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笑不喜欢那些西洋的电影，大概是因为她的母亲是个传统保守的女人，从小耳濡目染，倒是对戏文十分感兴趣。他陪她看了两场戏，中间周家的管家急急忙忙过来找他，在他耳朵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话。先时周其润还在优哉游哉地喝茶，不知管家说了什么，整个人顿时愣在了那里。

“怎么了？”漪笑问。

周其润朝管家递了个眼神，笑道：“没什么事，家里来了客人，我先送你回去吧。”

管家有些为难道：“老爷眼下正催得急呢。”

漪笑摇摇头：“你回去吧，我自己拦黄包车回去，反正沈宅就在附近。”

这次他没有坚持，可见家里一定是出了急事。他点点头，对管家说：”找个老实可靠的黄包车夫送沈小姐回去。”

她想着大太太欺负母亲惯了，这次有心让她急一回，便又听了两场戏。从戏楼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沈宅门口亮起了灯笼，张妈打着电筒站在门口四处张望。漪笑急急忙忙下了黄包车，张妈见了她连忙迎上来：“有大小姐的消息吗？”

“我已经托人在找了，爸爸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吗？”漪笑进门看了看大厅，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两个丫鬟在收拾碗筷。沐筝一天没找到，到底谁也没有心情吃饭，桌上的饭菜几乎不曾动过，就连父亲最爱的汤羹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漪笑走进二门，就看到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里夹着一支烟，却只是任它静静地燃着：“出去了一整天，可有沐筝的消息了？”

偏厅里弥漫着烟味，漪笑连忙把父亲手里的烟掐灭了，说道：“爸爸，我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只是答应了她不能说，不过爸爸放心，我已经托朋友照看姐姐了。”

沈力行像是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一回事，重新点了一支烟，慢吞吞地吸着：“你的朋友是林邱哲吧。”

漪笑点点头，不解道：“爸爸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是重点，爸爸只奉劝你一句，林邱哲是个不折手段的生意人，我们沈家最好别欠着他的人情。”

漪笑觉得，在她的印象里，林邱哲并不是一个不折手段的生意人。相反的，他应该很厌恶那些为钱而不折手段的人才是，否者他也不会宁愿靠着自己一个人打拼也不愿意投靠他的舅舅了。

正想着，张妈走进来道：“二小姐，有位姓林的先生找你听电话。”

漪笑心虚地看了沈力行一眼，说道：“爸爸，或许是姐姐那里有了消息。”

沈力行不紧不慢地点点头，闭着眼哼起了黄梅戏曲，却是不理她，但是漪笑已经觉出了他脸上的不满。

漪笑不得不佩服林邱哲的办事效率，当天晚上就已经找到了沐筝的住处，还让美国的朋友派了两个随从一天24小时悄悄地跟着。第二天漪笑得了沈力行的允许，从账房取了两百块钱送去了林邱哲的公司。

荣安公司这会儿正忙得不可开交，几个秘书坐在桌边打包东西，漪笑以为荣安公司是要换新地址了，怕是回头找不着人，急忙让尹秘书带她去见了林邱哲。

她把从账房取来的两百块钱放到林邱哲手里，此时林邱哲正在看文件，冷不防手里多了一个布袋子。他下意识抬头，就见到漪笑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西洋的连衣裙，配上一双白净的高跟鞋，整个人显得安静而又不失俏丽。

“是沈家三小姐，其……润呢？”。林邱哲往她身后瞥了瞥，并不见周其润，顿时觉得少了个话唠，世界总算安静下来了。

漪笑指了指放在林邱哲手边的布袋子：“这里面是二百块大洋，我也不知道够不够给我姐姐聘请保镖，希望你不要笑话我。”

林邱哲把布袋子还回去，说道：“把钱收回去吧，否则你可就不把我当朋友了。”

“我就是因为把林公子当朋友才不想欠着你什么，两百块钱你一定要收着，朋友之间不该有利益纠缠的，不是吗？”漪笑说得落落大方，却又没有任何得罪人的话语在里面，“你们公司似乎都在忙，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转身要走，林邱哲喊住她：“沈……漪笑，你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林邱哲顺手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对尹秘书说，“礼物都包好了吗？包好了就全都装车上去。”

漪笑缩在狭小的副驾驶座里，整辆车上载满了包好的礼物，她的腿上还放着三四件，一直叠到了她的脖子边，只露了一张脸。林邱哲把压在她身边的几件礼物甩到了后座，只听到噼里啪啦的几声，所有的礼物像是乱石一样往漪笑身上砸去。幸好不过是些小东西，就算砸在身上也不会觉得痛。

她揉一揉后脑勺，笑道：“你每次去都是这么狼狈吗，怎么不多派辆车呢？”

林邱哲笑道：“去那里我从来不喜欢带伙计，怕吓到里头的人。刚才那一下痛吗？”

她摇摇头：“不痛，那你怎么带上我呢？”

“你不一样。“简简短短的四个字，他说出口的时候却是觉得心虚无比，他不自觉地别开目光，像是害怕看着她。

漪笑却是没有察觉到，笑着说：“其实我很早就想回去看看，可又不能空着手去，这次我可算是借你的花去献佛了。”

“如果你觉得献佛的花不够，咱们可以再去买一些。”

林邱哲正说着，却不见漪笑回话，他侧头看了看，就听她说：“能不能停一下车，我有点事。”

他慢慢把车靠边，只见一大群年轻人从巷子口涌出来，乌压压一片人，手里高举着横幅，像是在游行。漪笑急忙开了车门，车里的礼物一下子跟着她掉了出去。漪笑准备去捡，但林邱哲见她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就说：“你忙你的，这里我来收拾就好了。”

漪笑急忙奔向人群，游行的队伍差不多有百来号人。林邱哲知道那是学校的学生反对东洋人的罪行，在这里游行示威，但他想不到，漪笑居然钻进了人群里。

有学生游行势必有警察来镇压，林邱哲飞快地下了车，顾不得东西噼里啪啦往外掉，便追着漪笑去了。

漪笑挤到最中央，拉着一个女孩子的胳膊说：“婉仪，你怎么在这里？等警察来了可不得了，赶紧走吧。”

许婉仪说道：“警察来了自然有我们的说法，我们又没闹事，只不过是要把东洋人赶出自己的领土而已。你来得正好，身为记者，你应该亲身经历我们的奋斗，才能够写出振奋人心的稿子来。”说着就把一面小横幅塞进她手里，拉着她走在最前面，“一起吧。”

“你们这是往枪口上撞，就算游行一百次一千次，东洋人也不会走的。想要赶走东洋人，我们用这样的方法是行不通的。”漪笑拉着许婉仪要走，许婉仪瘦小，自然抵不过漪笑的力气。

林邱哲刚拨开人群准备带漪笑离开，一群巡捕房的人架着枪将他们围在了中间，其中一把枪就抵在一个举大横幅的学生的脑袋上。

许婉仪吓得面色惨白，愣在当场，整个人被枪支吓得瑟瑟发抖。漪笑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怕，他们还不至于开枪。”说着就把她手里的横幅扯了过来，捏在自己手里，却又被林邱哲一把抢走了。

“邱哲，快还我。”

林邱哲说道：“这些不是警察，是东洋人在租界里养的巡捕，带的可都是真枪实弹。”话音刚落，许婉仪便被枪支吓晕了过去。

漪笑有些不知所措，整颗心怕得几乎要跳出来。一面叫醒她，一面又要搀着她找空子逃跑，两头顾不得，被巡捕逮了个正着：“这里也有个举横幅的，抓走，其余人就地罚几块钱就放了。”

“你们怎么胡乱抓人，我可没有聚众闹事。”她看了看许婉仪，如果她不承认横幅是自己的，那不是婉仪的便是林邱哲的，总要有个人被带走。她想着父亲与巡捕有些交情，便改口道：“我们只是小打小闹，希望能够通融一下。”

“我们通融你们，谁通融我们啊。”一把长枪抵在了漪笑的腰上，漪笑惊得怔在那里，浑身都僵硬着，耳朵边只有林邱哲略带颤抖的声音：“她们两个是我带过来的，来之前她们根本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

“谁起头，就带谁走。”说着漪笑腰上的枪就移到了林邱哲的额头上。

漪笑的脸忽青忽白，想要帮他解释，林邱哲一个眼神就把她制住了。他轻轻说了几个字：“不怕，他们不敢动我。”

漪笑想，林邱哲好歹是金陵的大人物，有钱能使鬼推磨，巡捕应该不会太为难他吧。便点点头，把许婉仪交给了自己的同学，在后面安静地跟着，万一真有什么事，也好找周其润想办法。

他回头朝她摇摇头，示意她别跟来。

漪笑却还是悄悄地跟着，跟到巡捕房门口，因为有四五个佩枪的巡捕把守着，只得停了脚步，眼睁睁看着林邱哲被带进了监狱。漪笑给了一个巡捕三块钱，问道：“带领游行的人进了这里会怎样？”

“不怎么样，教训一回，写一张保证书就放了。”

“那么，要是给银子呢，是不是马上就放人？”

那巡捕把三块钱放进口袋里，掏了掏耳朵说：“犯别的事儿给钱必定就放了，惟独得罪了东洋人我们不能随便放。”他说完就把漪笑推出了巡捕局门口，大门咣当一声就给锁了起来。

漪笑本想去找周其润，可是这里离周家太远，一来一去少说两个多小时，万一林邱哲在里面有个好歹，连个看顾的人都没有。她只好在外面等着，从铁门栏处递进去了十块钱给巡捕：“麻烦你进去看看里边的情形，看看一个叫林邱哲的人怎么样了。”

她本想着把他的名讳说出来，那巡捕应该会让里面的人把他放了。也不知道他是没听过林邱哲的名头，还是故意的，收起十块大洋倒是进去了，可是等了半个小时都不见他出来传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