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抽刀断水缎绫白 举杯浇愁苏门愁

嫁给六皇子为男宠?

苏小荷小声地念着这句话,越读越觉得不对劲。她绣着缎子的手一抖,手中针跟着刺到了手指,苏小荷”嘶”地一声缩回手,干脆将手中针线丢下,整个人趴进被窝,脑子跟着沉重万分。

爹娘头一次未将不愿吃饭的她从屋中拉出去吃晚饭,只是令丫鬟端着饭菜送进屋子。苏小荷趴在门口,看着外头桌上的爹娘和哥哥,他们脸上的表情更是凝重了,比去宫里之前还要严肃,面前的饭菜并没有动几口,便又令下人撤了下去。

爹娘的屋子早早灭烛了,苏小荷悄悄溜到苏啸夏的屋子里,霸占着他的枕头不松手。

“小荷真想嫁给六皇子吗?”

“哥哥我真的要嫁给六皇子吗?”

两人的话在同一时间响起,接着,便又是苏啸夏的一声叹息声。

许久,苏啸夏又开口:“若在从前,还可商量,可如今......”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没了声。

如今怎么了?黑暗里苏小荷好奇地看着苏啸夏的脸,她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到他的无奈和懊恼。

这种感觉,和她回家后爹娘这段日子给她的感觉一样。苏啸夏的欲言又止,六皇子未说完的话,苏小荷伸出手,放在了苏啸夏的手中:“哥,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她问,苏啸夏却没有回答。

苏小荷抿抿嘴:“哥,若小荷嫁给六皇子,爹娘和哥哥便能和从前那样,那小荷便嫁就是了。”苏小荷笑着说着,一旁,苏啸夏只是回握了她的手,依旧不语。

一股沉默的气氛在苏啸夏的屋子里蔓延开来,苏啸夏拉着苏小荷的手渐渐溢出了汗水,许久,他才又开口:“小荷,你可知,什么是出嫁?”

出嫁?

苏小荷只记得,在学《木兰辞》时,唐老先生曾讲过,说木兰最后嫁与将军为妻,青丝万千终成髻,一袭红装只为君,这便是出嫁。只是在她的脑子里,并不理解什么叫青丝万千终成髻,一袭红装只为君。

所以苏小荷戳了戳前面何尔翎的背脊,小声问他:“何尔翎,什么叫‘青丝万千终成髻,一袭红装只为君‘?”只见前面人皱皱眉,并没有理会她,何尔翎将椅子悄无声息地往前面移了移,依旧认真地盯着唐老先生,一幅认真专心的样子。苏小荷不爽了,她跟着也将桌子移了移,又戳了戳何尔翎的肩膀,“出嫁到底什么意思呀?”苏小荷好奇问。

这一次,何尔翎还是依着“君子三条协议”不理会她,他甚至有些不耐烦了,将椅子移到前面的最大限度,苏小荷伸手勾了老半天都没碰到他的肩膀,便只能叹口气,低下头,趴在桌上继续听唐老先生说书。

而那之后,唐老先生再也没说过出嫁之类的书,何尔翎也没有再向她解释,而她也渐渐忘了这一个词。

直到昨夜哥哥又提起,苏小荷的脑子里突然又闪现出何尔翎的脸,那日下午,她小声在课堂后问他这词意思时,他装作冷漠不回答的样子,可微红的双脸,却透出了他内心的不淡定。

苏小荷又轻声叹了口气,此时苏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她抬头看着天空,已经快黄昏了,爹娘竟然还没回来。

一股不好的预感从苏小荷心里窜出,她冲进屋子,正好看见苏啸夏从里面走出来。

“哥!爹和娘呢?”苏小荷问。

“进宫了。”

苏小荷一愣:“又进宫了?”

苏啸夏点点头,拉着苏小荷的手走到饭桌前:“对,今晚就我们一起吃饭。”

只有两个人一起吃饭?

苏小荷错愕地看着面前表情淡淡的苏啸夏,他平静地端起饭碗,一如既往地夹着饭菜。可举着筷子的苏小荷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她猛然发现,家里似乎变了,变得安静了,变得沉默了。

好像就从爹娘将她从学堂接回来开始,一贯热闹非凡的苏家忽地变得门可罗雀,平时叽叽喳喳爱偷懒的丫鬟家丁们都不见踪影;打扮娇嫩的丁管家也整理闭门不出;隔壁翠花楼的黄妈妈路过苏家开始低着头快步走过。

这令人不安的沉寂,爹娘脸上越发消失的笑容,还有苏氏里莫名的压抑感,苏小荷突然觉得心慌无比。是不是她的归来,才带来这一切的不安定,苏小荷第一次想离开家,想逃离这里:“哥,我想回学堂。”许久,苏小荷突然抬起头,对面夹在青菜的何尔翎猛然一怔。

“哥!”苏小荷又喊了一句,声音大且颤抖。

苏啸夏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紧抿的双唇微微泛白:“小荷乖,等爹娘回来,我们就回学堂。”

苏小荷当真是信了苏啸夏的话,或者说是她强迫自己信了苏啸夏的话。她坐在家门口盼着爹娘回来,直到两天后,爹娘终于从宫中回来,苏小荷冲出门去迎接,却被吓傻地站在原地。

苏小荷,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样的场景。

苏氏与苏戚氏双双被铁链押着,押着他们的人脸上淡漠的没有一丝表情,他们穿着坚硬的盔甲,而苏小荷才是刚迈出腿,便跟着被侍卫抓住摁在了地上。

数百个侍卫整整齐齐地将苏家包围,他们身上的银色盔甲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爹娘和哥哥被抓着跪在这群侍卫的最中央,领头唯一带着盔甲的将军高举着手不知道说了什么。

苏小荷努力了半天也没听清楚他说的话,却见爹娘脸色一变,连忙地摇头。那盔甲将军好像没听到爹娘的话般,挥手一招,身后数十人便冲进了苏府。

苏小荷伸长了脖子往屋里看着,却最终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听着里面人翻箱倒海找东西的声音,最终又见着先前进去的数十人退出了苏府。

他们不知道朝着盔甲将军说了什么,只见那将军脸一青,又是大手一挥,这次,近百战士鱼贯而入地窜进苏家大门,接着“噼里啪啦”声彻响苏家。

好一会儿后,才见这些人从苏家出来,他们手中抬着不少精致的大箱子,苏小荷认了出来,那是和进贡给离皇一样的,里面装着苏家亲制的上好丝绸。

这盔甲将军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朝着爹娘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趾高气昂地朝着身后众人做了一个手势。前一秒还布满街道的战士竟然在几分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地上飞扬的尘土,当真会让人做了一场梦。

那一天,当苏小荷被爹从地上抱起时,还呆愣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叹了口气,却没有过多的言语。

那一天,苏家原本丰盛的午宴只剩下清淡的几个素菜,娘手中的筷子几次拿起几次落下,却最终没动一下碗盘。

那一天,爹爹的书房一夜烛灯未灭,爹爹站在书房的窗口望天整整一夜,苏小荷便趴在床上看着对屋爹爹的身影一夜。

这是她苏小荷第一次注意到,爹爹的腰不知何时弯了;爹爹的皮肤不知何时有皱纹了;甚至爹爹的头上竟然长了不少白发。这究竟是之前爹爹藏得太好了,还是苏小荷一直太粗心了?

苏小荷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那日开始,有些东西好像还没发生,却潜伏在苏家的每一个角落里,贪婪地望着苏家人的一举一动,蓄积着某种能量,随时都会崩裂出可怕的力量似的。

苏小荷的心里从未有过现在这么的不安,她甚至都不敢去和爹娘多见一面,更别说提出离开家回到学堂的话。后来听说,学堂放假了,何尔翎回到了何家大宅,那是一座正好与苏家隔了一条街的地方。苏小荷兴高采烈地溜出家门去找何尔翎,竟发现何家的大门也如自家般完全关死,整条街道上都充斥着一股低迷而死寂的味道,苏小荷这才彻底发觉,是真的又什么不对劲了。

她再也没敢出家门,再也没见过何尔翎。

三个月后,这一切,终于大爆发了。

西湖湖边临岸处,有一大片荷花塘,从苏氏后院望去,正好可以见着这一片绽放的荷花。在这盛夏之际,放眼是一片盈盈粉色,它们绽放地轻卧水上,羞涩如少女,明艳晃眼。

苏小荷无所事事时,便会到后院处去看这荷花,她记得曾有某人和她提过,说“曲院风荷”,是西湖流传的几大美景之一,如今的她,没有”曲院”可观荷,却还好,有一个“后院”能见到几分姿色。

只是,苏小荷想看的,并非这娇艳的满池粉荷,而是某个和她说这典故的人。

她都几个月未出苏家大门了。

西湖最近的传言越发得多,越发得烈,翠花楼黄妈妈站在巷子口,摇着彩色蒲扇笑嘻嘻地搭在路人肩上,轻指着苏、何两家大门:“这苏家是落了事,前些日子闹得厉害。官兵都来了。而这何家怎么也像是跟着落了事般,大门关得紧紧的,何家公子哥几个月都不出现了,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黄妈妈笑得张扬夸张,坐在窗口遥望黄妈妈的苏小荷厌恶地扭过头。

黄妈妈又笑着打趣道:“嘿,你们说,要是这何家公子哥出了什么事,会不会和苏家扯上什么关系呀?”她说得语气很是挑逗,身旁人纷纷起哄,苏小荷直接烦躁地关上窗户。

苏小荷愤恨地扭过头,视线穿过后院,透过后厅、大堂层层大门,又跨过嘈杂的街道,最终落在了远处另一条街的一个小黑影上,那是何家的大门,它已经紧锁着好几个月。

自从上次侍卫闯进苏家后,苏父苏母便再也未进宫过,他们也再未提过任何有关家里生意的事情,几次苏小荷想开口问,都生生被爹娘的眼神给压了下来。

苏家究竟出了什么事,苏小荷依旧丝毫不知。

可奇怪的是,这次事之后,何家竟然也跟着沉寂了下来。

难道说,何家也跟着出了事?

苏小荷日日夜夜望着远处何家大门,盼着一日它可如以往般打开,直到又是过了数个日子,何家久未开启的大门,在某一阳光灿烂之时,突然“啪啦”一声,开锁了。

苏小荷欣喜地跑出家门,她激动地冲到何家大门口,伸手试图推开何家大门,却又猛然顿住双手,她的视线落在这未上锁的门闸之上,青铜色的装饰,上面精致的狮子头像被蜘蛛网勾住了一角。一种莫名的清冷之感在她的心底油然而生,她甩甩头,猛然用力推开大门,一股凄冷寒气从里头涌了出来。

那是苏小荷第一次看着这场景,满眼的白色,让她一瞬间差点昏厥在地。

昔日挂着“何”字火红灯笼的屋檐角上,此时白色的丧灯笼摇摇欲坠;昔日挂着彩绸的榕树,此时长长的白绫素裹着枝条;昔日贴着华丽纸花的阁楼大门,此时白色简朴的花案覆盖着曾经芳华。这漫天的白色让苏小荷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哭成泪人的何家老小,撕心裂肺的声音充斥在空中,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凄凉弥漫在这炎热的盛夏,竟然让她觉得有丝丝寒冷。

这是葬礼。

在呆愣了许久后,苏小荷才反应过来。

只是,这是谁的葬礼?

苏小荷的视线慢慢地扫过此时大哭中的人们,为首的是已经不能动弹的何氏夫妇,接下来是已经快要晕厥的何家小女,再下来则是一排有老有小的丫鬟家丁。

苏小荷始终没有见到某一张脸,一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一张她心心念念了几个月的脸,一张时而坏时而好时而阴时而晴的脸......

她的目光最终僵硬地落在了最前面,一口春芽木黑棺摆在大堂正中央,前头是一大大的“何”字,侧边雕刻着一对腾飞的龙凤。

如同一把巨锤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向她的脑袋,苏小荷脑子一懵,她的双脚,在这一刻如灌了铅般难以挪动一步。她有千千万万的话想吐出、想叫出,可喉咙却像堵着了般怎么也发不出声般。

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心痛了!心里空空的,知道不知是哪个丫鬟先发现了她的闯入而尖叫出声,接着何母猛然站起,张牙舞爪地朝着她扑来。

何母像个疯子般将她扑倒在地上,她惨白的脸上,原本就潦草的妆容因为泪水而变得更加凌乱;而那暗扣都没扣好的衣裳,松散的带子正好缠住了苏小荷的手腕,让她无法挣扎;而那几个月未打理的手指,长长的手指甲此时正深深地掐进苏小荷的脖子里,直让她觉得生疼。何母在苏小荷的耳边不断地吼着,她说了什么苏小荷听不甚清楚,只觉得一阵轰鸣,天旋地转,最终只有几个字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子。

“你还我家翎儿来,你把他还给我啊!!”

苏小荷想,这定只是一个梦。

梦里,何尔翎还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他歪着脑袋,看着站在西湖湖畔边树下的她,如同初见般那样,坏笑地伸出手抵住后面的树杆,将她紧紧地圈在他的胳膊间,然后低沉地趴在她的耳边,“嘿,在干什么坏事呢?”

神游中的苏小荷猛然顿住,抬起头惊喜地看着他,她颤微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想去验证他是真的在自己面前时,四周的景象突然扭曲,他不明意味的笑脸离她越来越远,苏小荷大叫一声,忽得又是感到脑袋被重重一敲,她再抬眼,竟然是唐老先生举着戒尺,严厉地瞪着她。

她又到了学堂门口的小巷,青石铺成的巷道里,何尔翎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面前唐老先生不知何时出现,何尔翎一把将手中的糖葫芦塞进她的嘴里,接着她被唐老先生一手拎起,直接往学堂里拖。

苏小荷还想大叫,可学堂里竟然安静得要命,她一愣,才发现所有人都在低头默写,前面熟悉的人正斜着眼瞟着她,他的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吊儿郎当,倒是刻意的淡漠和认真,那严肃的样子让苏小荷又是想笑又是鄙视,她刚想狠狠踹他一脚,整个人却扑了个空,地面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苏小荷掉进了无尽的黑暗里,她想尖叫,一只温暖的手却遮住了她的嘴,接着一股力量将她扑倒压在身下。窗外是唐老先生和下人们举着蜡烛快步走的声音,而她的耳边,却是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让她莫名安下了心......

接着,一声巨响划破天际,躺在床上的苏小荷猛然惊醒,窗外闪电劈下让黑夜瞬间明亮,稀里哗啦的大雨倾盆而下,透着窗户,对面隔街何家的门已然再次紧锁,唯有满处白色的绸缎在这雨夜随风飘荡,像是寻不到回家路的人儿,悲凉凄惨。

苏小荷也顾不得穿上外套,冲出房门,大声地哭倒在前廊地上。

她分明是讨厌何尔翎的,这个总是耍她,总是对她出尔反尔,又总是欺负她的人。可她为何现在如此难过?她甚至记不清他的坏,只记得他的微笑,淡淡的却温暖的,他爬在树上窘迫的样子,护着她在被子不被唐老先生发现的样子......

她不明白,何尔翎怎么能就这么突然的离去,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警示,甚至说连告别都未留给她,便这般匆匆甩手而去。

她不明白,何尔翎怎么就能这么的狠心,何母尖锐的叫声还在她耳边回荡,“你还我家翎儿啊!还给我啊!若不是你,翎儿怎么会死?”

若不是你,翎儿怎么会死?

若不是你,翎儿怎么会死?

若不是你,翎儿怎么会死......

苏小荷只觉得头疼欲裂,何尔翎的笑,何尔翎的闹,何尔翎的认真,思绪如被开闸的开关,全部冲进她的脑里,让她崩溃,让她在这大雨中被浇得透彻。

再接着,苏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千百人在雨中快走般,还夹杂着杂乱金属碰撞的声音。

还未等她慌忙逃回屋,苏家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撞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苏氏一族因与池国私通丝绸生意,遂罚其子带罪充军,贬其女为军妾,钦此!”

离皇诏命对苏家如五雷轰顶,苏家二老当场晕厥。大雨滂沱冲刷着苏家大院,侍卫门骑着快马飞驰而去,马蹄溅起的污水脏了苏家门坊,苏啸夏紧紧搂着苏家二老,苏小荷跪在大院,直不起腰。

她撑着地,抬头看着对面何家的屋子,白色的丝绸因为大雨而冲刷掉下门匾,一半落地,一半还挂在上面。这摇摇欲坠的样子,如此凄凉,让苏小荷的心跟着摇晃了起来。

明明三个月前,一切还都是完美无缺。

怎么才三个月,竟然一切都被天翻地覆。

她只觉得这漆黑的夜晚,景色是如此晕眩,她只觉得好累,一个月来的胆颤惊心,在这崩溃的一刻,所有情绪都竟争先被释放出来。她突然觉得平静,觉得累得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哥哥惊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却无法再想任何事情,苏小荷慢慢地闭上了眼......

八月夏末,蝉鸟轻鸣,有传言说,何家的大少爷进宫帮人当说客找离皇求情,结果惹恼了离皇,赐其自刎。

有人好奇了,再问究竟是谁找何家大少爷当说客,黄妈妈却摇摇头,这可是天大的秘密,谁都不知。

此时的苏小荷身穿着翠蓝色色纱衫,宽大百褶裙逶迤身后,清丽的乌黑秀发简单地绾个散髻,几枚木钗随意点缀发间。她趴在梳妆台前,透着镜子,看着里面反射着的房门。

苏家早已没几个人气了,苏父用家中最后一点银子,散给了家中的丫鬟和家丁们,让他们都回老家去,别留在苏府跟着受苦。却又有那么三两个丫鬟和家丁,哭着死不愿离去,苏父只能随他们而去,让他们依旧留在府上。

苏小荷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丫鬟端来一杯茶水,见她不愿意动,又默默地走了下去。

她转过头,视线随着丫鬟的背影越走越远,她的视线最后透过树枝,擦过屋顶,最终落在顶间的一座小屋子里。里面红绸金丝绣着一件绝美的衣裳正被挂在中央。正红色的缎子衬,凤仙领,再绣上文理森森细细的折枝牡丹。滚边的金线和饱满的排穗轻勾在裙角。斜襟领上缀有刁钻细腻的盘扣绞花,一颗一颗细细静静地扣上去,安静,却风华绝伦。

她突然想起前夜离皇的诏命,贬苏家女为军妾。

苏小荷苍白的手指忽地掐进了胳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好师弟,最喜欢什么颜色?”

那还是三个月前,私塾之中,当苏小荷将水粉全部调在一起悄悄往唐老先生椅子上涂着时,一旁叼着狗尾巴草的何尔翎突然问道。

“蓝色。”苏小荷头也不抬便答道。

“为什么?”何尔翎好奇地问,“好学弟你穿蓝色就像一根没熟的茄子一样,不好看的。”

何尔翎的话说得认真却让苏小荷牙痒痒,她道也没反驳,只是微微一笑,跟着回答:“你有见过蓝色的茄子吗?再说,我穿蓝色确实是不好看,但是有某人穿蓝色却是如熟得正好的茄子异常好看。”苏小荷双眼微微一眯,眼看着手中颜料不够了,便随手将桶往身后一递,意料之外身后人并没有结果。

苏小荷错愕地回国头,何尔翎一脸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是她看不透的安静,接着又钻进一丝鬼魅,苏小荷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

“好师弟,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苏小荷刚想解释,何尔翎又开口:“好师弟,看在你这么喜欢我的份上,师兄给你一点建议,你说红色,特别好看。”

何尔翎还没说完,苏小荷连忙打断:“我没有红色的衣服。”

“不,以后总会有的。”何尔翎突然一笑,意味深长,“苏小荷,穿上红装,会是你最美的样子,记得那时候,可得第一个穿给我看。”

“第一个?”

“嗯,也是唯一一个。”

何尔翎的话让苏小荷丈二摸不到头脑,她无所谓地耸耸肩,继续找着颜料往先生椅子上抹,身后的何尔翎又没了声音,她奇怪地再次回头,这一次,她好奇的眼睛直直落进他深邃的凤眼之中。

“苏小荷,答应我,青丝万千终成髻,一袭红装只为我。”

何尔翎的眼神透如星辰,苏小荷咬着下嘴唇,许久不言语。

其实那时候,她还是没能完全明白这话的意思。只知道这是一个承诺,很重要的承诺,很重要的,属于她与何尔翎单独的承诺。苏小荷不是一个不讲义气的人,虽然何尔翎是她的“灾星”,可她依旧会选择相信他,他说给她的承诺,她不但要相信,还要无条件的接受。

而如今,苏小荷终于明白,什么叫青丝万千终成髻,一袭红装只为君。

这不单单是一个承诺,更是一道枷锁,如“何尔翎”三个字般,架在苏小荷的心里,让她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这是一种该怎样描述出口的感觉,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代表着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她不想嫁作军妾,她只想为当初给她承诺的少年,穿上红色的嫁衣。

外面寂静的街道又喧闹了起来,一排队伍远远朝着苏家走来,苏小荷冲出里屋,推开大门。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外面传来爹娘颤抖地走路声,她连忙取下房内哥哥的外衣,用宽松的外衣遮住女孩身,再她将满头青丝用白绳高束,最后踩上哥哥的高靴,随手抓起娘的梳妆用品在脸上乱点一通麻子和雀斑,她在爹娘走进屋前,抢先一步冲出苏家大门。

“罪人苏啸夏。”她低着嗓子说着,大将军微微一皱眉,看着面前男装变丑的苏小荷,“愿效力于将军,誓死如一。”

大将军厉声一喝:“抬起头来!”苏小荷微微一愣,随即猛然抬起头。

她的眼里,透着是满满的坚定和严肃,大将军抿了抿唇,皱起眉,接着一拉马绳:“走!”他再是大喝一声。

袅袅西湖便如此被苏小荷遗留在身后,苏母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屋后响起,苏父死死拉着要冲出去的苏母,跟在队伍最后的苏小荷昂着头大步走着,甚至连头都不敢回。

苏家的小姐屋里,她的贴身丫鬟穿着绣有龙凤的嫁衣,画好了装,静静地坐在梳妆台旁。丫鬟看着窗外,远处的何家,挂满的白色丝绸已因这数日的风吹雨打而破洞败零,她还记得昨夜,大小姐望着那白色的丝绸一夜未眠。

这苏家,终究是没落了。

翠花楼里,穿扮艳丽的女子跳着妩媚的舞儿,妖娆的媚眼惹得客人笑开了怀,裸露的服饰引得众人心里痒痒,这里的夜晚,依旧是灯火通明,歌舞笙箫。

谁都没有因为苏家的败落而停止脸上的笑容,西湖的柳树依旧翠绿,西湖的湖水依旧平静透澈,偶尔有人提到这苏家,黄妈妈的脸上还是遮不住的娇羞笑容。

“当真都觉得苏家这事是偶然?可谁想过,若不是有人故意将苏家的事情告诉离皇,离皇怎么会知道苏家这秘密的事?再说,若不是离皇见到了什么账本或信件这类的铁证据,又怎么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再再想想,谁又能拿到这些账本信件的私密玩意?还亏得是个有心人,拿到了,便立刻交给了离皇......”黄妈妈表面是胡言乱语,可旁人听了仔细想想,好像又很在理般。有心的人想再多问些,黄妈妈又换回了那一幅醉酒的样子,她一手举着酒杯,一手软若无骨地靠在身旁男人身上。

谁能如此近的接触苏家,拿到好些私密的玩意;又有哪个能如此接近苏家的人,抱着扳倒苏家的坏心思,将这些证据丢到离皇面前?

大家纷纷猜测了许多可能,可谁都没去证实。这故事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话,这苏家也不过是一个过去式,又过了半个月,紧闭了许久的何家大门突然开启,里面人来人往,张灯结彩,好一番热闹繁荣的景象。

何家,在苏家倒后,成了下一个皇室御用丝绸山庄。

那一年,苏小荷正是十四岁年少,何尔翎正是十六岁青春年华。

第二章 抽刀断水缎绫白 举杯浇愁苏门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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