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船上人声喧哗,竟没人发现有两人一前一后跳进了湖中。青鸢水性尚可,只是不管不顾地朝那证物游去,将它攥在手里,接着她觉得身子一轻,胳膊被一只手稳稳托起,她回头才发现是陆远。

“陆…”

他却只是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上岸再说。”好在游船离岸并不远,陆远凫水技艺高超,没多久就带她回到了岸上。湖边原本点着几处照明用的火把,陆远取来点着了一堆篝火,让她凑近了临时取暖。

看她冻得直哆嗦,陆远的眼色更加沉郁:“这帕子,就这么重要?”

“重要啊。这比我的命还重要。”

她笑得有些傻气,陆远原本用刀背拨着篝火,听见这句话,索性把剑扔到了地上。

夏青鸢又小心翼翼展开那帕子交到他手上,郑重道:“这是证物。”

夜色晦暗,她看不清他变红的耳朵。他哦了一声,接过它笑了笑,重复她的话:

“原来是证物。”

“不然呢?”青鸢疑惑。

“没什么。”

陆远又笑。她伸手放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陆大人,你近来又是咳嗽又是说胡话的,该不会是得了伤寒吧。”

陆远静静握住她手腕,把她拉得离自己又近了一点。青鸢一个趔趄,两人恰好额头相触。

“不是伤寒。”

烟花在她身后盛放,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很珍贵。

“听说这是你送窈娘的烟花。真好看。”她贴着他额头小声开口,觉得此刻脸上的温度才是像发烧。

“是给你看的。”他声音很轻,眼帘垂着,握住她手腕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什么?”

“是给你看的。你从前说,不记得自己生辰。我放烟花,是想要你……多记起一些开心的事。”

他像是深思熟虑了一阵,才朝她郑重开口:“我记得你的生辰,是七月初七。这次记住,再不可忘记了。”

她低头无言,陆远感觉到有几滴温凉的泪掉在手背上。

“陆大人,不要总是对我这么好。”她挣脱开他的手。温热的、安稳的手。

“不然,我要误会了。”

“误会什么?”他眉头微皱,唇边却带着笑,眼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感,有悲哀,也有欢愉。

“误会什么?青鸢。”他又握住她手腕,追问她,语气轻柔合和缓。

一双剑眉拧着,深邃眉眼,薄唇锋利,和方才她在甲板上仰头看时一样,和她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陆远是她从前断然不会去招惹的那种人。江都五年里,她的人生格言是明哲保身。然而方才在甲板上看见他与窈娘站在一起时的那一瞬,她后悔了。

她伸出手,轻轻搭上陆远的脖子,将他向下带了带,继而凑近,吻了吻他的唇。

不是第一次接吻,但她紧张得要命。

“误会这个。”

天上又炸起一个烟花,她看见陆远的眼睛里倒映着花火,像星光一闪而过。

“这个,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烟花一朵比一朵耀眼,而他只是毫无波澜地坐着,像湖面波心的一块沉黑的礁石。

她突然觉得他们之前并不像看起来的关系那样近。她从没了解过眼前这个人,他的过去,他的喜好,他的习惯。或许,连窈娘都比她更了解他。

就像现在,他不推开她,却也没有厌恶或是被冒犯的神情,只是用那种她一直没能理解的悲伤眼神看着她。

青鸢低下头,挪得离他远了一点。

“没、没什么意思。陆大人四处拈花惹草都与我无关,只是不要招惹我。我不懂那些逢场作戏的事情。方才那个,是我喝了酒,一时糊涂。你就忘了吧。”

他撑着手向后一靠,看了她一会,继而低头笑了一声:

“原来你这些天生气,是因为这个。”

“什么?”她瞪他。

他只是笑,边笑边摇头。她觉得他莫名其妙,可是篝火旁的陆远笑容好看得惑人,额角发丝上还有水滴流下,晶莹耀眼。

他忽然坐得离她更近了一些,她下意识向后靠,被他伸手揽住肩膀又带回来,下颌直接磕在他胸口,情急之中又咬到了舌头,她哎呀一声躲开,陆远已经捏住了她下巴抬起来:

“撞到了?”他靠近时压迫感太强,带着湖水潮湿的气味…和身上蒸腾的热气。

“没、没有。”她疼得吸气,口齿不清。

“撞到哪里了?”他抬起她下颌查看。

“舌、舌头。”她说完又觉得尴尬,伸手要拨开他的手。

“哦,舌头。”陆远的声音突然沙哑起来。

他今天简直莫名其妙。青鸢脸上发烧,挣扎着要走,却在下一个瞬刹僵在了原地。

陆远托着她的下颌,再一次吻上了她。这次不同于刚刚的蜻蜓点水,他在品尝她。他轻轻吮吸着她唇瓣,动作轻柔。接着,他舌尖划过她齿畔,惊得她向后瑟缩了一下。

他放开托着她下颌的手,转而轻握住她后脖颈,将她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把她挡在他胸前的手拿下来,五指交握。

“张嘴。”他轻声提醒她。青鸢脑袋发热,竟真微微张开口。他笑出声,声音低沉。“这也要我教?”

她赌气似地咬了他一口,他嘶了一声,报复性地吻得更深,舌尖一点点探进去,在她唇齿间游走。她也不甘示弱,找到他舌头碰了碰,陆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唇舌间勾着她一步步卷着深入。

这个吻长得让两人都忘记了时间,回过神来时,湖岸边的烟火都凉了。

陆远终于放开她,她只顾抵着他额头喘气,手还抓着他衣领,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陆大人。这算什么?”

她额角发丝也在滴水。篝火噼啪一声,照亮她玲珑侧脸。

她今天本来就穿得清凉,浸了湖水,衣服全贴在身上,肩胛骨薄得可怜。一张脸只有他手掌大,眼睛却灵动无比,此刻那双鹿一样的眼里全是他。

再多看一眼,就会动摇。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嗓音依然沙哑。

“多年前,我曾有过一个心上人。你和她很像。故而,我时常恍惚。方才……是我逾矩了。”

她放开了他的衣领。最后一朵烟火消失在暗夜里。

“好。多谢陆大人以实相告,从今往后,我绝不再误会了。”她嘴角费力挤出一个笑,站起身踉跄着向游船停靠处走去。

他起身要拉住她,伸出的手又收回,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明亮喧哗的地方,在人群中消失。

深夜,夏青鸢回了陆府,沐浴完裹在被子里打喷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失恋了。她自嘲地笑笑。比失恋还惨的,是刚开始动心,就被告知自己只是个替代品。

门外传来几下清脆敲门声,是家仆送来汤药。她气若游丝地吩咐把汤药放下,接着又是一串咳嗽。

门外的家仆默不作声,也不知是走了还是候着。她实在撑不住,倒头就睡了。

睡梦中,她恍惚间摸到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那人坐在光亮处,四周都被光照着。她心里的委屈一层层漫上来,忍不住抱紧那温暖的一团光,哭得抽噎不止。

“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他们都欺负我,他、他也欺负我。”她把眼泪鼻涕都蹭到对方袖子上:“我本来还、还以为他是个良人。以后再不会了,死也不会了!”

对方原本轻拍着她肩膀的动作停了一停。她哭到脱力,之后又沉沉睡去。迷糊中有人把她扶起来喂了汤药,只觉得舒畅了许多。

第二日,夏青鸢也生机勃勃地醒来,像焕然新生。推门出去,刚好与要去上朝的陆远打了个照面。

“早啊,陆大人。”她自认为落落大方地打了个招呼,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笑容。

陆远的身形僵了一下,礼貌地点了点头,就大踏步出门去,只是走到门口时顺拐了几步。

她盘算着今天先要察验昨夜拿到的证物,再循着那案件的线索找下去。这命案发生在夏府里,说不定真与当年的事有什么关联。

她即使昨夜风寒,记性还在。那证物手帕的样式并不华丽,只是普通的丝绢做成,但一角却用绵密针脚绣了一朵花——一朵牡丹花。边上还有一行小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说的是沙场刀剑无眼,兵士惨死,却在死后得不到应得的追抚与功勋。这句边塞怨诗被绣在手帕上,确实有些蹊跷。她又想起昨夜那白衣男子,与他说过的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考验?为何他要将这证物交给她?既然是证物……那这手帕是否与井里的死者有关联?等等,牡丹花?

她急匆匆跑出陆府,找来一匹马,向羽翎卫官署驰去。

(二十三)
青鸢不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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