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连环计

却听那人扑哧一声笑了,“这真是奇怪,肚里有这么一番话,竟还能升到右卫将军,重华宫那位难道瞎了眼?”

靳无余冷冷道:“若非义渠侯设法将我调离帝都,那女人怎会放过我?我这右卫将军是靠军功晋升而来,却不像其他人,是非不分,滥杀无辜以求封赏!我靳无余心中,从来只认一位王上!”

这话令那人有半刻的沉默,似欲说什么,却忍在了嘴边,末了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不想倒是个有良心的,可惜太过迂腐,若不是有人丧这一员大将会心疼,我才懒得救你。”

靳无余一怔,未解话中之意,“恩公……”

那人转身,“不必叫我恩公,息川城现已落入楚军掌握,你若肯早些听我劝告,也不至于白白搭上两千将士的性命。你在此好好养伤,三日后回去接管息川,安抚百姓。下次若再丢城损兵,我必先替王上取你性命!”

靳无余一时呆住,息川被楚军攻占,这人能自皇非剑下救人脱身已属不易,难道还能从楚军手中夺回息川?冥衣楼纵然号称江湖第一大帮,又哪来这般手段扭转乾坤?他心头疑问重重,待要再问,那人却早已扬袂而去,飘然身姿转瞬没入门外光亮天地,踪迹全无。

晴日,有风。

息川城头,一面血色绘朱雀图案,代表楚国王权的战旗缓缓升起,迎着夺目的阳光,猎猎长风之中。

随着锁链绞动沉重的声响,内城城门洞开,护城桥缓缓放下,一队人马飞驰而出。当先一人剑眉飞扬,朗目如星,着一身月白窄袖金纹武士服,头绾缀玉簪缨冠,纵马急驰间赤色披风飞舞身后,如一道灼目的火焰飘扬于晴空之下。

跨过护城河,一众人等沿宽阔的驰马道策马而上,直至外城城垣方勒缰停住。城头守将迎上前来,单膝一跪,“善歧见过公子!”

皇非甩蹬下马,抬手一扬命他免礼,也不停留,一边走一边问道:“有什么消息?”

善歧随后跟上,“末将已命人四处搜查,息川城中并不见那两人踪迹。但可以确定,救走靳无余的是冥衣楼的人没错。”

皇非登上城头,周围将士皆正身行礼,他回头遥遥环视位于脚下的息川城,唇角泛起一缕自信的笑意,“果然是冥衣楼,那便要费些周折了。靳无余伤得不轻,此刻决计走不远,你派人继续搜索,尤其留意各处药铺。记住,那人是个女子,莫被她的装扮糊弄了。”

“末将遵命!”善歧接着递上一封信,“郢都的信使今日到了,那穆国三公子再次遇刺,已经暗中查过,死了的刺客中有两个穆国人。另外这封是公主命人带来的信,请公子亲阅。”

皇非接过来拆开封口,只见淡碧色细绢之上玲珑清秀书着几行小字:皇非,我行笄礼时你一定要回来观礼,不准不到,否则我饶不了你!

皇非摸了摸鼻子,像是想到些令人头疼的事,无奈一笑,收了信笺随口问道:“那三公子如何?”

善歧道:“并无损伤。”

皇非似对这答案早有预料,“穆国这位三公子,看来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老穆王放着诸多庶子不选,单单将他送到我楚国来做质子,果然别有用心。”

善歧道:“听说老穆王已病入膏肓,穆国如今是太子玄御当政,想必对这三公子是越发不放心了。”

皇非缓缓踱步,似暂时陷入了沉思,稍后眼角一挑,道:“人既在我楚国,总不能让他们太过放肆,老穆王毕竟还在,含回公子亦在穆国,莫给他们生事的理由。派人将那两具尸首送回穆国,替本君问候太子御。”

“是。”

皇非负手转身,方要再说什么,忽然之间,心头警兆骤现!

便在此时,城外密林中毫无预兆地爆起一团光亮,半空中化作一丛耀眼锐光,流星惊电般射向飘扬在城头的楚军战旗!

那光芒极快,挟锐风强劲,转瞬即至。众将士大惊失色,不及阻拦,却见阳光下一道剑芒惊现,皇非腰畔那柄名震天下的“逐日剑”一声清啸,后发先至,在旗毁杆折之前截住来者。

两道光芒凌空交撞,猛然盛开层层炫目的光雨,星星点点向四周散落而去,刺得人眼如盲。皇非一剑迎上,却觉剑下轻若无物,极不真实。就在身边漫天剑光中,那被他斩中的东西随风而起,飘然化作一只只墨玉色的蝴蝶,于一天阳光之下翩跹起舞,蝶翼之上金星纷落,恍如道道轻盈而美丽的烟火,点缀着一望无际如水的碧空。

墨蝶翩翩,落上城头的旗帜,落上皇非的剑尖,在他身前流连飞舞,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依稀传来,随着蝴蝶的舞动,若即若离。众人都呆看着面前,一时被这美景所惑,忘记了言语。皇非审视四周,却是眉心渐锁。便在这时,伴着一阵焦灼的气息,所有蝴蝶忽然化作火焰盛放,火借风势,瞬间将那风中战旗没入一片烈焰之中。

火光乍现的一刹,皇非早已掠出数丈,身前火焰只成为他剑下丝缕残烟。他在城郭突起的青石之上借势一点,几个起落便往那片密林中追去。

林中有衣影一闪而过,飘忽如山间一抹淡烟轻雾,追至近处,对方却已踪迹全无。阳光自枝叶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山野寂寂,空无一人,唯有几只墨色蝴蝶上下飞舞,与在城头所见一般无二。

放眼山野,他直觉与那神秘女子相距不远,风中似有她清魅的气息,与满山草木的芬芳纠缠漂浮,引人遐思,复又前行数步,忽然见到一株大树之上书了几行朱字:惊云之巅,九域江山,子时夜半,邀君赏谈。

他还剑入鞘,以指尖沾了那妖冶艳色,低头引至鼻下,果然又是那熟悉的幽香。

息川地处王域边缘,东临岐山,西带雍江,汶水、泗水交汇于此奔腾而去,直入惊云山脉。此段路程不过百里之余,皇非进入惊云地界正值日落千山,天边云霞似火,山中飞鸟投林,山野四合宁静旷远,渐渐笼入一片瞑迷的暮色之中。

果不出所料,在山前又见那墨色蝴蝶,似引路的使者翩跹于前,翼上点点金芒在风中流转如散落的星辰,云雾之间时隐时现。

皇非不慌不忙负手随行,一路但见峭壁深峡,险峰叠翠,流岚浮云,缥缈如幻。那山路曲折通幽,于不可能之处转折而上,渐行渐高,两侧林木亦渐做一片苍翠竹林,夜色下无边无际地铺展于云雾深处,清风过时,涛声如海。

行于这云山竹海之中,但觉神清气爽,尘虑尽消。待到峰顶,那墨蝶翩然消失在视线之中,皇非抬眼望去,只见苍穹之下星空璀璨,山顶一方白石平坦开阔,一名玄衣女子以手支颐,合目而卧,云衣广袖闲闲流泻于石畔,如夜色深处一抹自在的云迹。

竹影潇潇,微风送来丝缕幽香和淡淡美酒醉人的气息,皇非驻足的那一刻,子娆星眸微启,随着唇角优美的弧度,两道清透的目光落于他的脸上。

白衣临风,从容潇洒,皇非悠然立于竹林之前,并不急着开口。

子娆凝眸看他,忽而妩媚一笑,素手执壶微微一倾,玉盏之中星光洄转,清香四溢,“子时方至,公子果是守约之人。”

她的声音柔媚清雅,带着淡淡慵懒的意味,令人想起夜半花满春庭,轻红飘落时幽静而婉转的姿态。皇非缓步上前,“惊云圣域,佳人有约,非又岂敢迟到?”

子娆托了玉盏,朱唇微启,“那这一盏酒,我便谢公子如约而至。”

皇非一笑,欣然将酒饮尽。那酒入喉甘洌,似一道清流直浸肺腑,悠远明澈的酒意千回百转,渐作浓烈香醇,回味深长,他忍不住赞道:“好酒!”

子娆再举手斟酒,皓腕似雪,细流如注,淡淡冰蓝颜色晶莹沉浮,明澈剔透,隐有风之清凉,雪之澄洁。她悠然道:“惊云山巅有泉自云中而下,撷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虽琼浆玉露不及其万一。以此酿酒,名为‘冽泉’,公子以为如何?”

“风为衣裳云为台,月下有酒天上来,美人如玉,美酒如泉,自是妙极。”皇非笑道,英气逼人的俊面染了酒意,看向子娆的眸底深处似有一抹迫人的光彩。

子娆嫣然而笑,“这第二盏酒,是谢公子息川城中箭下留情,让我将靳无余带走。”

皇非眉梢一动,把玩手中玉盏,浅啜了一口,“姑娘不妨替我转告靳无余,待他伤愈之后,非愿再领教他的剑法。”

子娆优雅垂首添酒,“此话我一定替公子带到,想必靳无余也正有此意。”

皇非将酒饮尽,看向她的目光半是含笑半是玩味,不知这第三盏酒却又如何。便见她黛眉微挑,眼波明媚,“这一盏酒,是向公子赔罪的,今日毁了烈风骑战旗,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夜色下伊人风华出尘,轻颦浅笑自成风流,那眉间眼底,一宛转、一曲折、一浓勾、一淡描无不是一番别样的韵致,竟似美到了极处,几乎叫人看去便移不开眼。皇非以手指轻轻扣动玉盏,漆黑的眸子映了夜色,笑意深长。来此之前他心中颇有兴师问罪之意,不料风清月朗,红颜在侧,她亲手执酒轻言笑语,句句坦荡,声声柔婉,竟叫人始终无从发作。他不动声色笑了一笑,朗目之间隐见锋锐,“旗者军中之魂,以一盏酒换我烈风骑的战旗,姑娘这盏酒,是否太烈了些?”

子娆淡淡抬眸,细密的睫毛底下轻光一闪,隐见几分傲然,“我毁那战旗倒也并无恶意,只是因它不该出现在王域。公子无故取了息川一面王旗,还一面烈风旗,也算公平。”

皇非剑眉一扬,锐利的眼光扫视而去。

子娆亦保持着之前高傲的姿态,对视之间目光交击,石上清酒冰色幽澈,一丝波澜沉进深深光影底处,渐见寒凉。阵阵山风飞拂,一人发丝轻扬,一人长衫飘荡,四面竹海涛声翻涌,绵密澎湃,更显得深山空寂,不似人间。片刻之后,子娆轻轻转动玉盏,突然抿唇而笑,“人家诚心备酒赔罪,公子又何必动怒呢?”

皇非心底微微一动,那一笑间熠熠夺人的眸光,让他直觉眼前这女子并不简单。却见她拂去石上几片竹叶,盈盈举杯,“这样如何?我知道公子心中定有不少疑问,公子饮了这盏酒,便可随意问我三个问题,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非俊眸微抬,一瞬不瞬地看她一会儿,突然也是一笑,举手将酒饮尽,照杯一亮。在她为他添酒时淡淡问道:“姑娘身上的‘幽罗玄衣’乃是凰族至宝,‘冽冰’、‘焰蝶’皆是巫族不传秘术,两者得其一已是不易,姑娘却兼而有之,请问究竟是何人?”

子娆轻轻一展罗袖,皇非眼目锐利,意外见她衣襟之上竟绣有精美的夔龙图案。“我是冥衣楼的主人。”她轻描淡写的答案亦让他十分惊讶,不料威震江湖的冥衣楼楼主竟是如此妖娆绝色的女子,而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失敬。”皇非不由再次将她打量,目光掠过她的眼底,对这话的真伪再做评估。她平静与他对视,唇角始终含一抹魅人的浅笑,眼中波澜不惊,未见丝毫端倪。

皇非略一思索,徐徐再道:“姑娘今晚特意约我来这惊云圣域,想必不只为饮酒赔罪。”

子娆婷婷起身,“我想请公子到惊云山绝顶之处,共赏这如画江山下一场好戏,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哦?”皇非饶有兴趣地看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轻移莲步,先行带路。

穿过整片茂密的修竹,她引他沿山崖一路而上,峰顶陡峭几乎寸步难行,她却专拣险处落足,衣袂飞拂间身姿飘然如风,似是有心考较他的轻功。留心看时,却见他始终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步伐从容气定神闲,不急不缓如履平地,心中不由暗赞,便这番风采气度,少原君果不是浪得虚名。

峰顶极处直接天宇,身处其上几可手揽星辰,山风浩荡,吹得茫茫云雾在近旁迅速飘过,竟令人生出行于云端的错觉。然而山路骤然收起,面前只余一道狭窄的青石。子娆飞身踏落那青石之上,回头看了皇非一眼,便径自转身而去,曼妙的身姿瞬间没于浮云深处。

皇非笑了笑,亦施展身法,紧随其后,丝毫不因面前未知的险境而有所畏惧。

两人一前一后踏云而行,没过多久,眼前突然风清雾散,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这道青石尽头竟是另外一座山峰,自然鬼斧天工,化石为桥,将两座山峰巧妙的连接在一起,穿云而过,别有天地。

繁星深邃清亮,点点洒落山野,凭着过人的目力皇非发觉这山峰之上竟有屋宇连绵,七座殿宇点缀在苍翠葱郁的山岩之间,隐成七星之势,拱卫着正中一座雄伟的大殿。

子娆俏立于石桥尽头,待他走近,随口介绍,“此处是我冥衣楼总坛。”

皇非将目光从山间收回,“姑娘将我带入帮中重地,难道不怕将来事有万一,惹出祸端?”

子娆媚媚一笑,“没有我带路,你过不了那‘云索飞桥’,待会儿我若不带你回去,你也一样走不出去。”

皇非亦笑道:“姑娘莫忘了我走过一次,我若出去了,又如何?”

子娆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你若出去了,便再也进不来。便是你师父仲晏子亲临此处,也未必能出入自如。”说话时她飞扬的神态很有些娇俏的意味,不知如何,竟看得皇非心中一动,“如此说来,姑娘莫非与家师相熟?”

她只斜他一眼,笑而不答,转身带他来到一座高耸的云台之上。皇非放眼望去,不禁大为惊讶,原来身临此处竟能尽览九域大地江山,夜色苍穹之下,红尘三千,灯火万丈,山河城池的轮廓与白日迥然相异,在深夜繁密的光亮之中如一幅无尽长卷,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壮丽。

轻云过袖,衣带当风,那一刻身处浩茫天地,无人不觉自己渺小,然而举手之间江山在握,却又有舍我其谁的豪情凌云而生。

“公子可知,我为何要带你来此?”耳边传来子娆清柔的声音,皇非长吸一口气,转身相询,“愿闻其详。”

子娆轻描淡写地答道:“我想请公子从息川退兵。”

如此话语,引起皇非意外的笑容,“姑娘以为我会答应吗?”

子娆前行几步,只身立于云台边缘,静静望向远方,云雾之中袖袂飘摇,宛若天人,“公子定然会答应。”

这一问一答尽做人间风云变幻,战与不战皆在他一念之间,苍茫王域,她看不得任何人挥兵践踏,抬手指向西南方向,“子时已过,公子请看。”

她所指之地乃是距惊云山不远的楚国边境,皇非遥望过去,起初并未见有何异样,但不过顷刻,他突然敏锐地察觉到,目所能及之处有一道烽烟意外升起,所处位置正在楚穆交界。他以相卿之职官拜上将军,对楚国军政了如指掌,立刻便知这是边城遇警求援的狼烟,心中震惊非比寻常。果然那烽火接连燃起,直往都城上郢方向而去,在原本平静的大地之上留下鲜明的痕迹。

八百里烽烟报急,除非是有敌国大军来袭,否则不得擅用。皇非毕竟出入朝堂、领军沙场,一份处事不惊的沉稳早已深入骨髓,纵然心中惊涛翻涌,面上却仍如平湖不波,只是看向子娆的眼中不可避免带了淡淡犀利,“冥衣楼果然手段非凡,竟能令穆国大将卫垣发兵攻楚,如此高明,非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他单凭如此情形便能立刻断定敌军来势,准确无误,子娆心间亦是一凛。回首四目相交,他面上如笼淡霜,丝缕冷然于俊美中勾出硬朗的线条,天宇星光之下竟有慑人的气势,令人似乎瞬间感觉到千军对峙时无形的杀气。在这样目光的逼视下,子娆却缓缓笑了,“公子言重了,我一小小女子,哪能令穆国上将军俯首听命?卫垣此举不过势之所趋,恰巧与我一样,欲请公子退兵息川罢了。”

皇非冷冷道:“我若不答应呢?”

子娆轻叹一声,低头审视自己纤美修长的手指,唇角如丝微笑,似媚毒噬骨勾魂夺魄,“我指尖之上有十种毒,息川城外你沾了我的蔻丹,那是凤仙子的汁液,方才你饮下的三盏酒,第一盏中我本来打算用曼陀罗,第二盏,我可以用赤锦红,剩下第三盏,便用蓝烟子。但这几种药你即便喝了也无妨,因为它们相互克制,并无害处,除非,我用了这千紫万红。”

淡紫色的蔻丹点缀着指尖,衬着她凝脂白玉般的肌肤,一抹艳色妖冶。皇非面色静冷,负手而立,淡淡道:“可惜你现在已失去了机会。”

子娆自睫毛下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所以此时我拿你无可奈何,你的剑太利,我也没有取胜的把握。”

皇非不语,只静静看住她,待她把话说完。她侧身回视那烽火之地,长发临风飞舞,风姿狂肆,几夺星辰之色,微笑之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若要令楚军退兵,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刺杀楚王,这对冥衣楼来说,绝非难事。”

皇非眉心猛地一收,眼底瞬间闪过怒色,但却冷冷一笑,“我王若有万一,楚军必定踏平冥衣楼,包括帝都王城。”

子娆亦拧了眉,转身将他望定,“冥衣楼与王族的力量,并非不堪一击,纵被夷为平地也足以重创楚国。公子慎思,你我双方两败俱伤,得益者何人?”

皇非目光似有穿透之力,直要将眼前女子心思看穿。便是最强悍的对手也没她这般花样百出,从一开始便步步为营,她是否早已算准了他必然会答应她的要求?这双纤柔玉手之下,她设了多少局?这一片残破江山,为何令她如此费尽心机?她背后的冥衣楼又与王族是何关系?他心头骤然闪过帝都墨烆的行踪,蛛丝马迹,渐做一张细密蛛网,背后似有一只手已然翻弄了风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玄衣飞舞似火,白衣冷冽如雪,注视之间滴水不漏的心思,目光相撞风云翻涌的激荡。片刻之后,皇非突然朗声长笑,“上兵伐谋,我皇非征战多年,今日棋逢对手!楚军退兵息川,帝都以玉璧百对、美酒千坛、三万金帛犒军,若楚、穆交战,王军需发兵助我楚国,兵车不得少于五百辆,将士需满万人。”

子娆眼角微挑,立刻道:“玉璧百对、美酒千坛、金帛一万,楚、穆交战,帝都遣使调和,不出兵马参战。”

只要烈风骑回师楚国,一切便可迎刃而解,自不需他人插手,皇非原本也意不在此,任她讨价还价,“王族需给天下一个交代,九夷族无端受诛,几遭灭族之祸,此事又当如何?”

“只要九夷族肯撤军罢战,王族自会还他们公道。”

她答话的神态傲然自若,难掩那与生俱来的高贵,决断于指掌之间。皇非看得清楚,墨色瞳仁微微收缩,子娆惊觉他的探视,明眸一转,曼声笑问:“不知那且兰公主究竟与公子是何关系,值得公子亲临战场,这般替她谋划?”

皇非不慌不忙道:“是友非敌,敢问姑娘与王族又如何?”

子娆亦从容,“是友,非敌。”

皇非闻言失笑,眉心却带一分凝重。如今息川得之无益,王族气数未尽,穆国兵锋既现,宣国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事态未明,静观其变是为上策,却只怕九夷族大军已至帝都,他亦无把握能及时阻拦。皇非深深看向子娆,“九夷族未必善罢甘休,巍巍王城,姑娘还是小心为宜。”

子娆含笑不语,遥望苍茫山河,九域正中,云雾深处,一座雄伟的城池依稀可见,帝都,自不用她去担心。

雍朝帝都建于岐山南岭,泗水两条支流交错而成的护城河周回七十余里,河宽水深,易守难攻,在帝都周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越过重兵把守的三十六座浮桥,可见外城高逾十丈的城墙如山耸峙,九道城门由此深入,进入内城,便有殿宇巍峨,宫室连绵,方是气象森严的王城重地。远远看去,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势如盘龙,雍容险峻,其城之坚,虽千军万马难撼分毫。自雍朝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军队攻破过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帝都,是天下人视如神域般敬仰的圣地。

时将破晓,大地却始终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乌云之下,无边墨色浓得似乎无法化开,隐隐雷声自天幕之后似远似近地传来,一如两军对峙时隆隆不绝的战鼓。伴着无数急促的马蹄声,一批训练有素的骑兵出现在泗水河畔,当先一面白色战旗猎猎飞舞,迎风飘扬,正是九夷族且兰公主所率的大军。

沿河密林中亮起点点火光,仿如长蛇相连蜿蜒而至,火把之下尽是束发带甲的九夷族战士,除却四面蹄声落地轻如急雨的微响,行动间不闻丝毫杂乱,迅捷有序的队伍中,一排排铁弩黝黑,一道道剑寒如雪。

待到三军齐结,且兰策马踏上前方突起的岩石,疾风之中将目光冷冷投向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池,雪缨凤盔下一双清丽明眸,寒意凛凛隐见杀伐。

帝都王城近在咫尺,面前这一刻,九夷国每一个族人都已经付出了太多,等待了太久。且兰突然猛提缰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转身,腰间利剑出鞘。她看向身后跟随自己的数千战士,雪亮的剑锋直指天空,“九夷族的战士们,三年之前,王族的大军践踏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恨是不恨?”

众将士一同回应:“恨!”

“他们害死了我们的女王,我们恨是不恨?”

“恨!”

“他们屠杀了我们的兄弟,我们恨是不恨?”

“恨!”

“他们要灭我九夷,让我们成为王族的奴隶,我们恨是不恨?”

“恨!”

风急云涌,低低的云层迅速掠过苍穹,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似是呼应将士们的回答,天边闷雷滚滚而起,如众人胸中翻腾的血性,雷霆震动,天地惊怒。

且兰纵马转身,剑指王城,“九夷族的男儿们,亮出你们的刀剑,随我杀进王城!我们所受的苦难,今天,让他们用血来还!”

阵中万剑出鞘,雷声骤急,大军如一片汹涌铁潮席卷而去。

自九夷之战始,帝都王军屡遭战败,实力大减,数日之前仓原一战复遭重创,如今无兵无将,不堪一击。九夷族军队在护城河畔几乎未遇抵抗,甫一交手对方便溃败而退,很快夺下数座浮桥,随即衔尾追击,杀过河去。

待到城下,且兰意外地发现外城九道城门全然洞开,一眼望去空无一物,黑云压城,灰蒙蒙的浮雾在空旷的城门中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暗,万物噤声。

对方战士撤入城中突然失去了踪迹,整个王城静如鬼蜮,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丝响动,唯有一股诡异的气氛从浓雾中蔓延而来。

“公主,”副将青冥收剑入鞘,带马上前,“似乎有些不对劲,恐怕城中有诈。”

且兰眉心略紧,传令暂停进攻,三百弓箭手越阵而出,两排铁弩寒光冷冽,随她马鞭一落,无数利箭呼啸而去,如雨般落入城中。

箭矢没入云雾,直坠无底深渊,只见雾气愈浓,漫过城阙重门,整座帝都似将慢慢消失在眼前。且兰此时已看出城中有人布阵拒敌,随即点出一千精兵,“青冥、鸾瑛,随我入城探阵!古将军,你且率兵接应,倘若一个时辰不见攻城的信号,立刻撤兵,不得恋战,飞书告知少原君,请师父前来相助。”

大将古秋同翻身下马,单膝一跪,“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以身犯险?请让末将领兵入城,一探究竟。”

且兰秀眸深处隐约透出一丝凝重,缓缓道:“玄冥九转,八方入照,没有灵石相助,你破不了这九转玲珑阵。”说罢扬鞭催马,率一千战士疾驰而去。

甫一入城,迎面便见无数杂乱无章竖立在前的巨大石柱,每一根石柱都似刚从山岩上直劈下来,削面如刃,光滑耸直,半隐半现穿插于浓雾之中,随着雾气翻涌,似在缓缓穿行。

天旋地移,仿佛整座王城都在不断转动,不断陷落,予人如坠深渊的诡异感觉,众人心中惊骇,一时间寸步难行。

“十人一队,内结车悬阵,外成六花阵,随我前行!”

且兰乃是阵中唯一不受影响之人,在真力催动之下,她手中一串灵石如月华般散发出晶莹的灵光,王城上方点点天星突然透过重云射出凛冽的光芒,倏地散步开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阵形。

天星阵图,一闪即逝,却已示出西方生门所在。且兰身边,一千战士分作数队,由内而外结成漩涡状的车悬小阵,阵阵相连,复成六角形防守阵形,仿佛黑暗之中盛开了一朵洁白的雪花,那一点灵石之光在且兰手中若隐若现,前方雾气随之荡漾,逐渐现出条条去路。

便在此时,云雾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箫韵缥缈几不可闻,悠扬如天边仙乐,说不出的美妙动听。便似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每个人的心头,迷茫雾气缭绕飞浮,叫人生出丝丝迷幻的感觉,仿佛心魂神魄随着那悦耳的韵律慢慢了沉下去,散了开来,只想就此闭上眼睛,放下武器,不再前行亦不再杀戮。

且兰眉心微蹙,直觉这箫声来得诡异,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不对,就在众人心神皆醉之时,那箫声骤然一变,一起一扬,恍若龙吟清啸入云,怒海狂涛,铺天而来。

四周战马最先遭殃,哀鸣惨嘶声中纷纷倒地。马匹如此,人亦难以支撑,箫声如幻,盘旋飞绕,忽而清越激昂,忽而幽吟低回,似从魔域深处连续传来,无孔不入。阵中内力稍逊之人无不气血翻涌,难受至极,突然间,便有战士举刀劈向同伴,血色溅开,人人目色如狂,竟然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起来。

且兰虽不至于神智狂乱,却也十分烦躁难当,心知不妙,连退数步,身后炎凤弓已来到手中。

“破!”

一道利啸声起,箭似流星,精芒夺目,化作烈羽飞凤穿云破雾,直袭正北方重雾深处。

凰羽箭没云直入,北方天空蓦然有数道星芒大盛,冷光之下,天宇失色,那不可一世的光芒凌然霸道,划破暗沉的乌云,霎时笼罩王城上方,却又在众人睁眼如盲的瞬间旋即隐去,箫声缈缈,随之而止。

四周浓雾飞浮游离,阵中诸人手握兵刃僵立在原地,无不面面相觑。

正喘息间,阵中忽然响起惨叫,一批玄衣战士不知自何处现身,似道道墨刃掩杀而至,快如鬼魅,九夷族人猝不及防之下,顿时死伤惨重。

且兰修眉一剔,炎凤弓弯如满月,一双凰羽箭同时离弦,挟劲风疾射前方。眼见利箭贯穿敌人身体,忽觉心头一痛,眼前异变丛生,溅血倒地的敌人竟化作自己族人,同时骇然发现,己方所有战士都在敌人面前一味闪避,竟似还在刚才箫音的控制之下,要竭力避免误伤同伴,而那些玄衣人却刀法狠厉,所过之处道道血光频现。

阵中石柱再次缓慢移动,天地似陷入一个巨大的无形空间,真实与幻影旋转交融,难分难辨。

且兰紧守心中一点清明,断然闭目,腕上月华石散出点点清辉,晶石深处似有无数亮光飞射,随着这光华流转,一道清流如水直激心间。

四周幻象霍然消退,且兰手上长箭毫不犹豫地飞射而出,救下一名族人,随即厉声喝道:“所有人以白布遮目,结冲轭阵御敌!”

这一声冷喝振聋发聩,九夷族战士皆受过严格训练,乱中有序,迅速扯下左臂白布遮于眼前,不再受幻象干扰,四人一组结成十字队形,左右呼应,首尾相顾,阵势发动,四面利刃白光如练,敌人一旦与之接触,便像遭遇急转的飞轮,绝无幸免。且兰居高临下,凰羽箭亦连珠劲发,箭到血飞,毙敌于前。

此时北方忽闻一声清啸,啸声悠长远远传来,瞬间便到近前。但见阵中突然多了一个青色人影,便如一道清风肆意穿行,所到之处必有星阵四散,溃不成军。

且兰一声娇叱,凰羽箭出,直取那人后心。那人头也不回扬袖扫去,凰羽箭势头急转,哧的一声锐响,洞穿一名九夷族战士的咽喉。

热血飞溅之时,但见那人手起袖落,面前竟无人能当其一掌之力,杀敌破阵如入无人之境。随着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四面星芒破碎,白影跌退,不过片刻功夫,九夷族战阵眼见全军覆没,再也难成气候。

且兰飞身接住被掌风震飞的鸾瑛,惊怒交加,振剑攻向对方,其势之快,直令四周浓雾无风翻涌,破开一条锋利的裂痕。

剑锋及体,那青衣人闪电回身,赫然只见一张青玉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庞,唯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惊电般掠来,深冷摄人。蓦然间,那人眸中笑意大盛,面对且兰追魂夺命的一剑不退反进,电光石火之间,他修削的手指已搭上剑锋。但听一声刺耳清鸣,且兰手中长剑竟被他以两指之力从中折断,与此同时,旁边数人在他掌下吐血跌飞,至此无一幸免。

冰凉的剑尖,修长而稳定的手,青衣广袖落如流岚,随涌动的云雾微微飘垂。

阵中陡然安静,那人不知何时已到了且兰身后,半截断剑漫不经心地抵在她白玉般的颈间,没有人会怀疑它能于瞬间取人性命。

勉强还能站立的九夷族战士无人敢妄动,四周一片压人的死寂。

突然间,一声低笑打破了僵局,且兰感觉到那细薄的剑锋沿脖颈缓缓移动,如丝冷意刺得人肌肤生寒,耳边却有温热的呼吸传来,“雪衣羽箭,明眸慧心,区区千人竟费了我这么大的力气,公主果真妙人。”

他的声音温润低雅,十分好听,似有一股冷淡而奇异的魅力无意流露,令人纵然知道危险却仍忍不住去一探究竟。且兰动弹不得,手握长剑缓缓收紧,“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九夷族为敌?”

那人又是一笑,“公主闯入别人家中,却连主人都不认识吗?”

第11章:连环计
归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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