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二又重新买了一辆三轮车，修好之后，准备大干一场。雄心壮志有了，可天公不作美。一连几天刮台风又下暴雨，大街上空无一人，没有了生意。邱二踩着三轮车出去了几趟，没有赚到一分钱，反而被台风暴雨淋了个透。邱二在家中做吃山空，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他巴不得天马上晴朗起来，自己好出去赚钱。

傅黑娃这几天索性锁了车，说要到石城一个老乡家去玩。石城距离白水河市不远，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

这天下午，天气好转，风停雨住。邱二连忙出车，一个下午，生意源源不断，走哪里都有人喊。好一阵忙碌之后，终于有了空在一个巷子口歇气，邱二从口袋里摸出收入，尽是十块，五块，一块的钞票。一张一张展开，清点，居然有一百四十五元。

再赚五块就回家了，邱二心中盘算着赚个整数。他把钞票叠整齐之后，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踩着车，往街道上走。

忽然，一阵风刮过来，一些纸团，树叶，塑料袋子扑到三轮车前轮子上。因为地是湿的，这些东西滚动得不是很快。邱二发现有一个纸团是绿色的，碰在三轮车轮胎上之后，展开了一个角，居然是一张五十的钞票。

邱二仔细一看：没错，真的是一张五十的钞票，半新不旧。邱二刹住车，跳下去，把钱捡了起来，喊了一声：“谁的钱掉了？”

附近并没有人。也不知道钱是谁掉的，从哪里刮过来的！钱是谁掉的，从哪里刮过来已经不很重要了，现在到了邱二的手中。邱二心中乐开了花。人运气好的时候，连风都可以把钱吹到面前来！他只想多赚五块钱，却凭空多赚了五十元，该回家了。

邱二回到院子，远远就喊：“黑娃兄弟，在家没？今天晚上我请喝酒！”他以为傅黑娃回来了，可傅黑娃并没有回来。邱家宝打开门，探出脑袋喊：“爸爸回来了？快煮饭啊！我好饿呀！”

邱二把三轮车停好，进屋准备做饭，一看，只有两个土豆，米也不多了。邱二喜欢吃土豆，因为他是从小吃到大，山里只出土豆，包谷，没别的东西吃。可邱家宝没有遗传他喜欢吃土豆的基因。邱二拿起土豆，邱家宝就撅起嘴巴：“爸爸，今天晚上又要吃土豆吗？”

邱二把土豆放下来，想到自己捡了五十块钱，正好可以买点好吃的回来改善一下伙食。

邱二说：“家宝，今天我们打牙祭，不吃土豆，你喜欢吃什么？吃鸡？吃鱼？吃肉？”

邱家宝想了想：“不吃鱼！鱼刺多。”半年前，邱二在包老板的工地上，买胖头鱼回家，人吃不完再喂狼狗吃。邱家宝被刺卡过喉咙，现在还记得，所以提出不吃鱼。

邱二：“不吃鱼就不吃鱼，吃鸡还是吃肉？”

邱家宝双手捧着脸，认真地思考了一阵，问：“吃鸡还是吃肉呢？我想吃鸡，又想吃肉。”

邱二嘿嘿一笑：“我们现在还没有那么阔气，不能既吃鸡，又吃肉，只能选择一种。”

邱家宝：“要不买只鸡吧！”

邱二道：“好，家宝，你在家等着，爸爸马上就去买鸡。”

从住的院子，到村里的菜市场，有一两里路，如果骑车去，来回也就十分钟。邱二骑了半天三轮车，有些累，就走路去。走路抄小巷子，来回也就多几分钟。

邱二刚走出一个小巷子，就听到一阵嘈杂声。邱二正想看个究竟，两个人向他冲过来，一个手里举着一根长木棒，一个手里挥舞着一根橡胶棍，厉声喝道：“站住。”邱二以为遭遇了打劫，大叫一声：“我是穷人，没钱……救命！”转身就跑。

邱二心中发虚，脚下发软，才跑出几步，就被一棍扫到脚上。邱二魂飞魄散，连声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站住了……”双手抱着头，挨着墙壁蹲了下去。

拿长木棍的人用棍子戳了邱二的腿一下，喝道：“你跑什么？”他下手不是很重，不过依然疼痛。邱二龇牙咧嘴，看拿木棍的人肩膀上有一个红袖章，上面有联防队员的字样。邱二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你们不是抢劫的呀！”

手里挥舞橡胶棍的人三十多岁，一身横肉，两眼暴睁，他用橡胶棍指着邱二的鼻子：“谁是抢劫的？我们是村联防队的。”

邱二一脸掐媚地笑：“误会！原来是一个误会！”

拿长棍的二十对岁，尖嘴猴腮，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邱二：“你是什么人？”

邱二道：“我叫邱二。”

那人手一伸：“把暂住证拿出来。”

邱二双腿一哆嗦，诧异地问：“啥……是……暂住证？”

十几个手里提着木棒，橡胶棍，肩膀上套着联防队员袖章的人从另一个巷子之中出来，中间用绳子反绑了五六个人的手，然后用一条长绳子连成一串。

“这里有一个。”拿橡胶棍的人一把抓住邱二的肩膀，把他拎了起来。邱二瘦弱，在他的手中，就跟一只小鸡一样，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更何况此时此刻，他也不敢反抗。

一个人抖着绳子过来，把邱二的手反扭住，邱二忙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呀？我是一个好人。”

呼啦！一声，手腕一紧，一疼痛，邱二被捆绑住了双手。一根橡胶棍在他的肋上一捅，一个声音凶狠地喝道：“你是不是好人，你说了不算，少废话，老实点。”邱二听到橡胶棍子捅在自己骨头上发出清晰的碰撞声，虽然疼痛，也不敢叫喊。然后他被拖入了队伍之中。

联防队员们押着邱二他们，一路走，一路又有人被抓来。起初只有五六人，后来就有了十多人，队伍浩浩荡荡起来。那些联防队员显然训练有素，而且早有准备，每个人口袋里都有尼龙绳子，抓住人就捆。邱二悄悄打量着，跟自己串在一起的个个脸色惊恐，眼神不安，却都不敢说话。邱二心中一阵悲凉，他想起了自己被交警没收的三轮车。三轮车也是被拴成一串，拉到废铁收购站，用挖掘机一推，就变成了废铁。今天自己和别人被拴成一串，命运又将如何呢？总不会也如三轮车一样，被挖掘机压成肉饼？

邱二他们被拉到了村委会，村委会有一个老年人活动中心，里面摆放着一些牌桌，椅子。邱二他们被关在里面，手上的绳子被解开了，不过不准他们坐在椅子上，而是全部蹲在地上，还要双手抱着脑袋，并且，不准说话。活动中心门口，摆放着一张书桌，书桌后面坐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旁边就是十几个联防队员，大家正抽着烟，谈笑风生。仿佛刚刚狩猎回来，正在交流战果。

里面的人被一个一个带了出去，有的被放走了，有的又被带了进来。带了进来的被命令蹲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两个联防队员脚踩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橡胶棍，凶狠地看守着。

“你！出去。”一根橡胶棍指着邱二的鼻子。邱二知道轮到自己了，忙站了起来，两脚已经蹲得发麻，走路也摇摇晃晃。

邱二走到门口，心惊肉跳，十几个联防队员站成两排，腰上都别着两尺来长的橡胶棍子，中间留出一条两三尺宽的路。他们抽着烟，吞云吐雾，有说有笑，没人注意邱二。

后面的人推了邱二一下，把他推到书桌前。邱二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在地上。幸亏他及时伸出手，在书桌的边沿一扶，才没倒下去。

书桌上摆放着一个鞋盒子，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一些钞票，有一百元的，有五十元的，更多的是十元，五元。旁边有一个笔记本，一支圆珠笔。书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脑满肠肥，秃了顶，脸上挤满了白肉，皮笑肉不笑的大人物。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了套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

秃顶胖子没有理会邱二，正拿出一盒中华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巴上，旁边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就给他点火。邱二心中明白，自己就像一只羊羔，他们是一群凶狠的狼，羊入狼口，凶多吉少。这些人之中，坐着的人地位最高，他能决定自己的命运。邱二堆着笑脸，毕恭毕敬，点头哈腰：“领导！”

那个穿保安制服的中年人说了句：“这个人懂事！”

秃顶胖子把目光落在邱二身上，喷了一口烟雾，皮笑肉不笑：“你怎么知道我是领导？”

邱二：“我看出来的。”

秃顶胖子：“眼光不错嘛！叫个啥？”

邱二站直了身体：“我叫邱二，邱爱……国，不，现在改名邱爱财了！”

秃顶胖子拿起圆珠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圆圈，可能他不会写这个邱字，或者把邱当成了球，球是圆的，也就用个圆圈代替。后面写了一个数字的2字。继续问：“做啥的？”

邱二：“踩三轮车的。”

秃顶胖子：“为什么没有办暂住证？”

邱二在白水河市来了几年，一直在工地上住，真不知道暂住证为何物。看现在这个情形，不办理暂住证是不行的。邱二灵机一动，忙回答说：“我才来塔前村几天，还没来及去办理。”

秃顶胖子用圆珠笔敲着桌子，笃笃直响，气动山河：“我是塔前村村长，这位是塔前村联防队队长。塔前村是我的地盘，我的地盘就有我的规矩。我不管你是哪路神仙，不管你姓甚名谁，不管你做个什么。只要你在塔前村暂住，就得懂得塔前村的规矩……”他在说这番话时，联防队队长很神气地挺了挺腰，气势很足。

邱二忙陪着笑脸招呼：“村长好，队长好，我在塔前村住，就应该遵守塔前村的规矩。”

村长点了点头：“限定你四十八个小时之内，到村委会办理暂住证！”

邱二点头如捣米：“是，是，是！”

村长继续道：“至于今天，你违反了本村治安秩序，按规矩，罚款五百。”

邱二心中一惊：“啊……”

联防队队长在一边恶狠狠地道：“如果你不同意罚款，我们就把你捆绑了，押到派出所。派出所会把你们当成盲流，遣送回老家！”

邱二听说过政府遣送，那可不是人能忍受的，一个地方押送到另外一个地方，还要自己干活赚路费。能不能忍受还是一说，主要是儿子在家，自己不在，他岂不要饿死？家宝若饿死了，邱家就断了根，自己的罪恶可就大了，死了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就是能向列祖列宗交代，也没办法向父亲老邱交代。忙道：“我愿意罚款。”

联防队队长：“既然愿意罚款，就快点摸钱出来，我们还等处理里面的那些人。”

邱二从口袋里把钱摸出来，一大把，加上傅黑娃借给自己买车之后剩下的，今天赚的，还有捡到的五十块，也就三百多一点。

邱二把钱堆放在书桌子上，为难地说：“可能……不够……”

村长和联防队队长互相望了一眼，联防队长口气强硬：“你口袋里还有没有藏着钱？”

邱二翻出了一个口袋，里面空空的。

村长肥大的手一挥，大度地说：“看你是个老实人，不够的就算了，你走嘛！记得来办理暂住证，下次再抓到你没暂住证，神仙都救不了你！”

邱二如获大赦，逃出了村委会，回头看了看，心有余悸：“妈呀！这么大排场，简直就是三师会审，幸好我没做坏事……”

天已经黑了，街道两边的路灯亮了起来，邱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逃出了虎口。他要急回家，儿子还在家里等着呢。一想到儿子，邱二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出来买鸡的，可是，自己身上的钱都被罚款了，别说买只鸡，买一个鸡蛋也不行了！儿子还在家饿着呢，邱二心中怒火渐渐升了起来，他恼恨地回头，对着村委会骂了句：“土匪！”

走了几步，他不解恨，又回头骂了起来：“何止是土匪，简直就是土匪……土匪都不如！”

就这么骂也没有什么用，邱二还得回家，还得给儿子弄吃的，家里只有点米，两个土豆了。邱二垂头丧气，闷闷不乐，一边走，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茫然地摸着。忽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的东西，圆圆的。邱二心中一颤，紧紧地握住，抽出手来，举在眼前一看，是一块钱硬币。

一块钱！

邱二盯着一块钱的硬币，感慨了一句：“果然是天无绝人之处呀！”一块钱，可以买两个包子。

邱二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家包子店，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然后一路小跑，回到家中。

院子之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那些在工厂上班的工人们下班了，回家煮饭吃。家家煮饭，热闹非凡。

邱二家的门是紧紧关住的。

邱二喊了一声：“家宝，爸爸回来了！”

门被拉开了，邱家宝探出头来：“爸爸，你到哪里去了？我好饿呀！”

邱二忙跑了几步，进了屋。

邱家宝看着邱二双手空空：“爸爸，你买的鸡呢？”

邱二说：“菜市场关门了，没买鸡，爸爸买的肉。”

邱家宝双眼闪动，打量着邱二：“肉呢？”

邱二把两个肉包子从口袋里拿出来，感觉还是热的，递给邱家宝说：“吃吧，肉在包子里！”

邱家宝接过包子，狼吞虎咽。

邱二：“好吃吗？”

邱家宝：“好吃。”

邱二打开煤炉子，用一张报纸折成扇子，往炉子里扇风，他要把炉子里的煤球燃起来，煮点饭吃。

邱家宝吃完了一个包子，手里拿着另外一个包子，舔着嘴唇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吃包子呢？”

邱二蹲在炉子前，用报纸扇着风，说：“爸爸喜欢吃土豆，不喜欢吃包子，你如果喜欢吃包子，爸爸明天多给你买两个。”

邱家宝脆生生地道：“爸爸，包子很好吃的！不信，你咬一口试一下。”邱家宝走到邱二面前，把包子举到邱二的嘴巴边。

邱二的嘴动了动。

邱家宝期待着：“爸爸咬一口嘛！”

邱二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邱家宝问：“爸爸，是不是很好吃？”

邱二点了点头：“好吃。”

邱家宝把包子又举到他嘴边：“爸爸再吃一口。”

邱二的心中一酸，泪水涌了上来，在眼眶之中转动，他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