回水里。我痛得缩成一团,在水里缓缓地向下沉去。那一刻我好像觉得更愿意留在水里。

水里多好,我觉得自己像只自由的鸟,在飞,在孤独地飞,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所有人,在天空自由地孤独地飞,人太多了,我多渴望孤独。如果能够,我会选择深海海底,在漆黑的海底,我会埋伏在沙子里,等待落入我口中的食物,如果没有,我就静静地等。我存在,但我沉默着,生命存在,但生命可以选择沉默。

我在水面下,听见说话,我不是有意听,但是我能听见,奇怪的是我本应该听不见,但我能隔着几米深的水听见对话。张哥说:“你对我的训练方法有意见可以对我说!”

宋平说:“这是我说话的方式!”

张哥道:“这不是那孩子是谁的问题,而是你的态度有问题。”

宋平问:“你指我没有礼貌?你会不会对一条鱼问好?”

我觉得头昏,我的胃抽成一团,不住地痛,一条鱼!还是有人看出来了。

有一次我下水,张哥在岸上轻声自言自语:“小心点儿,别太逞能,别让人家发现你像一条鱼多过像人。”

我在水下觉得冷,一会儿就上岸了,我不太高兴,说了声头痛就回去休息了。

我在浴室里,把浴缸放满水,然后看看表,将头埋进去,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有点儿不好受,抬起头,看了看表:“十分钟。”对一个没经过多少训练的人来说,这个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而且这对我毫无困难,我知道潜水最长时间的纪录,我实在是应该小心了。

我洗了澡。在水里泡着真的很舒服。我为什么选择潜水?只是为了高薪吗?不一定,也许是我喜欢在水里待着,也喜欢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的感觉,在深海潜水,你会觉得自己来到宇宙,没有光没有同类,只有怪异的生物。

我睡着了,醒来时只觉得天花板在摇晃,那种怪异的感觉令我惊骇,我想要坐起来,手一划,碰到光滑的壁。我呼出一口气,发现比平时要费力,吸气时,咽下了一口水。我猛地坐起来,水发出哗的一声,我的头发湿淋淋地滴着水,我喘气时一股水顺着鼻子流出来,然后觉得喘不过气来,我不得不趴在浴缸边上让肺里的水全流出来。

我睡着了,在浴缸里,沉在水底睡着了。也许我只是不小心滑了下去!我看了看表,三个小时,我在水底三个小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可以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呼吸。我闭上眼睛,十分恐惧,而且伤心,我不是一个正常人!我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因为鱼没有眼泪。

恐惧像一条热流,在我身体里乱窜,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有没有人偷看?我不是一个人,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吓得要哭出来,要不是鱼不配有眼泪,我已经在哭了。

我一直怕的事,今天知道答案了。是的,有人看见,有人知道我像一条鱼。

我缓缓地游着,不管那些从池边跳下来救我的人,我是一条鱼,在水里不用人来救。我从池子的另一边上岸,爬上来,我才觉得我在陆地上特别笨拙。我慢慢地走回到我的房间,宋平还冲我叫:“滚回来!”

我回头,冲他伸出中指。

他号叫着,被人拉住。

我是个试验品,但我想,我是比较稀少的试验品,我大约比宋平更珍贵。

第二天我绝食了。

第三天,张哥来看我,他拿东西来给我吃,他说:“宋平并不恨你,他那样对你,不是针对你,他不是有意伤害你,他有他的问题,原谅他,好吗?你知道你有能力真正地伤害他,你还一定要做吗?”

我问:“我像一条鱼吗?”

张哥说:“你更像宋平年轻时,优秀,不用费力已经是最好。”

我说:“宋平也被人蔑视为一条鱼吗?”

张哥看着我,低声地:“你要是知道了什么,不要说出来,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了,你要是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你什么。明白吗?”

我想象我的泪水已经流下来,泪水四溅,但是我没有眼泪,我只是点点头:“明白。”

张哥走了,我把食物吃下去。

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长出鱼鳞,我该怎么办?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身上长出鳞片,我看着镜子,镜子里飘忽不定,一会儿出现一条鲨鱼,一会儿又出现一只章鱼,在鱼头上,我看见自己的脸,恐怖的、惨白的脸。然后,我回头看见宋平和张哥,他们拿着剖鱼的刀子,我说:“不要吃我,我不是鱼,我还有一部分是人!”但是我发出的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他们走过来,我的绝望压过恐惧,我说:“好,吃掉我吧,希望你们不会为吃掉一个人而良心不安。”张哥和宋平的刀子掉下来,我用触手卷起刀,我说:“即使你们不杀我,我也疲倦了。”我自杀了,然后,我就醒了。

我微笑,还有人会在梦里说:“我疲倦了吗?”在梦里也觉得累,是心累了吧?同人打交道始终不是我的长项。

宋平对那天的事,一声不出。我也不想提,我不原谅他,即使他道歉,我也不原谅他,所以,我才不希望他道歉,我不会说原谅他!但他也没有再找过我麻烦,这个人令我在潜水队的日子不好过,但他只不过是个苍蝇,并不能真正地伤害我,我不怕他。我怕我自己的身份。我是谁?

张哥说:“多数人像蚂蚁,不知道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就算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一只蚂蚁同另一只蚂蚁的不同,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一只蚂蚁躲在一群蚂蚁里不好吗?不安全吗?被淹没的感觉不好吗?

张哥说:“渺小的感觉并不好受,同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感觉一样不好受,也许更不好受。”

张哥安慰我,我无言。

大海是我的故乡。

张哥同我在一个潜水口换衣服,他说:“还是有些值得开心的事的。”

我按下进水按钮,是的,比如整个人浸在水里,比如向大海深处一直游过去。

我向大海深处游去,不回头,张哥在后面一直说:“慢一点儿,等等我!”

我不回头地游下去,张哥终于发出警报,我能听到,别问我是怎么听到的,我甚至不是用耳朵听到的,不是我们常听到的那种声音,是另外一种声音,但也是声音,我不知道是怎么听到的,我想那也许是一条鱼的本领。

张哥真的发警报了,我的通话机也响了:“你必须马上往回游,你的氧气很快就要用完。”是宋平的声音。

我关了通话机。

摘下面罩,脱掉潜水服,是的,我是一条鱼,我不用任何设备就可以在深海自由自在地游!

身上没有金属物品,我想,就算他们出动捕鲸船也找不到我吧?我在海里同一条鱼有什么分别?

很快我就听到声音:“我知道你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不要以为我们找不到你,我们就在你后面,放弃抵抗,向我们靠拢,可以少吃点儿苦头。”

是什么让他们找到我?

我收起四肢,吸一口水,缓缓向海底沉下去,也许,这样可以躲过他们的追踪。

宋平说:“最后一次警告!”

我没有理他。

发动机声传来,我看见潜艇,他们出动潜艇来找我!

我向海藻丛游去,让他们被海藻纠缠至死吧!宋平道:“不要再向前!我们会发射鱼雷。”我才不信!

一支鱼枪向我射来,来不及转身,来不及躲开,我眼看着那带钩的铁枪射向我并穿透我的大腿,疼痛令我昏迷。

我像一条鱼般被拉到潜艇上。我的血流在地上,只有23℃,我可以在低温下存活。

张哥冲我吼叫:“你想去哪儿?去喂鱼吗?!”

开枪的是张哥,我还以为他知道我的苦衷,他会同情我呢。他用鱼枪射我。

我问:“要我一辈子做实验动物吗?”

张哥道:“以后人人都要像你这样,适应海底生活,你要跑到哪里去?去海里?那才是你的家?你能同那些鱼交流吗?你要同那些海星贝壳做同类吗?你不过比我们早些拥有适应海底生活的基因,在你之后出生的人都会同你一样,你并不孤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连同你的烦恼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无病呻吟!”

我被抬上担架,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是那样,人,还是人吗?人类是生存下去了,还是已经灭绝了?人,改变多少才能活下去?改变多少还能叫人?改变多少才不算人?”

张哥说:“这些疑问,不过是出生前的阵痛,忍过去,人类的新生,就开始了。”

但谁都知道新生命并不是原来的那个,孩子出生,人们仍会为孩子父母的死而伤心。出生了,旧的人类呢?是不是灭亡了?

手术后,没有人,宋平进来,默默将一张X光片给我,他说:“收好。”

没人时我偷偷拿出来看,隐隐可以看出是人的胸部影像,他给我这个干什么?

这是什么人的胸透片?胸骨上有一个阴影,好像衬衫扣子一般,真是奇怪!是衣扣还是病变?

衣扣?衣扣!我忽然明白,这是我的X光透视片,这个所谓的扣子,是个可以发出信号的定位仪,这就是他们能找到我的原因!宋平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转头向镜子看,我的眉头、我的眼、我的嘴唇,为什么以前我没有发现!我的相貌同宋平一模一样!

我问张哥:“我同宋平长得有点儿像?”

张哥沉默一会儿说:“因为宋平是最好的潜水员,他在水中如鱼得水。”

我问:“他为什么恨我?”

张哥说:“他不恨你,他不喜欢被人嘲笑。”

我问:“嘲笑?”

张哥不回答。我替他说:“说他同鱼杂交,说我是个真正的杂种?”

张哥不回答。我说:“他甚至不肯抚养我长大?”

张哥说:“现在父母抚养子女,也不过是隔几天看看,说几句话。”

我微笑。

这就是宋平恨我的原因吧?我是个杂种,他以我为耻。他的独生子是一条鱼!我像他多些还是像鱼多些?我要同他在一起还是同那些鱼去做伴?

我去找宋平:“帮我除掉那东西!”

宋平道:“你还想走?你到底想去哪儿?”

我说:“我不知道,但首先,要除去那东西!”

宋平道:“我不是不可以帮你,但你一定得想好你要到哪儿去,因为摘掉定位仪,你就得走。”

我不知道,我要再想想。

张哥问:“没听过你提起以前的朋友,这次一起来的没有你的朋友吗?”

我去兰西家。

兰西不在家,只有兰西的母亲,她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我来:“兰西不在家。”

我没有离开,我问:“她在学校吗?”

兰西的母亲说:“她在医院里。”

我诧异道:“出了什么事?”

兰西的母亲道:“你不知道吗?这里多数人都因为缺乏光照而得了抑郁症。”

我呆了一会儿,才问:“伯父好吗?”

兰西的母亲说:“他在一次潜艇事故中遇难了。”

我呆了,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的头发都花白了,我才发现她老了那么多。

她说:“当初还以为可以早一天离开那座城市是好事,现在看来,人,并不适合在海底生活,人毕竟不是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辞的。我到医院看兰西,她很平静,只是人有点儿呆呆的,依旧美丽,美得让人心酸,我觉得胃痛。

兰西看见我,把头埋进我怀里,她的声音低弱:“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然后兰西哭起来,她说,“我父亲死了!”

我说:“我知道。”

兰西说:“潜艇去深海,机器过热,发动机停转,潜艇一直向深海沉下去!一直沉下去,直到水从最脆弱处涌进去,像一条水箭一样射进去,所有人都死了!”兰西尖叫,医生将她抓住,给她注射了药物。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呆呆的,我觉得,她刚才更正常一些。

为什么我不会被水压死?我不知道,我想这大约也是他们想知道的。

回到潜水队,张哥说:“明天去体检。”我问:“都去,还是只有我?”

张哥顿了顿才说:“大家都去过了,只有你不在。”

我沉默一会儿:“会不会痛?”

张哥笑笑:“别想太多了。”

我去游泳池,在水底,我觉得有一点儿安全。我静静地沉在池底,看着水面的涟漪,一波又一波,真好看。隔了水看这个世界,是另一个样子,是不真实的,是荒谬的,是一场梦。

张哥在池边问:“能待在水底是不是很快乐?”

我慢慢浮上来:“就像呼吸空气一样,是一种需要,说不上快不快乐。”

张哥说:“那不很好吗?”

漂在水面上,我问:“为什么拿我去做实验?你们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张哥说:“只是想得到成千上万像你这样的人。”

我问:“像我这样?”

张哥说:“人不适应海底生活,但,海不会改变,地球不会改变,只有人改变。”

我问:“你们想看看我生活得是不是快乐?”

张哥说:“很少有人会生活得快乐,我们只是要看看你能不能生存。”

我说:“我不是活着吗?”

张哥说:“这种技术会渐渐广泛使用,地球人会渐渐习惯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下生存。”

我问:“那么原来的人呢?像兰西那样,被关进疯人院,让他们去死吗?”

张哥说:“尽我的能力解决我能解决的问题,我不能解决的,我不多想。”

我看了他一会儿,重又沉入水里,张哥的解决方式同我沉在水里一样,是一种逃避,拒不看四周哭泣的面孔,自己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悲哀就不再存在了。

我又一次浮上去:“去好一点儿的医院,兰西的病是不是能好?”

张哥问:“你是说……?”

我说:“我也许可以去到别人去不到的地方,多赚一点儿钱,治好兰西。”

张哥悲哀地看着我:“你不再冷漠?关心别人可是很危险的事。”

人类曾厌恶冷漠的人,现在他们需要冷漠的人了,因为海那么大,要很冷漠的人才能忍受那种孤独的感觉。像我这样,不关心人,也不要人关心。

对我来说,不是人,生活在异类中间,关心,不,爱上一个女人可是极其危险的事。

我说:“不,我不爱兰西,我只是跟她很熟悉。”

张哥说:“没什么能治好兰西,除了阳光,但,这里没有阳光。可以用紫外灯光代替阳光,但是作用不大。”

我沉默,我想我也许可以带兰西去晒太阳。

海底城并不深,它原本就是一座城市,不过是海平面上升,它才沉入海底的,一个人稍受训练即可潜水到水面上去。费用应该不是问题。

为什么没有人想到用这个办法来治疗那些人?我想人们刚刚来到这个地方,有太多的事要做,太疲于奔命了,没有心思花在少数人身上。

我听见宋平笑道:“想想看,几千万打造出来的比金子还贵的人,最后的用处不过是背着发神经的小女孩儿去晒太阳。”

我微微笑。

我带着兰西浮出水面,打开舱盖,阳光照进来。阳光,倒真能让人精神一振,深深吸一口气,是的,阳光是有味道的,这味道对于我们来说是奢侈的。

兰西的脸上露出阳光般的微笑,她说:“阳光!”

兰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阳光。

我笑:“来,去游泳。”

兰西有点瑟缩:“我不太会,这是海里!”

我漂在水里:“来,到我身上来!”

兰西从梯子上慢慢走下来,抱住我。我仰面划水,兰西趴在我身上,像趴在一个皮筏子上。她十分开心,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兰西沉默了,她默默看着我,然后,我感觉到她身体有点儿发抖,我问:“冷吗?”

兰西说:“有点儿冷,回去吧!”

我带兰西回到潜艇,兰西说:“我想回家了。”

回家?兰西什么时候开始接受那个地方为家了?人类的适应能力还真强。兰西沉默一会儿:“我们应该努力适应环境,因为没什么会为我们改变。”

我沉默。

回到家,兰西同我说:“别再来找我!”

我呆住了。

兰西站在我面前,身子发抖,过了一会儿,她说:“人都是要呼吸空气的。”

我不明白。她说:“我以前还不信他们说的话,但是,你不用呼吸,是不是?今天,在水里,你至少二十分钟没有把头露出水面。”

是吗?我完全没注意。

兰西说:“我很感谢你对我这么好,但是原谅我,我害怕。”

兰西流下眼泪:“而且,我也不想嫁给一条鱼!”

我呆住了:“你放心,我并不爱你,我只是同你很熟悉。”

兰西同穿着白衣的护士进去,她一路在哭。我完全不明白她,我想帮助她,不管我有没有帮到她,她却侮辱了我,而且还一直在哭。我想,我该庆幸自己不是莫名其妙的人类了。

我问张哥:“什么叫爱情?”

张哥说:“想同对方在一起,希望对方快乐,愿为对方做任何事,不管对方身份地位外貌有什么变化,都始终如一地对待对方。”

我笑了:“是理论上的,对吧?”

张哥想了一会儿:“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不过他们最后的结果大多是双双殉情了。按进化论来说,这种人的遗传基因很少能流传下来,所以,这种人应该越来越少才对。”

我大笑:“比如梁祝,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理论上的爱情对人类繁殖后代是无益的,按进化论,这种无聊行径应该绝灭。”

张哥说:“是,要是你爱上什么人,忘了吧,或者,当个玩笑吧。”

我说:“不,我并不爱她,不过她怕我,她当我是异类,我想帮她,我同情她,只是因为我同她从小是同学,但是,她竟然怕我厌恶我,更不用说陌生人!”

我站起来:“不是爱,只是作为一个人应该得到的,我得不到,她说她不能嫁给一条鱼,你听见了吗?我不能得到一个人应有的对待!就像黑人,不是一定要在公共汽车上坐下,他们只想要在车上坐下来的权利!”

张哥道:“兰西会向你道歉!”

我看着他:“什么?你凭什么认为她会?你想胁迫她?”看,我并不信任张哥,我只是太想倾诉,太需要一个肯听我说话的人,即使我知道我找错了人。

张哥说:“我不用威胁她,我只是谴责她!”

我苦笑:“不,算了吧。”我很疲惫,跳下游泳池,在水中,甩掉衣服,要不,就让我完全做一条鱼吧!

我始终不知道张哥对兰西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对兰西做了什么。

第二天,张哥对我说:“原谅我,我只是说她应该向你道歉,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看着张哥:“你做了什么?”

张哥脸色惨白,我从没见过他那种神色,他说:“我只是打电话给兰西,我只告诉她,你觉得深受伤害,我只是说她不该这么伤害一个想帮助她的人!”

张哥哽咽:“她挂断电话,今天早上,他们说,她用血在墙上写了几十遍对不起!她在墙上写满你的名字,几乎用尽了她的血!”

我推开张哥,几乎是跑到兰西的医院,里面已经没有人,只有一个清洁工,在刮墙,墙上涂满褐色的、让人觉得肮脏的血迹:“对不起!我爱你!”

那几乎流淌下来的血迹让我想吐,血,永远让我觉得邪恶而肮脏,那些用血写的“爱”字,让我憎恨。

奇怪的人类!奇怪的人类!是兰西吗?她说她爱我?然后她自杀了?我完全不明白人类,我恨他们!伤害我伤害他们自己,我完全不明白,我恨他们!

我同宋平说:“不一定要取出那东西,弄坏它,让它失灵,不行吗?”

宋平问:“你有什么事,值得冒那样的险?”

我沉默一会儿:“自由,为了自由。”

宋平笑了:“自由?”

我问:“我不配拥有自由吗?”

宋平问:“谁又有自由?”

我说:“至少你们没被人像狗似的戴个项圈。”

宋平道:“这种束缚,人人都有;这种侮辱,人人都有。”

不要打扰我!

我开着潜艇向深海去,去到最深处,去到他们的潜艇到不了的深处,我也许可以逃脱!我只是不想人打扰。

宋平对我说:“你别妄想了,别耍孩子脾气,你知道你逃不掉的!”

我怒叫:“别来烦我,我只想安静一会儿!别烦我!”

宋平道:“回到这儿来,我给你一个禁闭室,让你好好安静一阵!”

我关了通话器,我说:“滚你妈的!”

还是能听到宋平的声音,还有我不知道的通信设备发出的声音:“听着,你身上那个跟踪器不仅仅是跟踪器,如果你执意不回来,你会被炸成碎片!它会从现在开始发热,直至爆炸!”

我的胸前,真的在发热,没一会儿,已经像烙铁一样在灼烧我的皮肉,真是过分!我知道我逃不掉,我只是想走开一会儿,我只是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剧烈的疼痛让我冒出冷汗来,我头晕目眩,不得不掉头,痛痛痛!还有无穷无尽的愤怒!我将潜艇开足马力向海底城冲去。宋平说:“好了,不用着急,已经停止计时了!”

但我并没有停止疾驰!马达都在发热。宋平道:“不要逼我们将潜艇改为遥控驾驶!”

我拎起凳子向电脑用力砸去,哗啦哗啦的破碎声,这可能是我有生命以来听到的最痛快的声音,玻璃与塑料裂开,零件散落一地。我将凳子扔在那堆破烂儿上,问:“你还想让我破坏什么?”

宋平说:“我们还是可以控制潜艇,但我希望你停止破坏!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希望你回来后面对最坏的处境。”

我的眼睛在一瞬间有点儿模糊,这已经有点儿像人的眼泪了,我说:“还能更坏?日复一日,在陌生人中间,无知无觉地活着,还能更坏!像个行尸走肉,还能更坏!”

宋平黯然道:“回来吧,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已经不会再为天空的彩虹欢呼了,你还希望生活中有什么呢?”

我拿出一支麻药来,在胸口那儿打了一针,等我的手摸着胸前有麻麻的感觉时,我用一把小刀将胸前划出约能放进两根手指大的口子,然后,我伸手进去,将胸前那个圆铁扣从胸骨上扯下来,剧烈的疼痛,让我头晕。

宋平说:“给你最后两分钟,如果你不停下潜艇,我就会接手,到时,你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

即使是全自动控制的潜艇,也要有制动轮片才能刹车,我潜到潜艇外,将后退的桨片掉转方向,电脑在潜艇启动时已经做过自检,等到再发现叶片异常,它将来不及制动。

我在潜艇外,但那跟踪仪在潜艇内,相信要两分钟后,他们才会发现我不在潜艇里了。至于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这艘潜艇停不下来,将会一头撞碎海底城,我就不知道了。潜艇核发动机的爆炸和污染会到什么程度,我也不关心,就算连我也不能躲开,我也不在乎。

我觉得无所谓,我在做了这一切之后,就觉得无所谓了,心中那股恨恨的火已经灭了。我同这些人,基本上没多大关系,我没有特别爱过他们也没有特别恨过他们,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拴住,像拴条狗一样,或者像对实验室的耗子一样。

我不是不能容忍他们,但是一头牛要是能拿掉拴在自己鼻子上的铁环,它不会不做,是不是?当上帝垂青时,你们这些地上的人应该给足够的尊重。

我没有特别地深谋远虑,只是那一刻,那样做很方便,我就做了,做了之后,也没有后悔。毕竟,在那座城里既没有我的亲人也没有我的朋友,连我熟悉的人都已经死了。我想告诉这些人,一个人快不快乐其实也很重要。只是生存下去容易得多,但是快乐更重要一些。

潜艇真的将那蛋壳一样的巨大的海底城撞开了一个大洞,真想不到,毁掉一座城市会这样容易。水将那海底城像蛋壳一样压碎,大水向城里冲进去,像上帝的洪水,上帝说:“这座城里都是些不义的人,我要毁灭这座城。”

我没有看见,只是听到隐隐的爆炸声,然后感到巨大的涡流,然后,水中开始有碎片,然后,我甚至见过一两具尸体。在这片海域,只有我与不时漂过的可怖的肿胀惨白的尸体。

我没看见张哥与宋平,他们都会潜水,也知道当时的情形,也许他们能逃过这场大灾难也说不定,不过,经过这一切之后,他们会觉得孤独与恐惧吧?他们本可以使这座城避免这样的浩劫,只因为他们用了不恰当的方式和语言。也是因为太疏忽了,他们一定认为没人会疯到将海底城炸掉—除了我,这些人中,只有我是不需要海底城的。

有一天早上,我觉得有点儿孤单,远远地,又有白色的东西漂过来,我以为又是一具尸体。在半明半暗中不时见到残缺的尸体,让人觉得惊恐。

那个白色的东西漂过来,它的边缘有什么在摆动,越来越近了,那个小东西像一只白色的小狗,四肢划水,向我游过来!那是一个婴儿!在海上,有一个婴儿!

一个婴儿,我第一次觉得我同这个世界有一点儿联系,一个婴儿,一个像我一样的人!婴儿诞生了,父母虽然老去,婴儿将成长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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