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幼女失踪

1、故事的开始

孩子丢了。

那个9岁穿薄裙的女孩名叫幻幻。她走在荔城的空气里,空气像裙子一样稀薄,夏木有时会在梦里看见她,唤她的名字“幻幻!”“幻幻!”

她们生活在荔城。荔城并不是以荔枝出名,而是盛产一种美丽妖饶的白蘑菇。据说这种白蘑菇带有幼女的体温,摸上去手感很舒服。夏木是在女儿李幻走失后,才开始注意到这种蘑菇的,因为走失的起因是幻幻跟小伙伴一起到一个蘑菇房去玩儿,从此,一去不返。

事后几家人找遍了城内所有蘑菇房,没有找到那三个孩子。

以前,夏木对本地种植蘑菇的事一无所知,她是当地剧团的一名演员。夏木,她先生姓李,在报馆工作,普通编辑,拿着一份普普通通的薪水,夏木没有演出的日子,家里的开销也能勉强维持,在小女儿没有丢失之前,日子过得也算和美。

夏木相貌出众,见过她的人,无不为她的美貌倾倒。地方戏里有一种扮“花妖”的演出,夏木正是合适人选。她13岁就被挑到剧团扮“花妖”,小小年纪就开始吃“公家饭”,爸妈内心既喜悦,又内疚。喜的是那会儿日子紧,家里孩子又多,解决了一个孩子的饭票问题,父母可以少开销一点。内疚的是夏木从小吃苦,没得到多少大人的疼爱。夏木的父母就商量,将来把这些疼爱都留给夏木未来的孩子。

谁也没有料到,夏木的女儿会在9岁那年失踪。同她一块不见的,还有她当年的两个玩伴:虎头虎脑的张一杰以及腼腆内向的小男孩闵小文。

2、戏中人

妇产科对夏木来说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三家人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它改变了夏木的生命轨迹。第一次走进妇产科她就听到了一个婴儿响亮的啼哭声,那时幻幻还是夏木腹中一个拇指大的胚胎。

在夏木的想象中,腹中的小姑娘就象花蕊中的一粒花生米,被粉红的柔软花瓣轻轻包围着,花生米幸福地长大。夏木把她可爱的想象告诉她的丈夫李惟心,惟心用细长的手摸着她头发,喃喃道:“这个意象好美啊!”

惟心是多愁善感的江南才子,在当地报馆做编辑,人称“李编辑”。琴棋书画美人,在他的生活中一样也不缺,他在真心真意感谢生活对他的好的同时,竟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命运,他眼看着美得像花一样的妻子穿着嫩芽绿薄纱上衣在屋里走来走去,幻影一般,他越发感觉不踏实。

“夏木,你真的嫁给我了?”

“是。”

“爱我吗?”

“爱。”

夏木走过来,像他俩谈恋爱时那样,若无其事地坐在他膝盖上。两人静默无语,一起看廊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丈夫透过妻子衣袖上嫩绿的薄纱看世界,外面的雨帘有些变形,像断了线的珠子。他的手在妻身上游移,他摸到妻的小腿,她很瘦,几乎没什么肉。她坐在他膝上,是那样地轻,轻得让他不能确认,这个女人的确嫁给了他,和他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是他一辈子的女人,将来还要为他生儿育女。

有时,他独自一人坐在廊前弹古琴,依稀看见自己的前生或是来世,都是孤身一人,生命的三次轮回,只有这一瞬间有人相伴。他格外珍惜自己年轻美丽的妻子。

夏木也珍惜自己的儒雅能干的丈夫。在他俩没生孩子之前,两人几乎没什么朋友,关起门来享受二人世界里的快乐。

夏木有时跳舞给丈夫看。夏木跳的是一种从唐朝传下来的古典舞,这种舞据说在全国各地都已失传,惟心觉得自己坐在家里就可以看到,真是幸福。

在女儿李幻失踪之前,这小两口的生活的的确确是幸福的,准确地说,在1998年4月9日这个日子之前,他们的生活是平静而幸福的,不光是夏木一家人,还有另外两家人——张家和闵家,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这三家人是生孩子那天认识的,三位太太住在同一个病房里,丈夫们都来送饭,大家彼此就熟络起来。

这三家的孩子:李幻、张一杰和闵小文,他们三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他们的出生时间是:1988年8月8日。

3、预感

孩子走失那天晚上,一切如常。李幻从学校一蹦一跳地放学里来,把书包一放,刚说了声“妈,我回来了”,就听到窗外有人喊她,“李幻!李幻!”

夏木推开窗一看,见是跟自家的小孩同一天出生的张一杰。一杰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在班里功课年年考第一,老师家长全都喜欢他。一杰低着头,在那里玩一只闪着蓝色莹光的“悠悠球”。

“悠悠球”上有一根线,孩子拉着它上下抽动,那球弹回的方向有种不确定性,但总的大方向又在控制之中,不会像乒乓球那样跑到很远的地方,所以很多孩子喜欢玩这种球。李幻也有一只粉色的“悠悠球”。

“一杰,快吃饭了,你要带小幻去哪里玩?”

“到蘑菇房那边去玩,放学时我跟美香说好的。”

“还有谁一起去?”

“小文。”

“那好吧,你们仨玩一会儿就回来,阿姨做饭给你们吃,待会你们仨一块来吃,今天吃蒸鸡蛋羹。”

一杰说:“不行,我妈不让我在别人家吃饭。”

“啊呀,同学家不要紧的,待会儿我跟你妈去说。”

孩子们大呼小叫,一溜烟似地跑掉了。夏木看到女儿幻幻粉红色的悠悠球落在小书桌上没带走,就拿球追了出去,可孩子早已消失不见了。

孩子们走后,夏木就动手揉面蒸馒头。面已经发好了,在瓦盆里等着她。她把那一团软硬刚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抓了把雪白的面粉酒在上面,把面团放在上面用力揉。给孩子们吃的小圆馒头终于上笼屉蒸了。火很旺,蒸气四处弥漫,把夏木完全笼罩其中,以至于丈夫推门进来的时候,居然没有看到她。

“我回来了。”

夏木看到丈夫的脸色不太好,就问:“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丈夫放下手中的公文包,用手捂住胸口,在那个地方揉了几下说道:“不知道怎么搞的,胸口疼。”

夏木说:“你脸上不是很好,是不是这两天太累了?”

“幻幻呢?”

“出去玩了。”

“跟谁一起去的?”

“一杰还有小文啊,怎么啦?”

惟心阴沉着脸说:“你不该放孩子出去玩。”

“怎么啦?吃饭还有一会儿呢,让孩子出去跑跑对身体有好处,在教室里关一天了。”

“以后黑了就别让孩子出去乱跑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就该好好在家里呆着,你让她出去疯跑什么呀?”

夏木不理。她手里拿着筷子和碗,“哒哒”调着碗中的蛋液,她说好要给孩子们蒸鸡蛋羹的,特意打了五个鸡蛋,满当当一大碗。她都可以想象孩子们欢呼着分吃蛋羹时的高兴劲儿。

张一杰一定囊着鼻子说:“真好吃!”

闵小文就跟他抢。两个男孩子总是这样打打闹闹,女孩子就要文静些,她总是坐在他俩中间,劝劝左边,再劝劝右边。

李幻,白瓷娃娃似的小女孩儿,总那么招人怜爱。

爸爸忽然发了疯似地,在屋里转起圈来。自从当了爸爸,惟心就像变了个人,疯狂地爱孩子,孩子就是他的心肝,他的宝贝,他的现在,他的未来,他的笑,他的疼痛,他的书卷,他的诗篇。

他的焦躁不安事后证明是有道理的。可在当时令他身边的人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孩子出去玩一会儿,当爹的会急成这样?为什么一向安静的男人,会在这一刻突然发了疯?

这时候,远处的天际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夏木夫妇俩更加慌乱不安,他俩不知如何是好,强烈的预感充斥他俩的头脑,夏木也跟孩子她爸一样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搓着双手,听见头发的静电声噼啪作响。厄运果然降临到他家,敲门声响了。

“孩子丢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一杰和闵小文的父母。四个大人脸上带着泥点,急扯白咧地敲门。夏木赶紧把门打开,就听来者七嘴八舌说:“快去看看吧,孩子丢了!孩子丢了!”

听到这个消息,夏木的脑子轰地一声,仿佛有十辆卡车在那里杂乱无章地开。她只有二十九岁,在此之前天空是那样地蓝,所有人都对她微笑,丈夫疼爱她,团里她最得宠,可以说夏木在孩子丢失之前从来没经历过什么风雨,这突然之间的打击,就像晴空下被雷击中,夏木愣在那里,像是突然间失聪、失明、失去全部感知。

倒是李惟心比较冷静。

毕竟是男人家,不像女人那么容易冲动。

他好像早有预感似的,面色显得很安静。他扶了一下妻子的肩,在她耳边小声说:“夏木,先别急!”

然后,三家的大人一句话也不说,齐齐地冲了出去。

天际边裂开一道缝,电光一闪,黄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从高处砸下来,砸在脸上生疼。他们在雨中奔跑着,脸孔扭曲,腿脚发软,但踉跄着,还是要往前跑。

风来了。雨来了。细瘦的夏木冲在最前面。“幻幻!幻幻!”夏木沙哑的声音在风雨中变得怪异扭曲,刚一从口腔里出来就被大风大雨给吞没了。

4、孩子丢了

孩子丢了,所有人都疯了。大人们从晚上八点多钟一直找到深夜一点,李幻、张一杰、闵小文,这三个孩子就像从人间蒸发,连一个纸片都没有留下,就从他们生活了九年的荔城消失了。

他们先是到孩子喜欢去的几个地方去找:大柳树底下的鸡窝、长坡底下的密室、小学校后面的车棚,孩子们喜欢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毫无收获。遇见的几个熟人也都说没看见三个孩子。他们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众人急得抓心挠肺,血都顶到脑瓜项上去了。

夏木在嘈杂的人声中突然安静下来,她回想起傍晚她做饭的时候,一杰站在院子里喊幻幻,他俩好像说要跟小文三个一起去蘑菇房玩……“蘑—菇—房”,想到这三个字立刻有重锤敲击脑袋的声音。人们看到棍一样笔直站立曼玉,忽然发出了不像样子的怪声:“快!蘑菇房!快去蘑菇房!”

于是大家分头到蘑菇房去找。不提“蘑菇”两字倒好,一提“蘑菇”大家才发现,这荔城蘑菇房就像雨后春笋一般,遍地都是,一条街上就有四五家,不知孩子们去了哪家蘑菇房。

他们转回头来问夏木,夏木吱吱唔唔。夏木也不能确定他们去了哪家蘑菇房,只是隐约间听孩子们说了句“去蘑菇房”玩,他们只好挨家挨户地找。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街灯明晃晃地照在被大雨淋过的路面上,积水反射着光亮,夏木走在上面,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陌生。几个钟头过去了,孩子们没有一点音讯,他们到处打听,有没有人见到过三个孩子。

“什么?三个孩子?”

“多大的孩子?”

“半大的孩子,9岁多的孩子。”

“噢,那可没看见。”

卖凉面的摇头。卖羊肉的摇头。卖花花糖果的也摇头。他们都怎么啦?成了木头啦?那么大的三个孩子、活蹦乱跳的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可爱的、大眼睛的、巧舌如簧、能说会道的大个孩子啊,你们怎么可能没看见?

夏木心急如焚。她恨不得摇一摇在街上遇到的每一个路人,摇醒他们的麻木,摇醒他们的漠不关心,聋子瞎子。那五个大人也是一样,发了疯一样,声音撕哑,举动异常。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终于,有人提供了一个信息:傍晚有人好像看到二柱子跟三个孩子逗着玩来着。

这个二柱子,是这条街上有名的闲人,脑子有问题,但还不至于到傻的程度,就是不会算术,摆着水果摊,只会买给人家整数,比如:苹果一块钱两个,人家要买一个,他就不肯,因为算不过来数。

二柱子是这条街地标式的人物,他招猫逗狗,拿臭鸡蛋摔人,有时挺招人烦,但他也有他的好处,因为他常年累月在街面上戳着,大事小情逃不过他的眼睛,要冷不丁向他打听个事儿,竟还能说出个一二。

张一杰他爸经常买二柱子的水果,跟他混得较熟,也是有病乱投医,逮着一个人就急扯白咧地问:“看见仨孩子没?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大约与胸口同高。

二柱子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仨孩子?啊,见了见了!”

“在哪儿看见的?”

“就在这条街上啊?我二柱子还能上哪去!”

“你几点钟看见他们的?”

二柱子用手挠着头,往上翻着白眼儿。“噢,这可就说不好了,我又没戴表,我这人你们知道,从来不看时间,天黑了就收摊,看什么时间!”

夏木问:“那你看见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二柱子一边收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走喽!被一个穿黑衣服的女的带走喽!”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说不出话来。盛传人贩子在这一带活动甚为猖獗,最为出名的有个外号叫“黑寡妇”的人贩子,一连拐走了十一个孩子,警方正在通辑她。“被一个穿黑衣服的女的带走了”,三个孩子肯定是被“黑寡妇”诱拐了。

呜——

夏木的哭声就像大风刮过树梢,凄厉尖锐,令人心碎。她的哭泣声扰乱了众人的思维,另外两个女人也觉得眼眶湿润,鼻子发酸。男人们努力保持镇定,想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夏木的丈夫惟心走过来拍拍妻子的肩说:“好了好了,先别哭……说是蘑菇房,咱们再到别的蘑菇房去找找看。”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隐约找到了方向,嘴里念叨着“蘑菇房”、“蘑菇房”一路找下去。

5、蘑菇房

老苑的蘑菇房是当地最大的一间蘑菇房,玻璃房中种有荔城最为名贵的一种白蘑菇,叫做“如意”。老苑这些年精心养护这些蘑菇,除“如意”之外,来有“青虎”、“小妞”、“细牙”还有“帽帽”,品种很多,都是爱好书法的老苑亲自起的名字。

见一伙人风风火火冲过来,老苑慢吞吞从他的蘑菇房里探出头来,睡眼腥忪地问:

“出啥事啦?”

“我家孩子来过没有?啊?老苑老苑!你好像还没睡醒似的。”“是啊,孩子们来过没有?”“他们说要来蘑菇房玩……”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弄得矮矮胖胖的老苑有些发懵。他揉揉眼,喏喏嘴,为了使自己清醒,他猛地晃了几下他的脑袋,脸两边的垂肉猛烈地晃动着,看起来很像当地一种叫“挪拉”的宠物狗。

一杰他爸跟老苑挺熟的,上前推了老苑一把,大声说道:“哎!老苑你醒醒啊!我们找孩子呢,刚才我们家小杰领着几个孩子来过这儿没?”

“孩子?一杰?”老苑一脸茫然地望着大家伙儿。

“你还没醒啊?”

老苑用手抹了一把脸说:“刚才我在蘑菇房里睡了一觉,听到外面有吵闹的声音,这才出来看看,怎么啦?你们家孩子丢啦?”

“不是一个孩子,是三个!三个孩子全都不见了!”

“不会吧?三个孩子全都不见了?他们说过来我这儿玩?”

一杰爸说:“那倒没有。二柱子看见一个黑衣女人把三个孩子带走了。”

老苑搓着大手说道:“啊呀!那一定是黑寡妇干的!”

说到“黑寡妇”,所有人的后脑勺仿佛都被电了一下,思路全都转向去抓人贩子,甚至没有人想到应该进老苑的蘑菇房看一眼,就站在蘑菇房门口,七嘴八舌都在说“黑寡妇”人贩子。在荔城,有关“黑寡妇”的传说到处都是,民间流传着各种可怕的版本,有的说“黑寡妇”把孩子抓住后装进麻袋,塞进货船底层,运往遥远的南方。也有人说“黑寡妇”不是普通的人贩子,她是一个团伙头目,把半大的孩子抓去养上几年,男的变成强盗,女的变成娼妓,这种说法更让有孩子的人家人心惶惶,日夜担心孩子的安全。

这样,“老苑蘑菇房”这一页就轻易翻过去了。

没有人再怀疑老苑曾经见那过三个孩子。

没有人再追问。

此时此刻,迎窗那一排美丽的白蘑菇静静地开放着,吸吮着月光,柔柔地散发着少女的芬芳。

“那些蘑菇就是他的命。”

老苑一生只爱两件事:一件是书法,另一件就是蘑菇。到过他蘑菇房的人都知道,他种的每种蘑菇都挂有标签,标签上用工整漂亮的小楷写着:“灵茹”、“巧姑”、“大虎”、“天目”。看上去好像一个个孩子的名字。

老苑很有文采。字写得好。名字取得好。老苑还是个热心肠,自从那晚三家人聚到他蘑菇房找孩子,他就以找孩子为己任,东跑西颠,常常一天跑十几里出去找孩子,只要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立刻会丢下手中的活计,骑上他那辆运货的三轮子,飞奔而去,他助人为乐的行为使三家人都很感动,因为孩子跟他非亲非故,他帮助去找人贩子纯粹是出于对孩子们的同情。

但是,无论大人们如何努力,三个孩子仍不见踪影。他们就像从这颗蓝色星球上消失了,变成空气,变成尘土,变成树梢上的风,变成花朵上的凝露,虽然他们的父母一刻也没有忘记他们,但在他们的世界里,三个孩子的身影逐渐变小、变淡,变得模糊不清……

6、离散

两年以后,夏木离开荔城的时候,两手空空。她只带了很小的一个手包,里面装着身份证和女儿失踪前的一个小玩具——粉红色悠悠球(幻幻临走时来不及带走的)。家里的现金不多了,丈夫李惟心在女儿失踪后整日郁郁寡欢,吃不下睡不着,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两个月后,丈夫被查出患有直肠癌,并且已到晚期,住院后不久就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夏木没日没夜地陪在丈夫身边,陪他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那段日子丈夫问得最多的还是女儿。

“幻幻呢?”有时他颤微微地醒来,好象已经不记得幻幻已经出事了。

夏木只好拉着丈夫的手,说:“幻幻上学去了。”

“外面天都黑了,她怎么还不回家?”

“你怎么知道外面天黑了?”

丈夫虚弱地笑了一下,说道:“我就是知道。我有特异功能,我还知道女儿现在在哪儿。”

夏木倒吸一口凉气。“在哪儿?”

“嘘——这是一个秘密。”

丈夫伸出一根枯瘦的食指,压在干燥爆皮的嘴唇上。他的脸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他脸上布满皱纹,只有眼睛依然水润明亮。“你过来,我告诉你。”

丈夫让她贴近自己,小心翼翼跟她耳语,耳语的内容却让他吓了一跳。他用几乎听不到的气声说了三个字:“蘑—菇—房”。

幻幻失踪这一年多来,三家人几乎把荔城翻了个底朝天。已经好久没人再提“蘑菇房”三个字了,也许孩子们的失踪与“蘑菇房”根本无关,在那个黑压压的傍晚,三个孩子走在僻静的街上,“黑寡妇”穿着黑色蝙蝠衫,街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变形了,像一只真正的面目可怖的蝙蝠。

“黑寡妇”拐卖孩子的事也报了警,但一直没有查到三个孩子的下落。丈夫病倒之后,夏木的心差不多已经死了。现在又听丈夫说起幻幻,眼睛倒又潮湿起来。

——幻幻呢?

——上学去了。

——你快去找她,叫她早点回家!

——嗯,知道了。

这一段对话反复轮回,一直到丈夫死去。两个人一直在说这段话,反反复复。到后来夏木知道幻幻他爸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他甚至忘记女儿已走失的事,总以为他在医院住院,而幻幻独自留在家里写作业。夏木不忍心把真相再解释给他听,就装迷糊,让丈夫心里好过些。

老苑经常来医院看李惟心。三个孩子失踪之后,老苑的生意莫名其妙地垮了,蘑菇生意几乎不做了,而是热衷于四处奔波去找孩子。夏木心里挺内疚的,以为是三家人连累了老苑,而老苑并不这么想,老苑自己的解释是“荔城的蘑菇种得太多了”。

他放弃蘑菇生意成为一个“职业打拐者”,虽然没有查到拐走幻幻、一杰和小文那个人,但在“打拐界”老苑异军突起,干得风生水起,已经配合警察救回七名被人贩子拐骗的孩子。

老苑成了荔城名人。他风风火火,奔走于大街小巷,在百姓眼中他差不多成了半个警察,遇到别的事老百姓也找他,诸如夫妻打架、兄弟分家、房产纠纷,街房邻居都会请老苑过来说道说道。

这回夏木她丈夫生病,老苑也格外上心。他亲手煮汤给病人喝。结肠癌的病人到后期吃不进去什么东西,只能喝一些有营养的汤。老苑到市场去买鲜鱼、瘦肉、子鸡,每天换着花样熬汤给病人喝。他有一只保温桶,每天骑着自行车,单手扶把,一手拎着保温桶骑来骑去,把滚烫的汤送到病房里来。

“老苑人真好。”

丈夫脑子比较清醒的时候,夏木总会跟他聊到老苑,忍不住夸赞几句。丈夫也说,是啊,这段日子多亏了老苑,天天煮汤给我喝,等病好了咱们得好好谢谢老苑。夏木忍住泪,拚命点头。

“他喝不了那么多,你也来喝一碗。”老苑有时也劝夏木喝碗汤。夏木就拿一只木碗盛了汤,双手捧着喝。夏木喝出汤里有一种蘑菇,味道鲜美。提到蘑菇,老苑红了眼圈。夏木想,大概是怀念他失去的蘑菇房吧。

第一章 幼女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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