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蜉蝣掘阅

阿琇回了寝宫,便取笔墨写了信,用飞鸽送去并州。没隔几日,刘聪便给她了回音,他说已让人送了药来给她,又在信中细细写明了如何用药。

阿琇拿了信心中稍安,一壁派了人给献容回了话,一壁焦急地等着刘聪派来的使者。

没过几天,豆蔻满脸惶恐地跑进殿来,形容了半晌有个样貌丑陋如庙里金刚一样的人来找公主,阿琇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刘聪派来送信的人竟然是匐勒。阿琇见她失礼,自是安慰了几句,让她退了下去,又唤了白袖来近身服侍。

匐勒从来没进过女子的寝殿,他紧张极了,一进了殿,人也不看纳头就拜,粗声粗气道:“这是四公子派我送来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洁白如羊脂的小玉瓶来。白袖瞧着他一双黑黑的大手里捏着那个精巧细致的玉瓶,样子滑稽极了,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匐勒见那个美貌的侍女笑话自己,更加不好意思,一张脸涨得通红,不过幸好他皮肤生得黑,倒也看不出来。

阿琇一怔之下,才反应过来匐勒便是刘聪派来的使者。匐勒对成都王司马颖有救命之恩,刘聪派他入宫,也可以消除赵王那边的戒备之心,她不得不暗暗感激刘聪的思谋周全。她自是在这边暗自思忖,那边的匐勒却更觉得不自然,只觉得闻着这室中的淡淡脂粉之气,竟是处处都不舒服,背上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不由自主地扭了扭背,又伸手抓了抓。

白袖瞧这匐勒虽然样子吓人,但实在行动好笑,便大了胆子打趣他道:“咳,你这黑厮,是背上生了虱子吗,这样的不耐。”

阿琇被他们俩言语来往拉回了现实,这才发现自己只顾想事,竟冷落了匐勒好久。她打量着匐勒换了校尉的服饰,有些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你如今是左军校尉了吧。”

匐勒忽然接话道:“我现在已不是左军校尉了,是越骑校尉了。”

按时制,太尉之下设领军将军,又有中郎将和左右将军为辅,武官中最末的便是五等校尉,越骑校尉虽比左军校尉高了一等,实也是最末等的武官了,他却说得这样郑重其事,阿琇也不免莞尔,只见白袖颇是顽皮地走过去向他端正施了一礼,道:“奴婢见过越骑校尉。”

阿琇忍住笑道:“不要无理,白袖,快扶匐勒将军起来。”

白袖笑着走过去几步扶起了匐勒。匐勒竟然腼腆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只闷着头,双手高举过头顶。白袖接过了那玉瓶,转身交给了阿琇。

阿琇瞧匐勒还是坐立不安的样子,便示意他坐下,又让白袖沏了热茶过来,见他稍是放松了些便问道:“他在并州一切可好?”

“四公子好得紧,”匐勒听他问起刘聪,心里很是乐意,话也多了起来,“都督大人对大哥很好,天天让他练兵布阵,大哥可忙着呢。”

阿琇点了点头,心中一时有许多言语,却不知该问什么。白袖最知阿琇心思,抿着嘴直笑,插口道:“我们公主是问刘将军生活起居上一切可好,不是问那练兵布阵的事。”阿琇被她说中心事,虽是红了脸,却满脸期待地望着匐勒。

谁知匐勒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自然,似是在掩饰什么,吭哧半天才说道:“四公子生活上也好得紧……还是有……有人照料的……”

“那我便放心了。”阿琇闻言心安了不少,浑然没有察觉到他面色的变化,她见匐勒风尘仆仆而来,连骑装也未换下,便柔声吩咐白袖道:“你且带匐勒将军去小膳房用些点心,从并州千里奔骑而来,今日怕还是没有吃东西吧。”

匐勒大概是很少听到这样关心的话语,他有些感动地看了看阿琇,见她也温和地望着自己,忽然不知道想到什么,他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对视阿琇的目光,只跟着白袖往外去了。

两人到了小厨房中,白袖拿出了欢喜果儿、酥蜜环饼、蟹黄馒头、水团篷糕,又盛了一大碗姜屑桂浇五味粥,更配了蒸葫芦、玉灌肺、拌莼笋、灌香藕几个爽口凉菜,丰盛得摆满了小炕。匐勒何曾吃过这样精致的食物,有些局促地不知该如何摆放手脚。白袖抿嘴一笑,将玉碗与镶象牙榆木筷递给他,道:“校尉将军多用些。”

匐勒红着脸就着几个凉菜扒拉了一大碗粥,他吃得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般很快就喝了三大碗,他抚了抚肚子,却是意犹未尽。白袖心中暗笑,又将一碟子枣糕递了过去,这糕与市面上卖的大不一样,糕饼细软白滑,更难得的是上面缀着一颗颗极大的蜜枣,香气诱人。匐勒吃了两个这才觉得饱了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白袖道:“姐姐也用些。”

白袖微微笑道:“我服侍公主殿下时已经用过了,将军不必客气。”

匐勒与她离得近了,只见她肤色白皙,明眸善睐,竟是十分标致的一位美人。他低下头不敢再看,找话道:“这枣糕是怎么做的,怎么如此甜腻好吃。”

白袖又拈了一个递给他,笑道:“这叫枣锢飞燕,是汉宫里传下的吃食。以乳酪和面,又用上好的细蔗糖点了蜜枣,一并蒸出来的。据说赵飞燕最爱吃这个,临死之时还不忘让宫人替她蒸了一笼,所以便叫作枣锢飞燕了。”

匐勒听得有些发愣,捏着那枣糕竟然舍不得吃下去,喃喃道:“枣锢飞燕。”他看了看手中的枣糕,又望了望白袖,一时竟是怔住。

阿琇自是拿着小玉瓶去了献容宫中,两人遣退了四周的宫人。献容犹是有几分担心,检查了几次门窗,唯恐冯有节会突然进来,待确认过确实无人后,阿琇方将玉瓶打开与献容来看。只见玉瓶中有十余粒乌黑发亮的药丸,倒在手中滴溜溜地转,这药远远地便有一股奇香,甚是扑鼻。阿琇轻声道:“这药名叫归元丸,十日服一粒,可让女子癸水假至,若是司礼长御验过,会请太医为你调理,就可免行圆房之事。”她按照刘聪信上所说,红着脸絮絮地讲清了这药的用法,又反复叮嘱道:“只是此药性本阴寒,若服过这瓶中所有,决计不可再服用,不然会伤害身体,日后恐怕会留下什么病根。”

献容紧紧地把玉瓶攥在手中,感激道:“若不是你拿来此药,我只能一死保全清白了。”她将玉瓶交给红荇保管,红荇自是知道贵重,赶忙拿到箱子里锁好。阿琇叮嘱道:“你切切记得一定要保管好这药,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

“这些我都晓得。”献容点了点头,凄然道,“若这药不在,我也没命了。”

阿琇摇头道:“先别说这样丧气的话,曾有位故人对我说过,在这宫里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何况这药也只能支持三月之期,三个月后,恐怕我们还得再想办法。眼下十六叔也并不全然支持赵王,想来赵王势单力薄,也不敢威逼于你。”

献容听她提起赵王,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对阿琇说道:“成都王不支持赵王也就罢了,你可知道如今朝里谁最为赵王说话?”

阿琇面露诧异之色:“琅琊王还未入京,朝廷之上只有这几个王爷,赵王还能找到哪个帮手?”

献容皱眉道:“我听说赵王极力推荐吴王入朝,如今可是顶为赵王说话的人呢。”

阿琇大惊失色:“阿邺?他还是个孩子,哪能去掺和朝政。”

献容有些忧心地望了她一眼,却说道:“如今他也有十四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你也放宽些心,哪能就有什么事呢。”

阿琇愁眉稍解,只叹道:“这孩子如今长大些,便什么也不跟我说了,倒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献容反倒开始安慰她了:“你别这样沮丧,他虽是你弟弟,但到底也是当朝的吴王,自然是不能如个孩子一样,那不是让你更担心了。”

皇后患有奇症的事很快传遍内宫,赵王愁眉不展,只瞧着齐王送进宫的左美人日日得蒙圣宠,已不是刚入宫时战战兢兢的样子。而羊皇后这边虽然占据了昭阳殿的中宫主位,但除了封后那一日,却连太极殿的门都没再进过,整日里缠绵病榻,恹恹的没有半丝生气,宫中人人都知这位皇后全无圣宠,自然都要瞧轻她几分。

赵王急得无奈,寻了许多太医去瞧她,都称皇后这样的病症从未见过,怕是先天有所不调,即使圆房,日后也难以诞下龙子。

明明是自己筹谋的棋局,却反为齐王作了嫁衣裳,眼见得左美人如此得宠,要是日后生个一男半女,自己步的这颗棋子还有什么用?赵王得了太医奏报,只觉得如哑巴吃黄连一般,气得摔了府里最喜爱的石砚,又找来孙秀好一顿训斥:“还说什么生下一男半女,日后还有储君可依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眼下这皇后的病要是传出去,废后都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孙秀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人细密,羊献容入宫前他曾找负责宫内验身的女长御细问过,羊献容并没有什么沉疴在身,怎么刚入宫就成了这样。他百般无奈之下,只能请赵王一壁在宫内死死地封锁消息,一面派人去通知羊玄之。他自知如今废后是断断不可能了,只能从民间寻找好大夫,奢求皇后的病好起来,不要再让左美人生下一男半女就是万幸了。

齐王不知从何处得到了羊皇后有疾的消息,他自己并不出面,隔了三日是早朝之期,淮南王亲自出面奏请皇帝为左美人加封。今上虽然脑子不甚清楚,却知淮南王所奏请保举的是这几日陪伴自己的左美人,他甚是满意左美人的温柔乖巧,连连点头道:“纨素甚好,纨素甚好。”

齐王不动声色,此事早在他掌控之中,豫章王立在他身旁斜眼望着他,心中却是起伏不定。天子一言九鼎,赵王却闻言失色,唯恐今上说出废立的话来,忙拦在淮南王前,奏报道:“左美人既然如此深得陛下心意,臣以为可晋封为婕妤。”

今上哪里弄得明白婕妤与美人的区别,一概点头称是。淮南王最是孤勇的性子,并不肯白白失掉这样好的机会,又奏报道:“臣听闻皇后有疾在身,不得侍奉陛下,此乃德行有失也。”

这简直是当众给赵王一个耳光,一时众人都向赵王看去。赵王恨得牙根发痒,却不敢面露半分怒色,强笑道:“皇后年幼,乍离府邸,偶有些思乡心疾也是有的,慢慢调理便是了。此乃陛下家事,不是你我外臣可以干涉的。”

这话绵里藏针,看似是客气至极,实际上却有诛心之意,暗指淮南王干涉今上的家事。

“国朝皇后之位,岂可如同虚设?”淮南王岂是会退惧之人,一席话掷地有声,直叫廷中众人都不敢抬头,他却直视着赵王,追问道,“赵王说皇后是偶有心疾。可倘若隔上三五个月,皇后娘娘凤体仍不见好转,赵王以为该如何?”

赵王被他逼到无法,只得打着哈哈道:“宫里太医皆是国手,岂有治不好的道理,十一郎未免太悲观了。”

淮南王步步紧逼:“可若是真的治不好呢?”

赵王阻拦不过,向一旁如同木桩似立着的成都王司马颖望去,却见他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知他并不会出来替自己说话。他只得仓促敷衍道:“那到时候再议废立之事也不迟。”

豫章王司马炽见赵王面上已有些下不来台,便站出来打圆场道:“叔王说得是,哪里能有治不好的心疾,我看十一哥也是太多虑了。”他说着伸手拉了一把淮南王,示意他见好就收。

齐王却闲闲地插口道:“中宫若无子,势必再起贾氏之乱。到时候豫章王与淮南王都不在京中护驾,不知谁人能再助赵王除逆了,何况自贾充逆贼已亡,太尉一职至今还是空闲。”

赵王心知他是恨自己派人掌控了衮州,有意来给自己添堵,可太尉是三公之首,统管军机,岂能交到敌人手里去。他向这三人望去,只觉得齐王阴狠,豫章王稚嫩,唯有淮南王虽然勇武,却不甚有智谋。这些念头在他脑中只一瞬闪过,他咬了咬牙道:“齐王说的是,十一郎虽然年轻,却勇武过人,又统帅过兵马,孤看可任太尉之衔。”

齐王虽然意外,但到底满意,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司马炽长舒了一口气,露出几分笑意。唯有淮南王眯起了双眼,嘴角挂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朝会一散,就有黄门内侍前来请诸王去偏殿留饭,赵王心中恨极,连留饭也不用,头也不回地就向外走了。齐王心中踌躇满志,自是拉着成都王边去偏殿边是闲扯,无非是言及京城中何处听风月最佳,成都王也乐得和他敷衍,心知如今回去也无非是被赵王叫去训斥一番。

淮南王一言不发跟在内侍身后,豫章王司马炽想到今日之事之前并未与兄长商量,心中多是有几分歉意的,特意留在后面对他说道:“十一哥,今日之事,勿要见怪。”

“你我兄弟连心,说什么见怪的话。”淮南王行至偏殿中,在席末随意地坐下,叹息道:“你不愿牵扯进朝事,可你瞧现在哪里容得下你躲闲。”

司马炽摇了摇头,低声道:“兄长入京时还未见过赵王整治贾家的霹雳手段?此人能忍得,也能狠得,端端是个人物。”他顿了一顿,续道:“十一哥,你且听我一句。切莫要与赵王当面硬碰,他在京中根基甚厚,是讨不得好处去的。”

“二十五弟的胆子这样小。”淮南王很是不悦地说道,他还欲再说几句讥讽赵王的话,却听那边齐王回头来高声唤他:“十一弟、二十五弟,你们快过来。我与十六弟一起带你去个好去处,为你庆功。”

司马炽见着那些内侍正在往席上端着酒菜,便奇道:“陛下赐宴,你们都不吃了?”

齐王随意地一摆手,笑道:“宫里的饭,多半寡味得紧。连赵王叔父都吃不下去,我们还留在这里吃什么。我在城西有一处清心苑,是听丝竹的佳处,二位弟弟可要一起去听美人瑶琴?”

淮南王展眉一笑,对司马炽热切道:“二十五弟,你可同去否?”

司马炽本想推辞,但瞧着淮南王这样热衷的样子,心知他爱琴如痴,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羊玄之生平做得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因为女儿封了皇后而加封的一个右仆射的现职,就连女儿封后之时,也无权在太极殿上观礼,只能在铜驼道上与百官一起拜贺。他踏入内宫之中还是生平头一次,被宫人引至昭阳殿外的玉石阶下,只觉得那玉石阶高不可攀,而头顶上女儿的声音亦是带着几分陌生的疏远:“父亲向来可好,奏请入宫是有什么事吗?”

羊玄之一瞬间竟有点说不出话来,幸而带他入宫的冯有节早受了赵王的嘱托,自然是对答如流:“国丈听闻皇后娘娘凤体违和,特奏请赵王殿下,入宫来探望娘娘。”

冯有节在昭阳殿中颇有权势,宫人不敢怠慢,见他回了话,也不等献容同意,便带了他进殿去。

羊玄之只觉得眼前的光线暗了几瞬,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异香,熏得人有些头晕。他略微抬了点头,看见珠帘后端坐着的正是女儿献容,些许日子不见,献容似乎瘦了不少,面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入宫前他心里本就有几分怀疑,此刻看到女儿真的如此憔悴,他心中父女情动,不自觉地问道:“臣听说皇后娘娘病了,日夜忧心,不知道皇后娘娘可好了一些?”

献容听他问得关切,眼眶瞬时红了,便让人赐了矮几让父亲坐下。冯有节见状赶紧悄悄打了手势,带着殿中宫人都退了出去。

等宫人们都走了,献容方才红着双目,缓缓道:“父亲把女儿送进宫来,如今女儿端坐凤榻上,父亲跪在地上回话,这就是父亲想要的吗?”

“天家伦常原本就大于儿女私情,”羊玄之本能地说道,他忽然察觉不能对已是皇后的女儿用这样训斥的语气,忙又站起来弯下腰去,恭敬道,“臣闻皇后之言,只觉惶恐。”

献容见到父亲,本来半是怨恨也半是想念,如今到嘴边的话却都被父亲这一派天下为公的面孔给堵了回去。她默了半晌,示意父亲坐下,又问道:“家里一切可好?舅舅和外祖父他们怎样了。”

羊玄之恭敬地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家里人一切都好。”

献容瞧着父亲的神情,一时也寻不出什么话来说。羊玄之也是坐着无话,只拿着茶盏掩饰着尴尬。献容想了许久,忽然问道:“父亲,你让我入宫前答应我的事,可都办妥了?”

羊玄之心里早有准备女儿会问起此事,他已想好应对之法,此时倒轻松了不少,说道:“臣自是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办妥了,已寻到了明曜,并为他脱了贱籍,又替他寻了个差事……”

他只说到明曜的名字,献容便觉得心内格外难受,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过问了。”

父女俩静了一瞬,羊玄之存心找些什么话说,一眼瞥到献容身边立着一只半人高的黑漆描金双凤药柜,柜橱上都是蓝、红等色碧玺镶嵌出的祥云蝙蝠图案,柜顶上堆着几卷医书,便问道:“皇后娘娘近来在读《金匮要略》?”献容只是淡淡道:“略读些书打发时间罢了。”

“读书倒是有益的,只是不要太过劳神。”羊玄之想了想,又补充道,“赵王殿下也很关心皇后娘娘的凤体,命臣带了些补药来探望皇后。”

献容的语调忽然提高了几度:“原来是赵王在关心我的身体。”

羊玄之却道:“赵王一心为国操劳,自然也是牵挂娘娘凤体的。”

“父亲,现在你已贵为国丈,外祖父也如愿当上了太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献容缓缓说道,“你何必什么事都要听赵王的?有女儿在宫中还保不了你荣华富贵吗?”

“你这糊涂孩子,”羊玄之叹气道,“若没有赵王,你半日的安稳日子也过不了!”他说着似又想到什么,忽然又皱眉道:“若是以后赵王有密旨传进来,娘娘可千万记得要听话行事。”

献容乍然心惊:“父亲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赵王还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吗?”

“那怎么会。”羊玄之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眼睛却扫向窗外,唯恐有人听到。

献容又急又气:“父亲可千万不要打什么糊涂主意,赵王狼子野心,若他指使你和外祖父去做什么,你们要先报给我知。”

“那是自然,”羊玄之显然是没听到心里去,他一壁含糊地敷衍女儿,一壁却说道,“赵王心系天下安危,自然是会关心皇后娘娘的病情。还盼皇后娘娘保重凤体,早日为陛下诞下龙子,日后朝堂之上,我们羊氏一门也有所依傍。”他心里的话既然出口,便目也不眨的望着女儿,似要听她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献容冰雪灵透,瞬时已明白过来,在父亲心里这一点儿女之情远抵不过羊氏一门的荣华富贵,若想让他保全自己,无异于痴人说梦。她默了一瞬,只觉一颗心如同堕到冰窖里,四肢百骸都是冷的,已是身心俱疲。她无力地摆了摆手道,对着身边的侍女道:“红荇,你替我送送国丈。”

羊玄之有些不甘心,仿佛还有话要讲,可看着女儿倦怠的神情,话到嘴边终还是咽了下去。红荇到底是最知献容心意的,见状便伶俐地送着羊玄之出门去了。

城西原本就是风月佳处,更有一条花枝巷是其中翘楚。花枝巷,巷如其名,曲折蜿蜒如花枝一般,户户楼阁玲珑,屋舍虽然低小,但门前皆植垂柳,柳枝上罩着红纱,门前偶尔穿梭几个妙龄女子,衣着华丽,皆是行动如杨柳轻摆,说不出的风流俏丽。

现下城中已是宵禁,可此处人行皆自若,仿佛不知已是夜里,淮南王瞧着心下暗自称奇。可成都王司马颖却知道这里是城中秦楼楚馆云集之地,这些女子多是青楼女子,并不需遵守宵禁的规定。唯有司马炽是第一次来花柳地,他跟在三人之后,小心翼翼,连话也不说半句。

四人轻装简从地行走于小巷之中,只见齐王轻车熟路,径直往巷北口一转,此处便没有什么行人了,但屋舍却更见雅致洁净起来,他直向一处小楼前走去,楼上悬了匾额,上书“清心苑”三字,字迹风流潇洒,不知何人所书。

齐王轻轻在楼前叩了叩门,那门户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绿衫小鬟开了门,惊喜道:“呀,是齐公子来了。”小鬟相貌俏丽,声音轻柔,口音中却夹杂着吴语,与京城口音大异。

齐王点了点头,径直向后院走去。淮南王他们三人跟在后面,他自是知道王公贵族若是流连花巷青楼,传出去多半不雅,常要用个化名。他见这庭院布置得十分雅致,与寻常青楼大不相同,他甚是讶异,打趣道:“兄长果然风雅,这样好的地方也能寻到。”

齐王不以为意,他十分熟悉地对那绿衫小鬟道:“你家玉徽姑娘在吗?”

司马颖闻言一惊,面上带了三分不自然,却见淮南王的目光扫来,于是赶忙侧过头去。

齐王话音未落,只听后院传出一个女子的声气来:“齐公子从不带客来清心苑,不知今日是何等贵客驾临?”

这人声气何等熟悉,不正是在自己府上住了三年的玉徽吗?司马颖面上不敢带半分异样,唯恐被人看出端倪来。玉徽却连瞥也不瞥他一眼,只在月下抱琴而立。

淮南王只觉得心头像被什么挠了一挠,只觉得从未听过这样好听的女子声音,一时间如入温柔乡。他抬头望去,见到月下立着一位正值华年的丽人来,明眸朱唇,乌发如云,也说不上面容如何精致动人,却让人望去只觉得清丽至极,整个人如冰雕玉砌一般,顾眄间别有一番澄澈寒淡的气度。如今已是仲春,天气并不寒冷,那女子却披着一件云白绣绒的大氅,瞧上去美则美矣,却仿佛有些不足之症。淮南王见这女子神态气度,一时竟然有些怔住了,只觉得心跳忽然少了一突,胸口里似是怦怦作响,耳中听到齐王说道:“玉徽姑娘,这是我的三个兄弟,深夜来访,是我们冒昧了。”他说着指着豫章王道:“这位是炽公子……”司马炽面色发红,只微微瞥了那女子一眼,便转开目光。

齐王正欲介绍淮南王,却见淮南王正色站起身来,说道:“在下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允字。”

见淮南王以真名示人,司马颖微感讶异,齐王和司马炽亦是惊异地望了淮南王一眼。

玉徽是秦楼楚馆中的翘楚,自不会惊异他的姓氏,她抱琴施了一礼,亦是端正回礼道:“玉徽见过允公子。”司马颖见状也报过姓名,玉徽也还了礼。

淮南王甚是郑重地说道:“听齐……齐公子说玉徽姑娘是城中抚琴的国手,今日我们特来聆听雅调。”

玉徽性子清冷,并不喜多言,她略一点头,那绿衫小鬟便伶俐地摆好了琴桌,又捧了一把琴来。齐王与司马炽都是各怀心思,司马颖心中惊疑不定,倒并不如何去看她奏琴,唯有淮南王目也不瞬地盯着那琴,目似痴迷。

司马炽素来不在美色上留意,也不爱听琴,但他自知淮南王这个兄长从小就痴迷此道,此时见淮南王瞧得如此认真,不由也看了过去,乍一看只觉得那琴普通得紧,通体是乌色,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看去并不起眼。可若是瞧得久了,便能瞧见那乌木中却隐隐勾勒着碧色,如同绿藤缠枝,也似春水绕山,内中人影幢幢,极蕴华彩。他就为王侯之尊,见惯天下宝物,却也没见过这样一把琴,正想开口询问,却听玉徽轻轻舒臂,拨了一弦,其音铮然,如鹤鸣于九皋之上,泠泠又似万壑松风。

只听身旁淮南王脱口道:“这…莫不是绿绮?”

玉徽微感讶异,抬首望了他一瞬,淡淡道:“公子是第二位听出此琴之人。”

淮南王瞬时竟流露出几分羞涩腼腆的神情,目中颇是含情地望着玉徽:“不知道第一个听出来的是谁人?”

玉徽目光与司马颖一触而过,彼此都是会心。司马颖微微一笑,听玉徽口中只淡淡道:“第一个听出来的是我的女徒。”

齐王抚掌而笑,指着淮南王道:“看来允公子今日是你知音。”

“正是如此。”玉徽点了点头,语调却是敷衍的。

淮南王微微欠身:“深觉惭愧。”

司马炽忽然望向司马颖道:“十六哥在京中日久,难道也不知道这样好的一处所在。”

司马颖心知自己若再一言不发下去,定会叫齐王他们起疑。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玉徽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又与齐王结识。此时他只得站起身来,说道:“小弟孤陋寡闻,不如大哥这样风雅。”

淮南王对他们几个的言语置若罔闻,他凑近去看那张琴,似是不信地问道:“此琴果真是司马相如的绿绮?怎么可能,不是传说此琴自董卓火烧洛阳,便从此失传了吗?”

玉徽于其他事都很淡淡,可说到琴便有了兴致,她轻声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当年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就是用绿绮向文君而诉。此琴后被宫内所收,汉成帝妃子赵合德雅擅操琴,也奏过此琴。当年董卓破洛阳之时,宫城大乱,此琴流入民间,辗转而到吴地,为吴国都督周瑜所藏,时人说曲有误,周郎顾。周瑜最为珍爱的便是这把绿绮了。”

“名琴亦有佳话传世,”淮南王点了点头,由衷叹道,“此琴若被周公瑾所藏,倒不算埋没了。”

玉徽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掠过众人,却只有司马颖明白,她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略作停顿。

齐王哈哈大笑,目光却转向淮南王道:“今日不知是否有幸再听一次《凤求凰》?”

淮南王本是如痴似醉,瞧着玉徽已是目眩神迷,却突然想起什么,目色锐利起来:“玉徽姑娘是吴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玉徽语气淡然,可言辞却极是犀利的,“莫非允公子认为吴地不属国朝?”

淮南王吃了闭门羹,自觉有些多心了,如今东吴已灭三十余年,这姑娘看上去不过二八芳龄,至多不过祖上是吴人而已。他见齐王注目着自己,也觉得不该在这样风雅的地方说这等煞风景的话,便换了副面孔温和地笑道:“是本王失言了。”

齐王忙打圆场:“玉徽姑娘勿怪,我这弟弟就是比较冲的脾气。”

玉徽傲然站起身来,抱着绿绮径自姗姗地去了。

四人空坐在庭院中,竟是一曲都未听到。而那绿衫小鬟见姑娘翻脸,便也冷了脸来收琴桌,尤其是对着淮南王冷哼了一声,甚是气愤的模样。

齐王见状无法,只得起身向小鬟告辞。他有些歉意地对三人说道:“都怪我没跟几位弟弟说清,玉徽就是这样的脾气,若是一言不对,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她也是不会弹奏的。今日让弟弟们扫兴了,都是我的不是。”

司马颖心下松了口气,口中却说道:“哪里是兄长的过错,原是我们没有耳福罢了。”他今夜隔岸观火,内中曲折已然一清二楚。齐王定是得知淮南王爱琴如痴之事,便使出这样计策来拉拢淮南王,却没想到玉徽性子何等清高孤冷,今夜之事虽然不成,但齐王定然还有后招。

他含笑转过头去,却见淮南王兀自呆呆地望着玉徽离开的方向出神,仿若全然没听到他们的话语。而司马炽心神不宁地看着淮南王,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鱼显然已经上钩了,还需要再钓吗?

第十二回 蜉蝣掘阅
子夜吴歌(全两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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