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梅子黄时雨

静姝挽着漪笑的手走进后院小洋房里的时候,几个园丁正在门口装点花卉。这一天天气正好,阳光打在洋楼二层的窗棂边,有个人正坐在窗边看报纸,眉头微微蹙着,过一会儿将报纸翻了一个面,极认真地看了一阵子,嘴角又勾起一抹淡笑来。

静姝抱着手臂轻轻咳嗽了一声,林邱哲抬头看到漪笑也跟着来了,连忙站起来胡乱点了点头,说:“漪笑来了,里面请,静姝让管家煮一杯咖啡过来。”

“漪笑知道你发烧,特地赶过来看你,还买了你爱吃的巧克力蛋糕。”静姝说着拿胳膊肘支了支她的腰,却看到林邱哲已经亲自过来接走漪笑手里的蛋糕了。静姝顺手就踮起脚往他额头上一摸,说道:“怎么比刚才更烫了?”

林邱哲道:“喝了一杯热咖啡就觉得身上有些热。”

“发烧了怎么可以喝咖啡呢。”漪笑连忙把他手里的蛋糕夺下来,笑道,“这时候就该忌口,欠你一个蛋糕,等你好了再兑现。”

那蛋糕大概是在封装的时候沾到了奶油,林邱哲的手指上粘粘地沾着一点。漪笑递了帕子给他,他却只是把手指放到了嘴里,像个调皮偷吃的孩子:“很甜,你勾起我的馋虫了,怎么办?”

“勾起馋虫了也不能吃。”漪笑忍不住笑了笑,就听到静姝拍了拍脑门一惊一乍道:“看我这记性,我居然忘了去公司给我哥取药了。”说完她便急急忙忙往外跑,一面跑一面回头道,“漪笑姐,桌上有一杯烫水,等到温热的时候记得帮我个泡了冲剂盯着他喝下去。”

林邱哲不由无奈地摸摸额头,笑道:“别理她,我好着呢。”

漪笑却是不依他,进门便顺手端起桌上的水杯试了试手,见杯里的水差不多温温的刚好,忙拆了药粉投下去。她把杯子端到他面前,笑道:“静姝之命,我岂敢不从。”

林邱哲许是不好意思推辞,只得接过来,却没有喝,反过来冲了一杯甜牛奶给她。

桌上放着三四张报纸,都是华宁日报的,漪笑一眼就看到了那篇她为林邱哲所撰的报道,竟是不由地脸上一红。漪笑接了牛奶说道:”可别怪我唠叨,药得趁热喝才有效,我得看着你喝下去。”

林邱哲向来不喜欢感冒药剂的味道,他记得小时候生了病母亲就会在后面追着他喝药。他知道越是反抗,母亲便越是强迫着看他喝下去。他只得一面顺从,一面趁着母亲不备的时候悄悄将药倒了。

几次下来母亲识破了他的“奸计”,每次都会亲眼见他喝下去才罢休。漪笑没来之前,就想着如果母亲还在,一定会盯着他把药喝下去的。如今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从前,那种暖暖的,备受关心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他想着,竟鬼使神差地把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不防那药极苦,他一时没准备竟是吐了出来,正好吐在了漪笑的手袋上。他连忙找毛巾来擦,漪笑却只是急着把手袋里的相机拿出来,那相机上印了些水迹,不过倒是没有渗入里面。

林邱哲见她这样紧张那相机,便问道:“里面有重要东西吗?我一时失礼,不知要不要紧。”

漪笑摇头道:“不要紧,只是表面沾了些水。”

他不多言,回房间捧了一只小盒子出来,他从盒子里取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相机,说道:“这是我去年去巴黎玩的时候带回来的,放着也是浪费,不如送给你。你的相机太沉,女孩子带着终归不方便。”

那相机的确是极小的,放在手里轻轻巧巧,漪笑看了一眼,却是笑道:“相机很贵重,我可不能收。”

“我不爱好照相,那时候买回来是打算送给静姝的,她却是嫌样式不够新。”他把盒子连同相机一起推给她,“你不收是嫌弃了。”

漪笑见他这样说,只得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她再次把药端起来:“看着你喝了它我就该走了。”

不知是怕再次失礼,还是别的原因,他只想那苦涩的味道在口里停留得久一点,他一口一口喝得极慢,就像是在品一杯咖啡。漪笑就这样站着,看着他慢慢地喝下去,然后道:“蛋糕我带走了,可别笑话我小气。”

林邱哲笑着点头,看着她走出林公馆,又看着她把手里的蛋糕送给了路过的摊贩,只觉得心里像是忽然多了一块什么,软软地被占着,那种感觉很美好却又令他莫名的有些无奈。

很快金陵便进入了真正的黄梅日,整个金陵几乎都是在烟雨朦胧中度过的,这一季的黄梅雨不停地下,金陵的小巷子里几乎已经积了水,一脚下去差不多没过鞋帮。沈家的厨子屯了几日的菜粮米油,倒是也能对付这多水的黄梅天了。

那日厨子谢二办货回来,一百多斤大米将钢丝车压得东倒西歪,他抖着身上的蓑衣在那里直嚷嚷:“这大户人家就是阔气,米价再怎么涨,只要有钱就不愁饿死。”

张妈正在摘芹菜,问道:“米价又涨了吗?那我得回去让老头子囤些货。”

谢二道:“要去趁早,周家的少爷已经把价格涨了三倍了,这雨再继续漫下去,恐怕十倍都有可能。”

张妈正要找大太太去告假,听谢二这样说,却是连告假也顾不得了。她放下东西就要出去,漪笑却是敲了敲厨房的门进来,问谢二:“周其润当真趁黄梅日炒高了米价?”

谢二点头:“米牌子都换了好几遍了,雨下得越大,米价就涨得越快。”

张妈急急忙忙地从衣服里袋里摸出几块大洋,漪笑却是握着她的手道:“张妈,现在去了也是被周记米行白白赚一回。我去找爸爸从账房挪几百块钱,你和谢二哥去把周家三号铺的米都买下来,你们家里缺米,我们就按原来的米价让几斤给你们,熬过这黄梅天再说。”

谢二道:“三小姐这么做岂不是要与周少爷闹不和。”

漪笑道:“他们趁此机会炒高米价,这黄梅天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过去。总不见得看着周家把金陵的米价炒高了,苦了金陵的百姓吧。”她想一想,又道,“如果周家不肯卖米,张妈就告诉他,是我要将米买下来。”

去账房挪了些钱,张妈与谢二就急忙去了米铺。周记米行是金陵最大的米铺,他们囤积的米粮差不多能够供三分之一的金陵人温饱无忧,然而漪笑却想不到,周其润会在这个时候来赚黑心钱。

张妈他们去了差不多一个多钟头,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漪笑问道:“米卖完了吗?”

张妈道:“米还多着呢,不过又涨了价,是周少爷亲自写的价牌。我们问周少爷拿四倍的米价买下来,周少爷却是不同意。”

虽说商人逐利,只是周其润这一次的做法是在有些过分,漪笑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却是道不出个中滋味来。漪笑抽走张妈手里的钱,说道:“我再去一次。”

外头雨势磅礴,雨水打在坑坑洼洼的青石路上,溅起一地的泥水。漪笑一路上几乎小跑着,湿漉漉的旗袍贴在腿上,是透心的冰凉。道上的风吹得杂乱无章,那雨也是泼得杂乱无章,漪笑到最后干脆丢了伞,只管一气儿往周其润的公司跑。

跑到周其润的公司,却被秘书告知他已经去了总铺子亲自督促米价,漪笑又往总铺子跑。这时候的米铺子门口已经里里外外被围了三四层,她就算踮着脚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周其润大概是怕人闹事,只开了放米的窗口,铺子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还派了两个家丁在门口看着。

漪笑道:“请放我进去,我有急事找你们少爷。”

“是沈家三小姐吧,少爷说了,门不能开,一开门人都会涌进来抢米的。”

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道:“那麻烦帮忙找你们少爷出来,我真的很急。”

那家丁对着门口吹了几声口哨,没多会儿周其润果然就出来了。他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原本梳好的发髻早已经垂乱不堪,周其润不由心疼,连忙将伞举到她面前,责备道:“出门也不打伞。”

漪笑道:“你赶紧把米价改回来。”

“那怎么行,米价只能往高了改,如果改回去,那些买过米的人可不要掀了我的铺子。”

“我刚接到消息,金陵政府出台了新政策,借故哄抬物价是要被拘役的。虽然条例还没有正式公布,但是左不过在这两日了,保不准他们会先抓些人回去。”

周其润拿帕子帮她把脸上的雨水擦去:“不怕,真来抓人,找个替死鬼就行了,到时候我就把事情推给下面的人,最多罚些钱,到底还是赚了的。”

漪笑不知他竟会存这样的心思,一面担心他会被警察抓走,一面又道:“虽说商人逐利,但是你也不该发这种财。”

“不发这种财发什么财,我们周家到处欠钱,只有这次翻本的机会了。”周其润不给漪笑说话的机会,让家丁开了一小侧门,闪身进了里面,只听到他说,“派个人送沈三小姐回家,再去提高一倍价格,直到米卖空为止。”

漪笑却是不肯走,在那里拼命敲门:“周其润,既然你要发财,那么就把米卖给我沈漪笑。”

里面只传来周其润无奈的声音:“笑笑,别胡闹,快点回去,这里太乱了。”

那家丁识趣,听他这样说,忙对漪笑道:“沈三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漪笑却是不吭声,摇摇头管自己走了。

周记米铺后的那条小巷子里,有个女人娇娇软软地道:“用六倍的价格去买下周记所有的米,然后以市价卖出去。记住了,一定要全金陵的人都知道,是我们卖的米。”

第九章 梅子黄时雨
翠微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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