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经过了天香阁的一番折腾,夏青鸢终于摸准了一些陆远的脾性:此人虽看起来阴晴不定,偶尔喜欢捉弄她,却从来没有真正为难过她。相反,自从他们成婚后,他对自己一直都关照有加,好得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养肥待宰的羔羊,或是什么话本小说里养在深宅大院里供老爷取乐的金丝雀。比如说现在,她看着桌上放着的城北绸缎庄送来的新衣料和满满一桌的新首饰,全是京城最时兴的花样与布料,不禁眼角跳了跳。

陆远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入戏太深,真拿她当后宅妻妾了么?可若是仔细想想,他在有外人时,总装得与她极亲昵,仿佛果真是恩爱夫妻。可在没人时,却又规矩守礼,除了在古寺里那次,就再没碰过她。

想起那一夜的事,她的心又开始怦怦跳,从桌上拿起一件衣料抚摸,新丝质地寒凉,像刀剑划过流水。她又将衣料贴在脸上,试图给火烫的脸降温。陆远。他究竟是拿她当一个可随意摆弄的玩物、一个可以利用的仇家之女,还是……一个让他起了怜惜之心的临时搭档?

她叹了口气,将那衣料放回紫檀木匣子里,叉腰摇头:“夏青鸢,你要冷静。男人多得是,小命可只有一条。”

“什么男人多得是?”陆远的声音冷不丁从房门后传来,吓得她立马关上了紫檀衣匣的盖子,换上营业假笑,回头过分热情地打招呼:

“早啊,陆大人。”

“早什么早,都已是午后了。”陆远没有踏进她的闺房,只是靠在门口探着身子朝她说话,嘴角挂着笑,却依旧是一副欠打的语气。

“这是给我的?”她指了指那一桌子的金银首饰和细软,僵硬地转移话题。

“嗯,给你的。”他慵懒地靠在门边,眯起眼看着她:“喜欢么?”

这句话倒是问住了她。艰难思索了一阵,她才摇摇头:“陆大人的好意,我受之有愧。”

他像是对她的拒绝毫不意外,仍旧靠在门边,只是转了个角度,像是在晒太阳,声音也冷冰冰:“夏小姐不要多心。你如今是镇国公府的夫人,这是给你出府应酬时穿的。”他又睁开眼补充了一句:“朝野上下的韩党都在盯着你我的一举一动。上次的事,以后还会发生很多次。”

“好,那我便收下了。”她平平淡淡地回复了一句:“多谢陆大人费心。”

“尺码是我猜的。”他低头摸了摸鼻子:“不知准不准。”

她立刻涨红了脸,抓起桌上的楠木笔筒就要扔他。陆远笑着举起手稳稳接住:“晚上宫中开小宴,陛下点名要你与我一同入席。”

“陛下?”她一直未曾忘记那场宫变的始作俑者——大历朝的天子刘玄礼。前半生是征伐天下、结束乱世的豪杰,后半生是亲手赐死忠臣良将的昏君。

“对。”他抱臂走进屋里,把楠木笔筒在桌上摆正,低头看她:“要见他,你怕了么?”

“谁、谁怕了。”见他走近,那慑人的气势让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要是不怕,总躲我做什么?你我这样生分,迟早露出破绽。”他看着她时总是眼里带着笑意,大概是觉得她好笑。夏青鸢心里酸涩,想着两人之间隔着的国仇家恨,而陆远居然还在问她躲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所耿耿于怀的事,他根本不在乎。

她这样想着,忽然在妆台前坐下来,对着铜镜一笑:“是啊,我躲什么。既来之则安之,拿了俸银,就要演好陆夫人。”说完,她把妆台前的眉黛递到他手上,眼睫扑闪着看他:“青鸢第一次嫁人,什么都不会,要从头学起。还望陆大人不吝赐教。就从……画眉开始?”

陆远握着眉黛皱眉看她,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又心虚地照照镜子:“怎么,我今日不好看么?”

他却突然生硬地将她的肩膀扳到正对镜面的位置,好让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语气平淡地回怼她:“是啊,哪有你这样的国公夫人。”

“你不看我,这样怎么画?”她疑惑,转身间,却忽然被陆远一只手挡住了眼睛。

“这样就好。”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不然……我会分心。”

他就这样一手遮着她的眼睛,一手握着眉黛,在她眉间细细描画。四周静谧无声,于是两人的呼吸声就分外清晰。

“好了么?”她忍不住问。

“快好了。”他画完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缓缓放下手,将她转到妆台前:“你自己看。”

她只看一眼就笑出了声:“这是什么?陆远,你告诉我,你画的这是什么?”她指着自己的两道浓眉:“像不像秃毛狐狸成了精?”

他也被她逗笑,拿起帕子沾了水要替她洗,她笑得前仰后合,不肯让他上手,两人笑闹了一会,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她被他抵在桌边的姿势。陆远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扶着她的后腰,而她则两手都向后撑着桌面,仰头看着他。是陆远先意识到气氛变了味,迅速收回了手。她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领口,被陆远看了一眼后才瞬间松开。

“夏青鸢。”他神情认真:“我说过,你我只是合约夫妻。再入戏,也不可当真。”说完,他就将帕子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她却一句话叫住了他:“你呢?你当真过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跨出了门。

(十二)
青鸢不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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