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幽有所思

玉徽既然决定教授阿琇,便异常严格起来,每日里除了定时让太医来为阿琇诊病外,其他时间都在督促阿琇练琴。玉徽本就是个琴痴,日日除了琴之外,对万事万物皆一副不关心的样子,唯有说起琴来便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而阿琇在习琴上颇有天赋,一点即通,冰雪灵透,再加上她也练得刻苦,俨然一副小琴痴的模样。不过数月光景,已能有模有样地弹下三五个短曲来。

起初豆蔻还颇为担心阿琇的伤势,但瞧着阿琇的神色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心境似乎也好转不少,不再似刚入府时郁郁寡欢的模样,也暗暗为她高兴。司马颖暗地里得知此事,心下也甚是欣慰,他救玉徽时,并不知她的来历,权是一时兴起,看不惯别人欺凌弱小,如今看到玉徽这样悉心教授阿琇,心里也觉得很是安慰。

阿琇与玉徽日日相处,慢慢也熟悉了她的性子。玉徽外表冷情如冰,内心却极是刚烈如火,这一日玉徽教阿琇弹奏《胡笳》,阿琇苦练了半日,皱眉道:“玉徽师父,这曲子看似容易,可弹起来却甚难。”

玉徽微笑道:“琴音通情理,《胡笳》是文姬流落匈奴所作,关怀身世,寂寥惆怅,你年纪尚幼,还不能体会其中情致。”

阿琇与她相处日久,渐也敢与她玩笑:“师父说得这样老成,可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如何就通其中情致了。”

玉徽也不与她分辩,只取过琴来,便弹奏《胡笳》的第一拍。

其音如水滴石露、夜生苔衣,须臾静室之中,竟有了月下泉林的感觉。阿琇听得沉醉,只觉玉徽的琴中,绵绵情意不觉。正此时,却听司马颖在窗外笑道:“琴声这样幽旷别雅,一听便不是阿琇所奏。”

他话音未落,却听玉徽这边铮然一声,竟是断了一根琴弦。阿琇初是哑然,可瞧了瞧略显局促的玉徽面上浮起了两朵红云,又瞧了瞧玉树临风的十六叔,忽然间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阿琇心中觉得玉徽与十六叔真是一对璧人,可玉徽琴音如此坦白,十六叔却如同茫然一般,丝毫不解其中风情。

阿琇大是着急,只觉得这两人这样下去,便再有三年也是捅不破这层窗纸。她便寻了个没人的时候独自对司马颖说道:“十六叔,你若再这样下去,可真真要耽搁了玉徽师父的大好年华。”

司马颖初时一怔,很快便明白了阿琇在说什么,他却没什么表情,只平淡笑道:“你这小妮子。”

阿琇大是惊诧:“十六叔,难道你真的听不懂玉徽师父的琴音?”

司马颖略一沉吟,说道:“我与你玉徽师父并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阿琇还欲据理力争,“玉徽师父美貌多才,更重要的是待十六叔情深意重,这样好的女子,十六叔还要上哪里去寻?”

司马颖摇了摇头,说道:“如今贾氏之祸初平,天下方兴,可埋忧患甚多,我身在刀刃火烛之上,并不想做家室之考虑,无辜牵连他人。”

阿琇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玉徽推门而入。阿琇和司马颖都是一惊,并没想到玉徽已在门外听了多时。

室中极静,几乎能听到针尖落地之声。

玉徽目中含了泪,说道:“王爷和阿琇都不用说了,这些事玉徽心里都明白。玉徽断不会拖累王爷前程。在府上寄居三年,已是多有不便,如今该是我们分离之时了。”

阿琇心中骇然,起身走到玉徽身前,握住她冰冷的双手,后悔道:“玉徽师父,是阿琇错了,阿琇不该和十六叔说这些话。你再生阿琇的气,也不要离开这里好不好。”

玉徽轻轻抽出了手,面上却有一丝落寞:“阿琇,我教你弹琴,一来为报答这三年来在府上寄居之恩,二来却也是与你有师徒缘分。我们虽然名为师徒,却也情同姐妹一般。如今我还有其他事在身,不会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今日就是分别之期。”

阿琇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师父,你不要走,你在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再说……再说你还未授完我弹琴。”

玉徽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如今已把指法音律都教授给你,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可教了。往后你若想再有进益,都要靠自己的悟性与造化了。”

阿琇瞧着她语声坚定,心中更是惶恐,又拉着司马颖求道:“十六叔……十六叔,你也不会舍得玉徽师父走的,你快留住她好吗?”

司马颖轻轻“嗯”了一声。

玉徽见他如此,心中须臾间冷如铁石一般,面色已是苍白,勉强向司马颖翩然行礼,说道:“三年前,王爷相救之恩,玉徽没齿不忘,就此别过了。”

阿琇眼泪簌簌而下,拉着她的衣袖,泣道:“师父,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可好?”

玉徽心下微软,柔声道:“世上无有不散的宴席,莫要做此小女儿状。再说虽是分离在即,以后也许还有相见之期,何必这样哭泣。这把绿绮我还有用处,今日我也要带走了,我留下一把‘石泉’给你,勿要忘记练习。还有一句话送给你。”她顿了顿,轻声道,“过刚易折,保全自身。”

阿琇心下虽然万分不舍,但听她话语坚决,也不敢阻拦,只能含泪再三叩首,却见玉徽一袭白衣如旧,只抱了琴出了府去,竟是极洒脱的一个人,翩翩地径自去了。

阿琇转过头去,含泪指责司马颖:“十六叔,你明明心下也是舍不得玉徽师父的,你为何不留下她?”

司马颖叹了口气,望着玉徽远去的背影,那神色瞧不出什么,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三年前,我在秦楼楚馆中遇到她,那时她被几个无赖子相辱,我远远瞧着她明明已是怒到极致,却还敛容抱琴而立,一言恶语也不发。我当时心中敬重她人品高洁,便出手相救。她从未吐露过自己的身世,这样好的琴艺如何会流落花巷,我从未问过。玉徽,她是背负着自己故事的人,该有她自己的轨迹去走,她若决意要离开,我们不该阻拦她。”

自从赵王率兵诛杀了皇后贾氏全族,京城里的风向就变了。赵王独掌朝政,事事以己为先,俨然有当年贾氏专权的派头。朝中众臣不满赵王的独断专行,在齐王的提议下,众人纷纷请旨议储。今上子息一脉甚是单薄,唯一的独子早亡,太子之位已经空缺七八年。这个时候提议储,只有在先帝的诸子中选,这就明摆着是和赵王过不去。

齐王是先帝之侄,他率先请求立储,是撇清了自己的干系。议储的诏书一下,除了成都王司马颖本就在京内,先帝在外藩的几个儿子淮南王司马允、豫章王司马炽也纷纷入京,赵王顿时就焦头烂额起来。

孙秀给赵王出主意:“如今诸王入京,个个都如猛虎般,反不如成都王年轻些,而且原本就与王爷亲近,可以为谋。”赵王听了心思便活络了几分,转身就去了成都王府。

御道以北不远处,便是京城最大的一家客栈,上元居。豫章王司马炽此次来京便住在二层最大的天字号房里。

外面虽然是数九寒冬,但屋里铺了地炕,又熏了暖炉,伙计们轻手轻脚地上了酒菜,一室融融,丝毫没有半分寒意。

司马炽推了门进来,他脱了外面罩着的油衣,露出里面一截墨青底子的锦袍来,袍角上用银线密密地绣了龙纹,他今年方才二十岁出头,生得脸若冠玉,颇是英俊。此刻他皱起了眉头道:“十一哥,你闻着外面的味道没有,今日从卯时起,又开始挨家挨户地抓人了。”

屋内的男子正是先帝的十一皇子淮南王,他负了手站在窗前,顺手开了窗子,目光只是向外凝望着,只见外面如撒盐般,雪落无声无息。他看了良久方才回到座前,说道:“赵王要肃清朝野,自然是要有些霹雳手段。”

司马炽沉默了一瞬,苦笑道:“说是肃清贾氏旧部,可这两日已经株连了足有数万人,不知牵扯了多少无辜。”

淮南王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斟了杯酒,淡然道:“贾氏一门全被诛杀,却还剩一个贾午的幼子贾修不知踪影。养虎终会为祸患,赵王自然是要再搜几日的。”

“何止在宫外,宫内也杀了不少人,连不少皇族也被诛杀。”司马炽露出愤愤之色。

淮南王却是含了几分暧昧的笑意:“如今外面都在传宫里的丑闻,据说贾后伏诛时,正在和她的面首欢好,种种丑态不堪至极,却被赵王冲进殿中一刀砍下头来,溅了满身污秽。”

“怎会如此?”司马炽皱眉道,“实在是秽乱宫闱,不堪之至!”

“传言未必属实,我听到的消息却不是这样,”淮南王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宫里有人传信来说,贾后当时衣冠端正,死到临头口中喊的是,‘赵王老儿误我’,结果她喊完这句,身边所有的宫人都只能是一死。”

豫章王司马炽倏然震惊:“赵王涉贾后的事这样深,这竟是在灭口了。”

淮南王点了点头,说道:“二十五弟,你只要想想,赵王怎么能仓促之间调集这么多兵马,就知道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兵马。司马炽脑海中闪过一念,脱口道:“难道竟是赵王这老儿拿到了调兵的白虎符?”

淮南王说道:“这是大有可能的。”他顿了顿,忽然道:“这次入京,本来是想给你和平阳郡主完婚,但王衍这老狐狸忽然生病,他恐怕是在观望。”

司马炽心下黯然,沉吟道:“是我没有实权,配不上平阳。”

淮南王怒道:“你是先帝的皇子,有什么配不上她的?他家若想悔婚,兄长再替你找一个好女子。”

司马炽缓缓摇头道:“若我悔婚,平阳又该如何自处?还是等王衍先提才是。”

淮南王重重叹了口气:“唉,你就是太心软。”

赵王还是第一次来成都王府,此时见到偌大的王府纵然金碧辉煌,但也掩盖不住门可罗雀的冷清景象。只有几个小孩在门前玩竹马,门上也无人通报。他推了门进去,看到过了游廊就是一处极大的花园,园里遍植梨树,此时春寒料峭,花骨朵都未发,园中景色萧肃得紧。

园子正中是司马颖头戴一顶朝天冠,身着素袍,正在树下舞剑。

赵王看了一会儿,方才拍手道:“十六郎好剑法。”

司马颖未想到赵王会来,他状若罔闻,只一伸手弃了长剑,便有婢女捧了热帕子来擦手。赵王瞧着他状貌冷淡,连眼角也不看自己半分,便给自己解围道:“十六郎过得这样潇洒,娇婢宝剑,可以对月浮一大白。”

司马颖弯了弯唇,终于斜觑了他一眼,声音只是平静如水:“侄儿惯是清闲的,不比叔父那样为国事繁忙。”

赵王听他言语带了讥讽,大是尴尬:“十六郎这是在责怪叔父吗?”

“侄儿不敢,叔父一门三个王爷,何等的显贵。”司马颖侧身对他行了礼。他在家中也知赵王这段日子如何弄权专横,本想再讥讽几句,却一转头看到赵王的胡子已是花白,心下到底不忍,便收了声。

赵王自把他的神情都收在眼底,忙为自己剖白道:“孤王年老不中用了,封你的两个堂兄为王,只是为了后世而已。你也知道,在这京城中若无一点爵位,往后的日子便难过得紧。”

赵王把自己的两个庶子封了济阳王和汝阴王,此事已经激起了朝中极大的反响,纵然是司马颖这样足不出户,也将闲言碎语听了个遍。他瞧着赵王长吁短叹的样子,到底心里软了几分,回过头来温声道:“叔父,不是侄儿多嘴,你给两个堂兄封王,实在是犯了大忌。如今人人都说你有不臣之心,你又该如何自白?”

“天下人都议论孤王,孤王有什么好怕的。”赵王满不在乎地一仰头,忽然瞧见侄儿看向自己的目光是极冷的,他想起孙秀的话,忙又放低了姿态,叹道:“罢了,如今后悔这些已是迟了。当下最要紧的是十一郎和二十五郎都要入京了,他们都与孤王作对得紧。十六郎,你是孤王自小看着长大的,可不能袖手旁观。”

若是在往常,赵王这样低声下气地相求,司马颖肯定二话不说拔刀相助。可经过这些天的事,司马颖早已对这个叔父生出几分失望,他想了一瞬,说道:“十一哥性子虽然有些刚烈,但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二十五弟年纪还轻,并不关心朝政,想来二人都不难说话。叔父只要好生与他们相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阻碍。”

“什么好生相商,”赵王心头的火一下子蹿了起来,他只要一想到齐王他们几个在背后做手脚就心里莫名地烦躁,他不耐烦道,“他们就是看不惯孤王掌管朝政,一心来与孤王作对的。”

司马颖微微蹙起了眉,仍然好言相劝道:“天下事本来就该朝廷共商之,叔父除了贾氏之害,人人都称赞叔父的英明,如今正是肃清朝政、正本归源的时候,叔父与齐王以及几个兄长齐心协力辅佐陛下,上下同心,何愁天下不太平?”

赵王冷哼了一声,觉得这个侄儿和自己处处都说不到一起去,愈发急躁几分,他跺了跺脚,别过脸道:“孤王扪心自问,从未亏待过你小十六,这些年来多少次贾后那恶妇刁难于你,都是孤王一力相救。就连你伪造孤王的手迹,去天牢里私放清河公主,孤王也睁只眼闭只眼忍了。如今十六郎要是打定主意在岸上袖手旁观,孤王也不再勉强!”

司马颖愈听脸色愈白,听到最后一句背上忽然一僵,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先帝去世时的情形,那时候自己的母亲谢夫人刚刚自尽身亡,自己伏在父皇还未冰冷的尸身上失声哭泣,不远处贾氏和太子的声音越来越近,是叔父冲了进来,拉着自己离开了那个冰冷的宫殿。他那时还小,不太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今时今日,他忽然明白那天叔父拉开自己的全部意义。

“叔父,我会尽我所能维护你的。”他忽然开口。

正欲转身离开的赵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握住司马颖的手,丝毫感觉不到这个侄儿的手掌竟是冰凉彻骨,他的头脑已经被巨大的喜悦所冲击,连声道:“十六郎,若得你相助,天下尽在我们叔侄之手。”

司马颖的声音清冷而冰凉:“但如今仅靠我们叔侄二人,是无法与齐王和十一哥相抗衡的,叔父你还需要一个帮手。”

赵王迟疑道:“先帝诸子只剩下你们兄弟三人,其他诸王还有琅琊王和东海王,但他们二人手握兵权,一旦入京,岂不又是一个祸患。”

司马颖摇头道:“琅琊王远镇边陲,最是老成持重,是轻易动不得的。东海王与鲜卑人勾结太深,叔父不妨想办法在后宫中添一助力。”

赵王的双目霍然亮了,贾皇后已死,陛下的中宫之位是空缺的,他连连搓着手,兴奋道:“小十六所言甚是,只要陛下续娶的皇后是我们的人,岂不又得一个帮手。”

赵王走后很久,司马颖怔怔地站在梨树下,一步也未挪动过。他忽然听到身后有琴声叮咚,转头看去,只见阿琇坐在他身后正在弹琴。

司马颖望着阿琇便敛起眉间的愁郁,换上了一副微笑:“自从你师父走了,你还在日日练琴?”

阿琇停了手,声音里有说不出的郁郁:“玉徽师父说琴不可离手,我不敢松懈。”

司马颖想起玉徽的行事,由衷说道:“你师父为人高洁,是位奇女子。”

阿琇今日来找他却不是为了谈论玉徽的事,她有些担心地望着他说道:“十六叔,你没瞧出赵王有别的心思吗?”

“我怎么会瞧不出,”司马颖苦笑着摇摇头,“这些年叔父变得太多了。”

阿琇细细地想了一遍适才赵王说的话,不由皱起眉头道:“十六叔,我总觉得赵王行事诡异得紧。之前我在宫里也瞧见过,他可是依附贾皇后最紧的,贾皇后对他也还算不错了。可他诛杀贾家人下手最狠,并不顾念旧情。如今他让你为他臂膀,焉知日后不会狡兔死,走狗烹。”

司马颖面色沉静,眉宇间露出淡淡的忧色。

阿琇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的绣帕,递给司马颖道:“十六叔,这是贾谧临死前让我交给你的,他说这或许能找到先帝的驺虞幡,让我交给守成之主。”

司马颖有些意外,他低头看着那帕子,笑容微微一敛,却叹息道:“贾谧虽然身在奸佞之家,却并非祸国之人。”他拿着那帕子仔细瞧了一瞬,又说道:“这帕子我小时候见过一次,上面的驺虞是我母妃所绣。”

阿琇大感惊讶:“贾谧还说这个帕子九成是与驺虞幡有关,怎么会是出自……出自叔父的母妃之手?”

司马颖看着那帕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无限往事,喟叹道:“阿琇,你知道我为何对你这样顾念吗?”

阿琇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迟疑了片刻方道:“因为十六叔顾念骨肉至亲……”

司马颖摇了摇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天家最淡薄的就是骨肉亲情,父子兄弟也可以刀刃相向,我们司马氏尤是这样,你瞧先帝夺的不就是亲兄弟的位置。我虽然是你叔父,但先帝有十六个儿子,我与你父皇并不是很亲近。”

阿琇哑然无语。

司马颖瞧着阿琇脸涨红的样子,温和笑道:“我的母亲也姓谢,是先帝的谢夫人,与你母亲是亲生姊妹。”

阿琇倏然而惊,她对母亲谢昭仪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十二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从此她坎坷成长,母亲陪伴的那些平淡的时日恰是印象中最浅淡的岁月。此时她听到司马颖提起,忽然觉得奇怪,母亲怎么会和先帝的谢夫人是姊妹?

“你在想为何我的母亲和你的母亲是姊妹对吗?”司马颖一望便知她的心思,叹道:“谢氏门阀高贵,你我的外祖父有九女,我的母亲在家中是长姊,单名一个懿字,你的母亲闺名一个‘玖’字,正是谢家的小女儿。其实最初入宫时,她们姊妹二人同为先帝的妃嫔,我母亲封了夫人,你母亲位居才人。在一次春日宴上,你的父皇见到了那时刚刚进宫的谢才人,深以为喜,哭闹着要求先帝和杨皇后将谢才人赐给他。”

阿琇又羞又愤,她无法相信自己的母亲居然侍奉过两代帝王,这纵然是在民间也是荒唐至极的丑闻。但想起父皇痴愚的样子,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与疯子是说不清道理的。

司马颖徐徐说道:“先帝虽然很生气,但到底骨肉关心。况且那时候先帝刚刚给太子娶了太子妃贾氏,入宫便见到贾氏奇丑且悍妒,也深为悔恨。便做主将谢才人赐给你父亲,对外只说谢家之女才德淑仪,可堪侍奉皇储。”

“我母亲怎么可能会同意。”阿琇脱口道,母亲谢玖出身名门,怎么会答应这样荒唐的要求。

“你母亲当然不同意,几番欲寻短见。”司马颖望着她平静地说道,“可是先帝的旨意怎么能违抗,最后是由我的母妃出面劝说了几次,为了谢氏一门的平安,你母亲终于答应了,只在一个夜里半是遮掩地被一乘小轿抬出了宫,做了太子侧妃,再往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阿琇点了点头,怪不得贾皇后对母亲和自己这样憎恨,一定要取了性命才罢休,原来曾经有过这样深的恩怨纠葛。她亦不敢相信母亲那样精致而平静的面容下,竟然曾度过那样激烈的人生。

“我第一次看到你在荼菽殿里寻短见时,忽然想起了母亲对我说的话,”司马颖遥遥地望着远处,似陷入回忆之中,“我母亲临去世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的九妹。”

他将那帕子还给阿琇,说道:“这帕子还是你收着吧,算是谢家留给你的一个念想。其实白虎符、驺虞幡就算能找到又如何,也要有德者用之,才能调动天下兵马,平息天下的祸乱。天下之事,哪有什么白虎驺虞而得天下的,都该为有德者居之。”

阿琇咬紧了双唇,面色由红又转苍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司马颖忽然对她说道:“阿琇,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两人乘了大车,径自往城外而去。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阿琇挑帘所见道路愈来愈窄,宽阔的石板路变成了狭窄的黄尘道,行人也少了许多,看样子竟是走到了城外的偏僻所在。阿琇轻声问道:“十六叔,我们要到哪里去?”

车停在了一处没有牌匾的宅院门前,司马颖向外看了看,忽然说道:“到了。”

阿琇打量他身后,只见这宅院望去似是豪门大户的院子,两扇大门也是朱漆。只是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居住,门上的朱漆脱落斑驳,瞧上去颇有几分破败不堪。而门前的石槛上已覆了厚厚的尘土,门前停了许多飞鹊,在地上啄食。这地方竟是这样熟悉,阿琇胸口如被重击,心里一时间混沌一片。

门前有一个老者手持扫帚在扫地,他见司马颖来了,目露惊疑之色,他的目光忽然停留在阿琇身上,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阿琇觉得这老者有些眼熟,便也弯腰还了礼。司马颖轻轻推了推大门,那门上着锁,并推不开,他对阿琇道:“这扫地人是从前贾府旧人,又聋又哑,谁也不放进去。”

他话音刚落,只见扫地老者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摸出钥匙,只递给了阿琇。

司马颖目中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只见阿琇轻轻开了铜锁,向里面走了进去。他吩咐好车夫在外面守候,便迈过门槛,随着阿琇进去。

宅院内更显得荒凉,偌大的一片院子久无人清扫,石阶上覆满了青苔,杂草丛生,甚是荒凉。庭中过去遍植名花,如今花草无人莳养,都已开得残败。而庭中曲水流觞,都浮着枯草叶,屋舍比邻,依稀还可见昔日里繁华景象。

司马颖抬头望着她,淡淡笑道:“这地方你来过吧。”

阿琇面色苍白地点点头,她望着曲水中泛起的粼粼波光,每一道波光下仿佛都印刻着曾经这水畔的笑声。而那波底碎石嶙峋,似是锋利的割开了回忆的大幕,生冷地刺痛回忆里她最不愿去回想的一幕。

她的声音亦是冰冷的:“他带我来过一次。”

司马颖说道:“贾谧确有名士风度,与他姨母不同。”

阿琇听到这个名字,心底像被针扎般刺痛。

司马颖叹道:“金谷诗友二十四人,个个都有才名,到如今受贾氏之祸牵连,零落者不过左思与陆机二人了。”

“左二哥和陆四还活着?”

司马颖微觉讶异:“你也识得他们?”

阿琇轻声道:“去年的三月初三,他带我来过这里。那天他们在这岸边流觞曲水,把盏作诗,很是快活。”

司马颖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贾氏祸乱之后,那日在贾府中的宾客都被赵王所诛。独有左思和陆机二人不见踪影,许是逃过一劫。”

阿琇心下酸楚,好歹还有人活了下来。

司马颖却望着她说道:“你可知道在贾谧之前,这金谷园是谁的住所?”

阿琇茫然地抬头望着他。

司马颖缓缓道:“昔日前朝金谷富贵,红绡十里铺地,说的就是这金谷园的主人,石崇。”

阿琇生得晚,只依稀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熟,却并不知道此人的经历。司马颖见她目露困惑,便说道:“石崇是前朝大司马石苞的幼子,生来不喜做官,一来爱写诗作赋,二来爱从商积财。他的诗赋写得平平,但从商却天赋异禀,不过数年就富甲京中,他的钱财之多,就连先帝的外甥王恺也比不过。他一生所积攒金银太多,便用了半数的家产建了这座金谷园,寓意以金为谷,世人说园中宝物之多,恐怕连皇宫大内也比不上。”

阿琇想到这园子后来归贾谧所有,不免心惊:“难道……贾谧他……”

司马颖摇了摇头:“这金谷园并非是贾谧强取豪夺,乃是石崇心甘情愿奉送给他的。那时候石崇斗富王恺,名头太甚,得罪了许多贵戚,被人阴谋下狱。是贾谧爱惜他的才华,出面为他说话。他出狱后心存感激,便将这金谷园赠给了贾谧。”

阿琇稍觉安心,她心里其实也不相信贾谧会做出这种事来。

司马颖道:“贾谧虽是贾氏恶妇之侄,但并不贪财,处事有君子之风。他再三推辞,并不要这园子。石崇心下反而更加拜服,便收拾了产业回老家去了,将这个园子留给了贾谧居住。”

阿琇转念一想,却很快发现了疑点:“此事奇怪得很,王恺虽然是皇亲,但并不身居高位,他怎能陷害到石崇?”

司马颖赞许地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其实陷害石崇下狱的并不是王恺,而是一个你我都想不到的人。”

阿琇心下反而坦然,她断然道:“不论是谁所为,定然不可能是贾谧。”

司马颖有些讶异地看了看她:“我当时并不了解贾谧为人,很多事还是之后才渐渐瞧明白的,没想到你倒看得这样透彻。”

阿琇望着那池碧水微笑不语,她了解贾谧为人,知道这样沽名钓誉的事他定然不屑为之。

司马颖说道:“真正图谋金谷园的人不是王恺,也不是贾谧,而是……”

他话音未落,只听外面忽然起了吵闹声,有男子的声气在外面大吵道:“凭啥不让大爷进去,这金谷园都是大爷家的。”

接着车夫辩解的声音传来:“您少安毋躁,我家主人在里面,您先别进去了。”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噼啪一响,似是被抽了一马鞭,接着又是劈头盖脸的好几声鞭响,那车夫痛得直求饶不已。

司马颖一怔之间大步走了出去,厉声道:“是谁在外面捣乱?”

阿琇赶忙几步追了过去,却只见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一群地痞,中间一个无赖男子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身形十分瘦小,衣着却甚是华丽,旁边还跟着一群无赖混混,脸上都有刺青,手里还拿着木棍,瞧上去都不是汉人。阿琇虽然不知道来历,但司马颖却很是清楚,这一群地痞看上去都是匈奴人,这几年有不少匈奴恶棍在京中南市以贩马的名义做强盗之事,他们仗着身有几分武功,便抢劫偷盗,与强盗无异,京中抓捕了几次,但因为没有伤及人命,都只能关上数日,在面上刺青便放了。京中百姓都称他们为刺青无赖子,最是惹人厌烦。可是正中间这男子面上没有刺青,看上去却不是匈奴人,衣着很是纨绔,耳边还戴了一朵花,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那中间的无赖男子痞里痞气对着司马颖说道:“你是哪来的?敢进本大爷的宅子?”他说着目光扫过阿琇,露出几分歹意,指着她道:“这宅子里的东西都是大爷的,还有这妞也是。”

阿琇气极:“你胡说什么,这金谷园姓石姓贾,却何时成你这无赖的?”

那无赖男子哈哈大笑:“姓石?姓贾?去地底下找他们去吧。现在这园子就是姓孙了!”

司马颖本已是怒极,听到最后一句却沉下面来:“你姓孙?”

那无赖男子翻着白眼,露出一副无赖相。旁边几个刺青无赖子却都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喝骂道:“你们不识得我们射骑校尉?还不快快滚开。”“男的滚开,把那小妞留下来。”……他们污言秽语不断,司马颖面色越来越不好,却见那无赖男子腰间真的别了块校尉的腰牌。

中间那无赖男子见司马颖一直不说话,以为他是怕了,越发得意,伸手便来拉扯阿琇。他手刚碰到阿琇手腕,只见阿琇反手便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无赖,也敢来碰我。”

那无赖男子哪里被人打过,当下便大喊起来:“不得了了,这小妞还敢殴打本校尉,快快把他拿下。”他一边说一边却往前凑,色迷迷地打量着阿琇。阿琇自出娘胎从未受过这样大的屈辱,她羞愤难忍,便往司马颖身后躲去。

司马颖一按腰间宝剑,便要长剑出鞘。正此时,忽然有人过来拦在了身前,来人同是个身着校尉服饰的青年男子,他对那无赖说道:“孙小公子,不要无理,这位可是成都王。”

无赖白了那男子一眼,有些狐疑地望了望司马颖,却见司马颖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一般。他便收了手,却望向那青年男子道:“你可别骗我。”其实自从那男子过来,不知为何围在一旁的几个刺青无赖子都往后闪开了几步,似是有所畏惧,只有中间那人兀自不怕,还在张牙舞爪地拿腔作势。

那青年男子肩膀微耸,沉声道:“末将不敢欺瞒公子。”

无赖忽然发现身旁的几个地痞都退了好几步,心知今日是占不了上风了,自是讪讪地带着那帮地痞去了。

“王爷,得罪了。”这青年男子长嘘一口气,这才对司马颖抱拳行了一礼,又望了阿琇一眼,一言不发地便跟着那些无赖走了。

阿琇兀自气得脸色通红,问道:“十六叔,你为何不教训那个无赖?”

司马颖仰头望天,叹道:“你没听到吗,他姓孙,他父亲恐怕就是当年谋害石崇的孙秀了。孙秀是赵王手下最得力之人,此人是我也惹不起的。”

阿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孙秀是什么人物?怎么会连十六叔也惹不起?”

司马颖缓声说道:“你可知道赵王为何能威震天下?除贾后、平祸乱,他靠的便是这个孙秀。”

隔了不几日,宫里便传下旨意来,要接清河公主回宫。司马颖心知这是赵王为了表示对自己的善意,特地下的旨,但他仍有几分担心地去问了阿琇:“赵王把阿邺也寻着了,送回了宫中教养。你若不愿意回宫去,就在十六叔这里住下来也行。”他瞧着阿琇眉头微蹙,眉宇间都是疲惫恍惚的神色,便打趣她道:“十六叔这里宽敞得紧,并不多你这一双筷子吃饭。”

阿琇缄默良久,声音平静如常:“十六叔还未娶妻,阿琇在这里久住多有不便,我还是回宫去好了。”

豆蔻反而是最伤心的一个,她照顾了阿琇这些时日,哪里舍得下她,哭哭啼啼地替阿琇收拾了东西,眼边的泪总是拭不尽,阿琇笑着逗她:“你要是这么舍不下,就跟了我入宫算了。”豆蔻睁大了眼,点头道:“奴婢千情万愿。”阿琇反而有几分惊诧:“那你舍得下你们家王爷?”居住这些时日,她早瞧出这府里的侍女多半都对十六叔芳心暗许,豆蔻也不例外。

谁知豆蔻颊上飞红,却正色道:“王爷最记挂的就是公主,奴婢如果能入宫去侍候公主,也算是给王爷分忧了。”阿琇还未说什么,恰好司马颖进屋时听到了这话,大大地赞赏了一番,便让豆蔻随着阿琇入宫去了。

阿琇除了豆蔻,就只带了玉徽留下的一把“石泉”回宫。她依旧住在荼菽殿,一切都照旧制,只是吃穿用度丰厚了许多,想来是赵王特意吩咐过的。宫里经此一难,人却少了许多,侍奉往来的都添了不少新面孔。原先宫里三位未嫁的公主,始平在靖难时随在贾皇后身边,此时也被赵王送到金墉城去软禁起来;东海远嫁去了太陵,如今在宫里的反而只有阿琇这一位。她派人打听从前宫人的情形,隔不了几日,便有黄门侍从领了白袖来见,白袖跪在阶下,引袖泣道:“那日宫难之后,奴婢在城中寻不到亲人,便又回到宫中。奴婢日夜为公主祈福,终于又见到公主殿下了。”

阿琇亦是伤感,亲手扶了她起来,又问起水碧与冯阿姆的下落,白袖不愿提及水碧,只道似是看到乱军斩了阿姆的首级,抛在乱坟岗上,阿琇伤心了半晌,命白袖带人去拾了她的骸骨,好生安葬了。

在宫里的日子须臾间寂寞了下来,再也无人在耳旁念叨要受礼奉行,也无人偶尔摘一枝花送到自己寝殿门口,她多少次去探望阿邺时路过灵昆苑外的水榭,恍惚觉得好像还有个青衫的身影在那长亭中伫立。

这段日子竟如流水般在指尖泻过,仿佛还是一年前的光景,什么都没改变过一样。除了阿邺悄悄长高了个子,如一个青年人一样下巴上生了蒙蒙的胡须。

“阿姊,你和贾修的大哥真的成过亲?”阿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然问的是这个,他如今声音变得略有些哑了,轻轻地皱起眉头。

阿琇轻轻摇了摇头,想了一瞬,又点了点头。

“他们都说,阿姊不仅心甘情愿嫁给了贾修的大哥,还帮贾家人求情,这也是真的吗?”

阿琇有些讶然地看着他:“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

阿邺死死地盯着阿琇,双目中有她所不熟悉的陌生:“阿姊只用说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阿琇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她望着阿邺目光中的失望、伤心,想去拉他的手,可却被他用力挣脱开:“我的父亲、母亲,阿姊的大哥和母妃,还有祖母,他们都是被贾家人逼死的,阿姊你却认贼为亲。”

“你在胡说什么,若不是贾谧,你哪里能轻易从牢中出来。”阿琇气得面色通红,身子也有些发抖。

阿邺很少看到姊姊发怒的样子,一时有些慌了,低头道:“是阿邺错了,姊姊不要生气。”阿琇本来十分伤心气恼,见他服软,反倒是平静了,有几分伤感道:“贾家的事,里面有许多缘故,等你长大些了我再讲给你听。”

阿琇瞧着阿邺经过这次的事,骤然间变得沉稳许多,以前老爱拉着自己说个不停,如今却变得少言寡语,对自己也生疏许多。就算阿琇问上七八句,也只是短短地回复半句,而对那三个月在宫中大牢的日子更是避而不提,每每阿琇问起他就转开了话题。阿琇心想他这是少年人乍经大变,难以面对而已,过一阵子就好了,倒也没有放在心上。

阿邺虽然服软,但过不了多久就奏请赵王,要去府外开牙建府,赵王自然准许,并且特地上奏重修了从前被大火焚尽的吴王府,府邸不仅比以前扩大许多,而且内中陈设一概都按照藩王的仪制配备齐全。阿邺搬出宫中,与阿琇见面就更不容易了。阿琇心中虽然百般不舍,但想到弟弟终究是长大了,也能做得了一府之主,更多的时候心里还是高兴的。

阿邺离宫之后,阿琇只觉得日子更加闷了起来,每日练完琴,唯一可以期盼的莫过于独自坐在荼菽殿里,等着天外划过一道洁白的影子,那是从遥远的并州寄来的传书。刘聪临走时特意把那只飞鸽留给了她,她喂养了一些日子,那鸽子起初极是傲气,渐渐地却也与她熟稔了起来,也开始会在她手中啄食,把她当作主人一般。她第一次将信笺绑在鸽子腿上小小的竹筒里,一颗心怦怦直跳,信笺上的一句话,却让她踌躇地写了三天,这么多天毫无音讯,她实在想念又牵挂,千言万语汇在笔下,终只有一句:一别月余,君可安好?

然而回信不出十日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亦很短暂,只有寥寥八个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展开信笺的那一刻,心都要从口中跳出。待看清纸上的字迹,面上又喜又悲,唇边明明挂了一丝笑,可清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第十回 幽有所思
子夜吴歌(全两册)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