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摩洛哥的时候，包车司机在越过山脚的一个休息站停下，在那里我们吃了午饭。到现在对那天短暂的歇脚处还有着深刻的印象，因为它的四周几乎没有任何的村落，除了这家小餐馆甚至找不到其他有人出现的建筑。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它这一家小餐馆，建筑在马路的一边，从远处的山头眺望，会觉得像是一颗镶嵌在水蛇腰间的珍珠。

包车司机说要感谢我们在出发当日请他一起吃午饭，所以这顿他请。我们坐在这个破旧的小房子里，看着门外的他跟屋子外面正在烤肉的摩洛哥大叔攀谈着。我环顾这里，像极了武侠片里那种大侠赶路到一半停驻休憩的客栈。不一会那位大叔进来问我想吃些什么，这里只有三种菜，烤羊肉、烤牛肉，还有就是摩洛哥的特色菜肴塔吉锅。大叔的英语很流利，让我们颇为惊讶。我们点完菜，他就出门准备了，整个小餐馆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女人在后厨帮忙，我们猜测应该是那个大叔的妻子。

包车司机端了茶，来跟我们在餐桌上聊天。从聊天得知，这里是方圆唯一的小店，每次他开车，无论是带游客，还是他自己，都会在这里停留一下，吃点东西。我们笑着说这是垄断了市场啊，大叔肯定赚了不少钱。司机也跟着我们的话茬走，让我们看老板娘那金色的大手镯。

“赚钱？三天两头见不到什么客人，哪里去赚钱啊。”上菜的时候，烤肉大叔一边摆着手，一边回答我们的问题。

“肯定又是这个家伙跟你们乱说我的事了。”大叔弹了一下我们包车司机的脑袋，司机小哥缩着脖子笑。

因为点了太多东西，我们邀请大叔和他的妻子跟我们一起吃。在饭桌上，大叔的老婆晃了晃自己手腕上吸引眼球的手镯，看了眼大叔，语气有些埋怨地说这是大叔跟她结婚时送的，耗尽了大叔的全部家当，两个人在这么一个荒芜的地方开餐馆，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嘴上的话虽是埋怨，但眼神里充满了爱和甜蜜，这个是藏不住。我们没有再多追问，只是听大叔讲他和老婆之间的浪漫故事。得知大叔是本地人，老婆出生在卡萨布兰卡，两个人是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认识的。他们曾经在法国的一座小城市里经营一家餐馆，做了几年后搬回了故乡摩洛哥，后来阴差阳错在一次旅行之中发现了这里，然后便决定重操就业，在这个大山的脚下，开了一家餐馆。

我们问大叔为什么选择这里，明明是一个很荒芜的地方。他忽然抬起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副陈旧的地图，跟我们讲，等会重新出发上路的时候，十分钟后记得看指南针，看看东南方向。我们问那里有什么，大叔却闭口不言，默契地跟老板娘相视一笑。

“看了就知道，为什么我们会选择在么一个破地方生活。”老板娘超我们笑笑，我看着地图上，好奇心不由得被放大。

2

中午这顿特别的午餐，除了肉上发现了一些毛，其余的都特别美好。能有一顿果腹的餐饭已经足够了，我们也没多说什么，便重新上路。

老板那句“东南方向”埋下的神秘一直在我的心里发酵。我问司机小哥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小哥说到了哪里我就明白了。当我们再次越过一座山，到达另一个山脚下的时候，小哥忽然放慢了车速，提醒我们那个神秘的东南方向就要到了。

当我们的车子在那里停下的时候，我被彻底的震撼到了。一整个蓝绿色如同玛瑙一般的湖泊，就安静地沉睡在我的脚边。我们的打扰像是不小心惊醒了它，有波纹在水面荡漾，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这个湖泊显得格外美丽动人。

我们找了靠近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一行人就坐在那上面，静静看着湖面。

“我刚开始跑旅游业务的时候，车子到半路没油了，刚好就开在了这里，这里信号也不好，手机电话根本打不出去，更别说上网什么的了，然后我就只好自己去想办法，我走了好久，发现这里根本就没什么人，除了这家店，我上前去询问，想着看能不能拜托店里的人，帮我想想办法。”

司机小哥坐在我们旁边，说起和刚才烤肉店老板夫妇俩的故事。

“没办法，在这里根本联系不到人，没想到他们很慷慨的把自己家里的那最后一桶油给了我，那桶油是他们留着备用的。也是多亏了这一桶油，我把车子开了出去，找到了一个加油站。后来我带着礼物和油回来感谢他们，才知道我有多幸运，因为当时他们决定第二天回父母家的，那桶油本来要留着上路。因为借给了我，所以他们放弃了这个计划。”

“后来因为我经常跑这条线路，所以我们也熟悉了起来，我总是会在这里停留，也会把我的顾客介绍给他们，也算是感恩他们当时的善良相助。其实，说实话，他们在这里赚不到什么钱，虽然我总是故意跟别人讲说他们特别富有。”

似乎也能猜到理由，因为这里实在没有多少人流量。但为什么还会在这里营生，是我好奇的地方。

关于这个问题的理由，让司机小哥沉默了一会，他看着湖面，从旁边拽了一根野草，用手搓了搓它干枯的叶子，接着风就把那粉末给吹散了。

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个故事。

当初他们在法国新婚不久，在法国餐馆的生意也不错。但是就在某一天清晨，妻子去店里检查的时候，遇到了车祸，那次车祸特别严重，让她和丈夫原本平静的生活一下子被飓风掀了个底朝天。妻子康复后，丈夫和妻子决定离开法国。

一场车祸让他们的生活轨道彻底改变，我不敢想象这到底带给他们生活多么悲伤的改变。

直到风彻底把干枯的叶子吹散，司机小哥丢掉了那根只剩下杆的草。

“那次车祸，让她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她因为这个还患上了一段时间的抑郁症。他们都太渴望一个新的生命力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无疑是给他们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这也是让他们决定放弃原来生活的导火索。”

当我听完这个原因的时候，我的身体忽然感受到一阵凉意。因为它似乎和我所猜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感受到这个故事背后的悲凉与不易，它和面前这片静谧的湖泊不同。或许也像是在印证了一个道理，隐秘在水面下的事物就如同夫妇背后的往事，都是我们这些过客所无法想象的。

到这里，我似乎有些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生活了。

3

但后来我才进一步知道，其实让他们选择离开过去的生活，选择回到故土，在这样一个荒僻无人文静的地方生存，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彻底地舍弃过去，为当下而活。

作为在法国的异乡人，夫妻两个人都非常平明地在生活。刚开始开店的时候，几乎是每天二十四小时的在忙碌。法国的人工费非常昂贵，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是亲自上场，大大小小的事情亲力亲为，让他们几乎把生活全都交给了工作。起初店里的生意并不好，丈夫还兼职做着外快，帮一个公司写程序，赚到的钱又都用到餐馆里。开店第一年的时候，丈夫还因为这个忙到生病，妻子有些动摇了，加之生意不好，便想着要不要不再做了，换个工作。

但两个人还是坚持了下来，不过幸运的是，虽然餐厅的工作依旧非常忙碌，但是生意却逐渐好转起来。两个人靠着勤奋和努力，也逐渐过上了稍微不错的生活。夫妻俩时常盘算着，年底要赚到多少钱，实现什么什么计划，甚至还想着过两年就再开一家店，这样两个人一人管一家店，可以赚到更多的钱。

他们给生活设立了一个又一个目标，这些目标伴随着时间的飞驰一个又一个被实现。他们在当地买了房子，打算在第二个店面张罗完毕后，就把工作的节奏稍微缓一缓，打算给家庭添加一个小生命。然而，生活总是在推着人走，在第二个店面开完，生意锦上添花的时刻，妻子却遭遇了那场改变他们整个家庭命运的车祸。

这个噩耗让忙碌的两个人彻底乱了阵脚。在妻子患上抑郁症的那段时间，丈夫根本无法在照顾妻子的同时又兼顾餐厅的生意，所以她未经妻子的同意，就把这两家餐馆给暂时关闭了。她一直瞒着妻子没有讲，直到妻子的病好。

也是那一段时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生活的节奏一下子缓慢下来，他忽然明白原来再好的生意，赚再多的钱都无法弥补这些生命的转折带给他们的灾难。他向妻子提出了决定放弃餐馆的生意，回到摩洛哥生活的想法，因为他觉得累了，也不想再让妻子跟着自己过着这样的生活。

妻子给了他莫大的支持，就这样两个人变卖了自己在德国的所有家产，带着这些钱，丢下了那些不好的过去，回到了故土。

回到摩洛哥后，他们花了一整年旅行，游遍自己国家的许多个角落。就是在同一个地方，那片我们当时驻足的湖泊边际，他们决定就在这里生活。这里几乎是一个没有人长期驻足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像是认准了一样。一年的旅行结束后，他们收拾了行囊，在这里重操就业，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开启了那家小餐馆，成为很多个过路人暂时休整的港湾。

他经常会跟着妻子去那个湖泊野餐，整个星球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样的生活是他们之前在法国怎么也无法想象的。

司机小哥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做出了这个决定，决定在这里生活。

他给出的答案是，他想余生不再为了那一个又一个的目标而活了，他只想活在当下，活在因为自己所爱的人或事物带来的力量和幸福之中。

当我从司机小哥听完这个答案的时候，我仿佛彻底明白了那无数个“为什么”背后的答案。

我全身打了一个寒战，倒不是因为温度或者忽然吹过来的风，而是被我脑袋里忽然明白的这个道理。这个不起眼的小店，还有这一对夫妇的身后，原来藏着如此令人惊讶的故事。

司机小哥说，当他第一次听完这个故事后，一个人跑来这个湖边坐了一下午，似乎是想体尝这个故事背后的真情实感。也是那个下午之后，他决定带自己接的每一位游客来这里驻足看看，然后再把这个故事告诉每一个陌生的过路人。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转述过多少遍这个故事，也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听完故事后，惊讶又沉默的神情。他说他只是想让这个故事被更多的人感受到，或许只是一面之缘，但也希望它能够影响到对方。

我们彼此都沉默了许久，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蓝色的湖，有鸟从远处的山脚下飞过来，它们会停留在这湖边。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着它们在空中飞翔的轨迹时，却仿佛想象出了这对夫妇当时决定在这里生活的画面。

我想一定是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坚决。

4

其实，大多数的我们都是在为着一个又一个的目标而活着，也不是说这样不好，至少目标和憧憬让我们不再停滞，给了我们奋斗的勇气。但是否大多数时刻，我们在为这些目标而努力到忘记自我，忘记生活的时候，真的感到了快乐呢。那些所谓享受奋斗的快乐，是否是真的快乐呢，还是只是想等到一个自己满意的结果后，才能真正地放下心里那颗石头，感受到尘埃落定。

或许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完全承认在所有拼命努力的过往时刻中，我是真正感受到了快乐。

努力学习是为了高考能考一个好大学，拼命实习是为了简历里写的好看些，减肥是为了瘦下来后拍出好看的照片，被别人注意到，工作加班是为了能被老板看到，可以升职加薪……

当这所有“为了”之后的目标顺利实现时，才感悟到原来为了野心而活，为了目标而奔跑是多么的快乐。但当这些目标没有被达成时，却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力不足，不够努力，陷入漫长反复的自我怀疑之中。

有目标，为了理想和野心而活着固然美好，但是否有些时候我们太过于专注于最后的结果呢？或者说，我们是否真的享受了目标完成之前的那个过程呢，是否真正是为了热爱而去追逐去前行呢？

想起一个我们大多数人会被问到的问题：过程重要还是结果重要？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我的答案始终是结果，因为我之所以努力，就是为了享受结果带给我的喜悦，固然过程本身不可或缺，但也只是从中汲取希望和力量，如果让我始终存活于这个过程里，反复反复，我会严厉地拒绝。

在摩洛哥的那短暂时光里，这个来自路边小店的故事让我不断地思考。或许，是该学着享受过程的本身，把自己从过于苛求目标和结果的束缚中解救出来。

我知道这没那么容易，但至少我发现了它的存在。

5

想起在圣三一里遇见的一位老太太，她是我同学的同学，已经年逾六十，仍旧在念研究生。

还记得第一次听说这个人是源自于朋友的吐槽，说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总是在课堂上过于积极，导致原本的课程时长常常被严重拖延。

后来偷偷摸摸地去参加过同学所在专业的一次研讨课，在那节课上看到了这位老太太本人。满头银发，是认真打扮过后的样子，尤其是涂了大红色的口红，让她的气质和我印象中这个年纪的人不大一样。和同学之前讲的一样，她是课堂上的活跃分子，会积极地举手回答老师每一个问题，尽管有些答案很显然是不合理的，但仍旧会一百分热情地讲完。

学院的每节课的课时都会安排三个小时，所有人往往在课程的末尾都会精疲力竭，而这位认真的老太太却仍旧充满着活力。课程结束后，会拉着任课教授不走，去把本子上记录的每一个问题再与对方讨论。遇到难题，还会笑眯眯地去问同学。朋友开玩笑说，有的时候看她去问年轻同学问题，仿佛是家里的外婆在辅导孙子的感觉。

也有人问过她为什么会来这里读书，她的答案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她说这是她读过的第四个硕士了。从前的她是企业里的女白领，用了半辈子爬到很高的位置，但却没有时间去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她原本的理想是做一名大学教师，可惜这个理想没能实现，但却仍旧对教育有着莫大的兴趣，于是在退休后，她没有选择像一般人彻底开启养老生活，而是重返校园去做她真正喜欢的事情。

学校的Facebook群组里流传着她的一个视频，视频里的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这里的每一个学生，因为热爱自己的专业，因为想要拿到一个名牌学校的毕业证书而在这里拼命努力着，而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赶超这里的年轻人们，所以她只想用余生去感受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不奢求自己能顺利毕业，也不奢求能获得多么高的分数，她只想安静地去看那些在她眼中比一切都有趣的学术论文，去风风火火地赶去听教授的演讲，去呆在图书馆里听书页翻动的声音。

看完那个视频后，我不禁地开始畅想起自己的老年生活，是否会有同样的心境和勇气。换句话说，在我二十多岁的年纪看到生活中真真切切地存在这样的人物和故事时，它提供给我的不仅仅是一种遐想，或者一个选项，而是一次自省和改变的机会。

年轻的我们不能停止追逐目标，但也不能忘记去享受追逐目标的过程。倘若给人生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设定一个目标，那我们是否会活得像个傀儡一样呢？

记得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我慢慢明白了我为什么不快乐，因为我总是期待一个结果，看一本书期待它让我变深刻，发一条短信期待它被回复，对人好期待别人也可以对我好，参加一个活动期待它可以换来充实丰富的经历。当这些预设的期待和目标都实现了，长舒一口气。如果没实现呢？自怨自艾。可是小时候也是同一个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蚂蚁搬家，等石头开花。小时候不用期待结果，小时候哭和笑都不会打折。”

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闪现了在摩洛哥遇到的那对店主夫妇，也回想起了那次研讨会上无数次举手无数次发言的老太太。这些闪光的回忆或许并不是一模一样的脉络，但都多多少少带给我相似的启示。也或许就像这句话说得那样，有时候我们因为那些沉重的期待，而失去了一些最简单最轻易得到的快乐。

我开始梳理在过去的人生中，我是否真的有片刻不去计较结果，也没有太庞大期待，只是用心地去感受的瞬间呢？我想起了旅途中的自己，那个坐在莫斯科的大街上看一下午路人，在土耳其的某个博物馆里偷偷掉眼泪，在比利时咖啡馆里坐着看漫画的自己。似乎只有这些时刻，我才真的没有带着任何得失心和对目标的渴望，只是存在于当下的瞬间，做一个安静呼吸的灵魂。

我想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中都需要有这样一些时间，不问结果，只是默默地上路。不仅仅是旅途，也不仅仅是风景，更多的是我们生活中每一个细碎的时刻。带着儿时的专注和纯真，去认真地享受在结果到来之前的每一秒，亦或者不带着任何对结局的欲望。

或许当我们愿意匀出这样一些时间后，会真的找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快乐。

蚂蚁最终搬去了新的家，石头底下发出了嫩芽。摩洛哥那片蓝绿色的湖泊接纳一群又一群的飞鸟，图书馆里也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新生。

那么，百科全书里是否会告诉我们，万物皆有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