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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有一个同事，跟我妈差不多年纪了，五十多，至今独身一个人。也算是快到了退休的年纪，仍旧被全单位的人视为异类。听说是家里最大的女儿，父亲失踪了，一个人帮着母亲把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抚养成人。

过着无人过问的生活，我妈经常能在超市里碰见她选新鲜的韭菜，她会仔细甄别每一捆韭菜，然后把叶子上的泥土去掉，再装进自己的购物篮里。也会去打几句招呼，问最近过得怎么样，她们的话题大多止于孩子这一类的，最多聊聊最近的天气和菜价，再不就是单位里的八卦，然而这位同事却似乎也无兴趣攀谈这些，总是匆忙地离开。

“你说这个人怪不怪，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找个伴。”我妈谈起这位阿姨的时候，眉头紧簇，“不过这个年纪了也很难找了，谁会找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子啊。”

在我妈的介绍里，我总害怕对这位阿姨产生一些误解，后来有次在超市里，恰好碰见了她又在挑菜，才发现她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仍是有一种优雅的气质，能看出老态，但也能感受到有在留住岁月的脚步。她的肤色明亮，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耳环是银色的，头发上会戴一个深棕色的发带。

在进口蔬菜区我想要挑牛油果的时候，站在货架上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选哪个，哪个更为新鲜。

“这个够新鲜，就拿这个吧。”这位阿姨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苦恼，她仔细端详了几颗牛油果，然后用手轻轻捏了捏，挑了两颗送到我的购物篮里。

“我也很喜欢吃牛油果，夹在三明治里特别美味。”我向她说了句谢谢，她微笑着和我简单地聊起来。

“听你妈妈说，你就要去爱尔兰留学了。”

我点点头，“去读研究生。”

“我记得三年前跟我小侄子他们一家人去英国和爱尔兰旅游过，那是个很安静很美丽的国家，我特别喜欢那里的手工啤酒。”

然而在那个当下，我对爱尔兰并不了解，我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只是挠挠头傻笑，说我一定会去尝尝之类填补空白的话。

但从聊天中，能感受到她的不同，不仅仅在于她会挑选牛油果，去看过国外的世界，而是在于她散播出来了一种和她同龄人不一样的气质。

我妈在超市冷藏区另一头冲我吆喝，叫我去帮她拿东西，我摇了摇手里的牛油果，再次对她说了句感谢。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出国前最后一次见过这位阿姨，再之后她又如往常一样，只出现在我妈电话里的闲聊中。

2

“你还记得那才在超市里见到的那个阿姨吗，前段时间她生病住院了，说是查处了胆结石。”

我妈又在视频电话里和我聊起那位阿姨，语气里充满了担心和可怜。我问她现在怎么样了，我妈叹了口气，说是现在要准备手术。

“你说说要是有个男人在身边多好，也不至于疼到在地上打滚了，还得自己叫救护车。”

我大概能联想到当时的场景，应该是彻底的绝望和凄凉。我也不免地替她感到担忧起来，毕竟人总是在生病的时候最脆弱，也最需要别人的照顾和陪伴。

我不禁去想，她的人生中应该大多数时刻，是一个人挺过来的吧。想到这里，我竟然越发感觉到悲伤起来。悲伤的不是一个人独居的艰辛，而是面对许多艰辛时刻的孤独感与无力感。

但我想愿意保持独身的人，自然有他的理由。能够坚持下去保持独身的人，也自有他战胜孤独与苦寂的方法论。

我曾经问我妈，如果我将来到五十多岁也还是独身一个人，怎么办。我妈上来斩钉截铁地回答我，那不可能，到时候不用我们说，你自己也会想结婚，想找个陪伴的。

这个问题我并没有答案，在我这个年纪，也丝毫无法从现实或者身边的人中得到一丝一缕的启发。我只是明白，如果一直独身下去，会是一件承担巨大压力，需要足够勇气的事情。

“那个阿姨养过一只猫，好像后来出车祸被轧死了，从那之后她就再没有养过什么动物。”

“可能老天爷就注定了她要孤身一个人吧。”说完这句话，我妈再度叹了口气，然后冲着刚下班回家的我爸吆喝，要他下楼去倒个垃圾，顺便上来再买一包盐。

包括我，包括我妈在内的普通人，过着柴米油盐酱醋普通生活的普通人，想必是永远无法体会到那位阿姨的心境，就像所有装帧在外壳上的关键词。

“孤独”“苦涩”“无依无靠”，是我们企图理解她们唯一少数的关键词。

3

但，她们从来不试图得到别人的理解和认可。

我在爱尔兰留学期间的第二个房东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爱尔兰老太太，年纪快六十了，身体特别棒，我住进她家的第一天，她甚至还要主动帮我拎非常重的行李。

和那位我妈的同事一样，她至今也独身一个人，养了一条叫做carry的小狗，小狗今年八岁了，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就是五十多岁了，也是一个小老太太了。房东老太太的生活很简单，每天起床溜溜狗，然后带着carry去狗狗学校，偶尔去做做护工。她的姐姐就住在她的隔壁，所以房东太太也会经常去帮她的姐姐照顾自己的小孩。

生活简单且平静，她会看着看着电视在沙发上不小心睡着，然后carry也安安静静地趴在她身旁，跟着她一起度过漫漫长夜。她喜欢听广播，喜欢用广播作为背景音，然后精心整理她的小花园。

房东太太曾提起过，她年轻的时候深爱过一个男人，但是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几岁，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后来那个男人去了澳大利亚，没有再回爱尔兰，本来他们计划着要偷偷跑去澳大利亚结婚的，去一个没有父母羁绊的地方。但最后那个男人不告而别，他说不想让她为了跟自己在一起而放弃家人的那一方。

从那以后，房东太太的心里就装着一个人。在客厅的小茶几上，有一张房东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那种照片旁边是和一个看起来稍长于她的男人的合影。我猜想那个人就是她年轻时爱上的那个人吧。

“这张照片的年纪比carry都要大呢。”房东太太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满含爱意地盯着蜷缩在她身旁的小狗。我想，或许曾经的爱恋与眷恋，现在全部都倾注于这个小家伙身上了吧。

想来想去，这也是件好事，起码感情有所寄托，就算时间错置了曾经的许多爱慕，引来了遗憾燎原，可尘埃落尽，年华驶向车尾，还有一个灵魂陪在身边也算作安慰。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她明明可以收更高的房租，却给了我们很低的租用价格的原因。就像另一个室友说的，住在富人区的她，其实不缺钱，只是想找个人陪陪她。

后来，我总会故意撞上她的用餐时近，或者在她整理花园，晒衣服的时候跑去跟她聊聊天。她会跟我讲她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的故事。说她曾经在中国天津学针灸的故事，她说她特别喜欢中国，中国人给她一种特别谦逊的感觉，她甚至说，将来或许会去中国找一个海边定居，因为她特别喜欢大海。

她真的是个善良的人，有时候我很晚回家，她总会给我留一盏灯，她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她总会轻轻地留一个门缝，确保我安全到家。在这里，似乎体会到了一种仿佛外婆一般地无微不至的呵护。所以，作为回报，我总想让她可以分享我的快乐。

我也给她讲我的故事，我说我在中国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作者，出版了一些书，有一些自己的读者。我跟她说我大大的梦想，说我单身至今这个大烦恼，说我在爱尔兰遇到的人和事。

我们一人一个沙发，carry在客厅里左右逡巡，火炉里的木炭堆在那里，也像是在聆听我们的轻言轻语。

4

她们真的像外人所看到的那样孤独吗？或许是的，或许不是的，这个答案永远在不同角度有着不同的阐述。

有一次carry走丢了，房东太太满小区地找她，她大声呼喊carry的名字，甚至都决定报警了。她说这个家伙真是个大烦恼啊，可也是她最幸福的来源。

不同形态的生活总有它们各自忙碌的方式，大多数时候人们会对其他人的生活产生评价，或许站在更高的角度，或许处于仰望的视角。但生活的真切质感，只有活在其中的人自己知晓。

五十多岁独自生活又如何，倘若能找到疏解自我的去处，什么样的生活不是好的生活呢？就像我喜欢房东太太每次召唤carry和carry聊天时的样子，喜欢那位同事阿姨帮我耐心挑牛油果时的表情。这些并不是孤独的代名词，而是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的表现。

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也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厌倦一个人的生活。

但无论选择如何，每一种生活都有它肆意舒展自己的方式，都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