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鸟与荆棘

我身上那些带着泥土的乡村印记渐渐被宫廷和学院生活洗刷殆尽。做一个淑女并不想我原来想象中那么拘束痛苦,至少我有一个从来不受约束的表哥为伴。

卡恩斯给我的宫廷生活带来的快乐足可以同欧文给我的庇佑和温柔并肩。尤其在祖父去世,安娜贝尔登基后的那几年里,他和安吉拉是我最大的安慰。

——节选自:威廉敏娜一世《我的回忆录》第一章

威廉敏娜以两个A,三个B+和两个B被录取进入奥丁学院。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成绩,比她以前的成绩有进步,又没有优秀到引人注目的地步。

威廉敏娜被安排在四年级B班。她的入学在动荡的政局下,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不过凯瑟琳姑妈还是亲自送来了一套精美可爱的卡通文具,然后告诉她,卡恩斯将会和她一个班。

“别让这个小混蛋影响到你学习,甜心。”凯瑟琳说,“当然,如果你能给他竖立一个正面形象就更好了。如果他闯祸了,一定要告诉我。”

奥丁学院的制服是传统低调的黑白灰三色,女生穿及膝的格子裙,白袜黑皮鞋。学校统一发放有单肩书包、雨伞、帽子等,都绣有墨绿色的四叶苜蓿草图案的校徽。

威廉敏娜穿着校服,兴奋地站在汉斯博格面前,“怎么样?”

“非常好看,我的淑女。”汉斯博格露出温柔的笑意。

“比安娜贝尔都好看?”

小女孩慧黠的眼神居然让汉斯博格都有点无处可逃的尴尬。

“您会比她美丽一万倍的,殿下。”年轻的秘书官向他的小主人保证,“你会成为让所有人倾倒的淑女。”

汉斯博格护送威廉敏娜报道。他们和所有新生一样,排队从老师手里领取资料和宿舍钥匙,然后乘坐着校内悬浮巴士熟悉校园,再跟随着助理机器人去宿舍。

学院前身是前王朝的一个行宫,皇宫主建筑改造成了行政办公室,小宫殿们则成了礼堂、餐厅和社团会所。教室和宿舍都是新建的,采用的是传统而简洁的样式。

威廉敏娜所在的初级部位于西面,这里种着栗木和梧桐树,花圃里盛开着大丽莲。宿舍和教学楼之间,有一个半圆形的湖泊。湖边有大理石亭,湖里着养着几对天鹅。

“4125号,到达。”助理机器人发出刻板的电子声音。它把信息卡插进门锁里,一阵电磁声后,房门打开了。

奥森博格王朝是一个军政立国的王朝,皇室历来倡导子女们过严格、简朴的生活。所以即使学校已经给了皇室子女特别照顾,分到的寝室也只不过重新装修过,朝向好一些。

这是一间标准的两人卧室,左右墙边各有一张床,浴室和阳台连为一体,光洁明亮的落地窗,阳台正对着宿舍后院的湖泊。

“请您及时在门锁上输入您的指纹和视网膜信息,以便以后进出。宿舍门禁时间为晚上10点到早上6点。宿舍内禁止使用明火和烹饪,禁止让他人外宿。卡里曼太太将是您的楼层舍监老师。紧急呼救按钮在床头正上方。其他安全细则请参考资料。”

威廉敏娜在汉斯博格的帮助下,把自己的指纹和视网膜信息输入在了门锁上。确认了学院入住后,电子门牌自动显示出了住客的姓名。

“威廉敏娜·奥森博格”。

这个简单的连贵族痕迹都看不出来的名字却引来走廊上的学生和家长的侧目。甚至还有人停下脚步朝威廉敏娜行礼。

“殿下。”

“很高兴见到您,殿下。”

这些人的眼里,有着羡慕、友好、谄媚和戒备。

威廉敏娜微笑着回礼。

她知道,自己在奥丁学院的生涯就此开始。而这里的生活绝对不是像蒙斯兰卡的学校那样单纯而快乐。

“让我们去参观一下食堂吧。”汉斯博格搂着女孩的肩,把她从没完没了的应酬中带走了。

等到他们参观完校园返回宿舍,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个黑头发的女孩似乎有点拉丁裔的血统,麦色的皮肤,浓眉大眼,漂亮又精神。她个子比威廉敏娜略高一点,校服穿得歪歪扭扭的,行李箱打开放地上,衣物散乱地堆放了一床。

“嗨,室友!”女孩看到威廉敏娜,从满地杂物间跳了过来,热情洋溢,“认识一下吧。安吉拉·鲁兹·格尔西亚。你就是那个珍宝女孩,是不是?”

“珍宝女孩?”威廉敏娜发愣。

“是啊,就是那个呀。女公爵,皇帝的小孙女,富有罗克斯顿星域的女孩。我看到门牌上的名字了。威廉敏娜是吧?我可以叫你威娜吗?”

“大家都叫我薇莉。”

“好吧,薇莉是要好听点。你可以叫我安吉拉,或者吉吉。你在B班?我在A班。哈哈,全优生的专属班级!我们这学期开始上生物课了,你肯定会爱死这门课的!”

安吉拉滔滔不绝地说着学校里的事,一边回头继续整理着自己的衣物。她喋喋不休却充满友善和热情,对威廉敏娜也并没有格外的尊敬和谄媚。

汉斯博格早在之前就弄清楚了这个格尔西亚女孩的身份。她出身中产阶级,父亲是牙医,母亲是个中学生物老师。女孩完全是凭借自己高超的智商和优异的成绩被奥丁学院录取的。

室友安排完全是系统随机抽取。这样的室友,远远比贵族或者财阀的子女要好很多。

“我周五会来接您的,殿下。”汉斯博格对威廉敏娜说,“请照顾好自己,有困难可以向舍监老师求助。和格尔西亚小姐要相处愉快。还有……”

“好好读书,别被卡恩斯带坏了。”威廉敏娜接过他的话。

汉斯博格笑了起来。威廉敏娜伸开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秘书官紧紧拥抱了女孩一下,在她鬓角印下了一个吻,然后起身告辞。

从现在起,这个在他庇护下的女孩要暂时离开他的臂弯,进入到集体生活中,经历她人生的初次风雨了。

汉斯博格一步步走远,忽然才想起自己不过才满了二十二岁,可为什么心境却像一个老父亲了呢?

“哇喔……”安吉拉冷不丁地低呼了一声,让威廉敏娜把视线从秘书官的背影上移了回来,“他可真帅!他是你的管家?”

“是我的秘书官。”威廉敏娜的情绪因为离别而有点低落。

“对对,秘书官。”安吉拉捧着脸,满眼痴迷,“他真比弗雷尔·科曼还要帅。这样的那男人,居然没去拍电影?是不是宫廷官员们都是这么帅啊?”

弗雷尔·科曼是当红的电影明星,是帝国亿万少女的梦中情人。威廉敏娜一度也挺喜欢他的,但是进入宫廷里生活后,她已经渐渐遗忘了昔日的偶像。

“你是第一次上寄宿学校吧?”安吉拉问,“我可熟悉你这表情啦。我当年可是嚎啕大哭呢,你看起来比我坚强不少。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刚开始会觉得难过,可是很快就会爱上这里的生活了。没有人会管你躺在床上吃甜点或是喝咖啡,没有人会逼迫你吃你讨厌的花椰菜。你可以把明星海报贴得满墙都是,还可以给中级部的男生写信。开心起来吧,小妞!”

威廉敏娜忍不住笑了,“你真有意思。”

“大家都这么说。”安吉拉骄傲地仰着头。

威廉敏娜深深吸了一口气,卸下了矜持。她用热情的语气问:“嘿,要我帮你吗?”

“太好了!你真是个好人!”安吉拉欢呼起来,“我们需要把衣服放进衣柜里,然后把明天的课本找出来。当心,我买的蓝莓蛋糕在这堆东西下面,踩着了今晚就没点心了。”

“薇莉——”卡恩斯像一头小牛一样冲了进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住楼上,头顶这间。”

威廉敏娜丢下手里的书本,长长叹了一口气,“奥丁大神保佑,如果我听到你半夜在楼上蹦跳,我绝对会用聚能枪把你射下来的。”

“这小胖子好眼熟呀!”安吉拉探过头来。

卡恩斯跳起来,“无礼的丫头。我父亲是诺尔海姆勋爵。”

“别和我说头衔。”安吉拉嗤之以鼻,“我这样的平民可从来记不住你们贵族复杂的头衔。”

“他是我的表兄。”威廉敏娜说,“还有,卡恩斯,这是我的室友格尔西亚。对她礼貌点。不然我就告诉凯瑟琳姑妈。”

“告密鬼!”卡恩斯噗噗地喷了些飞沫。

“正经点,卡恩斯。”威廉敏娜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帮安吉拉整理好房间,然后和你一起去一趟中级部,找安娜贝尔她们吃个晚饭。”

“你还不知道吗?”卡恩斯说,“安娜贝尔报道完又回宫去了。”

威廉敏娜不解,“她不上课了吗?”

“我估计她忙得顾不上那么多了。”卡恩斯耸了耸肩,“好啦,姑娘们,别磨蹭了。今天第三食堂有烤小牛排。现在去还能抢上一份!”

校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并没有威廉敏娜预计的那么繁重,但是的确比较忙碌。暑假的补习让威廉敏娜可以比较轻松地跟上课程,学校生活上,安吉拉和卡恩斯也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校方并没有对皇室子弟提供特殊的照顾,但是同学们对皇室子女自然会格外尊敬谦让一点。特殊的身份让威廉敏娜备受关注,主动示好,想要交朋友的人也络绎不绝。

威廉敏娜遵照汉斯博格的嘱咐,保持着低调。在课堂上,她是一个认真的学生,私下,她是一个随和而内向的同学。小女孩发挥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压抑自己本来张扬的性格,而力求在人们眼里显得平淡无奇。

那个扎着粉红色蝴蝶结的高年级女孩过来的时候,威廉敏娜正同卡恩斯和安吉拉在学校图书馆写作业。卡恩斯先看到了对方,随即用胳膊肘碰了碰威廉敏娜。

“瞧,安娜贝尔的粉红军团来了。她回到学校了吗?”

那个女孩神情高傲地走过来,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殿下,卡恩斯少爷,安娜贝尔殿下请你们过去一下。”

威廉敏娜纳闷地望向卡恩斯。

“她这回又要做什么呀?”卡恩斯不耐烦。

那个女孩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您过去了自然会知道。”

“真麻烦。”卡恩斯丢下笔,“走吧,薇莉。安吉拉,帮我们守着座位。”

“我会以我的性命来守卫的。”安吉拉行了一个飞礼。

女孩带着威廉敏娜和卡恩斯乘坐小型陆上车来到了中级部的生活区。咖啡吧的小包间里,安娜贝尔已经等候多时。在座的不但有阿米丽娅和乔治安娜,连玛丽安娜姑妈那个很少露面的儿子路易斯也在座。

“薇莉,过来坐吧。”安娜贝尔冲那个带路的女孩点了点头。女孩带着敬畏的表情欠身离去,关上了门。

“现在还没到下午茶的时间吧,安娜贝尔。”卡恩斯砰地坐进椅子里,嘴里叼着一块三明治。

安娜贝尔嫌恶地瞟了他一眼,转头对威廉敏娜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希望你还适应学校生活,薇莉。没遇到什么困难吧?”

威廉敏娜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刻板地点了点头,“谢谢,一切都很好。”

“功课觉得难吗?”

“我还能跟上。”

“交到新朋友了吗?”

威廉敏娜耸了耸肩,“马马虎虎吧。”

“听说你的室友是个平民?”乔治安娜尖锐地插话进来,“又是一个‘书虫联盟’的成员吧?她们不是沉闷古板,就是别有心机、阿谀奉承。”

“没错。”阿米丽娅也说,“可怜的薇莉。我当初的室友还是个黑人,家里是批发鞋子的。她整天穿着哪些廉价的鞋子在我面前炫耀,真让人受不了。能和皇室子女住在一间屋子,对于她们来说,真是天大的荣幸。她们就等着借着你飞黄腾达了。别被那些甜蜜的话打动了,薇莉。还有,要小心,别让她们偷你的东西。”

威廉敏娜听着一阵反感。她压抑着反驳的冲动,轻描淡写地说:“格尔西亚看起来挺平凡的,她学习很好。”

“那就是个书呆子。”乔治安娜哼了一声,“那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也比跳梁小丑要好。”

“真无聊。”卡恩斯嘟囔了一句,“安娜贝尔,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听你们女孩子的牢骚话的吗?大爷我可是有五百字的历史小论文要写呢!”

“你干吗不用起司蛋糕堵住自己的嘴?”安娜贝尔白了他一眼,“薇莉,我只是想嘱咐你一声。现在形势特殊,我们作为皇室子女,交朋友的时候,更加要慎重”

“是的,安娜贝尔姐姐。”

“我说过你可以叫我安妮。”安娜贝尔露出亲切的笑容,“如果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是学校姐妹会会长。看到那栋房子了吗,是我们的特殊宿舍。是不是很漂亮?等你升上了中级部,就可以加入我们。我会给你把最好的卧室留出来的。”

卡恩斯用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吐舌头翻白眼。乔治安娜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安娜贝尔给威廉敏娜添上了茶,感叹地说:“我知道,不论宫廷的生活,还是学校生活,都很不容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皇室子女,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如今局势还是那么动荡不安。爷爷非常繁忙,我们更加应该懂事些,不给大人们添麻烦。”

卡恩斯打了一个呵欠,又惹来乔治安娜的白眼。

向来沉默寡言的路易斯忽然开了口,语音单调地说:“元老院的决定快下来了吧?”

安娜贝尔抿了抿嘴,“这种事,不该我们过问。”

“外公快扛不住了呢。”路易斯十分难得地顶撞了表姐,“外面都说,皇帝这次会妥协。”

安娜贝尔脸色转青,斥责道:“路易斯,你话太多了。”

“只准你说话,不准别人发言。那你叫我们过来开茶会做什么?”卡恩斯大大咧咧地嚷起来,“亲爱的安娜贝尔,独裁的女王。你就该去学校广播站,用大喇嘛对着全校人喊话才对。”

阿米丽娅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安娜贝尔的脸色由青转红,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你太胡闹了,卡恩斯。”安娜贝尔冷冷道,“别忘记了你的身份。”

“哦,吓死我咯!”卡恩斯拍着胸脯,“万圣节还没到呢!”

“卡恩斯。”威廉敏娜轻轻出声,“让她把话说完吧。”

卡恩斯撇了撇嘴,终于安静了。

安娜贝尔满意地看了一眼一脸顺从的威廉敏娜,“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我的联系方式你们都有。我最近会比较忙,有时候会不在学校里。如果有人问起,你们知道该怎么说的,是吧?”

“放心吧,姐姐。”乔治安娜的眼里闪烁着神秘的兴奋。

安娜贝尔放心地看了看她的弟弟和妹妹们。他们软弱、幼稚、孤僻,或者鲁莽,不过至少作为皇室子女,他们在外能表现出优雅从容就已经足够。

威廉敏娜抿着杯子里的奶茶,视线不留痕迹地从在座的人身上扫过,最后和卡恩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明媚的午后,天边却有乌云涌动,空气里带着一点潮湿的气息。天气要变了。

这场雨冲散了夏日最后的暑气,带来了秋日第一缕凉爽。池塘里的睡莲开始凋零,空气变得干燥凉爽。

威廉敏娜结束了第一周的寄宿生活,终于迎来了周末。

她和安吉拉随着放学的人流走出宿舍大门。漆黑的陆上车已经在路对面停放多时,身穿宫廷官制服的俊朗男子站在车门边,黑发在风中微微拂动。

看到女孩的身影,秘书官的脸上绽放出温柔得醉人的笑容,俯下身来。

“欧文!”威廉敏娜欢呼着朝他奔去。

汉斯博格张开手将投入怀里的女孩一把抱了起来,女孩稚嫩欢愉的笑声振动着他的耳膜,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那一刻,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心都要融化了。

“还好吗,甜心?”

“还不坏。”威廉敏娜坐在他的臂弯里,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了一下他的脸,“你有想我吗?”

“当然了,我的小姐。真高兴看到您适应了校园生活。”汉斯博格轻柔地理了一下女孩的头发,“来,和你的朋友说声再见。”

“下个礼拜见,安吉拉。”威廉敏娜冲室友挥了挥手,然后被秘书官抱上了车。

安吉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辆车远走。

那个娇滴滴的小甜心,是她那个精明、沉默又低调的室友吗?

周末的家庭聚餐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除了更加沉闷压抑,以及王储突然花白了大半的头发和王储妃脸上增添的皱纹。

威廉敏娜事先得到了汉斯博格的提醒,知道这顿饭不会很平静,于是更加小心翼翼。

“我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皇帝忽然开口。众人不得不停了下来听他说话。

“可是,我却并不能放心地卸任。在我这个年纪的老人,本来应该享受退休后的轻松的生活。而我却还不得不为了子孙的福利到处奔波受气。特别是那些自以为是,自私又愚蠢的人,辜负了我多年来的期许。他和他荒淫的情妇给皇室和整个帝国带来了无法比拟的重创,他让他的妻子和女儿蒙羞,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悔恨终生……”

“父亲,拜托……”凯瑟琳公主忍不住出声劝阻。

皇帝愤怒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挥开要来搀扶的布吕克,“如果能把我气死,那会是你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了!这样我就不用再看着你继续愚蠢下去!”

然后,威廉敏娜很意外地看到安娜贝尔低头哭泣起来。当然,阿米丽娅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而乔治安娜却脸色发红,有着莫名的兴奋。

“父亲,哥哥他已经忏悔了。就让这事过去吧。”玛丽安娜公主也出声。

王储妃抽了抽鼻子,用手绢抹了抹眼睛。王储低头坐着,脸色青灰,就像一个死人。

“看在你死去的母亲的份上,这是我最后一次原谅你,海因里希。但是,你必须得到惩罚!”皇帝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餐桌上的众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里。然后凯瑟琳公主站起来,招呼卡恩斯和威廉敏娜离去。

威廉敏娜离开餐厅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安娜贝尔的脸上泪痕未干,望向自己父亲的眼神已是轻蔑又同情。王储妃抬起了头,嘴角带着痛快的笑意,然后看了安娜贝尔一眼。

三天后,皇室发布了一道有元老院附名的旨意,取消了海因里希皇子的王储之名,改封皇长女安娜贝尔为储君。

局势特殊,立储仪式并不盛大,但还是很隆重。皇室和稍微有点名望的贵族、名流都出席了。

威廉敏娜穿着一条宝蓝色的小礼服,配戴着皇室珠宝和绶带,以这种洋娃娃的姿态出现在媒体面前。媒体对她一向比较怜惜和偏爱,因为她稚嫩又可怜。而威廉敏娜已经渐渐懂的利用媒体的这种心理。她在镜头前,总是显得特别乖巧温顺。

安娜贝尔穿着牙白色的长裙,金发高挽,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好几岁。她激动又紧张,眼里仿佛有团火在燃烧。王储妃——现在应该称呼为芭芭拉王妃,和她的双胞胎女儿一直围在安娜贝尔身边,兴奋又得意。谁都没去理会站在一边的前王储。

海因里希恢复了普通皇子的身份,不过皇帝还是允许他保留了封地,他现在是图兰格尔亲王。将来安娜贝尔登基后,她的其中一个孩子会继承这个封号。

仪式在英灵殿里举行。前来参加仪式的客人都在这里下车。各式各样高档的陆上车和悬浮车流水一般经过,在媒体的镜头前做短暂的停留。衣着华丽的男女留下优雅的姿态和笑容,然后踏着红地毯走进殿堂里。

威廉敏娜被卡恩斯拉着去看热闹。门厅处熙熙攘攘,客人云集,没人注意两个孩子站在门口张望。

一辆熟悉的银灰色陆上车停在了红地毯前。身穿元帅制服的男子走下了车,挺拔硬朗。高挑的少年跟随着他也走了下来。

黑底金纹的礼服在红地毯的映衬下展现出低调的华丽,少年俊秀儒雅,笑容和煦。他优雅而利落地拂了一下领子,然后动作流畅地把手杖插进腰间的扣袋里。

那是贵族公子特有的自信和高贵,还有那些公子哥儿所没有的干练和稳重。

“阿尔伯特。”卡恩斯咬着字说,“这哥们儿可讨女孩子们喜欢了。别看他笑得像个只会写二十四行诗的花花公子,他的飞行射击成绩打破了军校记录呢。”

“乔治安娜说,安娜贝尔会和他结婚。”威廉敏娜说。

“也许吧。他是元帅的独子,是‘战神提尔’的继承人。安娜贝尔需要笼络塞勒伯格家族,而阿尔伯特长得又挺帅的。不过,我还以为她喜欢你的秘书官。”

“欧文?”威廉敏娜不大痛快,“我想她只是为了逗我好玩。”

“别太大意了,薇莉。”卡恩斯十分难得地表现出他成熟的一面,“安娜贝尔不论看上了什么,都喜欢抢过来。如果她觉得你的秘书官是个人才,我想她会不择手段的。别忘了,她就要做王储了。”

“我会留神的。”威廉敏娜咬了咬牙。

视线里,那个俊雅的塞勒伯格家的少爷正跟着父亲的脚步走上了殿堂的台阶。元帅和熟人打起了招呼,少年则沉稳地陪同在一旁。他似乎是无意识地,忽然把视线朝不远处的灌木盆景处投来。

威廉敏娜感觉自己像是被刺了一下,不禁把身子缩了缩。

阿尔伯特只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淡淡笑了笑,然后随着父亲走进了殿里。

皇帝为安娜贝尔加冕。年轻的储君身披金黄色绣锦,手执权杖,笑容意气风发,双目明亮似火。

虽然有些媒体事后讥讽新王储在仪式上太过激动,有失稳重,但是大家都对安娜贝尔表示理解。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女就登上了王储宝座,她为什么不激动呢?

立储仪式结束后,威廉敏娜他们又回到了学校,安娜贝尔也和他们一起。她将继续读书,只是要增加几门课,开始学习为君之道。

“她应该忙着笼络大臣和挑选丈夫吧。”卡恩斯讥讽道,“阿尔伯特在军校,她似乎想转读提尔军校的高级部呢。”

“我以为读军校越早越好。”

“她可以去读后勤。”卡恩斯不屑地笑了笑,“毕竟,安娜贝尔娇嫩的小手,是不适合握枪的嘛。”

安吉拉说:“我就很想去读军校。提尔帝国军校的军医学院是我梦想中的圣地。”

威廉敏娜快活地笑起来,“太棒了,我一直都想去帝国军校呢!”

“你也想去医学院?”

“不,我想驾驶最新型的宇宙战斗机。”在这一刻,威廉敏娜变回了蒙斯兰卡的那个乡下野丫头,她兴奋地仰着头,“我热爱战斗,我想做一名军人。我梦想着驾驶着战斗机在星空中遨游!我要率领着舰队去征服宇宙!”

“奥丁大神呀!”安吉拉吃惊地拍了拍额头,“你真让我刮目相看!罗克斯顿女公爵,银河帝国里数一数二尊贵和富有的女孩,梦想却是做一名女军人?”

“你会理解的,安吉拉。”威廉敏娜亲昵地搂着好友的肩膀,“怎么样?我们一起努力,争取在提尔帝国军校升中级部?”

“还有我!”卡恩斯急匆匆举手,“加我一个?”

“你去能做什么,小胖?”安吉拉白了他一眼。

“人肉沙包吧,也许。”威廉敏娜嘻嘻笑。

“别这么刻薄,女士们。”卡恩斯哼了一声,“今天你们瞧不起我,明天我就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好吧,你前天用你改良的小机器人偷窥舍监卡里曼太太的宿舍,就已经够让我们大吃一惊的了。”威廉敏娜说。

“薇莉,也许他将来会去军校偷窥教官的宿舍。”

短暂的静默,然后两个女孩放声大笑起来。

“走着瞧!”卡恩斯忿忿地站起来,收好自己改装过的导航机器人,蹬蹬跑走了。

天气逐渐转冷,学生们换上了冬季制服。期中考试结束不久,帝都就迎来了她今年第一场雪。

威廉敏娜早上起床的时候,窗外的大地已经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白絮。道路自动加热融化了积雪,而园丁机器人则飞舞在空中,忙着清理凝结在屋檐和树梢上的冰棱。

蒙斯兰卡的雪比这里大多了,如鹅毛一般,很快就会把平原覆盖。学校放假,孩子们驾驶着儿童雪橇在茫茫雪原里追逐嬉闹。那时候,威廉敏娜会带领着自己的玫瑰军团去玩打仗游戏。

暖气十足的图书馆里,威廉敏娜写完了数学作业,借了两本最新宇宙舰艇图鉴,然后裹好围巾,慢慢朝宿舍走去。今天安吉拉要考试,卡恩斯有社团活动,她落了单,有点无聊。

离开干净的道路,威廉敏娜踩在了雪地里,身后留下一串浅浅的灰色脚印。她觉得很有趣,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不觉越走越远。等回过神来,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了。

光秃秃的树林和白雪改变了记忆中的校园,威廉敏娜估计自己快走到中级部了,却不知道朝哪里才是回初级部的方向。

她又走了几步,听到灌木丛后传来人声,于是急忙跑了过去。

雪地里,几个中级部的男生围着一个小男孩。男孩被剥去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衬衫,冻得脸色发青。那几个男生推搡着他,吹着轻浮的口哨,嘲弄讥笑着。

男孩被推倒在地上。积雪早在之前的撕打中被踩化了,和土混成了泥水。男孩摔得一身污浊,却依旧一声不吭。

威廉敏娜朝前走了两步,对方看到她,停了下来,显得有点吃惊。

少年们让开,站在后面的乔治安娜走了出来,凶巴巴地瞪着她。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走错路了。”威廉敏娜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孩,“他是谁?”

乔治安娜冷笑着,“你不认识他?你应该知道他才对。他就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威廉敏娜很快明白过来。这个少年是海因里希伯父和情妇生的儿子,似乎有九岁大了。她没想到他们居然把他也送到了奥丁学院。这对这个身份尴尬,失去了母亲,而父亲又靠不住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威廉敏娜抬头看向乔治安娜,问:“伯父知道你这么做吗?”

“别管闲事!”乔治安娜狠狠地说,“他和你没关系,知道吗?”

威廉敏娜撇了撇嘴,“我理解你,乔治安娜。不过你把事情做得太难看了。”

乔治安娜的脸涨红了,“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威廉敏娜笑了笑,“说真的,乔。他这样回去,全学校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是谁干的。我不认为这样不光彩的行为,会让人们对安娜贝尔有很好的印象。”

“这关我姐姐什么事?”

威廉敏娜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是一体的,乔。你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明白?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我敢打赌,如果安娜贝尔知道了这事,绝对会大发雷霆的。所以,别犯傻了,别再给我们家族丢脸了。让这小子一边呆着去吧!”

乔治安娜紧抿着唇,脸色转青,眼神凶狠。但是威廉敏娜不怕她,她知道她会想清楚的。

果真,过了片刻,乔治安娜后退了一步,对那群男生说:“我们离开这个烂地方。”

看着堂姐带着她的追随者远去,威廉敏娜这才低头看那个还跪在地上的男孩。

“地上不冷吗?”

男孩抬头瞪了她一眼,并没表现出感激。他尝试着站起来,但是脚一软,很快又摔了下去。

“受伤了?”威廉敏娜苦恼地皱着眉头,语气倒是有点冷漠,“那可真糟糕。要不我扶你去校医院吧。”

男孩像头受了伤的小豹子一样狠狠地注视着威廉敏娜,并不领情。

威廉敏娜觉得又冷又饿,也不耐烦了,“我是罗克斯顿女公爵。我父亲是你父亲的弟弟。你或许不认识我,不过我认识你。瞧,我完全可以不管你,让你被乔治安娜欺负。但是我一旦管了这事,就得管到底。现在已经是吃饭时间了,我本来应该坐在食堂里喝着热腾腾的罗宋汤的。”

“那你就吃你的饭去!”男孩冷哼了一声。

“可我迷路了呀!”威廉敏娜无奈地摊开手,“你是个绅士,而我是个淑女。我现在迷路了,我认为你应该为我指路。”

男孩又气又好笑,“我没空帮你。你可以用你的通讯器呼叫帮助。”

“坏了。”威廉敏娜晃了晃带着腕表式通讯器的手,“我忘了充电。”

“那是你自己的麻烦。你没看到我脚受伤了吗?”

“当然,可怜的朋友。”威廉敏娜撅了撅嘴,“那要不我扶着你,你给我指路,我顺便带你去校医院?”

男孩眼珠转了转,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好吧。那你过来。”

威廉敏娜走过去,解下外套披在他身上,“我可不想被你的泥手弄脏衣服。”

男孩哼了一声,扶着她的肩膀站了起来。

他们沿着柏树林朝西走去。男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个子比威廉敏娜要高些,威廉敏娜有点吃力。他们走的不快,二十多分钟后才走到大路上。

“我今天肯定会饿死在去食堂的路上。”威廉敏娜低声抱怨着。她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那你当初就别假好心。”男孩正处于厌恶女孩子的年纪。尴尬羞耻的处境更让他显得十分暴躁。

“真没良心。”威廉敏娜讥讽道,“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沉默了半晌,才说:“帕德里克……冯·瓦尔登伯格。”

他没有冠上父亲的姓氏。海因里希的情妇是个男爵小姐,虽然是贵族,但是家道早已落魄。男孩继承了母亲的姓氏,但却被打上了前王储的私生子的烙印。

“那我叫你帕克吧。”威廉敏娜说,“我叫威廉敏娜,你的堂姐。”

“我没有堂姐!”

“好吧。”威廉敏娜无所谓,“随便你怎么想。你可以叫我薇莉。我在四年级B班,你呢?”

“……三年级E班。”

“E?哇哦,那你可真得努力了。”

“闭嘴!”男孩恼羞成怒。

威廉敏娜歪嘴笑了笑。

身后传来车喇叭声。两个孩子让了让,一辆银灰色的陆上车从旁边驶过。

熟悉的颜色和标致让威廉敏娜微微吃惊,“那不是……”

话音未落,车就停了下来。塞勒伯格家的少爷走下了车。

“您遇到了什么困难了吗,殿下?”阿尔伯特一边说着,一边抖开手里的大麾走了过来。

“我堂……我朋友摔了一交,阁下。”威廉敏娜运用着宫廷语言,笑得像个最标准的淑女,“您的出现真是太及时了。能帮忙把我们送到校医院吗?或者,把他送去校医院,再把我送去食堂?”

阿尔伯特听了女孩的话,展露和煦的笑容。他的司机帮忙接过帕德里克,而他随即用披肩把威廉敏娜裹住。

“当然乐意为您效劳,殿下。这么冷的天,您可不要着凉了。我们上车说话吧。”

宽敞的车厢里,帕克小子裹着一条毯子缩在角落里,眼神戒备冷漠。不过车上另外的两个人却并没有搭理他。

威廉敏娜捧着一杯热奶茶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阿尔伯特少爷。”

“您无需如此客气。”阿尔伯特温和儒雅,彬彬有礼。

“您是过来看朋友的?”

“我是来拜访一位教授的,正准备回去。”

“希望我们没有打乱您的行程安排。”威廉敏娜看了看腕表,“我不知道您是否乐意和我一起在食堂用午饭。”

“这是我的荣幸。”少年眼神清澈温柔。

帕克冷不丁地哼了一声,充满了轻蔑和戏谑。阿尔伯特的目光转向他。虽然温柔微笑着,可是少年人的眼神却犹如棉里藏着的针,犀利尖锐,意味深长,让男孩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陆上车只花了三分钟就到达了校医院门口。副官抱着帕克去看医生,威廉敏娜他们则继续去食堂。

意大利披萨店里,阿尔伯特点了一份培根青椒双倍芝士披萨,两杯果汁,一盘薯条和两份沙拉。威廉敏娜看着这个贵公子斯文地拿起刀叉切开披萨,然后十分干脆地直接用手抓起来,痛快地咬了一大口。

“这家连锁披萨店的味道一直不错。”阿尔伯特说,“军校里也有两家分店,也十分受欢迎。你不吃吗?”

威廉敏娜急忙也抓了一块披萨。她看着阿尔伯特毫不讲究地吃披萨的样子,有点发愣。这个塞勒伯格家的少爷即使用手抓着披萨,看起来也十分优雅得体。

阿尔伯特还穿着军校制服,简洁笔挺的黑底银纹军装衬托得少年修长挺拔,利落的栗色短发,那双烟水晶色的眸子仿佛宝石雕琢。少年胸前还配戴着两枚一金一银的徽章。

留意到威廉敏娜的视线,阿尔伯特指着徽章解释说:“这枚是军校的中级部兄弟会会长章,这一枚是上一届少年军事大赛中获得的奖章。”

“哦?”威廉敏娜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是哪个组?”

温文儒雅的少年露出谦虚的笑容,“是全能组。”

女孩吃惊的瞪大了眼睛,显得分外可爱。阿尔伯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笑了。

“你真厉害。”女孩由衷地赞美着,“军校有趣吗?”

“那要看你如何理解有趣了。”阿尔伯特说,“如果你喜欢机械、飞船、严格的作息和太空中高速晕眩的飞行。那么你会觉得有趣。”

威廉敏娜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光彩,“我觉得有趣。这么说,你会驾驶飞船了?”

阿尔伯特笑了,“是的,殿下,我有选修驾驶课。升上了高级部后,作战科的学生都会上这门课。”

“那么,在宇宙中驾驶飞船是什么感觉?那一定很浪漫,不是?”

阿尔伯特盯着小女孩,嘴角的笑泛着冷意,“那感觉一点都不浪漫,殿下。您首先会觉得机舱内潮湿闷热,飞行的时候你会觉得晕眩,脱离大气层进入太空,陨石和太空垃圾随时都会击中机身而要了你的命。即使你躲过了垃圾和陨石,那你也暴露在了地方的炮火之下……”

威廉敏娜愣愣地望着阿尔伯特。少年戏谑的笑意已经非常明显,他话里的内容也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那是战争,殿下。要想享受在太空遨游的舒适,那是乘坐旅行飞船的好。”少年吃完了披萨,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他手指修长白皙,完全看不出来是一双军人的手。

威廉敏娜这才反应过来,然后脸不可避免地涨红了。她感觉出了对方的轻蔑和敌意,也感觉出了自己的狼狈和尴尬。

小女孩因为羞愧和恼怒而沉默了。她紧抿着唇,把果汁放在桌子上,然后站了起来。

“您要回去了吗?”阿尔伯特问。

威廉敏娜抬眼扫了一下。女孩稚嫩却出奇锐利的目光如刀锋一般,让塞勒伯格家的少爷不禁一怔,后颈觉得一阵凉意。

“我下午有历史课测验。”威廉敏娜低垂眼帘,抓起书包,转身离开。

阿尔伯特顿了顿,懊恼地叹了一声,推开桌子追了出去。

威廉敏娜被室外的寒风一吹,才想起自己的大衣已经给了帕克。她不想再回去找阿尔伯特要披肩,她竖起了领子,抱住胳膊,朝着宿舍的方向冲去。

阿尔伯特追出来的时候,女孩的身影已经缩小成了一个黑点。天空里又飘起了细雪,落到身上就化成了水,带来刺骨的冰冷。这里离初级部的宿舍步行起码要走五分钟。

他一把拽过司机递过来的披肩,朝雪地里冲。这时迎面一个女孩拦住了他,惊喜地大声说:“阿尔伯特,你真的来了?”

阿尔伯特站住,“安娜贝尔?”

他再望过去,威廉敏娜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天呀,外面真冷!我们去里面说。”安娜贝尔拉着他走回屋里,“我听他们说你来学院了,还以为是他们看错了呢。刚好我还没吃午饭。”

阿尔伯特冲司机使了个眼色。司机抱着披肩朝着威廉敏娜消失的方向跑去。安娜贝尔并没在意,她兴致勃勃地把阿尔伯特朝电梯拉去。

威廉敏娜怒气冲天地跑进了宿舍楼,头发和身上的积雪遇到暖气融化了,浸湿了衣服,让她冷得一阵阵发抖。她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心里咒骂着阿尔伯特,气呼呼地回到了寝室。

“奥丁大神呀,你没带伞吗?”安吉拉从书桌前抬起头,被吓得跳起来,“可怜的薇莉,我去给你放洗澡水。你先把头发擦擦。”

威廉敏娜把书包丢在地上,然后扯来一张毛巾使劲擦着头发。洗澡水放好前,她已经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了。这让安吉拉决定立刻找来舍监老师。等到威廉敏娜洗完澡出来,校医已经在宿舍里等着她了。

“我想,殿下是有点着凉了。”校医开了药,然后嘱咐威廉敏娜服药后卧床休息半天。

“可是我要错过我的历史小测验了。”威廉敏娜说。

“我去帮你请假吧。”中途接到消息过来凑热闹的卡恩斯说,“你真走运。也许你可以冲我打个喷嚏,这样我也不用去参加测验了。”

“赶快消失!”威廉敏娜恶狠狠道。

等到安吉拉送上热牛奶后也出门上课,威廉敏娜这才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感觉到体内翻涌着的羞耻和愤怒。

威廉敏娜并不清楚阿尔伯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以她的年纪,她能理解出对方话里的含义就已经十分出色了。女孩的怒火让她的体温开始上升,她很快就觉得昏昏沉沉,头晕目眩。感冒药起了作用,她在恼怒中沉睡了过去。

这一场觉睡得并不舒服。威廉敏娜在高热中感觉到阵阵晕眩,她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里,她驾驶着一艘探索者号太空飞船,在宇宙里飞行着,不停地躲避着陨石和光束炮弹。飞船旋转飞行,让她觉得头晕目眩。眼看前方一束刺目的光芒射了过来,她却无法躲避。

威廉敏娜惊恐地大叫,奋力地扭动方向舵,可是方向舵却纹丝不动。

“不!外婆……欧文!欧文!”

“嘘……我在这里。宝贝,别怕,我在这里……”

温和的声音充满了安抚的魔力,让高烧昏睡中的女孩渐渐安静了下来。

汉斯博格用湿毛巾轻柔擦拭着女孩烧得通红的脸。孩子不安地动了动,却没张开眼睛。

“体温已经偏高了,还是使用退烧针吧。”医生建议。

汉斯博格摸了摸威廉敏娜的头发,点了点头,“注意剂量。”

威廉敏娜的梦境变了。她发觉自己回到了蒙斯兰卡。这里正是云雀山庄的夏季,太阳炽热,她穿着外婆新做的裙子在玉米田里奔跑。小伙伴们就在前方,小狗在欢叫,她想追赶上去,加入他们的游戏。

她跑着跑着,穿出玉米田的小路,前方一片开阔。太阳把大地照射得白光刺目。

张开眼睛,视线幽暗。这里不是蒙斯兰卡,不是什么一望无垠的玉米田,这里是奥丁皇家学院的小宿舍。

床边的椅子里,年轻的秘书官靠着桌子睡着。柔和夜灯下,他的五官显得格外柔和,带着疲倦。

威廉敏娜觉得燥热,身体在出汗。她知道这是退烧的征兆,所以没有掀被子。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汉斯博格的睡颜,渐渐的,又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而床边也早就没有了秘书官的身影。

一个礼拜后,威廉敏娜在图书馆碰到了帕克。男孩走路还有点蹒跚,不过身上的伤口都得到了处理,看起来似乎已经没人再找他麻烦了。

威廉敏娜想去和他打个招呼,考虑到对方尴尬的身份而打住了。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点了点头。帕克也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晚上威廉敏娜结束了自习回到宿舍,已经干洗好的大衣就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把衣服挂了起来,学校已经补发了她一件大衣,这件衣服她也没再穿。

新年伴随着大雪而来。学校放了两个礼拜的假,但是因为假期结束后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所以威廉敏娜他们在假期里也没有懈怠,功课依旧很多。

一年一度的新年聚会在无忧宫的金色殿堂举行。在度过了不平静的一年后,这个祥和而欢乐的舞会显得格外的珍贵。皇室急需这样一个舞会来向世人证明皇室的安稳和优越,而贵族名流们也迫切需要这个场合来结交新王储。

盛大的舞会通宵达旦,男女相拥,在舞池里不知疲倦地转着圈。对于还没有进入社交圈的孩子们来说,精美的点心的吸引力更加大一点。

威廉敏娜和卡恩斯偷偷绕到长桌的后面,用小勺子挖蛋糕,把蛋糕的半面吃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玩得很疯,他们钻到桌子下,从桌布下望着舞池里的男女。

舞池里,华尔兹跳完了,接着是小步舞。女士们提着裙子,露出一双双精美的舞鞋。

“薇莉,”卡恩斯啃着鸡翅,含混地说,“你喜欢跳舞吗?”

“也许吧。”威廉敏娜说,“我母亲很喜欢。”

“我以为你没有多少关于她的记忆了。那时候你还很小。”

“可是我有全息录像。”威廉敏娜说,“她喜欢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跳舞。那首曲子真好听,叫《最后一个夏日》。”

卡恩斯扭头看了看她,低声问:“你想念你的家乡吗,薇莉?”

威廉敏娜趴在地上,下巴抵着手,“我想念我的外公和外婆。我以前每一个新年都是和他们一起过的。外婆会做一个很大的覆盆子派,还有奶油烤乳鸽和小羊排。我们坐在壁炉前一起吃晚餐,然后看电视,拆礼物……而以后我再也不能和他们一起过节了。”

卡恩斯努了努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嘿,别难过,至少我陪着你呢,不是吗?”

威廉敏娜冲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谢谢,卡恩斯。”

卡恩斯望着舞池里相拥而舞的年轻男女,说:“你能想象吗,薇莉?等将来我们长大了,也会和他们一样。”

“那还不错。”威廉敏娜说,“我还挺喜欢舞会的。欧文说,我十八岁的时候,皇室会为我举办成人仪式,到时候我就可以戴着皇冠,穿着漂亮的裙子和男孩子们跳舞了。”

“那我要和你跳第一支舞!”卡恩斯叫起来。

“才不呢。”威廉敏娜瞥了他一眼,“我的第一支舞要和欧文跳的!”

“不可能啦。”卡恩斯嗤笑,“他只是一个宫廷内务官,薇莉。他是没有资格和你跳第一支舞的。”

威廉敏娜恼怒地瞪着他,“你胡说!”

“真的,薇莉。”卡恩斯很正经地说,“如果你和他跳舞,别人会笑话你的。”

“我才不在乎别人呢!我想和谁跳舞,他们管不着。”女孩高傲地仰着头。

“也许吧。”卡恩斯耸耸肩,“不过他们也会嘲笑汉斯博格的。”

威廉敏娜沉默了,半晌才说:“是真的吗?”

“当然了。”卡恩斯说,“你是女公爵,皇帝的孙女。你的舞伴的身份必须能配得上你才行。私下,你想和汉斯博格跳多少支舞都没问题。可是舞会上,他绝对没机会和你一起开舞的。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规矩。”

威廉敏娜低垂着头,长久地沉默着。

“就这么说定了,薇莉宝贝。”卡恩斯开心地搂着她的肩膀,“你的第一支舞是我的啦!”

威廉敏娜无动于衷,小脸蛋上布满犹豫。

这时一双靴子出现在桌子前。那是一双军靴,还有几分眼熟。

两个孩子困惑地对望了一眼,然后桌布被掀开一个角,一张俊雅斯文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塞勒伯格家的少爷露出欣喜的笑容,“原来是你们。殿下,卡恩斯少爷。”

卡恩斯扫兴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真倒霉。薇莉,我们走吧。”

威廉敏娜也钻了出来,对阿尔伯特的脸视若无睹。

“殿下,您的鞋带松了。”阿尔伯特出声提醒。

小女孩扭头丢给他一记凶狠的眼神,就像一头被惹怒了的小豹子。

“你干吗不去找安娜贝尔?”卡恩斯把威廉敏娜拉到自己身后,不客气地冲着阿尔伯特说,“她就像掠食者一样在舞会里找了你半天了。”

阿尔伯特被这个比喻逗乐了,“谢谢您的提醒,卡恩斯少爷。”

“走吧,卡恩斯。”威廉敏娜自己系好了鞋带。她没再看阿尔伯特,和卡恩斯拉着手跑走了。

阿尔伯特看着那对孩子远去的背影,有点尴尬地摸了摸下巴,问走过来的朋友:“尼克,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会很记仇吗?”

“十岁?”那个少年噗地笑起来,“我说哥们儿,你又刷新了记录了吗?我以为你不对初级部的孩子们下手的。”

“别说傻话了,她还是个小孩子。”阿尔伯特说,“我似乎把一个玩笑开过了,把她吓着了。我想我该向她道歉。”

“当然!”尼克哈哈笑,“一个绅士不应该让淑女不悦。不过记着,别送她鲜花。我觉得洋娃娃和糖果应该更管用!”

阿尔伯特笑着捶了他一拳。

“阿尔伯特,你在这里呀!”安娜贝尔满脸喜悦地走了过来。她是今天舞会的主角,万众拥戴,光芒璀璨。少女容光焕发,眉飞色舞,享受着尊贵和荣耀。她充满了自信,而且目标明确,气势汹汹。

“你的掠食者来了,哥们儿。好像是只肉食性恐龙呢。”尼克拍了拍朋友的肩,然后很识趣地在安娜贝尔的目光示意下溜走了。

“殿下。”阿尔伯特微笑着握住安娜贝尔递过来的手,躬身吻了一下。

“你不邀请我跳一支舞吗?”安娜贝尔含情脉脉地望着英俊的少年。

“当然,我的荣幸。”阿尔伯特牵着安娜贝尔的手,向舞池走去。

威廉敏娜的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舞会结束,回到小白金汉宫。

“您遇到了什么事了吗?”汉斯博格一边用毛巾擦着她的头发,一边柔声问。女孩今晚特别沉默,心事重重。从回来到洗完澡,什么话都没有说。

威廉敏娜烦躁地踢着凳子腿,半晌才说:“卡恩斯说,你将来不能和我跳第一支舞。”

汉斯博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亲爱的。我的地位还不够。”

“我不明白。”

“我没有爵位,官职也不高。最主要的是,我是您的属下。您没发现吗,布吕克爵士就从来没有和公主们跳过舞。”

“可是……”威廉敏娜的眼睛有点发红,“可是我希望和你跳第一支舞。现在卡恩斯反而把第一支舞给预定下来了。我才不要和一个大胖子跳舞!”

汉斯博格轻笑了起来,“没有关系的,殿下。我并不在乎这个。我很高兴您有这个心意,这已经足够了。而且我相信卡恩斯少爷将来会成为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的。而您,我的公主,也会出落成一位出色的淑女的。”

威廉敏娜抿着唇,没有说话。她蔚蓝的眼睛透过镜子望着身后的秘书官。

“会有这么一天的。”女孩忽然开口。

“什么?”汉斯博格没听清。

“会有这么一天的。”威廉敏娜坚定的说,“我们一定能一起跳第一支舞的!”

汉斯博格放下手里的毛巾,蹲在小主人前。他仰望着女孩精致如雪的面容,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自己的命运放在了这个孩子的手心里。

“谢谢,我的公主。”汉斯博格捧起威廉敏娜稚嫩的小手,轻轻吻了一下,“我会等着的。”

新年结束后的期末考试,威廉敏娜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所以,她下个学期入学的时候,被调入了A班,和安吉拉成了邻桌。

假期后回到学校,威廉敏娜还收到了一份意外的礼物。

一套限量版的莎琳娜芭比娃娃,一盒定制的“查理巧克力工厂”的星星巧克力,还有一张卡片,优美的字体写着“希望这些礼物能把我的歉意带到。为上次对您的失礼表示诚挚的道歉。您忠诚的,A·V·塞勒伯格”。

威廉敏娜把卡片反复看了又看,眉头皱成一团。

安吉拉下课回来看到了芭比娃娃,惊呼起来:“天呀,这不正是我一直想要的莎琳娜吗?我爸爸要我承诺这学期考试拿了全A才给我买呢。”

“你喜欢?”威廉敏娜立刻把玩偶递了过去,“那太好了,送给你了吧。”

“薇莉?”安吉拉惊喜又不解,“这是谁送给你的?哦,别告诉我你有了神秘的追求者!”

“别胡扯了。”威廉敏娜撇着嘴,打开巧克力盒子,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只是一个想来巴结的人。”

“可是学校里面那些来巴结的人送的东西,你不是都没接受吗?”

“这个人很有来头嘛。”威廉敏娜耸肩,“再说了,至少这巧克力,我还挺喜欢的。”

安吉拉兴奋地拆开了玩偶的包装,按照说明书的指使启动了芭比娃娃。四个智能玩具活动了起来,舒展身体,欢笑交谈,就和真人一样。

“居然是下午茶版的!”安吉拉欢呼着,又把盒子里的小桌子和椅子拿出来。智能芭比们自己就知道摆好桌椅,布置茶具。

看到这里,威廉敏娜也起了兴趣,“它们还可以做什么?”

“可以设定语言,配套的有十八个场景。这套的芭比可以和我家里的那套配合起来,做成‘舞会芭比’!”

智能小人正在用设定好的话题交谈着,说着最近的见闻。

“谈话内容还可以更新的。”安吉拉看着说明书,“只要去官方网站下载就行了!噢,这简直太棒了!”

几个小人谈论完了天气和娱乐明星的八卦,忽然话锋一转。

“雪莉,听说了吗?塞勒伯格家的阿尔伯特少爷犯了一个错误。”

威廉敏娜和安吉拉面面相觑,都有点搞不清状况。

“我还以为它们的对话不会涉及真人真事呢。”安吉拉抓了抓头发。

小人们继续说着:“他可真是笨死了。怎么可以对一个淑女说那样可怕的话呢?”

“我想他现在肯定后悔了。”

“没错,他应该向那个女孩道歉的。”

“它们在说什么?”安吉拉困惑地问。

“不知道。”威廉敏娜脸色发红。

还好小人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最新的服装上。

威廉敏娜没再听过这段对话。安吉拉后来下载了最新的脱口秀让芭比们说,十分有趣。女孩子们很快发现用这套玩具学习外语是个好办法,她们把娃娃的语言调成了拉丁语和同盟官方语,天天听它们对话,学习进步很大。

那张卡片,威廉敏娜把它随手夹在了一本书里,没有再去管它。她再次把这张卡片翻出来,已经是多年后的事了。

那时候,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有些人离去了,新的人又出现。他们所有人都已经不再原来的位置上。而那个时候,威廉敏娜的心境也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能对着卡片慧心而笑。而那套玩具芭比,也早就损坏,不所踪。

威廉敏娜的十一岁生日在夏天到来。皇帝为她举办了一个小而温馨的聚会,客人主要是皇室成员和几家权贵。不过大家的焦距一直都不在威廉敏娜身上。

这个学期结束,安娜贝尔从奥丁帝国学院中级部毕业。如流言所传的一样,她进入提尔军事学校就读高级部,预备专业是通讯。

安娜贝尔十六岁生日那天,帝国发型了一套以她为主题的纸质邮票和旅游纪念品,包括金银币、瓷器、首饰,以及明信片,她的肖像权得到限定解禁,市面上开始疯狂地销售她的画像和人偶。

安娜贝尔开始跟随着皇帝出席公开的活动。赛马、美术馆剪裁、慈善基金会募捐、军人养老院慰问……年轻的王储意气风发、笑容灿烂。媒体把她称为帝国甜心,不吝啬地赞美她的容貌和头脑。

没有了安娜贝尔的校园并没有什么变化,威廉敏娜过着单调的学生生活。她有点近视,配戴了矫正眼镜,又整天抱着书,像一个十足的书呆子。

看到八卦报上刊登的自己披头散发、戴着大眼镜,嘴里咬着土司面包,抱着书埋头走路的照片时,威廉敏娜反而哈哈笑了。

“我觉得我看上去就想《朱迪·摩尔历险记》里的朱迪。你不这么觉得吗,欧文?”

“我觉得您比电影里的演员要好看多了。”汉斯博格把报纸收了起来,“这件事我会彻查的。您还是先用早饭吧。”

“别这么开不起玩笑嘛。”威廉敏娜一点都不介意,“这家报纸以前还刊登过乔治安娜挖耳朵的照片呢。和她比起来,我这个照片够好的了。不知道爷爷看到了吗。我想他肯定也会觉得很好玩。”

“那您快用早饭,然后去给陛下请安吧。”

亚历山大皇帝陛下在开春的时候染上了感冒,病情一直反复,中途转成肺炎,大病了一场。一直到夏初,他的病才稍微好转。可是就在他重病的时候,依旧坚持处理国事。虽然说这表示陛下尽忠职守,可也从另外一个方面暴露了帝国的危机。

安娜贝尔在皇帝重病的时候开始协同处理国事。有大臣们的帮助,和她的谨慎,那些事都处理的不错。这让她得到了皇帝的称赞。可是她到底年轻而轻率,远远没到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

皇帝不得不思考,万一自己哪天突然去世,安娜贝尔是否可以支撑起这个帝国?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所以,皇帝在和元老院的元老们会晤时,再度谈到了修改宪法。

“外公不相信安娜贝尔。”卡恩斯私下对威廉敏娜说,“他觉得她没有这个能力。所以他想在自己有生之年促成立宪,让别人来替安娜贝尔管理帝国。”

“可是安娜贝尔在爷爷生病期间表现还不错。”威廉敏娜说。

“拜托,薇莉。去慈善院抱抱小孤儿,这谁都会做。”卡恩斯不屑,“具体的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我听妈妈说,外公立宪的想法比以往几次都要强烈。”

“安娜贝尔不会乐意的。”威廉敏娜挑了下眉毛,“没人比她更加自负又固执了。”

“我看她现在顺从地就像一只小狗。”卡恩斯说,“不过她一向会装模作样。那些大臣们不了解她,以为她是个听话的洋娃娃。”

“可她总得听爷爷的话。舅舅就是因为忤逆了爷爷才失去的王冠。”

“她现在是听话,将来呢?”卡恩斯不赞同。

的确,一个小孩子都可以看出来的事,皇帝会看不出来吗?年迈的皇帝充满了智慧,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自己的子孙。所以他才会再度把立宪提上议程。

总的来说,两个孩子对安娜贝尔和帝国的前途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兴趣。他们都从奥丁学院初级部毕了业。威廉敏娜成绩优秀,还获得了学院荣誉成员、共助会优秀干事的奖章。皇帝对她很满意,奖励了她一匹漂亮的小马驹。

这匹叫南希的小母马被养在蔷薇宫的马场里。威廉敏娜每周放学了都要过来骑一阵。她的马术教练不是别人,而正是汉斯博格。天气好的时候,两人会骑着马,沿着牧场的山坡一路奔驰,来到新卢瓦尔河谷。

他们从树林间穿过,欣赏着绿树掩映下的城堡和庄园。春末夏初的河谷绿茵浓密,遍地野花。马蹄惊起树上的小鸟,而草丛中偶尔还有野兔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当年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威廉敏娜用马鞭指着帝都航空港的方向。

汉斯博格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天空晴朗,白云如天使散落的羽毛。一辆公共悬浮巴士正从远处天空飞过,留下淡淡的痕迹。

“您决定去提尔军校升学了,殿下?”汉斯博格问。

“嗯。”威廉敏娜点了点头,跳下了马,“我并不是不喜欢奥丁学院。但是我觉得军校更加适合我。”

汉斯博格也翻身下马,“您还这么小。军校的生活非常艰苦的。”

“我知道的,欧文。”威廉敏娜摘了一朵嫩黄色的野罂粟,“我查过资料,也询问过安娜贝尔。我是做好了准备的。这是我从小的梦想,如果我还在蒙斯兰卡,我是绝对没有这个机会的。”

“您打算将来进哪个部门?”

“你也是提尔毕业的吧?你觉得情报科怎么样?”

汉斯博格笑起来,“我也认为您不会真的想要驾驶着宇宙舰队出征。”

“噢,我最亲爱的欧文,”威廉敏娜把花塞进他的手里,“也许我还是一个孩子,但是我不是一个梦想家。”

女孩跳上了马,“来,我们去瀑布野餐吧!”

汉斯博格低头看看手里歪歪扭扭的小花,无奈地笑了。他也上了马,追随着女孩的背影而去。

皇室的孩子历来都比较早熟,更何况身处权利漩涡中的孩子了。威廉敏娜已非两年前那个天真聪慧却懵懂的小女孩,如今的她的聪明已经进化成了精明,懵懂也沉淀为了稳重。她比以前更加会掩饰自己,也更加懂得为将来谋划。

毕竟,她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年迈的爷爷无法对她施与更多的关心,而忠心的秘书官又无权为她指导将来。她只有强迫自己早早成熟起来,在家人的疏忽中为自己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

十二岁的孩子对未来的了解还不是很透彻,但是威廉敏娜一直牢牢记着外公雷曼先生对她说过的话:不论生活多么富裕,都不要做游手好闲的人。人生会因为拥有目标而充实。有了充实的人生,才能避免堕落的悲剧。

威廉敏娜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从事什么行业,但是她知道,如果按照爱好来做,总不至于太坏。正因如此,她选择了军校。

威廉敏娜的十二岁生日度过不久,她就收拾行囊,再度离开了小白金汉宫,前往位于奥丁卫星的修斯格兰星球上的提尔帝国军校。

她将进入军校的中级部学习。三年后,如果她能通过考试升上高级部,则可以选择专业。如果她能在高级部二年级的时候通过测试,还可以在三年级的时候提前进入大学预备班。

和她一同踏进提尔军校大门的,还有卡恩斯和安吉拉。

提尔帝国军校的建筑都是紫灰色的,暗沉肃穆,虽然校园里花草茂盛,但是始终有一股浓浓的庄严气息。

新生入学的第一个月就是军训,而第一天他们要做的事,就是放下校园外的一切繁华奢侈,回归简洁。

威廉敏娜换上了简洁的蓝黑色训练服,扎着裤脚穿军靴。她入学前已经把长及腰的金发剪短了很多,现在正好可以扎一个利落的马尾辫。

镜子前的女孩面容娇嫩,穿着宽松的军服还显得身材细瘦,活脱脱一副军校小菜鸟的样子。

学校还是给了皇室子女一点便利,威廉敏娜可以再度和安吉拉同住一个寝室。安吉拉个子一直比威廉敏娜要高些,又发育得稍微早点,身材已经略有曲线。拉丁女孩扎紧腰带,歪带着帽子,往人前一走,引来不少男生的口哨。

“看看这张军训表。”安吉拉愁眉苦脸地说,“太不科学了?为什么用餐时间只有十五分钟?细嚼慢咽才有助于消化啊。吃那么快对胃不好呀!还有,为什么说半夜会有紧急集合?睡眠对皮肤是多么重要啊!”

“甜心,这里是军校。”威廉敏娜照例帮着不会收拾东西的安吉拉整理房间,“如果你想睡美容觉,那就应该继续留在奥丁学院。还有,亲爱的,如果你再学不会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想到时候拉练时教官会要你的命的。”

“我只是想进军医学院而已啊!”安吉拉躺在床上大声叹息,“我只需要拿着手术刀站在手术床前而已。为什么我要背着一个大包跑上十公里呢?”

威廉敏娜长叹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也躺在了她的身边,“我爷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安吉拉看了她一眼,“难怪长时间没见皇帝陛下出现在媒体上了。我父母也说皇帝可能又病了。”

“是遗传病,也许我将来也会死在这个病上。”威廉敏娜放心地对好友说着心里话,“他的神经系统开始衰弱,特别容易沉睡不醒。也许有一天,他就会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知道这病。”安吉拉说,“那些无能的专家管这个病叫‘皇帝病’,是不是?都是些无能的废物。我将来要拿个病理学博士,然后第一个课题就是解决这个难题。”

“哦,格尔西亚博士。”威廉敏娜笑嘻嘻道,“那么,假如我不幸也遗传到了这个病,那我的生命就全靠你挽救了!”

“放心吧,我的睡美人。”安吉拉自信满满道,“将来我的名字会用金色铭刻在帝国红十字广场的方尖碑上。后代的医学生们每到考试前夕就会来我的名字下祷告。哈哈哈哈——”

笑声被尖锐的警报声打断。

“紧急集合!”女孩们从床上起来,飞速地穿上鞋子,戴上帽子,冲下了楼。

教官已经在操场上等着了,对每个不论来的早还是晚的学员都致以严厉苛责的目光和斥喝。

“快点!跑起来!动作太慢了!姑娘们,这是军训,不是宫廷舞会。把你们娇滴滴的步子收起来!”

严厉的话语已经让几个贵族女孩红了眼睛。威廉敏娜和安吉拉交换了一个眼神,安静服从地站在队伍里。

教官目光犀利地扫视了一圈今年的新生,目光并没有在威廉敏娜身上停留。

“军队的纪律你们想必已经在早上的开学仪式上学习到了,我不会再重复废话。这是你们第一次紧急集合,也很有可能是你们人生中第一次军训。下一次集合,我不希望再花那么多时间等待你们梳头发和穿鞋子。在这里,纪律和服从是第一位,还有什么?”

“速度。”学员们回答。

“我听不清!”教官喝道。

“速度!”女孩子们提高了嗓门。

教官仍旧不满意地撇了撇嘴,“今天作为你们的第一课,能达到这个速度,尚且算合格。现在,全体向右转,两列并排,绕操场跑五圈!”

“什么?”女孩子们哀叫了起来,“不是合格了吗?”

“十五圈!”教官怒喝道,“记住你们应该做的,就是服从!抬头起步!”

唉声叹气中,女孩子们不得不迈着脚步跑了起来。

操场并不很大,但是十五圈对于一群刚入学的娇气小姑娘来说,已是超出了极限。跑到一半,就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女孩子坚持不下来了。教官也没有面前,只督促着能跑的继续跑。

威廉敏娜也觉得十分吃力,跑到十圈的时候,肺部已经觉得火烧一般的疼痛。她放慢了脚步,按照以往汉斯博格对她的嘱咐调整呼吸。到了第十二圈,虽然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坚持,却也选择了放弃。

归队的威廉敏娜脸颊通红,嘴唇却有点发白,是脱力的表现。她气喘吁吁,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脖子上,眼神却十分坚毅。她在抱怨和叫苦的同学当众十分安静。

教官多看了威廉敏娜一眼。他之前就被通知自己会接管罗克斯顿女公爵,上级和同事都告诉他可以对这个女孩网开一面,不必那么较真。其实军校里的女生一般都会进后勤和医护部门,苛刻的训练对于她们来说也有点多余。

十五圈只是一个下马威。其实如果威廉敏娜一圈都不跑,他也不会说什么。但是没想到,这个女孩居然能坚持到十二圈。

军训只是为了让孩子们适应军校的严格生活,但是对于这些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那些训练项目都不复杂。

除了每日规定的训练外,孩子们还跟着学习了几种常见武器的使用方法,参观了武器工厂和舰队工厂。在第一次银河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旗舰伯伦希尔号已经改建成了一个军事博物馆。参观伯伦希尔号的这天,也是所有孩子们最兴奋的一天。

威廉敏娜没有像别的学生一样疯了一般涌向入口处。她站在地上,仰头望着这艘莹白如月光一般的旗舰,惊叹于她的庞大和惊人的美丽。

太空舰就像一个安息的女神一样,宁静、圣洁、高贵、庄严。威廉敏娜为她的魅力而倾倒,激动得手心出汗,后颈的寒毛全都立了起来。她深深呼吸,陶醉不可自拔。

“她真美,不是吗?”威廉敏娜低声说。

“我更喜欢智能机器人一些。”卡恩斯抱着手站在她身边。

女孩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感动中,第一次感觉到那种全身细胞都活跃起来的快意。

后来,威廉敏娜想,这大概就是找到了归属的感觉吧。

结束了军训,威廉敏娜回到蔷薇宫过周末。当汉斯博格看到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女孩时,他说不清自己内心是惊愕还是疼痛。

“您瘦了。”半晌,秘书官才说了这么一句。

威廉敏娜扑在他的身上,亲吻他的面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可我过得太愉快了,欧文。军训简直太棒了!”

“恕我直言,殿下,我也是军校毕业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赞军训的。”

威廉敏娜哈哈笑起来,“我爱死太空舰了。她们简直是这个宇宙里最美妙的东西!伟大的伯伦希尔号。你能想象吗?我的太祖爷爷就是乘坐着他统治了银河帝国。”

汉斯博格宠溺地笑了,“您也有自己的太空舰呀。”

“对呀!”威廉敏娜这才想起来,“可是我并没有什么机会乘坐她。”

“等你长大了就有机会了。”汉斯博格说,“成人礼之后,你将会去罗克斯顿星域巡视领地,到时候你就可以乘坐她了。”

“真期待!”女孩哼着军校的军歌蹦蹦跳跳地朝楼上跑去。汉斯博格拎着她的书包,苦笑着跟在后面。

洗过澡,威廉敏娜就去给皇帝请安。

老人的身体其实比外界估计的还要差一些。神经的病变让他长时间睡眠,并且还出现了消化系统的疾病。

威廉敏娜没有办法对爷爷的病有具体的了解。安娜贝尔和长老们控制了御医团,对外放出的消息总有一定程度的失真。对此,大臣们和民众十分不满。不过他们依旧认为是长老们控制了王储,这让立宪声日益高涨。

威廉敏娜和卡恩斯只见到了昏睡的皇帝。御医的话含糊不清,只一个劲表示皇帝受不起打搅。

两人离开了皇帝的寝室,就看到安娜贝尔迎面走了过来。

少女穿着粉蓝色的套装,戴着帽子和手套,一副才从什么剪彩仪式还是开幕式上下来的样子。她个子高挑,发育得很好,加上打扮成熟,看着已像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了。

“你们来看爷爷了?”安娜贝尔摘下帽子,递给了她的秘书官,“爷爷醒了吗?”

威廉敏娜摇头,“他还睡着。御医不让我们打搅他。”

“御医们总是这么说。”安娜贝尔望着禁闭的卧室门叹了一口气,又问,“我在外面碰到了进不来的几个大臣,是和你们一起来的吗?”

这个看似普通却尖锐无比的问题让威廉敏娜和卡恩斯不禁对望了一眼,“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从后面的长廊过来的。”

“哦,那好。”安娜贝尔挤了一个笑,“现在是敏感时期,我们的行事必须谨慎才是。爷爷不喜欢我们和大臣过多地来往。而且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可以瞒过他。现在他虽然病着,但是等他病好了,他什么都会知道的。”

“那是当然。”卡恩斯被这个威胁弄得十分不开心。

安娜贝尔如今都很少去学校了。皇帝重病时刻,大家对帝国继承人是否缺席课堂就不那么在意了。其实如果皇帝现在去世,安娜贝尔估计也再也不用去读大学。

“在学校里还习惯吗?”安娜贝尔还算亲切地问了一声,“我不在学校里,如果你们遇到什么困难,我想阿尔伯特会很乐意帮助你们的。”

威廉敏娜没吭声,卡恩斯看了她一眼。他是知道威廉敏娜和阿尔伯特之间的过节的,所以对安娜贝尔的这个提议忍不住嗤笑。

“我们怎么好意思去打搅未来的亲王呢,不是吗?”

“管住你的嘴巴,卡恩斯!”安娜贝尔又羞又恼,倒不是很生气。

卡恩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两年多来,他长高了一大截,并且迅速地瘦了下来。没有了臃肿的肉,俊朗的轮廓显露了出来。

少年继承了父亲的高挑和挺直的鼻梁,然后从凯瑟琳公主这里继承了皇家特有的碧蓝的眼睛和柔软丰润的嘴唇。他现在是个虽然还很稚气,但是俊美轻佻的贵公子了。依旧大大咧咧,显得没心没肺,可是女孩子们已经开始为得到他的注意力而拼命竞争了。

威廉敏娜有点怀念当年的那个小胖子。

她自己正在经历糟糕的发育期。身材削瘦,因为伏案读书,背还有点驼,眼睛近视,脸上也开始冒出青春痘。

她的葵水第一次来的时候,虽然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也还是吓得不清。

一早起来,发现下身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睡衣,威廉敏娜在浴室里就尖叫了起来。

汉斯博格和保姆一起冲进了浴室。看到鲜血,秘书官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得可怕。那副模样威廉敏娜一直都记得,就仿佛看到自己中枪快要死了一样。

最后还是啼笑皆非的保姆把汉斯博格赶出了浴室,然后拿来干净衣服帮威廉敏娜换上。等到女孩出去的时候,秘书官已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脸破天荒地红了。

后来,威廉敏娜想,他那时也不过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没有女朋友,甚至没有什么绯闻。而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向优雅从容的人露出那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只因为自己出了一点血。

这一年的奥丁,迎来了五十年不遇的严寒。十月中的时候,大雪就封了山,到了十一月,往年正是秋意盎然、阳光明媚的时候,帝都已经被白雪覆盖。

因为没有来得及准备,北半球的供暖系统陷入紧张之中。而南半球的酷暑带来的干旱和瘟疫又给灾情雪上加霜。

皇帝重病沉疴,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得多,而且急剧削瘦,全靠营养夜维持着生命。就连新年晚会,都是王储安娜贝尔代替皇帝主持的。很多人都在私下悄悄说,皇帝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安娜贝尔忙得在学校见不到人,有人猜测她会暂时休学,可是期末考试的时候,她还是出现了。她匆匆做完了试卷,又在侍卫和秘书官的陪同下离开了考场。

威廉敏娜的座位在窗户边,刚好可以看到安娜贝尔被众人簇拥而去的背影。年轻的女孩高傲自满,丝毫没有受到帝都灾情的影响。真不知道她这副样子被媒体看到,又会怎么特写大写了。

皇帝重病,王储代理国事。安娜贝尔已经是这个国家实质上的主人。她的确有这个骄傲的资本。

其实那个时候,威廉敏娜他们都已经在为皇帝的逝世做准备了。宫内省开始给他们定做丧服,彩排葬礼流程。皇宫里奢华的装饰也已经被取下来,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低头细声说话。

这一切让威廉敏娜觉得有种憋气的难受。就好像皇帝的死期已经定了,大家都在期待着那天的解脱一样。

一月的时候,元老院召开了一年一度的长老会。

皇帝重病,安娜贝尔接替他主持会议。她首先做的,就是重新拟定了一份旁听席的邀请名单。而这份名单,让旁人大跌眼镜。

“她邀请了民主运动的领袖和很多运动人士。”汉斯博格私下告诉威廉敏娜,“王储的这个举动得到了民众的一致好评。”

威廉敏娜正在阅读器上读着帝都出版的《麦田》报,专栏作者用他辛辣尖锐的语言对安娜贝尔的这种谄媚的行为讥讽嗤笑。而另外一份《帝国时代》周刊里,则用超级大的篇幅和立体全息影像赞美着安娜贝尔的睿智和宽容。

她没有去听有声的新闻,那只会更加热闹。

“爷爷要是知道,估计会很高兴。”威廉敏娜关了阅读器,“爷爷一直都想立宪。只是我一直以为安娜贝尔不会乐意。”

“她很有可能是做给皇帝看的。”

“看来爷爷的病有好转啊。”威廉敏娜嗤笑了一声,“你觉得爷爷会吃她这套吗,欧文?连我都看出来她在装模作样呢。”

“我想陛下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会选择去相信。”汉斯博格修长的手指轻敲了一下扶手,“一个国家不能频繁地更换储君,而陛下的身体又的确欠佳。”

威廉敏娜看着纸质报纸上安娜贝尔笑得亲切温柔的照片,嘴角的笑充满了轻蔑,“这么说来,只是不得不选择她?”

女孩哼了一声,“希望她也能意识到这点。”

新学期开学前的那一个礼拜假期,威廉敏娜和卡恩斯跟着凯瑟琳姑妈去了他们在邻星的庄园,安吉拉和卡恩斯的两个朋友也在被邀请之列。

孩子们没有受到政治气氛的影响,他们在庄园里玩得非常痛快。打雪仗、坐雪橇、泡温泉,然后裹着浴巾在壁炉前玩最新版的“大庄家”游戏。

凯瑟琳公主夫妇是一对开明又充满爱的夫妻,对孩子们严格又不失宠爱。他们纵容孩子们的捣蛋,不督促他们写作业,也不让帝都阴郁的政治影响到孩子。这让孩子们都觉得这个假期就想天堂一样。

只是有时候孩子们看电视的时候,会看到新闻里播出长老会的报道。安娜贝尔和自由党领导人站在元老院前洁白的台阶上,亲切地握手微笑。那和善的样子,简直一点都不像她了。

“她才十七岁,看着就像二十七的老女人了。”卡恩斯大声讥讽,“我要是她,肯定会半夜做噩梦醒来,然后大哭。”

“你要是像她那样站在元老院门前面对记者们,我打赌你会吓得哭出来。”安吉拉嗤之以鼻。

“亲爱的,他才不会吓得哭,他只会搔首弄姿罢了。”威廉敏娜哈哈笑,“卡恩斯坏小子,那些女生是不是这么称呼你的?”

“这是对我的赞美,女士们。”卡恩斯十分得意。

“省省吧。”安吉了冷哼,“你才十三岁,下面的毛都没长齐呢。”

卡恩斯猛地凑到她面前,“你怎么知道?你偷看我洗澡?”

安吉拉防备不及,脸一下红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谁……谁偷看你了!本来就是,你这个白痴!生理课上都说了。你在高级部的男生面前只能算是个小菜鸡!”

卡恩斯大声哼哼着,“别得意,等着瞧吧。还有薇莉,别在旁边偷笑。五年后,我就会性感热辣得让你们女生尖叫了!”

“我会等着的,老虎先生。”威廉敏娜翻了个白眼,看文化频道的破案节目去了。

那天,威廉敏娜是凌晨三点的时候从床上被叫起来的。汉斯博格轻轻摇醒了女孩,然后让保姆给她换衣服。

威廉敏娜的脸被热毛巾捂了一下,才慢慢清醒过来,“怎么了,欧文?”

“我们要回奥丁,殿下。”

威廉敏娜揉了揉眼睛,然后神智清醒了过来,“爷爷怎么了?”

“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了。”汉斯博格说,“帝都方面传来消息,让您和凯瑟琳公主一家返回蔷薇宫见他最后一面。”

威廉敏娜紧咬牙关,自己接过他递来的衣服穿好。

汉斯博格帮她拉着衣服袖子,“您要做好准备,殿下。安娜贝尔殿下同意了督促宪法修正,才得到的自由党人的支持的。她只有这样才能把她父亲造成的负面影响挽回回来。”

“可是安娜贝尔痛恨修整宪法,她想做一个独裁女王。”小女孩看着秘书官的眼里流露出来和年龄不符的成熟和精明,“如果自由党发现了安娜贝尔只是在敷衍利用,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把目标转向我吗?”

“至今为止都还没有自由党的人来接触过您。我想他们是很有把握的。”

“看来我是只是一个储备仓。”

威廉敏娜急躁地穿着袜子。汉斯博格接过她的手,半跪下来,把雪白的棉袜套在女孩秀气的脚上。

“在这个平衡没有被打破前,您都是安全的。”

“那你觉得会有多久?”威廉敏娜问。

“一年、两年。”

威廉敏娜摇了摇头,“还不够,欧文。两年后我也才十四岁。我要到十六岁才能进入元老院旁听。”

“时间会有的。”秘书官轻描淡写地说着,“我相信即使安娜贝尔在将来有心一脚踢开自由党,芭芭拉王妃也会劝阻她的。”

“又或者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民主人士?”威廉敏娜讥笑恰里,俏皮又刁钻。

汉斯博格笑了起来,目光温柔。

“先做好一个悲伤的失去祖父的孩子吧,殿下。”

威廉敏娜静了片刻,苦笑起来,“欧文,爷爷是我最后的保护者了。先是妈妈,然后是爸爸,现在又是爷爷。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呢?”

汉斯博格回头看到女孩彷徨无助的眼神,坚硬的心土柔软了。

她再早熟和聪慧,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没有任何势力可以依靠,只除了他的肩膀。

“我会好起来的,不是吗?”威廉敏娜仰头看他,蔚蓝的眸子里映着温暖的灯光,那么清澈,透露着里面初露锋芒的坚强。

汉斯博格觉得胸口闷疼,不禁伸手把孩子拥在了怀里。抱着孩子瘦弱柔软的身体,他觉得心疼得都有点发麻。这种感觉,也只有威廉敏娜才让他感受到过。

“安娜贝尔也许会监视你,限制一些你的自由,把你和朋友隔离开来。但是这不会长久。等她结婚后生下了继承人,你就不再是威胁了。我想她会早早结婚的。”

威廉敏娜依偎在他怀里,认真地听着他每一个字。

“生下继承人后,我就不能威胁到她了,是吗?”威廉敏娜深吸了一口气,“我会等的。”

男人强健有力的胳膊给女孩铸造了一个安全的小港湾。威廉敏娜把脸埋在秘书官宽厚温暖的胸膛里,在这短暂的宁静中得到了面对暴风雨的力量。

汉斯博格感觉到怀里女孩细微的颤抖。他不禁把她抱得更紧了。

还太小了。他对自己说。这个女孩还太小了。如果皇帝能够多活五年,甚至三年,那么他们都用不着如此担忧。奥森博格家族的政治倾轧素来并不血腥,但是并不意味着那就不是政治倾轧了。

“我们会没事的,亲爱的。”汉斯博格吻了吻威廉敏娜的发顶,“我的珍宝,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历史记载中的亚历山大一世皇帝,是个公正、严明、睿智的君王。他在位三十九年,处于和平时期,但是建树颇多。他毕生都致力于推进帝国宪法修整和民主进程,为此得到了广大民众最真挚的爱戴。

如今这个伟大的皇帝时日不多了。他趟在床上,戴着生命维持器,艰难地呼吸着。他的众多器官都已经不可挽回地衰竭。家族遗传病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有所减弱,所以才能让他活到七十多岁。他的先祖们都没有活到六十岁。

他真的老了。这是威廉敏娜的第一个感觉。

眼前的老人不再像那个威严精神的帝王,而是一个疲倦憔悴的老人。他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眉毛、眼角、嘴角,全都失去了往日的意气而垂着。眼神涣散,努力强撑出来一点精力。

这是一个垂死的老人。

孙辈们跑到了老人床边,都显得高兴又乖巧。皇帝的眼里流露出愉快,他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皇帝还清醒着,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把目光从自己的儿孙们身上一一扫过,特别在最小的威廉敏娜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继承人安娜贝尔。

“谨记祖训……为人正直。”

“是的,爷爷。”安娜贝尔低声说。

阿米丽娅啜泣起来。所有人都脸色灰败,沉默哀痛。

“都不许哭!”老人严厉地说,这也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银河帝国7378年1月13日,亚历山大一世陛下终于卸下了身为君王的重任,溘然长逝。

“13点24分。”御医宣布了死亡时间,声音沉重,犹如吸满了水的棉花。

皇帝的儿孙们遵照了他最后的遗愿,所有人表情悲痛,却没有一个流下眼泪。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还未消融的皑皑白雪上,庭院里的雪光也把屋里映得通亮。细尘在空气里飞舞,窗下的蔷薇花正热闹地绽放着。这一刻是那么明媚,似乎都有点不适合死亡。

众人慢慢从皇帝的床前站起来。长老们和塞勒伯格元帅走到了安娜贝尔前,屈膝半跪下来。

“女王万岁。”

安娜贝尔深吸了一口气,紧抿着唇,然后伸出了手。

所有人都跟着屈膝行礼。偌大的皇帝寝室里,先帝躺在床上,而新帝则高傲地站着,仰着她漂亮的头颅。

少女的目光落在她刚刚咽气的爷爷身上,悲伤已经被飞扬的意气取代了。

终于,她的时代到来了,她怎么能不高兴?

安娜贝尔女王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准备面对全国发丧。在那之前,要提前向全体官员和贵族报丧,让他们做好准备。

然后,她十分体贴地让家人都回去休息。

“今晚就会有元老院共商会,在英灵殿举行,我们都得出席。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非常不容易,可是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和支持。爷爷已经去世,失去了他的庇佑,我们更加需要团结起,把这个帝国支撑起来。”年轻的女王真切地说着动人的话。

她的母亲和妹妹们兴奋得红光满面,而她的父亲海因里希则悲伤地注视着自己父亲的遗体。

“父亲,你听到了我的话了吗?”安娜贝尔流露出不悦。

海因里希终于转过身来。玛丽安娜公主挽着他朝外面走去。

前王储走到门口的时候,哽咽一声,然后捂着脸哭起来。

“父亲……”

凯瑟琳公主和玛丽安娜拥在他的身边,兄妹三人一起落泪。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了。

威廉敏娜和卡恩斯依偎着一起,默默看着大人们不说话。芭芭拉王妃和女儿们强作出来的悲伤和凯瑟琳公主他们真心的悲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安娜贝尔则已经表现出了她强硬的作派。她抿着唇默默地站了片刻,抹了一下眼角,然后转身带头朝外面走去。

皇室成员走出了无忧宫。皇帝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外面,长廊里聚集着等候消息的权贵们。他们沉默肃静,有的人在低声啜泣。

威廉敏娜和卡恩斯手挽着手,跟在大人的身后,从权贵们让出来的路上走过。安娜贝尔走在最前面。众人纷纷对她屈膝行礼,称呼她陛下。

年轻的女王紧咬牙关,不知是悲伤还是为了抑制她的喜悦。

这是威廉敏娜第二次在皇家园林参加葬礼。上一次,她埋葬了他的父亲。

庄严雄伟的陵墓,亚历山大一世的棺椁被抬放安置其中。这座修建得犹如小皇宫一样的陵墓按照皇帝生前的意思,仿造他童年生活过的金雀花宫。

陵园周围种满了亚历山大陛下喜欢的粉色蔷薇,水池里有睡莲在等待着夏季的到来。皇帝的雕像伫立在陵墓入口,手扶手杖,瞭望远方,显得睿智而深沉。

残雪下,露着黑色的土地,红嘴小鸟在地上翻刨觅食。天空晴朗,空气依旧冷冽,呼出的气很快就凝结成白色的雾。

神官吟唱着冗长而枯燥地神曲,来宾们都在歌曲声中沉思着。威廉敏娜望着黑色镶金的棺椁。这一幕,和她记忆中另外两场葬礼重叠在了一起。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她经历的葬礼实在太多了点。

众人起立,开始唱安魂曲。汉斯博格站在威廉敏娜的身后,顺手帮她把披肩裹紧了一点。

一道锐利的视线投在他身上。军人出身的秘书官敏锐地回望过去。

安娜贝尔跟着众人轻声吟唱着,视线却犹如一条带着勾的鞭子,紧紧束缚着汉斯博格。

汉斯博格从容地微微点了点头,把视线移回威廉敏娜身上,露出温柔宠爱的笑意。

威廉敏娜抬头看他,嫣然一笑,握紧了他的手。

葬礼结束,宾客和皇室成员回到了英灵殿。这里还有一个追思会,给客人们享用一点茶点。

凯瑟琳公主喝着浓咖啡,粉底依旧掩饰不了她哭肿了的眼睛。

“我总梦到小时候,玛丽。母亲还没去世,父亲也还没有变成一个老古板。我们一家去东海岸度假。那时候你才十岁,总抱着洋娃娃。那次旅行是多么愉快啊。我和亚当斯还钓到了一只龙虾。现在,母亲走了,亚当斯英年早逝,今天又轮到了父亲。”

玛丽安娜公主长吁了一口气,“人总要死的。他作为帝王而死,已经比其他人好很多了。”

凯瑟琳看了看大厅里的宾客,“我怎么没有看到施耐德?”

“自由党的头儿?”玛丽安娜公主讥笑,“他只有递交一份悼函的资格吧?”

凯瑟琳公主压低了声音,目光朝安娜贝尔的方向望过去,“我以为以他现在和安娜贝尔的热络,他已经有觐见的资格了呢。”

“如果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小伙子,那说不准。可惜他已经五十好几了,还秃头。”玛丽安娜公主讥笑,“而且我觉得你该把注意力放在塞勒伯格身上。安娜贝尔和他的儿子正打得火热。”

“这事众所周知。芭芭拉一心想给她女儿攀上这门婚事。不过我听说男方并不是很热衷。”

“做女王的丈夫就意味着放弃很大一部分参政权,而安娜贝尔又不是一个容易被控制的人。有政治野心的男人都会慎重考虑的。那个孩子可是塞勒伯格家这一代的独子。”

“拥有了塞勒伯格家族的支持,她的王位才会坐得更加稳当。我觉得那对母女都不会放过这块肥肉的。”

玛丽安娜问:“你觉得那婚事能成吗?”

“没人能强迫塞勒伯格家。”凯瑟琳说,“如果塞勒伯格元帅自己不同意的话,这事不会成的。但是谁都不想把关系弄僵,所以这事多半还是会拖下去。孩子们都还年轻,不是吗?”

威廉敏娜坐在窗边,安静地发着呆。一个阴影笼罩下来,她抬头看见站在她面前的少年。

阿尔伯特今天没有穿制服,黑灰色的西装低调沉稳,又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少年宽阔的肩膀。

“你还好吗?”阿尔伯特友好而关切地问着。

“很好,谢谢。”威廉敏娜客套地回答,“你是跟你父亲一起来的?”

“是的。他正在和陛下说话。”

阿尔伯特口里的陛下,已经换成了安娜贝尔。

“哦。”威廉敏娜无所谓地说,“谢谢你能过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阿尔伯特说,“我有什么事能帮你吗?”

威廉敏娜摇了摇头,“我这样就很好了。”

阿尔伯特又欠了一下身,“请节哀。如果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

威廉敏娜无意再继续交谈,她站了起来,拉了拉裙子。她这两年已经长高了很多,可是视线依旧只及少年的胸膛。

“请允许我离开一下。”女孩仰头说,然后转身离去。

拒绝了汉斯博格的陪伴,威廉敏娜从侧门走去了洗手间。她洗了一个脸,重新梳了一下头发,然后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孩长长叹了一口气。

威廉敏娜没有急着回到休息室里,她离开洗手间后,就在后庭的长廊上慢悠悠地散着步。

长廊里温暖如春,而两边花园里却是冬天的景致。午后的初春,残雪还没有彻底消融,蔷薇们还在沉睡着,即使冬日蔷薇也因为今年的严寒而开得十分稀疏。

威廉敏娜望着漂浮着冰块的喷水池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逐渐走近。

“殿下。”一个有点面熟的中年男子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躬身行礼,“我希望没有打搅到你。”

威廉敏娜困惑地看着他。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和政客们一直隔离开来的,但是不意味着她什么人都不认识。

这个人,她尤其熟悉。他就是自由党的当届领导人迈尔夫·施耐德。

施耐德会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一个巧合。威廉敏娜立刻戒备地朝左右望去。

“别紧张,我的小姐,附近没有人。”看上去和蔼干练的中年大叔宽慰道,“而且我只是迷路了而已。不过大神眷顾我,让我遇到了您。”

这番话,更加以为着他的出现是有预谋的。

威廉敏娜冷静了下来,恢复了闲适的姿态,“既然这样,那我给您指路吧。您是要去哪里?”

“还不急,殿下。”施耐德微笑着说,“就让我们欣赏一下冬天最后的一点雪景,不是很好吗?”

威廉敏娜显得有点意兴阑珊,“请原谅,我现在么有这个心情。我想我该走了。”

“我为您的痛失亲人感到十分难过。”施耐德说。

威廉敏娜的脚步顿了顿,“谢谢。愿奥丁大神保佑您,阁下。”

施耐德的笑意加深了,“请不要如此防备我,殿下。我是您的朋友。真遗憾我们没能早日结识您。您的外祖父拒绝了我们的拜访,而等您来到蔷薇宫后,我们更没有办法接近您了。”

威廉敏娜偏着头,一知半解地笑了一下,“可我们现在认识了,不是吗?虽然我不认识你,先生。不过我很感激你这么关心我。现在,我要回到我的亲人身边了。你可以让侍卫给你带路。”

朝着大门没走几步,身后穿来一句话:“你很像你的母亲。”

威廉敏娜猛地站住了。这句普通的话成功地刺激了她的神经,并且吊起了她所有的好奇心。她忍不住转过了身。

“你认识我的母亲?”女孩惊愕又充满了期待。

施耐德注视着这个瘦而高挑的小女孩,努力地在她脸上寻找一点瑞贝卡·雷曼的影子。可惜女孩的皇室基因更加明显,只有那随时带笑的嘴角继承了她的母亲。

“我是瑞贝卡的老师。”施耐德说,“她跟着我学习广播传媒。我教了她三年,她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威廉敏娜脸上用以武装的天真慢慢瓦解,蔚蓝如海水的眼睛湿润了。她低垂下头,轻声说:“我没有很多关于她的记忆。”

“这没关系,甜心。”施耐德怜爱地注视着她,“我认识她,也了解她。我知道她非常非常爱你,你是她错误的婚姻里唯一正确的东西。我还知道你的名字是她取的,因为她一直非常敬仰威廉敏娜皇太后。你的母亲,是个坚强、独立、智慧的女人。她敢爱敢恨,充满活力。她自由不羁,但是你,是她这个世界上唯一牵挂的人。”

小女孩抿了抿嘴,还是不能抑制地红了眼。她鼻子发酸,心跳加速。

没有什么比和一个孤儿谈论她慈爱的母亲更能打动她的了。

“谢谢,先生。”威廉敏娜低着头说,“我很感激你告诉我这么多。”

“完全不用这么客气,殿下。”施耐德的微笑加深了,“我期望我们将来有机会再见面,然后我可以和你一起再好好谈一下你的母亲。”

“也许吧……”威廉敏娜敷衍地笑了笑。

长廊东面的楼上,汉斯博格站在窗前,望着走廊上的动静。

中年男人显然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博取小女孩的欢心,而女孩也的确被他打动了,停下了离去的脚步,专心听他说话。

雪光照耀在威廉敏娜的金发上,折射出夺目的光芒,阳光让女孩的眼睛蓝得更加透彻,即使隔那么远,也清晰可见。

“施耐德终于和她搭上话了?”少女轻盈地走到他身后,“瞧他那样子,就像一个幼稚园的园长。”

汉斯博格微微侧开身子,避开了她拂在自己耳后的气息。

安娜贝尔扑哧一声笑了,“你可真害羞,秘书官阁下。”

“陛下。”汉斯博格低着头。

安娜贝尔也朝对面的长廊望了一眼,“她长得可真快呀,不是吗?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小矮子。笨拙、天真,她就像一只小鹿突然来到了狮子的窝里一样。不过她学得真快。这是你的功劳,汉斯博格阁下。”

汉斯博格平淡地说:“威廉敏娜殿下是皇女,她自然与众不同了。”

安娜贝尔哼了一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你会来我这里,为我做事。”

“下官记得自己并未答应陛下此事。”

安娜贝尔笑了起来,凑近了秘书官,“不要和自己做对,先生。我们都是一类人。渴望成功,渴望权利。你跟着威廉敏娜,一辈子最多做个公爵秘书长。而我,我能给你的,你都想不到。”

被美貌少女凑在耳边说话,汉斯博格依旧无动于衷。

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直视着安娜贝尔,“陛下,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下官告辞了。”

安娜贝尔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把玩着绶带上的流苏,“汉斯博格,你如果真的为她好,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汉斯博格转头望她,“下官资历浅薄,平庸无能,无法担当陛下提供的职位。”

安娜贝尔脸上的笑意褪去,眼里迸射出寒光,“没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

“我很抱歉。”汉斯博格平静地面对女王的震怒。

“看来没有什么能让你回心转意了。”安娜贝尔抱着手站在窗边,高傲冷艳,“提尔军校毕业的高材生,你打算什么时候脱去这身别扭的西装,穿回军装呢?”

汉斯博格脚步微微停顿,却什么都没说。他躬身行礼,然后大步离去。

他绕到长廊的一头,施耐德和威廉敏娜的交谈还没有结束。政客正在像女孩说着她母亲当年在电视台实习的趣事。威廉敏娜听得很认真。

汉斯博格等着施耐德把这个故事说完了,才出声呼唤:“殿下?”

“欧文!”女孩立刻撇下施耐德朝秘书官跑去。

汉斯博格给威廉敏娜披上了大衣,又摸了摸她的脸和手:“您出来太久了,万一着凉就不妙了。我们回去吧。”

女孩温顺地答应着。

汉斯博格朝朝施耐德点了点头,然后拥着女孩朝屋里走去。

施耐德为对方明显的护雏的举动而扬起了笑容。

他的同伴走到了他的身后,“怎么样?你们没有聊多久嘛。”

“不需要。”男人转头望向廊柱边的蔷薇花丛。暖气让那丛花开得比别的花要好很多。他摘了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放在手心把玩。

“我相信她会保重自己,直到我们再次见面的。”

全国进入为期三周的国丧期,禁止一切公共的娱乐活动,贵族们则禁止私人聚会和婚嫁。安娜贝尔依旧将皇宫设在蔷薇宫,而她自己则搬进了无忧宫居住并且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自己的登基大典。

宫中上一任帝王的标志逐一被新任女王的标志替代。画师们以最快的速度给安娜贝尔画了肖像,将之悬挂在画厅里,挨着亚历山大一世。画中年轻的女王容貌秀美,高昂着头颅,意气风发。

“接下来她就要给自己立一个十层楼高的塑像放在北极星广场上了。”卡恩斯揶揄给威廉敏娜听。

葬礼后,威廉敏娜和卡恩斯回到了学校。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要上课和考试。而安娜贝尔提前拿到了学校的特别毕业证,彻底离开了校园。他们只能在新闻里看到女王的身影。

“还习惯吗?”通讯器放出来的全息影像里,汉斯博格的容颜显得格外的清俊温和。

“我的长枪射击不是很好。”女孩有点苦恼,“不过卡恩斯说那是因为我力气不够的缘故。我申请选修了战略课,如果批复下来了,那我从下个礼拜就要开始忙了。”

“别太累了,殿下。”汉斯博格今天的温柔嘱咐似乎比往常要多。

“怎么了,欧文?”威廉敏娜笑嘻嘻地说,“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不,还没有。”汉斯博格浅笑着说,“请允许我保留一下吧。”

“那我希望是个好消息。”威廉敏娜摇头晃脑地说,“好啦,我要和安吉拉去参加社团活动了。我新加入的这个太空跳棋俱乐部可真带劲儿!”

“玩得愉快,我的公主。”汉斯博格目光宠溺地从全息影像里望着她,“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所在。”

威廉敏娜关了通讯器,背着包在安吉拉的催促下冲出了宿舍。

汉斯博格面对着通讯器的黑幕,静静坐着。直到侍从敲门进来,“阁下,内务省请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谢谢。”汉斯博格站起来,理了理胸前的领带。

镜子里,年轻的男子高大笔挺,西装优雅而贴身。

自己还要穿着这身西装多久呢?

周末回到小白金汉宫,威廉敏娜却意外地没有见到汉斯博格迎接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几分眼熟的中年男人。

“欧文呢?”威廉敏娜没理会这人伸出来的手,而把书包交给了管家,“他出勤吗?我怎么没听说?”

中年男人高而瘦,头发稀疏,面无表情。他有板有眼地说:“殿下,汉斯博格已经被调职了。”

威廉敏娜觉得耳朵里一阵响,没听清,“你说什么?”

“遵守女王陛下的御令,汉斯博格阁下已被调职。他将恢复军职,军职少尉,编进空军6743-BR65分队,将出发前往边境剿匪。”

威廉敏娜觉得自己听清了,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听清。她呆呆站在门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至何方。

“殿下,”男人继续用平板的音调说,“我被认命为您的新秘书官。我是沃尔夫爵士,曾为您的父亲罗克斯顿公爵服务过。”

威廉敏娜似乎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消化了她听到的东西。

“这是一个什么恶劣的玩笑吗?”

“不,殿下。”沃尔夫爵士淡漠而生硬地回答,“这是女王陛下的命令。”

“她把欧文……”威廉敏娜呢喃了半句。

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女孩转身冲了出去。她像一直发狂的小豹子一样奔到陆上车前,一把推开司机,自己跳上驾驶座,发动车朝着无忧宫冲去。

慌乱的人群把目光转想新上任的秘书官。

“没关系的,快跟上吧。”沃尔夫爵士有条不紊地说,“女王的侍卫会拦着她的,而我们只需要把待会来打听消息的人拦下就可以了。”

听到侍女长用不安的声音来报说罗克斯顿女公爵觐见的时候,安娜贝尔放下手里的羽毛笔,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小鸟来自投罗网了。”她冲着站在一边的阿尔伯特说,“我就知道她会沉不住气的。”

“您调走了她身边最重要的人,她当然会生气了。”阿尔伯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别不自在了,阿尔伯格。”安娜贝尔乐滋滋地站起来,“让她进来吧。乖顺的洋娃娃撕破脸露出她的真面目,这可真让我拭目以待。”

阿尔伯特在她背后皱起了眉头。

还穿着军校制服的女孩红着眼睛冲了进来。她的头发在刚才和侍卫争执时已经散了,披在肩上,鼻子也发红,让那张精致的笑脸显得那么楚楚可怜。可是没有人能忽略女孩眼里滔天的怒火和森森的恨意。

“你把欧文从我身边夺走了!”

威廉敏娜笔直地站着,矛头指向女王。这是她第一次不计后果地同安娜贝尔对峙。

安娜贝尔显得格外地开心,“是的。那又怎么样?你霸占着他,让他派不上任何用场。一个军人,却来给你做保姆?薇莉,小甜心,你到底有多么幼稚?”

威廉敏娜脸色苍白,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两团碧蓝的火焰,“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和你无关!你如果嫉妒,驯服你自己的忠犬,别来染指我的!”

安娜贝尔没料到对方的反击这么凶猛,渐渐收敛了笑容。她冷哼一声,“得了,薇莉。我是女王,整个帝国都是我的。你只有服从,没有置疑!”

“你控制得了愚蠢贪婪的人,却控制不了明智的人心!”威廉敏娜大喊着,“欧文是我仅仅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你却为了你那莫名其妙的嫉妒和不负责任的寻开心的目的,把他从我身边夺去。如果这就是你巩固权利的手段,那你有大麻烦了,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的脸色愈发难看,“我如何统治我的帝国,无需你来担心。你只需要给我乖乖把中学读毕业,然后滚回罗克斯顿去。”

“我会的!”威廉敏娜的话掷地有声,“在这个腐臭的地方多呆一秒都会让我觉得恶心。愿你在这里得到永生,陛下!”

威廉敏娜转头离去。

安娜贝尔涨红了脸,怒吼道:“站住,威廉敏娜!你胆敢对我如此无礼!”

威廉敏娜置若罔闻。安娜贝尔要冲过去,阿尔伯特一把将她拉住。

“请冷静,陛下。”塞勒伯格家的少爷语气冷漠理智,“不能让外臣看到您这副模样。”

安娜贝尔气氛地抓着他的衣襟,“你看看到了吗?那个丫头,她居然用那种口气和我说话。这就是你们都赞美的乖巧温顺的罗克斯顿女公爵。皇室的甜心蜜糖。她就像一只长着毒爪子的野猫一样。”

“陛下……”阿尔伯特都有点听不下去了,“请您稍微注意一下用词……”

“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安娜贝尔气愤地把他推开,“我是帝国的女王,全银河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轻视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阿尔伯特说,“您调走了她依赖的秘书官,她当然会发脾气了。”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安娜贝尔硬邦邦地说,“汉斯博格既然不能为我己用,那么,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拥有他。”

女王愤怒地走出了书房。

阿尔伯特并没有追过去安慰劝解。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窗外的晚霞。

威廉敏娜被侍卫送回到小白金汉宫。她耷拉着头,像只斗败了的小狮子,有气无力地走上台阶。

不期然被拥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之中。

威廉敏娜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然后,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欧文……”

“嘘……”汉斯博格心疼地抱紧了她,“别哭,我还在这里。”

“你还没走?”

“我明天才去军部报到。沃尔夫爵士通融我可以在这里再多留一个晚上。”

威廉敏娜把泪水蹭在汉斯博格的胸前。她发现他已经换上了军装。笔挺的制服衬托得年轻人更加气宇轩昂。

“你还是穿着军装更好看。”威廉敏娜含着眼泪微笑起来,“她说的没错。你不该埋没在这里做我的保姆。你那么有才华,你还有抱负,你应该去更好的地方的。可是,剿匪……我的欧文……”

“我们今天不说这个,好吗?”汉斯博格用袖口擦去了她的泪水,“饿了吗?今天有奶油南瓜汤呢。”

威廉敏娜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欢笑起来。这是最后一顿晚饭,她不能带着眼泪度过。

最后一次为她拉开椅子,最后一次为她围上餐巾,最后一次陪她饭后在花园里散步,最后一次和她下象棋……

威廉敏娜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没有半点睡意。

“你真该看看安娜贝尔当时的样子。她气得就像一个疯子。塞勒伯格站在旁边十分尴尬,可是又没有办法离去。”

“你惹怒女王可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汉斯博格说。

“得了,欧文。这是迟早的事。”威廉敏娜无所谓地笑着,“我们彼此厌恶,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我真高兴以后再也不用对她装模作样了。等我高中毕业,我就回罗克斯顿,然后把外公和外婆也接过去,再想办法把你也调过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汉斯博格握着女孩柔嫩的手,“我已经对你发过誓了,殿下。我将终身追随于你。”

威廉敏娜安静下来,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前任秘书官。

“我不喜欢沃尔夫爵士。”

“他是个好人。”汉斯博格说,“他虽然为人古板,但是十分正直和忠诚。您的父亲信任他,您也请信任他,好吗?”

“好吧。”威廉敏娜叹气,“如果是你的要求。不过你得给我写信,并且保证不被匪徒的炮火击中!”

“我保证。”

“划心为誓!”威廉敏娜认真道。

“划心为誓。”汉斯博格在心口划了一个十字。

威廉敏娜满足地笑起来,伸开手臂,搂住了汉斯博格的脖子。

“我不想你走。”

“我也不想走。但是在目前,我们都没有别的法子。相信我,宝贝,我的离开,对你来说是有好处的。别再去招惹女王,乖乖等我回来。”

“我会的。”

“坚强点。”

“是。”

“将来上实战课的时候,注意安全。”

“知道。”

“离男孩子们远点……”

“嘿,我的欧文爸爸,够啦。”女孩柔嫩冰凉的脸颊贴着男人滚烫的脖子,“我爱你,欧文。”

“我也爱你,甜心。”汉斯博格把嘴唇印在孩子的耳朵边,久久不动。

威廉敏娜这才放下心来,躺进被子里。

“给我念会儿书吧。”女孩把一本半旧的书递过去,“这是我妈妈的藏书。我小时候她常念给我听,可惜我已经不大记得了。”

汉斯博格接过这本诗集,“你想听哪一篇?”

“随便。”

汉斯博格随意地翻开。那页似乎经常被人翻阅,复杂的单词还被标注了读音,似乎是瑞贝卡王妃的笔迹。

那是一首女诗人伊凡娜·霍尔佳的《夜莺》。

“你听到了吗,我亲爱的

窗外的那只夜莺

它已经找到了它的荆棘

毕生的寻找和泣血的飞行

换来它悦耳动人的喜极而泣

请你侧耳倾听,我的爱人

它就要将要放声歌鸣

荆棘尖锐的刺冰冷无情

疼痛和鲜血才是生命的献礼

路程终结在这个黎明

那是敬仰灵魂的声音

那是义无反顾的追寻

那是蜕变,是奉献,是宿命,

那也是我

至死不渝的爱情”

清晨,威廉敏娜从甜美的梦中醒来。

窗帘没拉上,她可以看到庭院草坪上的白雾和在晨光中觅食的鸟儿。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那本诗集静静地躺在昨夜那个男人坐过的椅子上。

威廉敏娜赤着脚走下床,把书拿起来,抱进怀里,仿佛想努力感受一下那人留下来的温度。

一缕阳光穿破浓雾照射在玻璃窗上,眼前一片金光。

沃尔夫爵士和保姆敲开威廉敏娜卧室的门走进去,看到那个女孩正跪在落地窗前,怀里紧抱着什么,哭得十分伤心。

第二章·小鸟与荆棘
女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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