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宫中宴会比她想象的更豪奢。

陆远带着她一同从皇城进宫,沿着曲折宫墙一路向北,直到一处精致花园外,又换了一众宫仆,带着他们走进曲折回廊。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一处精致池塘,池塘边上的水榭里欢声笑语,灯影映照着玉杯玉盘与流水般呈上来的珍馐。

“自陛下不再上朝以后,九千岁就常以天子的名义请百官在御花园小宴,一为炫耀自己大权在握,一为借机让韩党接近皇帝。”陆远在她耳边低语,夏青鸢则好奇地左顾右盼,陆远则在看着她。

她今天果真换上了他挑的新衣裳,尺寸确实合身。她本就长得清丽,只要略施以脂粉,五官就明媚起来。方才来的路上,已引得一些宫人与宾客暗中打量,或许今夜不该带她入席,她美得太招摇。陆远被自己这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

“左相如此威势,不怕天子忌惮么?”夏青鸢完全没有意识到陆远的内心波动,一心只想着查九千岁的底细,头上的金步摇在他眼皮底下簌簌晃动,流苏擦着他的脸略过,冰凉沁人。他猛地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出神太久了。

“天子放任左相独大,招揽门客,结交世家,也未必不知自己是养虎为患。”他偏过头,避开夏青鸢的目光,恰看见一个年轻的羽翎卫在不远处站着,欲言又止,就拍拍她的肩:“恰有个案子要处理,你先入席,我办完便会去找你。”

她连忙点头,待陆远走远了,眼里才显露出忧虑的神情,鼓起勇气向那灯火辉煌的水榭走去。那里已坐着许多贵客,大多是女眷。她被宫人一路引着走过去,直到一处偏僻角落,宫人才指了指:“国公夫人,请落座。”那席上空无一物,没有酒菜,也没有矮桌。她为了不给陆远添麻烦,也没有说什么,只应声坐下。因为是宫中小宴,众人都是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矮桌上摆满了菜肴。自她落座的一瞬起,四周就有目光粘在她脸上。她用余光扫视了一圈,这里所坐的每个人都穿得珠光宝气,珠翠耀目,罗绮飘香。她身上的那件瞬间变成了平常衣服,甚至失之素淡。

“妾身听闻,国公夫人与陆小公爷从前就相识?”先是对面有个声音响起,夏青鸢抬头一笑:“夫人怕是听错了,我与陆大人从前并未曾见过,更何谈相识。”

“这可说不通了。陆小公爷从前都在北边打仗,怎么刚被封了公爷,就不辞辛苦,去江都娶了位夫人?若不是小儿女早私定了终身,难不成有人用刀指着他娶妻?”

另一个贵妇冷笑了一声:“不过,漠北人与中原人不同,一向是不拘那些俗礼的。兴许这位……国公夫人,有些诸位未曾见识过的长处,也未可知。”

夏青鸢手中抓着衣服下摆,竭力提醒自己不要被激怒,平白惹出事端。

“诸位夫人,莫要再难为新妇。”一个气度雍容的声音传来,是个年纪大些的贵妇,衣着也最华丽。“来,妾身赠国公夫人一杯酒。”女人举起杯对着她。

她起初感激这位贵妇人替她解围,刚要伸手去拿杯子,却看见眼前原本应当摆着矮桌的地方,仍旧没有踪影,杯盘和吃食都被放在了地上。

“怎的不喝?难道国公夫人看不起妾身?”女人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对面的女人却又补了一句:“呀,怎的国公夫人没有桌子?兴许是宫人们体恤夫人平日里住帐篷多些,用不惯这些中原桌椅。”

“陆小公爷不教她?如此不知礼。”

“你怎知小公爷就晓得这些礼数?”

“是啊,镇国公也不过是个漠北杂胡与汉人所生的野种,如今小人得志,屡行僭越之举,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还带个不知来路的江都小家女、不知礼数,目无长幼尊卑,日后怕是愈发将你我不放在眼里了。”

啪。夏青鸢将筷子扔在了金盘里,声音清脆响亮。接着她站起来,笑着看向那主座的妇人:“夫人说得对,我不仅不知礼数,还是个疯子。若是在座诸位再敢说一句不敬镇国公的话,我夏青鸢定要记一辈子,日后少不得一一还敬。”她说完,座中一时寂静。众人都噤声向她看去,面色恐惧,还有几个低了头瑟瑟发抖。她正诧异着这些个世家夫人如此不经吓,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她猛地转头,才看见陆远正站在她身后。

“失礼了。”陆远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向坐席最上首的夫人点头致歉。

夏青鸢依旧余怒未消,挣扎着要脱开陆远的束缚,却听见他用责怪的语气对她开口:

“鸢儿,怪我方才没找到你,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众人一时安静,继而松了一口气,却听见陆远笑了笑,又接着一句:“此处的贵人们都是靠祖上恩荫,故而对眼前吃食看得紧。不像你我,功名利禄都是一刀一枪夺来,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讨饭吃。”

夏青鸢一时愣住,被他轻轻一带,就跟着他走出了酒席。陆远抓着她的袖口,一路穿过嘈杂纷繁的水榭花厅,终于到了一处宽敞所在。

他停下看她,眉目间似乎是当真忧虑。

“那些夫人多是韩党。方才所行之举也不过是为激怒你,好找到些破绽,去与左相邀功请赏。”陆远皱眉说了一通,夏青鸢才抬起头朝他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多谢大人,方才替我出头。”

陆远叉腰戳她前额:“你还用我出头?方才我若是不出现,你怕是要掀翻了宴席。”

她眨眨眼,又笑:“陆大人高看我了,其实方才害怕得很。只是想着他们毕竟不敢惹你,才如此狐假虎威。”

陆远此时才注意到她的手依然牢牢攥着裙裾,还微微发着抖,眼神顿时暗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触感果然冰凉。她想抽离,却没有挣脱。

水榭外,花木疏影里,他握着她的手站在檐角下,两人都没有说话。树上传来一声鸟鸣,她偏过头红着脸问了一声:“大人,宴会要开了,不进去么。”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笑了笑:“是,该进去了。”

(十三)
青鸢不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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