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没有退路的我们,只能勇往直前

1

我忘记了我为什么会和Yao见面,真的忘记了,我只记得初次见他的时候,他撑着伞在都柏林一区的一家韩餐馆门口抽烟。那天的雨其实不大,但车子压在马路上,摩擦出水花的声音却不小。

当时我从德国回来,不知道什么过敏得上了一种病,当时在朋友圈寻医问药,恰好Yao说他那边有一种药,或许能起点作用。然后在那个雨天,我们对坐在韩餐馆里,像地下交易似的,他把药给我,我用柠檬水把药片吞下去。

他对我说了句,“放心,不会死的”。

Yao在爱尔兰已经十年了,做医生。他说自己二十岁从中国东北到了都柏林,因为没考上好的大学,只在一个医学院年了几年,便决定辍学到国外谋求发展。当时靠着劳务输出来到了欧洲,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一边打工一边攒钱,一边攒钱一边还钱,那时候他很年轻,体格单薄,经常生病,在国外看不起医生,便只好自己扛着。后来经济状况好点了,他自己拿着攒的钱去念了个语言学校,结束后又申上了一个大学的医学部。生活似乎是从那个节点开始走入上坡路,颠簸了那么多年后的Yao,现在换了护照,有了一份足够养活自己的正经工作。

在知道他这些故事之前,我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一个嘴很毒,心却很善良”的评价上。

他的药虽然没有管什么作用,但却一定程度上让我在那个紧张的时刻镇静下来,不然当时我真的决定要去看急诊了。后来去医院检查之后,发现没有什么大碍后,我请Yao吃了顿饭,那顿饭还叫了我的室友斯瓦拉卡。

我们问Yao的故乡是哪里,他从来不会精确到某一个具体的地点,只是给出模糊的答案——“东北”,后来我也不再追问。关于他的故乡,他只提及过有一条河穿过,小的时候他会去河边钓鱼,一个人。

当我第一次得知他已经在异乡十年之久后,是感觉到惊讶的。这个时间跨度如果与他口中的那个词“漂泊”勾连起来,不免让我觉得难以设身处地地去想象,仿佛只有出现在小说或者影视剧里,才有合理性。

Yao说他最近一次回去,也已经是两年的事情了。幸运的是,父母身体还算不错。家里人都催着他结婚,一听到这个事情他就头大,想着赶快回都柏林,就不用每天被亲戚们嘤嘤嗡嗡地催扰。

对于回家乡这个概念,Yao只把它与“看望父母”连接在一起,他说不可能回去工作和生活的。一是离开了太久,二是就算自己想要回去也无法回去了。因为,那里陈旧的城市,没有什么资源,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连同龄人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们家庭美满,而他坚持一个人了太久。

Yao总是说单身挺好的,父母也逐渐变成了“眼不见心不烦”,因为距离的阻碍而逐渐默许了他至今还未成家的现实。

所以,我想这或许也是Yao选择隐去故乡姓名的原因。或许故乡,在这个时刻的他心中,只是一个寄托某种想念或者归属的图腾。那个遥远的家乡,既是他逃避的理由,也是他无法回去的理由。

2

这个世界上每一秒都有人在迁徙,不仅仅是十年前的Yao,还有现在的我和我们,大多数的我们选择背井离乡,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想要挣脱。

Bone是我在Trinity认识的一位念博士的爱尔兰人,有着四分之一犹太人血统。他确实很聪慧,博览群书的修养从他讲话的方式和神态中可以略知一二。我们认识是因为有一次在图书馆,他不小心一脚踩坏了我的笔记本充电器。当时的他着急地向我道歉,说如果弄坏了会赔偿给我一个新的。

我摇摇头说不必了,然后知道了他的名字。

去Bone家拜访过一次,那时候他还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如果不说年龄,我真的会觉得他已经年过四十。实际上他虽然是博士,但是岁数却很轻。他房间里那一墙的书,每个都厚如字典,我问他每一本都读完了吗,他不但摇头,还说有一些甚至已经读过了好多遍。

Bone和我对爱尔兰人大多数把生活置放于酒吧的印象不同,他很安静,也不乐于接受新鲜的科技,天生一副作学者的性子。他的手机还停留在苹果很古老的那一代,书架上也收藏了一些古老的碟子。

他对我说自己打算在博士的第三年去上海学汉语,作为他研究东亚语言课题的一个很重要的实践部分。他对自己这个计划充满了新鲜感和期待,说自己终于要离开都柏林了。

我问他难道这之后就不回来了吗,他摇摇头,继续说自己的计划。Bone说他打算在都柏林念完博士后,就跑去纽约,或者找份工作,或者申请教职。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要迫切地离开家乡,是因为这里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至少,都柏林在我的眼中,是一个很不错的城市。

我记得当时Bone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按照他的比喻是,爱尔兰是一座隔离大陆的岛屿,他在这里生长并且长大,现在是时候去看一看大陆上的世界,离开这个在远洋之中孤零零的岛屿。

“虽然我知道人生大多数时刻是孤独的,但我想试着去离开这座孤岛,我想与这个世界产生一些其他的关联。”

说这句话时的Bone语速缓慢,像是在陈述某个漫长的愿望。我能看到他眼中的那种向往,似曾相识,很多时刻的我也有相同的触觉。

渴望离开那个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角落,带着孤胆做个勇闯天涯的英雄。虽然不知道最后能成就些什么,但没什么能阻挡那时候的激情与渴望。离开故乡,不是因为不爱故乡,而是想从熟悉的过去中逃离出来,去嗅取生命中新的气息。

3

大多数的我们都在年轻的时候做出过同样的选择,那就是离开故乡,漂洋过海,在一个陌生的他乡去成为一个崭新的自己。这个崭新固然因为环境的改变而焕然一新,但却也少不了故乡的影子。有些人用尽一生,把这些影子妥善地隐藏。也有一些人,是为了这些难以割舍的影子而竭尽全力地生长。

记得Yao说过一句话,他说很羡慕一些人,当他们无路可走的时候,可以轻松地转身回去,因为他们的故乡永远是别人的远方,他们是“有退路”的一群人。而他不同,他必须非常努力地去飞奔,他每跑出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在与那个“故乡”越来越远。

后来的我,是在哪个时刻忽然回忆起Yao这句话的呢?大概是刚回国的那段时间,之前的一个同在爱尔兰的朋友,因为觉得在都柏林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决定回国了,回到自己的家乡上海。而同一时刻的我在某天结束工作面试回家的地铁上假想着,如果我和那个朋友一样,因为在上海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屡屡碰壁,我也可以像他那样索性走人,回到自己的故乡吗?

答案是我不能。因为这个答案意味着,如果我回到我的故乡,即将面临的是,我可能更加找不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变得更加无所适从。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也是背井离乡队伍中的一员,我需要在别人的故乡里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

4

记得当时离开都柏林的最后一周,我和Bone见了一面,依旧是在他家。他在熨烫他的衬衣,我坐在沙发上随便翻着一本他最近在看的书。Bone问我回国后的打算,一个在告别的一周里,我被无数人问过的问题。

按照以往,我会很认真地告诉对方,我打算去上海找工作,然后争取工作几年后,再有机会出国看看,也许再回到校园里去读一次书,也许是去尼泊尔或者非洲做个志愿者,再或者去新西兰或者澳大利亚打工度假也不错。这个答案一出,往往会得到听者的赞许,然后听到对方对我表达的美好祝愿。

而这次,我只是对Bone说,我打算回我的故乡看看,因为我的父母在那里等待了我很久,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我很想念他们,尽管我知道,没过多久,我又即将启程离开,去到一个陌生的远方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Bone点了点头,捋了捋他熨斗下面的衬衣。他没有说话,空气里只有水汽在跳舞。大概安静了半分钟后,Bone忽然问起我故乡的名字。

我试着让他清楚地听懂家乡的名字,但发现徒劳后,我开始用他可能了解的历史典故或者地理知识,解释我故乡的位置与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当我很用力去解释自己的故乡时,我忽然有些明白Yao当时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老家的名字和具体位置。

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所有在一步步努力离开故乡的人而言,这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

告别Bone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记得在你老之前,再回都柏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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