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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前村的天桥底下,既补鞋又擦皮鞋的人姓苏,四川广安人,快五十岁了,大家叫他苏皮匠。他有一辆前三轮车,就是人坐在前面骑,后面有一个挂斗,装些东西的三轮车。他每天早上七点出来摆摊,晚上六点准时收摊。邱二他们踩着既可载客,又能载货的三轮车叫偏三轮,是在三轮车的右边骑。卖水果又卖香烟矿泉水的是湖北利川人,姓张,别人都叫她张水果。她早上来得早,收摊一般要十一点之后。炸臭豆腐又卖凉面的是湖南常德人,是一对夫妻,丈夫姓刘,大家不叫他刘豆腐,而是叫他们臭豆腐。他们中午来摆摊,凌晨一两点才收摊。踩三轮车的有四川广元的,还有一个是苏皮匠的老乡。邱二是新来的,大家各自做各自的生意,有空聚在一起,拉些家常,说些笑话,下下象棋,输几支香烟。

苏皮匠技术精湛,一双散架的皮鞋,一旦到了他手中,该换底就换底,该缝就缝,该补就补,完成之后,还给擦上鞋油,旧鞋变新鞋。邱二看着他一双手上下翻飞,忙碌个不停,脚边堆着一堆别人拿来待收拾的鞋子,已经收拾好的鞋子整整齐齐放着。邱二问:“苏老哥,你这么好的生意,一天赚不少吧?”

苏皮匠头也不抬,继续忙碌,应了一声:“赚什么哟?混口饭吃。”

张水果在旁边说:“老苏又在装,那个不晓得你是乌龟有肉,在肚子里头,一天赚几大百,还说没赚到钱,你都没有赚到钱,我们要去讨饭了”

苏皮匠哈哈一笑:“赚几大百,说话容易,赚钱难嘛!”

臭豆腐正用一双长长的筷子在油锅里搅动,他接着话说:“老苏赚钱是不用说了,可有一点,我受不了。”

苏皮匠:“啥?”

臭豆腐:“有些人来补鞋,那脚臭得人受不了,我这边都能闻到。”

苏皮匠:“难道比你臭豆腐还臭么?”

臭豆腐一本正经地说:“你那鞋子臭和我这豆腐臭完全是两回事情,我这豆腐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就好比人,你看起来是个好人,实际上他的心黑透了。或者你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别人心底善良。”

张水果:“你就说人心难测嘛!”

苏皮匠也不生气:“你们真会扯,说个臭脚和臭豆腐,却扯到人心是红是黑了,我是扯不过你们。”

大家也就这么随意一说,却戳到了邱二的痛处,他想到小芳,不露山不露水跟了自己几年,忽然就抛下自己和儿子。她抛下自己可以理解,但一个女人连自己儿子也不要了,这心就太硬了!太狠了!太绝情了!果然是人心难测啊!

邱二没有把自己的苦楚对别人说,说了也没有用,说了别人也帮助不了自己,反倒被人笑话。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有几十亿,但许多事情,只能你一个人独自面对,独自承受。

邱二就在踩三轮车的汗水与艰辛之中忘记以前的痛苦,期待未来的幸福。

星期天,邱二的生意异常地火爆,一单接一单。踩三轮车,只需要两个条件,能吃苦耐劳,还要熟悉地形。就是你得知道客人去的地方。邱二能吃苦,对地形却不太熟悉。塔前村只是白水河市的郊外,而邱二,却进入了市区中心。

邱二又连续拉了几趟,有的很近,几分钟路程,客人就给五块钱。市中心的三轮车少,客源丰富,价格高。邱二如发现了新大陆,这么好赚钱的地方,傅黑娃怎么不知道呢?晚上回去告诉他,明天一起到市中心赚钱。

正想着,又有人喊他。邱二把客人送到目的地之后,过一个红绿灯。岗亭里,一个交警正在指挥交通。另外还有几个交警,站在路口维持交通秩序。

邱二的前面有两辆人力三轮车,车上都载有客人,他们停下车等红灯,邱二也规规矩矩地等待着。

红灯闪跃起来,绿灯亮了,车辆队伍如流水一般往前涌。

一个在路口的交警看到邱二骑着的三轮车,向邱二招手:“三轮车,过来!”

邱二心中想:难道交警还要乘坐三轮车?这车费我就不收了,要和交警同志搞好关系,这个机会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邱二把车刹在交警身边,低下头,一脸讨好地笑:“同志,去哪里呀?”

交警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墨镜遮挡住了他的眼睛,邱二看不透交警的眼神,不过可以看到交警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应该是有些诧异。交警伸出手,对邱二指点了几下:“下来!”

邱二跳下了车,规规矩矩,右手搭在车把龙头上,等待着交警同志的指示。

交警向邱二挥挥手。

邱二一脸茫然:怎么刚喊我过来,又喊我离开呢?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我的车斗不够新,交通同志不愿意坐吗?

邱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车,推着车就走。

陡然,交警一声严厉的喝声:“把三轮车留下!”

邱二浑身剧烈地一颤,连心都在颤抖。他抬头望着交警,口齿不清:“干……干嘛呢?”

交警大步走过来,伸出手一掀,掀开邱二把在车龙头上的手,一把抓住三轮车,拖到交通栅栏边。

邱二:“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交警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你的三轮车被没收了,你快离开。”

邱二大吃一惊:“为什么?”

交警:“非法营运。”

邱二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他喊了起来:“满大街的车,你为什么只没收我一个人的车?”

那交警终于看出邱二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或者说邱二根本就是一盏没加油的灯,三言两语无法打发走。交警走过来,邱二感觉到一座山一般逼近了他,双腿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交警说:“满大街的三轮车,为什么我不抓别人,偏偏抓你?”

邱二忙应道:“是啊?”

交警:“别人有牌,你有牌么?”

邱二一头雾水:“什么牌?”

交警:“车牌,你自己看。”

邱二忙看过往的三轮车,发现每一辆三轮车前面挂着一块长一尺,宽半尺的铁牌,上面清晰地印着,三轮车客运:XXX,三轮车货运:XXX。而自己的车,什么都没有。

邱二慌了神,忙道:“交警同志,我的牌正在办理,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交警还算客气:“你已经违反了交通秩序,三轮车没收,请你配合我们执法,马上离开!”

邱二没有离开,苦苦哀求:“交警同志,我是初犯,你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交警不耐烦了:“再不走,你就是妨碍公务!”

邱二可怜兮兮:“我老婆跑了……”

交警一怔,随即笑了:“你母亲是不是病重呢?”

邱二忙摇头:“我没母亲,父亲身体还好!”

交警哭笑不得,另外一个年轻的交警走了过来,问:“他干嘛呢?”前面那个交警指着邱二:“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在这里纠缠不清!”

邱二:“我从塔前村来!”

年轻的交警气势汹汹地走到邱二面前,喝道:“你非法营运,三轮车已经被没收,马上离开,再不走,以阻扰交警执法抓你去拘留!”

邱二被年轻交警的盛气压住,不敢再说什么了,默默无言地走到街道边。望着自己的三轮车,心中感觉不是失去了一辆三轮车,而是失去了儿子邱家宝一样难过,痛苦……

过了不多久,一个戴着帽子的车夫骑着三轮车,车后面拴着七八辆三轮车,缓缓地来到这个红绿灯路口。后面跟着一辆警用摩托车,摩托车上坐着两个交警。那个车夫刹住车,跳下来把邱二的三轮车推到最后面,把前轮翘起来,靠在一辆三轮车的货架子上,用绳子绑住。这样,邱二的三轮车和前面七八辆三轮车就组合成一个火车一般的队伍,一个人踩,可以拉动后面所有的三轮车。

邱二明白了,这些三轮车都是和自己一样非法营运,在别的红绿灯路口被交警没收的。

原来自己不是一个人如此遭遇。

长长的三轮车组合队伍又缓缓行动了,两个骑着警用摩托车的交警跟在三轮车后面。邱二不知道三轮车会被拉到什么地方,虽然他知道被交警没收了,就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但他舍不得,牵肠挂肚,默默地跟在警用摩托车后面。

还有几个人从不同的路口进来,跟邱二走在一起,默默地跟着。他们个个皮肤黝黑,眼神焦灼,肩膀上搭着一条汗巾,裤脚都用绳子扎齐来。

他们都是踩三轮车的师傅,他们的车都被没收了,舍不得被拉走,但又不得不被拉走。

他们就像送亲人上刑场一样。

三轮车队伍被拉进了一个废铁收购站。被肢解,拆除的废铁堆积如山。收购站中间,是一片空地,上面铺着一张张巨大的钢板。旁边是一台挖掘机。踩车的师傅把三轮车队伍停在钢板上,跳下车,人站在一边。那一串三轮车就像一串等待被宰割的羔羊。

邱二和另外几个三轮车师傅被交警拦在收购站大门口。他们站成一排,默默地望着那些属于他们,却被交警没收的三轮车。

挖掘机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巨大的挖掘斗缓缓扬起,缓缓落在三轮车队伍上。它不是重重地压了下去,而是挪动着,往前一推。再往后一拉!啪啪啪!一阵响,三轮车全散了架。

大门口,三轮车夫们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很久很久以后,邱二低声说了一句:“最后一辆,是我的,五百块买的。”

旁边一个干瘦的老者哽咽着:“最前面一辆是我的,我用四百五十块买的,现在没有了。”他说的时候,眼泪在眼眶之中滚动,他背过身去,用手拭着眼角,泪水忽然就涌了出来。

有人叹息了声:“中间那一辆是我的,四百八十块,现在就值二十块的废铁,还拿不走。”

几个三轮车夫叹息着,悲伤着,渐渐散去。邱二面无表情地往塔前村走。

他走了两个小时才走回家。

他灰头土脸,欲哭无泪,萎靡不振。院子之中,傅黑娃背对着门,正和邱家宝玩耍。邱家宝一手握着一捆气球,一手拿着一把糖果。邱家宝一看到邱二,就欢呼:“爸爸回来了,爸爸,黑娃叔叔给我买气球和糖果了。”

傅黑娃回过头来,看见邱二两手空空,忙问:“你三轮车呢?”

邱二一声长叹:“被交警没收了!”

傅黑娃:“你跑到哪里去了?”

邱二:“市区!”

傅黑娃站起来,直跺脚:“市区你也敢去?你没牌照,你胆子够肥的呀!会抓车的。”

邱二嗫嚅着:“现在知道不敢去了,可是已经晚了!”

傅黑娃哎了一声。

邱二拉了个凳子,一屁股坐下来,对傅黑娃说:“你知道那些三轮车被交警没收之后怎么样了吗?”

傅黑娃直摇头。

邱二道:“我知道。”

傅黑娃:“怎么了?”

邱二双手比划着:“一个挖掘机,按在七八辆三轮车上,就这么轻轻一推,三轮车就散了架子,变成废铁。”

傅黑娃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邱二若有所思:“今天我总算明白了一个词语的意思!”

傅黑娃一怔:“啥?”

邱二认真地道:“不堪一击!”

傅黑娃:“什么不堪一击?”

邱二:“三轮车在挖掘机的推压之下,简直是不堪一击呀!”

傅黑娃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二哥,车被交警没收了,你有什么打算呀?”

邱二沉吟了一阵,有些为难地说:“回工地不可能了,还是要买三轮车,大不了市区不去就行了。只是我的钱不够买一辆车了!”

傅黑娃一拍大腿:“差多少?我可以凑呀!先把车买回来,有个赚钱的本钱才行。”

邱二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一数,将近四百块。傅黑娃从身上摸出两百块,递给邱二,说:“五百块买一辆车,花点钱简单地修理一下,准备点零钱,可以了!”

邱二把钱收起来,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傅黑娃不乐意了:“二哥,你怎么老是婆婆妈妈的?我们是兄弟嘛!虽然不是亲兄弟,但胜过亲兄弟,帮这点小忙,何足挂齿?”

邱二也就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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