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绿柳堤岸,桃花朵朵,正午时分,艳阳高照。

西湖畔边,一栋雅致别院伫立在旁,艳红的琉璃瓦,上有金凤坐头装饰,大大的“苏”字悬挂屋檐横栏正中,就连下方门框上,镂空的设计也是典雅至极--这是皇室御用的丝绸商苏氏宅邸。

门里,穿着花长袍的丁管家嫌弃地用手遮脸挡住刺眼的阳光,他撵着腰,踩着碎步,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了门外一眼,正好一大男人急匆匆地路过,挥着袖擦脸掸了他一头汗水。

丁管家的脸瞬间变得苍白,说话的声音跟着高了几度:“这什么死鬼男人,又臭又脏,竟然这恶心玩意弄到人家脸上!天啊!我的皮肤!”丁管家不可思议地叫出声,他的身后,几个原本还昏昏欲睡的小家丁瞬间清醒了过来。

小家丁们一个个都抱着胳膊看好戏般看着丁管家,丁管家很快就注意到了身后这些不含好意的视线,他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恶狠狠地对着小家丁们吼着:“你们这几个天天吃饭不长智商的东西!就知道打瞌睡,打瞌睡!还不快去干活!坐这发什么嫌呆!”丁管家都快被这群不长进的家伙们给气出胃病来了!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翘着兰花指紧紧捂着心口,他一脸痛惜地看着连忙从地上爬起逃跑的小家丁们,却没注意到,他的身后,一个猫着腰、穿着蓝绸银丝滚边比甲衣的身影,“嗖”地一声逃出苏家大门。

这身影是苏小荷,苏氏家唯一的女儿。

苏小荷就知道,大中午的时候,爹和哥哥在店里,娘要歇息,小家丁们会偷懒,丁管家会教训小家丁们。这时候,每个人都很忙,谁都没多余的心思管着她。

苏小荷坏坏一笑,深紫色头绳将秀发轻轻一束成髻,如白玉的手轻举着爹爹桌上偷来的稀世骨扇,轻轻一晃,然后再昂头大步往街上一走,立刻吸引众人目光。

虽然这些众人,大多都是芳龄妙曼女子;虽然这些众人,大多都喊她为“帅哥”,可苏小荷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长得身材一马平川不是她的错;生得脸蛋貌美如花也不是她的错!若要真算她的问题,那可能就是对于这一切误会的不解释、不澄清。

可老天明鉴,真的不是苏小荷不想解释她其实是女儿身的呀!只是她这高挑又平扁的身材,怎么能让他人信服?每每苏小荷解释,都引来众人诡异的笑容,这越描越黑的举动,让苏小荷是跳进西湖也洗不清。

想到此,苏小荷便无奈地叹了口气,前面突然闪过一道窈窕的小身影,穿着嫩黄色的琉璃边衣裳,还没等苏小荷反应过来,两条纤细的胳膊一下子便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小荷哥哥!”黄二丫甜腻腻地喊着苏小荷的名字,一股香粉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黄二丫天真地抬头看着苏小荷,她的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小荷哥哥,你今日出来,可是找我的?”黄二丫的笑容灿烂如花,苏小荷连忙倒吸一口气。

苏小荷只想着趁着大中午出来溜达溜达玩,却忘了大中午正是“翠花楼”里生意最少的时候。

这时候,翠花楼里的黄妈妈正忙着帮累了一上午的姑娘们补妆换衣,无暇照顾女儿黄二丫,便放着她到处乱跑。

天啊!苏小荷只能在心里大声呐喊,她竟然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一个叫黄二丫的恼人丫头!这个见到她便不断喊着“小荷哥哥”,见到她便不断缠着不让她走、要带她回翠花楼的小丫头。

天地良心,苏小荷爱玩,可不爱去翠花楼那恐怖的地方啊!上次,她可是亲眼见到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边喊着“不带钱还敢来玩”,边举着鞭子从里头赶出。她苏小荷身上也是没有钱的,她可不想也被这样打出来!想到此,苏小荷又是下意识一个颤抖,她连忙躲开黄二丫就要盘上她腰的双腿,再是一抖,黄二丫“噗通”一声从她身上掉下,摔到了地上。

黄二丫的一双葡萄眼里瞬间覆满泪光,她的表情跟着变得委屈无比,苏小荷呆愣在原地,忽然间就忘了该怎么安慰黄二丫。

黄二丫的双颊通红通红的:“小荷哥哥,你居然......”她轻咬着下嘴唇,一幅娇嫩惹人怜的样子,苏小荷心里不忍,刚是伸出手想将她拉起,却见树后突然出现另一只手,一下绕过黄二丫的肩头,一把将她抱起站好。

这动作流畅且利落,苏小荷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生。

这脸真是好看,这是第一句反映到苏小荷脑子里的话。

一头墨发高高束起,俊美无比的脸上有着一双清亮好看的眸子,白皙的皮肤赛过女子,眉角飞入鬓间,浓密的剑眉给这张俊脸平增几分英气。这男生腰间还系一条金纹带,落下玉坠流苏,他嘴角轻轻勾起邪魅的笑容,放下黄二丫,一个箭步走到苏小荷的面前。

他一双墨玉色纯黑的丹凤眼直直盯着苏小荷,苏小荷被看得发懵,来人再是微微一向前,她甚至能在他这双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美人在做什么?”来人笑着开口,稚嫩却好听的声音传进苏小荷的耳朵里,还没等她回答,这人便将一手撑过她的头顶,一手搭在她的身旁。

“欺负小女生?”他又问,声音透着一股莫名的威严。

苏小荷下意识摇摇头,他好看的眸子跟着微微一眯:“不乖,要罚。”他道,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苏小荷心里没由地一惊,双手竟然紧握溢出了一层汗,她紧张地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脸,她都要可以数清男生浓密的睫毛,还能感觉到他鼻间呼出的热气--

男生突然抬起头,对着后面大喊:“丁管家,找到苏小荷了!”原本空荡的街道上,苏氏丁管家突然带着众家丁窜出。

苏家大堂内,苏戚氏正坐在正堂椅子上,一袭淡紫暗花金丝滚边长裙尾摇曳至地,上好丝绸罩衣上精致地绣着牡丹图案。苏戚氏身后的侍女一下一下轻摇着蒲扇,跪在地上的苏小荷胆颤惊心地低着脑袋。

苏戚氏没有一丝想开口向苏小荷问话的意思,她一手拿着绢丝帕,一手拿着彩线,双手轻轻一撵,一提一拉,针线便一脚一脚细细地缠在丝帕上。

一会儿,繁杂的绣花又完成了一朵,过了许久后,苏戚氏终于是疲了。她才是放下手上的帕子,左边的侍女便弯着腰小心双手接过,右边的侍女连忙递来一杯茶,苏戚氏只是看了一眼这茶,并没有接过。

苏戚氏轻轻挪了挪身,微微蹙了蹙眉:“这茶水是今晨收的荷叶露水吗?”她反问道,端着茶杯的侍女连忙将茶又拿下。

跪在大堂中央的苏小荷双腿有些发麻了,她微微挪动了身子,试图将全身的力量从快要僵掉的右腿转移到左腿上,岂料苏戚氏又是一声轻咳,苏小荷连忙吓得再次跪正。

许久后,苏戚氏终于是发话了:“好了,你起来吧。”

苏小荷连忙站起身抬起脑袋,岂料前面的苏戚氏一脸严厉地看着她,一旁端着茶,正准备站起的侍女也错愕地望着她。苏戚氏咬牙厉声低吼:“苏小荷!我什么叫你起来了?”

大堂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窖里,苏小荷连忙吓得赶紧又跪下,苏戚氏僵硬着脸死死盯着她,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到处乱跑,惹是生非,苏小荷,你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苏戚氏气得脸都泛白了,她狠狠一拍桌子,苏小荷吓得一哆嗦,更是一动不敢动。

大堂内再次一片寂静,苏戚氏的眼神就要把苏小荷脑袋看穿出一个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苏小荷脖子都酸到没知觉时,她这才悠悠开口:“以后跟着先生,在学堂不比家里,你可要懂事乖巧些。”她将手中的丝帕轻轻放下,苏小荷瞪圆了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而下一秒,不知从何处蹦出来的丁管家一把将她抱起,扭着腰,狠心将她丢出大门。还没等苏小荷开口,苏家大门便如风一般“砰”地一声关上,徒徒振下一层灰尘。

苏小荷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家大门,上面铜狮环随着大门关上而震动,摇着晃花了她的眼,她还惊讶地张着嘴,僵硬地扭过头,杀人目光般看着身后笑得一脸不明意味的男生--这个莫名在她和黄二丫纠缠时出现的家伙,又莫名大叫把她出卖给丁管家带回家的家伙,而现在又莫名把她带去什么鬼学堂的家伙。

男生似乎看出了苏小荷的心思,嘴角轻轻一勾,微微一笑,淡淡开口:“在下余杭西湖何氏,何尔翎。”他眉眼一弯,是说不出的好看,“先生命我来接你去学堂。”他又接道,顿了顿,突然猛然回头盯着苏小荷。

明媚的阳光透着树叶缝隙点点洒下,映在何尔翎的额头一片光影错落。苏小荷看得有点发愣,何尔翎忽得又是一笑,这笑容是说不出的邪恶,生生就将这美景气氛打破得丝毫不剩:“苏小荷,以后我可就喊你叫苏师弟了。”他嘴角一扯,苏小荷一愣,想问什么还没问出口,他便又回头继续自言自语地往前走,“这师弟就是长得嫩啊,这皮肤,这样貌,可生生长得是我的菜啊......”

学堂师父姓唐名齐,年约花甲,蓄着白花长胡,俨然一副老学者的样子。他望着苏小荷好一会儿,然后才摸了摸胡子,不言语地往里院走去,苏小荷连忙跟着走进去,才发现这里的学童们,都是非富即贵之人--朝中胡丞相之子正捧着书摇头晃脑地背着,他一旁坐着的女孩儿是城内最大客栈的千金,还有侍书大人的双胞子女正拉着京城名唱之子在说些什么。

这学堂倒是有趣。

苏小荷心想着,刚想挑了角落的位置溜过去,不料却被一双大手拖起硬生生地拉到了第二排的位置。苏小荷眨巴眨巴抬眼看着拖着自己的唐老先生,咽了咽口水。

唐老先生又瞟了她两眼:“苏小荷你可得好好学了。”唐老先生道,“你家与我家是世代恶交,简称世交,你要不学好,你爹爹可得笑话我管不好他家闺女。”唐老先生说得咬牙切齿,窗外一立在树枝上的鸟儿跟着突然坠落在地成泥,苏小荷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直直觉得自己接下来的日子是真真儿都不好过。

果然才是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先生便派侍从们一一下到各个屋子叫大家起床晨练,苏小荷眯着眼睛让侍女帮她穿衣,另一边,同屋的侍书大人之女上官清流已然穿好衣裳,正举着香粉轻轻往身上抹了一抹。苏小荷将脑袋往上官清流那儿一凑,只觉得香粉味道不错,清香而不腻歪,她满意而又狠狠吸了一口气,香粉很不客气地往她鼻里一钻。

苏小荷突然觉得鼻子一痒,一个没忍住:“阿嚏!”

苏小荷舒服地吸了吸鼻子,上官清流的满盒香粉却被吹散不成样。上官清流这上好的香粉就这般成了苏小荷早上起床的陪葬品,她漂亮的脸蛋立刻涨红成一朵鲜红灿烂鲜花:“苏小荷!!”温柔如上官清流,竟然也能如此有失身份,大叫失色,苏小荷尴尬地朝她笑了笑。

上官清流其实并没有因这盒香粉而真生苏小荷的气的,只是她实在是不想在早上这个脑疼的时间段和苏小荷说话,这个时间段的苏小荷相较于情商比较低,不如说是智商直接到达零点,打翻她的香粉事小,把她要洗脸用的玫瑰花瓣泡水当花茶喝了也事小,把她换下的肚兜当毛巾擦手了还事小,可竟然把她头一晚熬夜写完的功课当成草纸用了可真真是事儿大啊!无奈上官清流怎么说破嘴,先生都不相信这个无厘头的“借口”,更可恨的是苏小荷这个神游中的罪魁祸首竟然完全不知情!

苏小荷的智商在每日清晨自动归零,正如这进学堂的第五天清晨,在众人都咬牙晨练之时,她闭着双眼,左手捞桃,右手捧梨,翘臀一撅,一屁股直接将站在身后的唐老先生推坐在地,唐老先生意料之外的没有大发脾气,只是单手一拎,直接拽着她往学堂门口一丢--顶着一碗水扎马步两时辰,不许漏出一滴水。

苏小荷眨巴眨巴眼,顶着水可怜兮兮地看着院里晨练的其他人,上官清流不忍心地叹了口气,趁着唐老先生不注意,悄悄溜过来,拿出手绢细细地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苏小荷感动地撇撇嘴:“上官清流你是个好姑娘。”她抿着嘴,讨好地看着上官清流,上官清流却懒得去看她的脸。

上官清流将手绢往苏小荷怀里一塞:“苏小荷,这手绢你得帮我洗了。”上官挑挑眉。

苏小荷立刻把嘴撇得更弯了:“上官清流我要收回刚刚的话。”

上官清流莞尔一笑:“已经晚了。”她眯着眼,拍拍手,“饿了吗?”她又问道,此时太阳刚好升起,晨练的学童们已经散去,厨房里备好了香喷喷的米粥,苏小荷的肚子很应景地“咕咕”一叫,上官清流好看的秀眉立刻弯成一个弧度。

“看来是饿了。”上官清流笑着说,苏小荷的眼里立刻冒出光芒。

“清流你能帮我端来一小碗米粥吗?再加上点老先生特制的腌菜和脆茄子,我不喜欢咸豆子,所以那玩意可以不用加了。”苏小荷说得满心欢喜,上官清流抱着胳膊点点头。

“当然可以。”上官清流道,“我喝米粥,你--”她顿了顿,举起秀指,划过众人围着的小米粥,指到一旁无人问津的冷馒头,“苏小荷我不觉得以你现在的姿势可以吃得成米粥。”

“但是上官清流你可以喂我呀。”苏小荷依旧不放弃地争取,上官清流双眼一眯。

“苏小荷你觉得可能吗?”上官清流说着就要走,苏小荷连忙叫住她。

“上官清流我觉得天天喝米粥有些腻了,可以请你帮我拿一个馒头来吗?”

“当然可以,但是苏小荷你欠我一个人情。”上官清流笑得顾盼生辉。

苏小荷憨憨一笑:“我今晚就把前天那条不小心用来擦脏手的你的肚兜洗了。”她道。

上官清流双眸一沉:“苏小荷我觉得你做不到。”

“好吧。”苏小荷咬咬牙,“那我发誓,以后每日起来再也不神游,再也不坑你。”

还没等苏小荷说完,上官清流便急忙忙打断她的话:“肚兜被我收在床底下,你什么时候帮我洗?”

在众人的心里,上官清流一贯是高贵贤淑,典雅精致的,微笑从不露齿,走路从不扭臀,就连吃饭时碗筷相碰,也是从不发出丁点声音的。

而在苏小荷的心里,上官清流是记仇的,计较的,坏心的。就比如现在,在她苏小荷如此落难时,这上官清流硬是冒着被唐老先生发现的风险,也拼了命要在满满一笼馒头中挑出最下面的、最冷、最小、最硬的那个,然后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塞进她苏小荷的手里。

苏小荷咬牙切齿地看着上官清流的背影:“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她将馒头捏紧,朝着上官清流走远的方向狠狠一丢,馒头划着好看的弧度,完美地着落下去,原本围着桌子站成一个圈的学童们突然散开,苏小荷瞪大了眼睛,惊心胆战地看着朝着她走来的微笑的男孩......

他笑得可真帅!

苏小荷默默地想,一双凤眼顾盼生辉,薄唇微抿上扬。这一切都是完美,除了他的右手,端着一碗刚盛好的米粥,上面还有一颗可爱的馒头。

何尔翎莞尔一笑,指了指碗里的馒头:“好师弟,我能认为这是你送给我的早晨见面礼吗?”他晃了晃手,苏小荷咽了咽口水。

何尔翎倒也不恼,他将手中的碗放下,又走到苏小荷的面前:“好师弟,碗顶着累吗?”他道,声音柔柔的,苏小荷连忙眨巴眼睛表示很累,何尔翎心疼地抿抿嘴,伸手将碗从她脑袋上取下:“现在可是舒服了点?”

“舒服多了!”苏小荷大咧咧地回答。

何尔翎轻叹了口气:“好师弟,你可还想再顶着碗了?”

“当然不!”苏小荷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立刻跳上何尔翎的脸上,还没等苏小荷看清又瞬间消逝,初升的阳光明媚灿烂,洒在男生的浅蓝色的长袍上煞是好看,苏小荷想她这辈子定不会忘记这个绝美的场景,男生轻甩着被白色发绳束起的头发,落在额前的两缕跟着轻轻跳跃,他唇边的微笑如同着阳光的温暖,高举的纤长手指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接着一句高声从他嘴里蹦出:“先生!苏小荷偷懒了!并且还说不想再受罚了!”

苏小荷这次被罚顶碗三个时辰,头顶阳光正烈,看守大人者何尔翎嗑着瓜子,泡着浓茶,仰着脖子优哉游哉地倒在躺椅上。苏小荷满心怨恨地瞪着树荫下的他,只觉得脚已经酸得没了知觉,脑子更正渐渐发懵,接着她两眼一抹黑,脖子跟着一歪,眼看着头顶的碗就要摔了下去,何尔翎猛地从椅子上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她后面,一手抓住她头顶摇摇欲坠的碗:“好师弟,你可是站累了?”何尔翎的声音又是柔柔的,不过这次,苏小荷可不敢乱回答。

“好师弟,你可还想再顶碗?”他又问,苏小荷依旧不回答。

“好师弟,你确定你不说话了?”他挑挑眉,苏小荷还是不语。

“好吧。”何尔翎叹了口气,“好师弟,你的腰可真细啊......”他话锋一转,苏小荷的视线终于从头顶慢慢转下,只见这何尔翎的另一只胳膊正紧紧箍着自己的纤腰,她双颊跟着一红,连忙甩开他的束缚。

何尔翎说是要赔偿苏小荷,好歹是他的恶作剧让她又多顶了三个时辰的碗,所以他打算带她实行一次“偷跑”计划。

何尔翎晃着脑袋,一脸的兴奋:“午时阳光最甚,也是唐老先生规定的午休时间,这时不单单唐老先生要小憩,学童们与侍从侍女们也规定要休息以便下午更好的学诗,所以这个时间,咱们要是偷偷溜出去玩会儿,定是没人会知道的。”他说得激动,苏小荷却不以为然。

苏小荷脸上是难得的淡定:“你确定我们不会被先生发现?你确定不是故意坑我?”苏小荷挑挑眉,她对这何尔翎就一直没好印象,从他两认识开始,第一次他把她骗回苏府被娘骂一通后赶到私塾,第二次则又挖好陷阱给她跳被唐老先生再罚顶碗三个时辰,这次不会还是耍她开心吧?

苏小荷沉默不语,何尔翎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师弟,好师弟,你放心,这次师哥绝对不坑你。”他诚恳地说道。

苏小荷挑挑眉,半信半疑:“你确定?”

何尔翎连忙站立举手:“我发誓!”

苏小荷撇撇嘴:“那这计划叫‘偷溜’就好,为何叫‘偷跑’?”她随口问道。

岂料何尔翎脸色微微一变,尴尬地一笑:“这个,嘿嘿,没什么的,师弟别多想。”

是吗?苏小荷挑挑眉,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安。

然而就在半个时辰之后,苏小荷终于懂了“偷跑”计划为何叫“偷跑”计划,而非“偷溜”计划。

那时候,她正一手拿着刚出蒸笼的糍粑,一手握着树上摘下的李子,而何尔翎一手勾着她的肩膀,一手拿着一根糖葫芦,接着唐老先生怒气冲冲地突然出现在巷子的另一头,再接着苏小荷呆愣在原地脚下怎么也挪不动步,再接着她只感到嘴里突然多了什么东西,身边突然多了一阵旋风,等她彻底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唐老先生拽着领子往学堂里拖,她的嘴里不知何时叼着一根糖葫芦,而糖葫芦的真正主人则不知去向。

所以,“偷跑”计划的真正含义,是背着先生“偷偷”溜出去,然后在被先生发现时,迅速“逃跑”,撤离现场。而苏小荷只领会了“偷”的意思,忽略了“跑”的意思--所以如今大半夜,苏小荷一个人在月光袅袅之下,唉声叹气地举着斧头,狠狠劈向满地的木柴。

“好师弟,真是对不起了,师哥欠你一个人情。”其间,何尔翎还如幽灵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满脸怨念地说着话。

苏小荷被他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要说对不起,黄鼠狼给鸡拜年。”

何尔翎脸色的怨念更深了:“好师弟不要不相信我,我是真心道歉的,要不?我替你把柴砍了?”他道,苏小荷气愤地扭过头,“不要!”她大喊,下一秒,又是感到身后一阵旋风飘过,她连忙回头,只见白色的身影冲向远方。

“苏师弟真是好师弟,这么替师哥着想,不会是喜欢师哥我吧?没关系,师哥会给你优先插队,把你算成第1号追求者。师哥我先去睡觉了,好师弟加油!”何尔翎的声音随着身影渐远而越来越小,苏小荷的嘴巴越张越大,心里瞬间如喝米粥喝到了苍蝇般难受。

在这一刻,她突然间学会了一个道理,惹谁都不要惹唐老先生,信谁都不要信何尔翎。

苏小荷自知是斗不过何尔翎的,她便选择与何尔翎装作不认识,岂料何尔翎却丝毫不顾她的脸色,依旧时不时蹿在她的身边,笑嘻嘻地勾着她的胳膊:“好师弟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师哥我错了。”何尔翎嬉皮笑脸的,苏小荷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站在学堂门口的上官清流看到了这一切。深夜灭烛后,上官清流趴在床上,问着对面铺上的苏小荷:“你和何尔翎很熟吗?”

苏小荷翻过身,挑挑眉:“当然不熟。”

“是吗?”上官清流突然沉默了下来,随即又张了张嘴,“何尔翎是不曾纠缠人的,他莫非是对你上心了?”

“对我上心了?”苏小荷一愣,差点从床上滚了下来,“你说何尔翎对我上心了?上官清流你别吓我啊!”

次日清晨,学堂门外,清风吹过扬起一片柳叶纷飞,柳絮儿随着风飘荡散落在空中,夹杂着粉色的小花儿落满地面。少女紧握着双手,将一张纸往面前少年胸前一拍,少年连忙拿起,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君子协议。

“这是什么东西?”何尔翎挑眉问。

苏小荷撇撇嘴,“君子三条协议!”她道,声音很大,像是为自己鼓气。

何尔翎没吭声,扫了一眼纸上内容:“这是什么协议?”

“不想和你多接触的协议。”苏小荷道,何尔翎不解地摇摇头。

气氛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苏小荷低头不语,何尔翎还是满心的问号,直到面前的她突然抬起头,一幅上刑场般异常坚定的样子,大声开口:“何尔翎你是不是喜欢我?”她一鼓作气地问出口。

何尔翎惊讶地连连后退,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双颊跟着通红,接着一把紧紧地抱住苏小荷:“好师弟!你终于开窍了!”

何尔翎的思维是苏小荷所不能理解的,何尔翎的行为是苏小荷所不能苟同的,虽然学堂里的其他学童对于他的评价,都是温柔体贴,博学有才,冷静理智。

苏小荷认为,何尔翎是她的灾难,而且还是那种无法解决也无法逃避的灾难,所以她一狠心闭眼,想着大不了就是要命一条的事,不料等她睁开眼,她的小命竟然没丢,只是大命处在生死边沿摇摇欲坠--先生竟然把她的座位调到了何尔翎的后面!美名曰“向师哥好好学习。”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苏小荷心里蔓延开来,果然才是第二天,苏小荷便真真切切地应验了自己的预感。

唐老先生头一晚要求背《绝句》她没背熟,而现在,竟然面临着要默写的危险!

危险面前,从容不惧,这对于一直闯祸的苏小荷而言,向来是强项。正如现在,握着毛笔,瞪着白纸,无从下手的苏小荷竟然再一次神游窗外,西湖湖畔莺飞草长,琉璃瓦屋上还带着前两日雨夜冲刷下的痕迹,青石板路上,一旁是卖着小玩意的阿大摇着拨浪鼓吸引着来去的玩童,另一侧,则是卖包子的宝叔正在吆喝着新出炉的热包子。

苏小荷猛然吸了一口气,似乎都能闻到那鲜鲜的肉包子香味,她满意地闭上眼回味着,却感到头顶被人轻轻地砸了一下,

举着戒尺的唐老先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收到唐老先生严厉的目光后,苏小荷吐了吐舌头,抓着毛笔沾了沾墨,便低头在纸上涂涂抹抹了好一会儿。

唐老先生终于背着手走远了,苏小荷轻呼了口气,低头一看纸,又再一次懊恼地皱起了眉--那第一句“两只什么鸣翠柳”来着?

对!公鸡!

苏小荷猛然点头,想到前几日向上官清流讨教这诗时的场景,上官清流指着窗外,轻声告诉她,这柳藤间叫着好听的动物,就是这诗词第一句所写的玩意。

这柳藤间叫着好听的动物,不就是两只树底下“咯咯哒”的公鸡嘛!苏小荷满意地哼了哼,自信万分地写下第一句诗词。

可是之后是什么来着?一行什么什么上什么天?

此时侧边窗户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地上,苏小荷的前桌,是私塾里最受先生喜欢的好学生,苏小荷的噩梦源头--何尔翎。

此时的他正认真地低头写着,面前,刚正的小字一个个整齐地摆着纸上。苏小荷小心翼翼地透着他的侧面,努力试图看清他的字,却最终被金色的阳光给迷住了眼。

苏小荷实在是不想向“恶势力”低头的,可是她实在又看不清他写的字,她叹了口气,小心地探了探脑袋:“何尔翎,那个第二句是什么?两只公鸡之后,什么什么上天干嘛了?”趁着老先生往前走,苏小荷连忙踹着前面何尔翎的凳子。

何尔翎却只是微微含下头,见身后越发坐不住的苏小荷朝他发出求救信号,他虽不告状给先生,却也不给苏小荷答案。他只是装作没听见般,依旧低着头默写,然后将凳子往前移了移,俊秀的脸上带有一丝刻意的淡漠,苏小荷不满地歪头再次从侧面看去,这次视线却落在了何尔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清澈的双眼,仿佛感受到了苏小荷的注视,他转过头来,流光潋滟的眸子轻轻一瞥。

苏小荷一愣,依旧不放弃,她跟着把椅子也往前移了移,再一次踢了踢前面人的椅子。可前面人还是不理会她,何尔翎依旧只是跟着移了移凳子。这下苏小荷恼了,她刚想站起来给前面人一个连环大踢踢时,岂料,先生已然开始收起默写的纸了。

这可怎么办?苏小荷焦急地看着只画了两只大公鸡在树下的纸,眼看着先生就要走过来了,她咬咬牙,一把站起来越过何尔翎的头,抽起他面前的纸。

这何尔翎的背书能力,果真不是一般的好!

苏小荷衷心地赞叹了一句,接着在前面人反应过来前,拿起笔将名字处涂黑。她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地将上面:“何尔翎”三字换成“苏小荷”,又在先生赶来的前一秒将那张涂鸦的纸填上“何尔翎”的名字。

看着先生远去的背影,和何尔翎无比错愕的眼神。苏小荷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那个“翎”字苏小荷不会写,但是她想,画的那根鸡毛,先生应该还是能认出来的。

苏小荷对这次的做法非常满意,唐老先生若是知道她这次默写得了满分,定是会给她一个大大的奖赏,或许今晚晚餐就有奖励了,而当唐老先生发现何尔翎这个所谓好学生竟然默写成零分时,肯定会大发雷霆,罚他在后院顶碗水扎马步。苏小荷笑呵呵地想着画面,她坐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拿着瓜子,一手端着茶杯,看着面前何尔翎苦着脸靠在墙角,苏小荷都要忍不住激动地跳起来了,远远见到住屋顶的琉璃瓦,便见唐老先生捋着胡子站在房门口微笑地等着自己。

“先生!”苏小荷兴奋地大叫。

“苏!小!荷!”唐老先生的声音比苏小荷的大几倍。

苏小荷在想,唐老先生是怎么发现她交上去的不是她自己的默写的,导致他现在是如此的生气,直接动用最残酷的惩罚--唐老先生命令苏小荷罚站在院子里,只能眼睁睁地流着口水看其他学童又吃热汤又吃大鸡腿的。

苏小荷的肚子终于耐不住发出“咕咕”的叫声,她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很没骨气地朝着上官清流使眼色。她比划着要上官清流悄悄递只鸡腿来,可上官清流的筷子还没伸出,便被唐老先生给一把拦下。

那只香喷喷的鸡腿最终落进了唐老先生的肚子里,苏小荷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可最终还是撇撇嘴,溜出了院子。

苏小荷想,宝叔的包子店现在应该还没关门,虽然没有热汤鸡腿好吃,但是至少可以填饱肚子。

她趁着唐老先生不注意,熟练地从院子里的大树上翻下,蹦跶跳出了围墙。可当苏小荷兴高采烈地跑到包子摊前,她兴奋地往口袋了一伸,瞬间激动的心情变得冰凉。

她忘记带钱了,口袋里的铜镚板也刚刚被唐老先生缴掉了。

唐老先生这“断水绝粮”的法子可真是残忍,苏小荷懊恼地嘟着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蒸笼里,白胖胖的大包子一个个被路人买走,却没一个主动跳进她的手里。

这包子怎么这么不通人性?苏小荷怨恨地嘟着嘴,蹲在一旁墙角。

“包子包子,快跳哇!快跳哇!”她还伸着手锲而不舍地念叨着,直到一个铜板轻跳一下,正好落进她的手心。

“别蹲着,买点东西吃吧。”来人头也没低地丢下一个铜币,苏小荷的瞳孔猛然激动地缩紧,她刚想大声说句谢谢,却猛然发现不对劲。

这人,把她当做什么了?

“喂!你站住,我可不是讨饭的!”苏小荷一把拉住前面的衣袖,前面人错愕地回头,两人一对眼,苏小荷嘴边的鄙夷更大了,撅起菱唇,有些不悦。

苏小荷狠狠一撇嘴:“哦!我说是哪个没长眼的,原来是何尔翎!”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刚想还钱的手一转,顺利丢进自己的荷包里。

“我可不是在饿肚子,我是出来散步呢!”苏小荷道,看见何尔翎还是一脸的没表情,她甩开拉在何尔翎衣沿的手,“你要知道,我现在在减肥,唐老先生给的那些晚餐,可都太油腻了。”苏小荷还说着,脚才是转向反方向一步,手便被身后人拉住。

何尔翎笑嘻嘻的眸子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好像一秒前冷冰冰表情的人不存在般,何尔翎薄唇一弯:“你还在生气?”他笑着问道。

“气什么?”苏小荷挑眉。

“气我早上没给你抄默写。”何尔翎想都没想便回答。

这下倒好,原本只是饿肚子的苏小荷,顺利地被何尔翎给气饱了,她抱着手不满地看着面前人,这人还是这一幅暧昧笑着的样子:“好师弟,我这可是听你的话,遵守‘君子三条协议’里面的第一条--任何时候说话都不超过三秒钟呀!”何尔翎笑得幸灾乐祸,苏小荷懒得和他辩论,抱着胳膊擦着他肩膀就要走过去,不料一只大手连忙又拦着她,笑嘻嘻地看着她:“好师弟,别真的生气了,师兄只是逗你玩的。”

“这个玩笑不好笑。”苏小荷撇撇嘴。

何尔翎连忙又讨好道:“好师弟,我这不是故意不给你抄的,是得给先生留下好学生的印象呀。”他说着,苏小荷这下是真恼了,她原本只觉得这人是她的灾星,现在甚至觉得这人心思太坏,两面三刀的。苏小荷恶心地耸耸鼻子,扭过头就往后走去,岂料她的手,再一次被何尔翎拉住。

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被放在苏小荷的手心,刚才还是趾高气昂的她下一秒便被立刻打败。

西湖岸边,黄昏风景无限美好。苏小荷美滋滋地捧着包子啃着,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吃相破坏这美景。

“何尔翎,君子三条协议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上次‘偷跑’计划加这次默写,你欠我两个人情!”她吃完擦擦嘴,不忘又加上一句,一旁何尔翎撇撇嘴。

“别想拿包子来抵,不够。”还没等何尔翎开口,苏小荷又加上一句。

何尔翎歪过脑袋看着她,“那你想怎样?”

那你想怎样?

苏小荷托着腮想了好一会儿,一阵‘咯咯”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来是柳树下的公鸡又在叫了,苏小荷猛然想到学堂晚饭的鸡腿,下意识又咽了咽口水。

“何尔翎,我知道了!”苏小荷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何尔翎错愕地瞪大了眼。

“你可以帮我抓下柳树下的--”公鸡!苏小荷刚想说出口,可又觉得这名字略有不雅,“黄鹂!”

黄......黄鹂?

何尔翎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的眸子,又错愕地抬头看着柳树间飞窜的黄鹂,他再青着脸看着满眼希翼的苏小荷,最终艰难地抓紧了手。

傍晚的轻风吹过西湖平静的青琉面,引起点点波澜不静,柳枝儿引着风微微摇晃,夕阳下一片灿烂晚霞。夕阳美色,旖旎落下,染上了一丝朦胧的空荡感,仿佛变慢了时光,拉下了一片安详。

柳树上的,一个青衣男孩咬着牙努力勾着枝头的鸟儿,鸟儿微微一颤翅膀,青衣男孩连忙松手去抓,他刚往前扑去,却差点摔在地上。他赶紧抱住树枝,才是喘一口气,便引来鸟儿惊恐地飞离,最终只得落下满头的羽毛。

地上,苏小荷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她一边看着树上各种纠结的何尔翎,一边又看着柳树下还雄赳赳气昂昂叫着的大公鸡。她记得她明明说要黄鹂,怎么何尔翎跑到树上去了?

微风吹拂过苏小荷的发稍,树上柳叶儿跟着吹落倒地。这个场景在很多年后苏小荷都还记得异常清楚,树上的蓝衣男孩终于艰难地抓到一只小鸟,一激动地晃着脚,却跟着“噗咚”摔倒了地上。他却丝毫不敢松手,他紧紧抱着小鸟,灰头灰脸地跑到她的面前,一直严肃平静的脸露出了难得灿烂的笑容,他献宝般将小鸟放到她的手上,可她却没好气地撇撇嘴。

“何尔翎,你这个黄鹂,是会飞的小小小鸡吗?”苏小荷问道,却见何尔翎脸上表情狠狠一抽搐,“这玩意这么小,能煮着吃吗?”她两只手指拎着小鸟的一个翅膀,稍不留神,何尔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的小鸟,便这样拍着翅膀,轻而易举地又飞走了......

然后,留下一脸不可思议的何尔翎站在原地和茫然不已的苏小荷木讷地四目相视。

“苏小荷,是不是长的好看的男生脑子都不太好使?”

“苏小荷,看来果真只有我是一个特例。”

不久后西湖岸边又多了一条传言,这传言当然是消息最灵通的翠花楼黄妈妈爆出来的,她在和每个人说这秘密时,都遮着嘴笑着,化着大浓妆的的小眼睛妩媚地弯着,她涂着厚厚白粉的手指略有略无地擦着客人的胳膊,引得客人一番心猿意马。

趴在窗口看了窗外老半天的苏小荷也没推理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外出的上官清流带来了消息,她神经叨叨地和苏小荷八卦着,说咱学堂的那个好学生何尔翎,何氏丝绸大家的花花大公子,又找了一个新男友:“之前说有人看到他和一个小男生在小巷子搂搂抱抱大家还不信,前儿个可好,可是有大把人看见,他在那西湖岸边的柳树下和这男孩亲亲密密,果真是新男友呢!”上官清流说着懊恼地弯了秀眉,“哎,亏我还一直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你,还以为他的眼神不好,现在总算是证明帅哥的眼神终于也是好的了。”她说着,坐在她对面的苏小荷脸一下青,一下白。

苏小荷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上官清流几句,接着又懊恼了起来,想着自己被当男生也就算了,可为何还要成为另一个男生的绯闻对象?这事要给爹娘知道了,怎不定怎么把她关小黑屋呢!

苏小荷越想越气愤,越想越委屈,外头天色渐黑,对面男生宿屋也渐渐熄了灯,只剩下何尔翎的窗口处还有一小片光芒,何尔翎的倒影映在纸窗上,他的发髻随着脑袋一点一点,他好像在背书,或者说,在看书什么的。苏小荷突然觉得肚子里又窜出了一股无名火,他分明也不爱读书,却装得好学生赢得唐老先生无数赞赏和喜欢,每每唐老先生教导她,都拿着何尔翎为例子;他分明满肚子的坏水,却装得文质彬彬面对所有人,害得所有人都以为她才是罪魁祸首,天天被骂被教训。

凭什么!

苏小荷越想越不对劲,看着男生宿屋大院还留了最后一丝缝,她连忙推开窗户翻了出去,再小心翼翼地从男生宿屋溜了进去。

此时何尔翎的屋子已经熄灯了,窗户却没关。苏小荷窃喜,她摸着小道来到他屋子外,翻窗进屋,将刚抓到的知了悄悄放进何尔翎的被子里,知了在被子里颤抖着翅膀发出“呜呜”沉闷的声音。想到何尔翎这怕虫的人发现这知了后的表情,苏小荷抿着嘴坏笑着,她连忙转身从窗户口溜走时,手却被人死死扣住。苏小荷下意识想尖叫,嘴却跟着被大手蒙紧。

门外蓦地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们大喊着“抓贼啊”的声音,苏小荷这才明白过来了什么,想必是她翻进来的时候,被看管男生宿室的下人们错认是小偷了。

苏小荷心里跟着“咯噔”一跳,她害怕得只想逃,可身后何尔翎还紧紧地拽着她,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蒙着她的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接着这间屋子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唐老先生,那小偷好像是往何少爷屋子里去了。”这是一个低沉的声音,被何尔翎蒙住嘴的苏小荷跟着发出“呜呜”声。何尔翎眉头还黑暗中紧紧一锁,接着,在门外人冲进来的前一秒,他一把拉着苏小荷,将她压在身下一起躲进被子。

唐老先生举着微弱的蜡烛在屋子里照了一圈,只见何尔翎一人正蜷缩在被子里酣睡着,他朝外面的人摇摇手示意,外面人互相忘了一眼,又慢慢小声地退去。

唐老先生手中的烛光被轻轻吹灭,被子里,被何尔翎一直紧紧搂住的苏小荷憋着通红了脸。

她挨着何尔翎好近好近,近得都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好像又渐渐地和自己的心跳声融合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彻底没了声音,何尔翎终于松了口气,却没有把苏小荷从被子里捞出:“好师弟,你是想师兄想到发疯了吗?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已经大到让你半夜闯窗户了。”他笑着说,岂料之外,身下的苏小荷却没有回声。

许久都是寂静,何尔翎这才觉得不对劲,他叹了口气,把被子掀开,把苏小荷拉出,趁着月光,一片银色涔涔地洒下,何尔翎猛然发现,这时候的苏小荷莫名一脸委屈的样子嘟着嘴巴。

“你这下知道害怕了?”何尔翎难得的安慰她,“以后别爬窗户了,被唐老先生发现事小,摔到了自己事大。”何尔翎轻轻地说着,语气是异常的温柔,苏小荷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此时的何尔翎,竟然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一种叫“温柔”的东西。

这样子的何尔翎是苏小荷从未见到过的,却让她看得心“砰砰”直跳,苏小荷艰难地挪了挪嘴:“我......我......明天有放灯笼,我想去看放灯笼。”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情形下,苏小荷竟然说出了这句话。

“嗯。”何尔翎点点头,“我带你去。”

他虽然只是轻易地一个许诺,却莫名让苏小荷的心加速得更快,她眨了眨眼,莫名又开口:“我......我其实是女孩。”

何尔翎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他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他说着,突然又坏坏一笑,“所以隔壁的胡丞相之子,比你好看得多。”

空气中飘荡的暧昧气息在一瞬间忽然不见,一切突然又归于平静。

苏小荷忍了许久不骂人,终于只是不屑地撇撇嘴:“切!”她说着,拍拍屁股,然后在何尔翎的注目礼下,以一个自认为典雅高贵的姿势,翻出窗户,溜之大吉。

第二日,唐老先生新教了一首诗,名叫《木兰辞》,最后一句“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是苏小荷唯一一句看一遍便背下来的词。

她将这句诗细细地抄在纸上,然后又连忙将它揉碎丢到一旁。

奇怪了,苏小荷的心脏莫名地又是漏跳了一拍。

怎么回事?那一晚何尔翎的心跳声再一次浮现了耳边;那一晚何尔翎近在咫尺的脸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那一晚何尔翎紧贴着的温度再一次烧红了她的脸。

最近这诩名为“灾星”的人,出现在她心里的频率,好像有点过高啊!苏小荷连忙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直到他在外人前彬彬有礼的表情,而在她面前数次捉弄她的神情出现在她的面前时,苏小荷才又慢慢地淡定了下来。

何尔翎平时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说话语气还响在她脑子里,苏小荷又突然想到前些日子里,外人都传得沸沸扬扬,何尔翎是不可能喜欢任何一个女生的。

喜欢?当苏小荷想到这一个词是,又猛然一怔。

天啊!她刚刚趴在床上快半个时辰都在想什么东西呀?在想何尔翎,在想他会不会喜欢她?

苏小荷错愕地跳了起来,连忙从地上又捡起了那张揉乱的纸:“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苏小荷下意识轻念道,慢慢扭头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

雕刻着繁花框的镜子里,一张清秀的脸正静静地对望着她,削瘦的肩膀,随意束起的秀发,竟让这张娇态的脸显得略是英气,苏小荷的手不自禁地摸上发带,她咬着嘴唇,一点一点地将发带拉开,灰色的发带悠悠地跳开那满头乌黑的秀发,如绸般的齐腰青丝,就这般一缕一缕落下铺在肩头.......

直到苏小荷的房门突然被撞开,上官清流一脸焦急地冲进她的屋子:“苏小荷!”她喊道,喘着气,声音比平时高了不少,“快,快下楼......你爹娘来了!”上官清流的声音激动万分,引得苏小荷也欣喜了起来。

这学堂平日里是不许回家的,各家爹娘便会定期来学堂里看望自家孩童。上官清流比苏小荷早来学堂半年,爹娘已经来看过两次,而刚来这学堂一个半月的苏小荷,还是第一次在这迎接父母。

苏小荷难免激动了起来,之前的奇怪情绪在瞬间消失不见。她特意换了一件好看的新衣裳,带着娘送的白玉耳坠,兴奋地一蹦一跳跑下楼,只见会客堂内,爹娘正襟危坐地坐在正前方,苏小荷心里的激动更甚了,她一直三步并两步,扑进苏老爷的怀里:“爹爹。”苏小荷甜甜地喊着,她一如既往地蹭着爹的下巴,可奇怪的是,爹这次却没有如往常般摸摸她的脑袋。

爹的眼里透着奇怪的神情,苏小荷这才发现,会客堂的气氛是如此的压抑。

娘正微微一笑,笑容看着一路既往的典雅高贵,可这笑容却没有伸进眼里:“小荷,爹娘这次来接你回家一段日子的。”苏戚氏说着,顿了顿,“过两日,我和你爹爹与哥哥一起带你进宫看看。”她说着,苏小荷一愣。

进......进宫?

进宫是什么?苏小荷一愣,再胡思乱想了几日,还未反应过来时,她就被人用大手抱进了一个轿子里。

苏小荷还从未坐过这么华丽的轿子,亮蓝色的绸面,金色的流苏垂在四角,上好木质的窗户上刻着精致镂空花,淡紫色的窗帘随风轻扬。轿子里的苏小荷好奇地掀起帘子一脚角,目光落在了外面抬轿人身上。

真是考究!苏小荷不禁感叹到,这就连抬轿人的衣裳,都是上好的丝绸所制,一旁跟着的宫女,更是各个穿得精致绝美--樱红织银丝花纹袍,逶迤拖地石青底刻绿叶留仙裙,腰系宫黄长穗五色绦,上面金色勾勒的图案,一看就是来自大家之手,甚至于他们姗姗走路的动作,那一步一抬也是一模一样的。

苏小荷兴奋地想与对面坐着的娘分享这个小发现,却被苏戚氏严肃的样子给吓到,苏戚氏蹙了蹙眉,苏小荷连忙放下撩着窗帘的手,乖乖地坐回了位置上。

轿子蓦地停了,接着听见外面有人悠悠地大喊了一句:“起轿。”接着轿子再一次被抬起前行,只是外面抬轿的人又换了一批,人数都又多了一倍。

这便是进到宫里头了吧,苏小荷心想。她只知道,家里生意越发做大,爹爹进宫的次数便越发之多,期间哥哥偶尔随行,娘曾来过一次,而她,却从未来过。

苏小荷心里没由得一紧,她透着窗帘的缝隙,悄悄窥着外面的风景,好一派富丽堂皇的地方,繁华却庄严,偶尔有一两个路人经过,却都是低头快速小碎步走着,苏小荷的视线又慢慢地从外面移到了苏戚氏的身上,今天的苏戚氏打扮得异常隆重,她穿着平时很少穿的黄色丝绸绿叶裙,紫色勾编是苏戚氏亲手绣了三天三夜而成的,外头玉涡底薄烟翠绿纱碧霞罗,是爹爹用重金请名将连夜赶制的。苏戚氏漂亮的脸上轻抹粉黛,明明是一张绝世美人脸,却透着不该有的严肃和担忧。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是压抑,苏小荷刚想推一推娘的手,轿子却猛然顿住,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小丫鬟,扶着娘走出了轿。

这是苏小荷第一次见到这么豪华的宫殿,她跟着爹娘哥哥跪在冰冷的地上,满眼都是金色的装饰,离皇威严地坐在最前面的龙椅上,一旁依次排下数十位年轻的皇子,他们都用同一种表情看着跪在地上的苏家四口--那就是没表情,苏小荷不满地撇撇嘴,苏啸夏连忙悄悄戳了戳她的背。

离皇和爹娘对话了几句,速度挺快,一直在游神中的苏小荷并没有听得太清楚,只看见爹爹朝着一旁的敏公公点了点头,接着一行家丁扛着数个大箱子走了进来。

那些箱子都是用纯铜所制,简单大气的纹路上,还刻着大大的“苏”字。苏小荷认了出来,那是苏家上好的丝绸。果然,离皇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笑容,一旁娘蓦地松了口气,可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显示出任何高兴,那脸上,还是苏小荷少见的忧愁。

爹娘哥哥被留下用膳,苏小荷被安排着与六皇子一同游览皇宫。苏小荷清楚地看到,在她离开时,爹娘脸上厚厚的担忧,可她又不解,明明只是去游玩而已,为何弄得和生离死别一般?

六皇子是一个圆滚滚的白胖子,他奉命陪着苏小荷逛皇宫,却显得兴趣缺缺。苏小荷也看腻了这千遍一律的景色,稀奇劲过了,便无聊地跟在六皇子身后,她还想着怎么可以开口提出早点去找爹娘的话,却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大叫。

那是一个穿着橙色底蓝色枝线叶纹上衣,芙蓉色绣凤洋绉裙的女孩,俏丽的五官,朱唇冷冷一哼。她正举着长鞭,胡乱地冲着四周挥着,随行的丫鬟们见状纷纷大叫闪开,六皇子的瞳孔瞬间缩紧,跟着一起跳向旁边。

唯独在游神中的苏小荷,还呆愣愣地站在路中间,她眼睁睁地看着长鞭朝着自己挥来,下意识地弯腰捡起树枝,抬起头,闭着眼,挥手朝着长鞭的方向打去。

一时间,四周一片寂静。

苏小荷害怕地慢慢睁开眼,对面女孩背着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而落在地上的,正是女孩的长鞭,和她苏小荷的树枝。

女孩的脸色跟着一边,直接大喊起来:“你是什么人?竟然敢打掉本公主的长鞭?!”她的声音尖细尖细,苏小荷大叫不好,心想着不知得罪了哪位大公主,正准备脚底抹油逃跑时,躲在一边的六皇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

六皇子紧紧地拉着苏小荷的手,脸上是欣喜万分的表情:“苏公子竟然打断了平安公主的长鞭!苏公子真是真性子!”他也不顾面对面公主的不满,兴奋地拽着苏小荷的双手,满眼冒心,然后又再苏小荷开口前,细细地跟她数起他的三位皇子妃。

“正妃子是金丞相的千金,性子温和得很;侧妃西俞氏,是藏国的公主,性子豪放;二侧妃性子比较淡,是跟着正妃子一同嫁来的。”六皇子说了,顿了顿,“但这都不是问题,重点在--”六皇子再一次顿了顿,双颊突然一红,“我还有一个男宠,那才是真正性子古怪的人,他来自民间,但我想,以苏公子的好脾气,与他相处,定能成为十分好的蜜友。”六皇子说得眉飞色舞,苏小荷的嘴巴张得越来越大,六皇子却丝毫不顾苏小荷的表情,说话是越发得激动,“至于苏家的事情,那我定当全力以赴,一定保得苏氏一门安全,一定--”

对面的平安公主不高兴了,她走过来硬是打断了六皇子的话,她插在两人之间,抱着胳膊,先是气狠狠地瞪了苏小荷一眼,又怪罪地看着六皇子。

“平安!不得无礼。”六皇子拍了拍平安公主的肩膀,厉声道,“以后,要喊苏公子为六皇嫂!”

第一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将军娘子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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