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暗涌中藏一粒沙,万千背影一回眸

第一次见到Rachel是在1937图书馆的地下打印室,我在电脑前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分钟也没有搞清楚如何使用学校的打印系统,左顾右看想找个人帮忙,整间打印室却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她很热心地帮助了我,看着她轻而易举就帮我搞定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傻瓜。

我瞥见她在读雨果的《九三年》,很陈旧的一本书,电脑屏幕上是一篇论文,我猜想她大概是看论文看得疲倦了,所以看会书放松下。我不经意地问她,你喜欢雨果吗,她说谈不上很喜欢,因为读起来冗长,让人觉得累,但也谈不上讨厌,因为她喜欢雨果那颗俯瞰世界的怜悯之心。

其实是我随意的发问,但她却很认真地在解释,打印机里的纸伴随着印刷声一张一张被推出来,瞬间淹没了这里原本安静的氛围。

后来知道,原来她也在TCD念书,念的文学,这个专业是学校最古老的王牌专业之一,每年能申请上的人寥寥无几。

我条件反射地开始寻找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我对她说我大学的时候也读的文学,不过是中国文学,她立刻眼睛发亮,开始跟我讲她看过莫言的书,特别喜欢一个中国编剧叫做侯孝贤。

能看的出来是真正喜欢文学的灵魂,那种可以孜孜不倦聊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人。这次短暂的相遇后,我以为和所有一面之缘的结局一样,我很难再次碰见这个黑皮肤,捧着一本雨果,边看边啃手指的姑娘。

然而老天总是爱制造巧合,后来有次去学校的小超市充值leapcard的时候,又碰见了她。

也是在这次巧遇之后,我才真正记得了她的名字,Rachel,一个她不喜欢的名字,因为是她爸爸取得。

是个中午,我结束课程后去给交通卡充钱,在学校角落的那个小超市恰好碰见了在挑香蕉的她。我一眼认出她,然后上前问候“howareyou”,然而尴尬的是,在说完“hey”的那一秒后,我却发发现自己并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只好匆匆地掩盖过去,可她却记得我的名字,还特别俏皮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对打印机很熟练了。

我们简单聊了几句,便又像上次告别的场景一般,热情的说再见,我去自习室,Rachel留在这里等她一个朋友。然而就在我坐定图书馆写了一会作业后,一摸口袋才猛然意识到我的交通卡不见了,在安静的自习室里翻箱倒箧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张如果丢失重办,工本费巨贵的小卡片。

我跑回那个小超市,问店员有没有见到一张卡片,看着店员冲我摇摇头的时刻,觉得自己真的倒霉透了。

就在我准备第二天去补办交通卡的时候,我的Facebook上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我点开头像一看,发现是Rachel。

她在messenger上给我发消息,说是不是发现什么东西丢了,然后拍了张我的leapcard照片给我。她说那天我走的太急了,她追出去想要把卡给我,却没找到我,后来试了很多种办法,都没有办法联系到我,最后意外地发现我们都在同一个Facebook国际留学生小组,于是才终于找到我。

那一刻我又激动又感动,激动是因为我不需要花那个冤枉钱再去补办新卡,感动是因为我没有想到Rachel竟然在为了这样一件对于她来说甚微的事情,去努力找到我。

为了感谢她,我说要请她去酒吧喝酒。

最后约定好的时间,是她结束一门课程作业的deadline,我们去了Liffy河边上的一个小酒吧,点了两杯Guinnes,因为去的有点早,酒吧里的舞池中央人还很稀疏,于是我们先在楼上找了一个位置聊天。

有点像相亲式的画面,趁着酒兴,我们彼此介绍着自己的来历。也是从这一秒,我脑海中关于Rachel的画像才真正地清晰起来。

Rachel的妈妈是越南人,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前两个是在越南的时候,跟一个越南男人生下的,后来这个男人突然消失,音讯全无,到现在都没有再跟Rachel的妈妈联络过,不过听说是因为游泳淹死了。之后Rachel的妈妈又跟一个黑人结了婚,剩下了她和两个姐姐。她口中关于自己父亲的词汇都是极度糟糕的,说他是个瘾君子,经常打她的妈妈还有她的姐姐们。终于,父母离婚,她的妈妈带着两个女儿偷渡去了英国,唯独留下了她自己在越南,陪伴她长大的只有年迈的外公。

因为她实在不像一个越南人,所以从小到大都受尽了嘲讽和孤立,大家会耻笑她的自来卷和她那黑色的皮肤,更多时候,她被直接视作一个异类。

初中毕业后,外公去世,她的妈妈终于决定把她接来英国。

“就算一家人都没有身份,但在一起也有安全感。”Rachel说这句话的时候,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喝干净,楼下的舞池终于热闹起来,我们的声音时而被聒噪的音乐吞噬。

刚刚满十四岁的她满怀着与家人团聚的欣喜之情上了路,然而现实却没能如预想般一帆风顺。刚到英国的她,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的被判做非法卖淫的童妓,十年之内不得入境。远方的故土无依无靠,意味着她将无法回去,而拥有亲人的他乡,却向自己关上了大门。

Rachel提及这段故事的时候,一副云淡风清的面容,我尽力逼迫着自己去感同身受,去压抑自己内心中无法被准确描述的惊异与同情。

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这是Rachel在都柏林的第八年,她选择了离英国最近的地方,眺望着亲人的方向在这片无依无靠的土地上飘荡。

母亲和姐姐们会支付她的学费,生活费则由她自己一个人打工赚来。一边念书一边在各式各样的打工场所之间流转,构成了她从14岁开始到现在的生活。

我问她喜欢爱尔兰吗?

她似是而非的点点头,然后给我讲了她最初开始在餐馆作收银员的时候,遇见种族歧视的酒鬼,大晚上醉醺醺地直接呕吐在她的收银台上,还特别可恶地冲她骂着脏话,那时候英语也不好的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有力地反驳回去,只能一个人躲在后厨里掉眼泪。

你能想象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异国他乡遭受这样的苦难吗?就算我竭力去试着感同身受,此刻空气中所有的安慰与怜悯都变成了最无力的东西。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到最后我不愿意再分享自己相比之下安然无恙、幸福安康的童年生活,因为没说一句似乎都变成了一种伤害。

楼下舞池里有炫目的光扫上来,人头窜动,爱尔兰千篇一律的夜生活终于开场。

在我们准备下楼跳舞的时候,Rachel给我看了她手指上的纹身,上面是她妈妈的名字。她说她很想念自己的妈妈,她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可以呆在她的身边陪伴她。

距离这个梦想的实现,终于只剩两年的时间了。

结束的时刻,我们在酒吧的门口给彼此了一个拥抱,我闻到了她头发里的异味,也看见了她有写花掉的眼线。

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约定下次有空一定要再出来喝酒。虽然我知道这一别可能真的成了永久的告别,然而事实也正如此,在这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

或许这就是所有秘密被分享出来后的结局吧,没有特别的悲伤,只是希望时间能对我们彼此都好一点。

那晚在回去的路上,过马路的时候,Liffy河岸的灯火通明,十二点多还有人超着各式各样的酒吧中涌去,红灯结束,汹涌的人群彼此交错,我想被裹挟在暗涌中的一粒沙子,迎着无数陌生的面孔,又送走百千的背影。

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有的人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过着安逸无束的生活,有的人却在等待命运的倒计时,有的人的梦想崇高远大,要登上最高最远的山顶,而有的人,只渴求见自己最爱的人一面。

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Rachel会喜欢雨果了。

06暗涌中藏一粒沙,万千背影一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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