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最幸福的事,原来是悲伤的歌

命运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喜欢和人捉迷藏,让你捉摸不透:它兜兜转转,不经意间给你惊喜,又在毫无预料时给你哀愁。路鸣的故事叶贞青一字一句都听,仿佛得了感化,她于是怀疑,那故事一定昭示了某种神祇。不然她何以在即将到来的这个深夜变得疯狂不可理喻呢?一定是的,她想了又想,假设了又假设:如果她没有下楼遇见路鸣,又没有送路鸣离开,如果她没有停下迟疑的脚步……是不是此后的生命就会沿着全然不同的轨迹滑去?

但事情的确发生了,而且猝不及防,甚至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它就来了。

路鸣的故事像一则命运的预告,突如其来,又顺理成章。

那晚,路鸣和她说起一些久远的故事,像是对暌违已久的故友话起家常。

末了,他们起身回病房。夜凉如水,风把笼罩在路鸣身上的那层悲戚吹走了大半。他告诉叶贞青:“我今晚情绪不太好,你别介意哦。”说完,他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

叶贞青想,我怎么会介意呢?她知道男人都是极少在别人面前表露自身脆弱一面的,尤其是像她和路鸣这样,第一次见面,又是因为这些阴差阳错的原因,心里的那点芥蒂如果不是经过了今晚的谈话,说不定也一时半会儿消除不了。

路鸣能把她当朋友一样推心置腹,本来就令她非常感动了。这种感觉对叶贞青来说非常难得,在她的生活里,朋友是种稀缺的奢侈品。

她安慰似的说:“改天我也和你说说我的事。”

路鸣说:“好啊,我等着。”

她心里很清楚,她打算将她那乏善可陈的故事作为条件来交换,至于交换的东西是同情抑或其他,她一时说不上来。路鸣向他袒露的那些早已渗入心中,她暗暗想:这“小舅子”是个可怜的人——也便渐渐对其有了好感。

他们肩并肩地走,保持着一点距离。到了病房门口,恰好遇见叔叔和毓秀走了出来。

一个护士紧随其后,看到他们,神情严肃地说:“医院只准留一个家属陪夜,其他人请回。”

路鸣于是把门推开,走进病房,叮嘱了几句就掩上门出来了。

叔叔掏出一叠钱塞到叶贞青手里,说:“钱你收着,这几天要辛苦你了。”

叶贞青觉得叔叔这样做太突兀,但看他一副“你必须收下”的表情,她只好顺了意。

护士告诉他们:“病人手术后情况还不错,过两天拆纱布,没多大问题就能出院了。”

叔叔谢过护士,便让叶贞青留下来,他先带毓秀回去,明天再来替她。

叔叔带着歉意说:“委屈你了。”叶贞青笑笑,“一家人,别这么客气啦。”说完,她轻轻捏了捏毓秀的脸,毓秀害羞地躲开了。叔叔让她跟叶贞青说再见,她于是甜甜笑起来,挥挥手说:“姐姐拜拜!”她拉着父亲的裤腿,一副娇惯又让人疼惜的模样。

叔叔问路鸣要不要载他回家,路鸣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用了。

叔叔没再强求,他也只是礼节性地问一下而已,并不真的打算送他回去。

叔叔带着毓秀离开。日光灯照得走廊惨白,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渐行渐远,慢慢淡了。

看他们走远,叶贞青这才问路鸣:“要不我送你?”

路鸣没有拒绝,“嗯,那走吧,今晚真辛苦你了。”

叶贞青说:“客气什么,一家人,应该的。”这句话,让路鸣心里暖了起来。

两人于是慢慢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叶贞青又问路鸣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里工作。

路鸣一一回答,说他高中毕业后就入了伍,在部队里干后勤,是个炊事兵,说白了就是做大锅饭的。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没办法,资质不好,读不下去。”

路鸣说他退伍后在一家酒楼谋了份工,还是做了厨子的老本行,这份职业他不是很满意,说起来也底气不足,很有些自卑的意思。不过谈起部队里的生活,他的眼睛倒还是闪过一丝光,毕竟那是他生命中极为宝贵的一个阶段。叶贞青听路鸣说起部队里的一些趣事,说到他第一次下厨手一抖下了太多盐的糗事,听得哈哈笑起来。

叶贞青揶揄他:“那你现在应该厨艺大增了吧?”

路鸣很谦虚,“别笑话我了,不过家常菜还是拿手的,改天请你尝尝。”

叶贞青听他这么说,很开心,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这一笑,所有的不快就都烟消云散了。

这么走着聊着,很快到了公车站。这一站是大站,入夜了还有好几路公车往来停靠。

这座城市不管多晚都清醒着,从来不知疲累。

不远处地铁在施工,高大的吊车和推土机轰隆作响,将夜色搅动。站在站牌前往外望去,各色的霓虹灯招牌层次分明,又混在一起。高楼鳞次栉比地隐向更高的天空,车灯照出的光束把整条马路全染了层金黄色,逐渐汇作灼热的洪流。

路鸣说:“我在这里等就行了,你回去吧。”叶贞青说:“送佛送到西嘛,等你上车了我再走。”路鸣微笑着同意了。两个人站在熙来攘往的马路边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路鸣说:“留个电话吧,我姐有什么情况你就打给我。”

叶贞青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再递给路鸣,路鸣拿在手里输了一串号码,拨过去,很快他自己的手机就响起来了,叶贞青听那旋律,似曾相识,于是问他:“谁的歌呀?”路鸣顾着看手机,一时没听清她问什么。恰好这时,公车来了。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叶贞青赶紧说:“快上车吧。”路鸣应声,一个箭步踏了上去。

车门关闭的那一刻,他隔着车窗做了挥手的动作,叶贞青也朝他挥起手来。

看着公车远去,叶贞青这才往回走。

一路上他都在回味路鸣说过的话,内心不知怎的有些五味杂陈,又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路鸣身上有一股质朴又淳厚的气息,恰恰就是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叶贞青站在门口,一抬头,医院各个楼层几乎全亮了灯光,在这杂乱的城市里,颇有些异军突起的味道。她想起那座海滨城市里的医院,相比之下,眼前这家似乎更富丽堂皇,像个阔绰的富人,而那家寄存着她不堪回忆的医院则相形见绌了。人都是会选择性记忆的,记着好的,忘掉不愉快的,叶贞青逃离一个城市,为的是将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往统统埋葬,最好再飘落成泥碾作尘。

——这么想着,她心里倒宽慰许多,毕竟她已经开始对这个崭新的城市有好感了。

叶贞青望着灯火通明的医院发呆。

那声啼哭就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响了起来。起初细细碎碎,忽高忽低,在喧闹的马路边,像一串不和谐的音调,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猫在呜咽。叶贞青一开始没在意,迈开步子往前走,潜意识里她是要把这呜咽抛至脑后的。猝不及防地,那声极细极细的啼哭汇成了涓流,好像有了脾气,不屈不挠,叶贞青悬着的心吊得更高了。她走了一阵子,停住,再折身返回,四下寻望仍不见声源。这时,马路上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那啼哭被狠狠刺激了一把,瞬间暴发出来了。叶贞青循声疾步走去,在医院大门口的花坛边,她停了下来。她呆住了,那里竟然搁着一张毛毯裹成的襁褓,襁褓里,一个小得可怜的婴孩张着嘴巴正在号啕大哭!

在夜色的掩映下,那襁褓并不显眼,上面的朱红色牡丹图案在黑暗中,更显黯淡了。

襁褓靠着垃圾桶,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谁故意扔掉的废品。

不过这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可不是什么垃圾。

叶贞青凑近去俯下身,那婴儿立刻像得了召唤一般,一双小手胡乱伸着,细巧的手指张开,拼了气力要抓住什么。孩子的眼珠漆黑漆黑,许是哭了很久的缘故,小脸皱皱的,皮肤微红。叶贞青痴痴地,站在原地不敢出声,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小生命,而是偶然降落人间的圣物。这婴儿是有灵性的,得知自己被丢弃在这城市的荒凉角落,便发出嘤嘤哭声。哭声直捣心脏,听得人心好酸。她四下顾盼,偌大的街上只有她一人注意到这个弃婴。

叶贞青迟疑了一阵,她知道,这是怯懦在作祟。她命令自己走开,趁还未下定决心之前,然而双脚却好似灌了铅。她站着,久久一动未动。就是这短暂的迟疑,令她内心深处翻涌起来的恻隐之情有了倾泻之地,她再也无法自持了,蹲下来,小心翼翼抱起孩子,动作十分笨拙。裹在孩子身上的毛毯还很新,看得出是被人仔细处理过的。叶贞青猜这就是弃婴者所能留下的最后善意了。

叶贞青一抱起来,那孩子便双脚踢蹬,毛毯被蹭掉了边,孩子身子赤裸,赫然露出缩成一小撮的生殖器。叶贞青几乎就要叫起来了:是个男孩!

她手足无措,站定了一会儿。

为了让紧张的神经缓和一下,她强迫自己深深吸了口气。

终于手忙脚乱将毛毯重新包好,襁褓恢复原先的温暖。孩子裹在里头,像躲在蚕蛹中。他那么小,身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四肢干瘪瘪的,不像正常的婴儿那般圆润有肉,眼睛却是活泛的。叶贞青当助产护士时见过不少新生儿。大概怀里这个是早产的,因为大体上也只有早产儿才这般瘦弱。她看着孩子,很心疼,连连哄他“不哭不哭”,一边说一边轻轻摇着,她喷出的温热鼻息吹在孩子脸上,孩子得了疼惜,安分了一些。

叶贞青大概再也不会忘记抱起这个弃婴时的情景了,那是命运的一则沉重的呼告,是她与这个人世开始和解的伊始:那时初冬的城市夜空被灯火照得璀璨,熙来攘往的医院门口,包裹婴儿的毛毯上,一朵朵朱红牡丹开得惹眼。这牡丹花瓣掩映下,是一张比成人的巴掌还要小几寸的脸。他那么小,因为刚从母体坠落来到这个嘈杂的世界,他还不习惯耳边汽车的轰鸣和鼎沸的人声,不习惯这偌大城市太过辉煌的灯光,它们远比产房里的灯光还要刺眼,又或者,这孩子生来就不知有产房这回事——他可能是通过某种不正当途径来到世上的。

孩子忽然紧闭双眼,光线照在脸上,照着他还未褪去的胎毛,稀疏的毛发紧贴着头皮,俨然一只遗忘在角落里的玩具。

叶贞青抱着他,不知所措,种种疑惑迎面而来:她不知这婴孩是健康还是疾病,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竟然忍心将一块心头肉丢在马路边?!这活生生的小东西不是累赘,也不是废品,更不是可以肆意糟蹋的低贱动物,他分明是经过一番挣扎和苦痛才来到人间的生命啊!怎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叶贞青站在大街上,背对着车流涌动的马路,陷进了洪荒一般的惶惑中。与此同时,她又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会是她呢?为什么会是她在这个当口发现这孩子,又将他抱起?这个动作很小,小到只是举手之劳,同时它又很重,重得叶贞青都直不起腰来了。

叶贞青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抱回去养,还是将他寄在孤儿院,又或者转手过继给某个善心人?她真的不知道,她急得要哭了。一股沉重的悲戚从遥远年代穿越而来,像一阵空空的风呼啸着,逡巡着,瞬间就把叶贞青和路鸣那个死去多年的母亲联系起来了。叶贞青想象当年她抱起路鸣时复杂的心情,应该和现在差不多吧?“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比我勇敢多了。”

叶贞青将孩子搂得更紧了,生怕一松手,这幼小的生命就跌回孤苦无依的境地。

叶贞青无处可去,她还要照顾正在住院的婶婶,如果贸贸然抱着这个孩子上去病房里,不知婶婶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叶贞青顾不得这些了,她没了理智,对孩子的怜惜超过了一切。

可以想象,当叶贞青抱着婴儿走进病房的时候,婶婶作出了何等惊讶的表情。

起初婶婶还以为叶贞青只是帮人家带一会儿孩子罢了。直到叶贞青欲言又止,说这孩子是捡来的,婶婶足足愣了好久,她不解地盯着叶贞青,像盯着个陌生人。

婶婶的反对是不容置疑的,“你是不是疯了?哪里抱的赶紧放回去!”

叶贞青不敢相信婶婶说出这样一番话,心冷了大半。她站在婶婶病床前,语气几乎是哀求了:“婶,你看这孩子这么可怜,外面天又冷,我就……”婶婶摇了摇头,稍稍缓了气。叶贞青把孩子抱到跟前说:“是个男孩,你看他这么小,估计才生下来。”

婶婶手缠着纱布没法抱他,她也没打算抱,她把脸凑到眼前,细细地看。

孩子不怕生,温暖的病房里,他既不哭又不闹,睁着黑溜溜的眼珠子看婶婶。

婶婶叹了口气说:“全世界你最好心了对不对?你也不想想,这孩子万一是个残的,你养得起吗?”叶贞青反驳道:“我看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是残的呢?”婶婶快给气晕了,这回语气愈加严厉了:“你想想看,这是个男孩子,如果身上没病,谁忍心丢在大街上?猪狗也没他这么低贱!”叶贞青咬咬牙,停了一下,满脸委屈,然后带着妥协的语气说:“婶,现在天那么冷,不能放他在路上冻着,出事了怎么办?明天我带他去检查好吗?”她郑重地作了承诺,带着满怀期待和恳切的眼神。婶婶心里明白,叶贞青心意已决,她的固执不可能经她一番劝说就轻易改变的。婶婶说:“先让他待一晚,明早去检查,如果有个遗传病什么的就送孤儿院,你还没结婚,你耗不起的。”说完这句,婶婶就沉默下去了。

对话告一段落,这孩子就哭了起来。婶婶怕孩子哭得太大声被值班护士知道,势必会责问一番,闹不好还要叶贞青带孩子离开。

“找点东西给他吃吧,我看他是饿了。”婶婶说。

叶贞青当过一阵子的助产护士,带孩子的经验却几乎为零。之前有到婴儿房照看婴儿的经历,不过毕竟那是因为“工作需要”,没有太上心,只学了些皮毛。现在这孩子一哭,她就急了,忙问婶婶怎么办。婶婶让她先找找看医院里有没有孕妇肯喂他奶,再不济就讨点奶粉应付一下,喂饱了再想其他办法。

叶贞青感激地看了婶婶一眼,就抱着孩子,急匆匆往妇产科走去了。

婶婶望着叶贞青的背影陷入沉思。她想起母亲当年抱回路鸣的情景,不由得鼻头一酸: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她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母亲深夜抱路鸣回到家,她原本迷迷糊糊就要睡了,听见房里响起了婴儿的哭声,一开始还以为是梦。谁知一睁眼,母亲模模糊糊的身影便移了过来,手里抱着一个嘤嘤啼哭的婴儿。起初她极力反对母亲抚养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家里经济拮据得很,母女俩省吃俭用还能勉强度日,要是多了一张嘴,这生活不知又要困难多少了。母亲却固执得很,铁了心将他当成亲生儿子来疼。

日子久了,她这个做女儿的也就释怀了。路鸣是个老实乖巧的孩子,一看就讨人喜欢。她也渐渐把他当成亲弟弟相待了。母亲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嘱咐她再苦再累也不能丢下弟弟。母亲去世后,她曾一度精神崩溃,几欲想把路鸣送人,但她没有孤注一掷的魄力,她舍不得,又怕没有能力养活弟弟。挣扎许久,最后关头还是退缩了,咬咬牙,决定不管多苦都要坚持下去,也算是完成母亲临终的遗愿。

没想到当初的念头一旦根植,就牢固地在她的生命里茁壮成长了。母亲去世时留下的钱少之又少,街坊邻里看她可怜,大家你一点我一点凑了钱接济她。她勉强读完初中就出来了,先是入了镇上的塑料厂做工,挣来的工资用来供路鸣上学。之后她又辗转去了深圳,遇上老虎一家人。那时路鸣还小,无奈之下,只好将路鸣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照顾。她挣来的钱,除了留下一点给自己用,余下的几乎悉数寄给了亲戚用作抚养陆鸣的生活费。她和叶绍堂结婚那年,路鸣还是个孩子,但路鸣因为这事,差点和她闹翻。后来路鸣读到高中,毕业后入了伍。姐弟俩磕磕绊绊的,总算过了这些年。

往事浮沉裹挟着沉痛的时代感,命运轮回下,这一切竟有了传奇的性质。这个过程本身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它现在就真切浮现在眼前。这个安静的夜晚,记忆在她眼前倒流了一番,把她和路鸣相依为命的过往一并带来。一切都太出人意料了,起承转合亦毫无句读可言。她忽然间就明白了:眼前的叶贞青多像那时候的她啊!为什么她可以咬紧牙关把路鸣一手带大,就不允许叶贞青收养这个孩子?

叶贞青抱着孩子去了妇产区,经过好些病房却没敢进去。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了,但这次她像一个“局外人”,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她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怀里的孩子发出呜咽,一抽一抽的,估计真的饿过头了。

她很着急,又怕被人拒之门外。很快一条长长的走廊到头了,她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病房里只有一个产妇,叶贞青和她说了来由,她看了孩子一眼,答应了。

产妇很年轻,比叶贞青大不了几岁,脸上是生育之后惯有的慵懒和憔悴。她撩起宽松的衣服,露出半个硕大圆润的乳房,孩子的小嘴巴刚接触到奶头,先是试探一下,抿着不动。也许是奶香太过诱人了,很快他就贪婪地吮吸起来,那样子像极了一头小兽。

叶贞青问她:“你的孩子呢?”产妇说:“早产,还在保温室呢,医生说母乳不能浪费了,就当‘热身’吧!”说完她满眼疼惜地看着孩子,目光又朝床头柜挪了挪,说,“这几天我都用这个东西,怕孩子出院了没奶喝,不过就便宜我老公啦,他天天喝奶都腻了。”

叶贞青一转头,果真看见柜台上摆着个奶瓶模样的塑料制品,上面带了细巧的把手,是个做工考究的人工吸乳器。

叶贞青想起,处于泌乳期的产妇必须定时分泌出乳汁,涨太久的话,就没奶喂孩子了。

喂完奶,产妇把孩子抱回给叶贞青。她问叶贞青这孩子是她的吗,叶贞青支支吾吾回答几句,又道过谢,就给孩子裹好毛毯,准备告辞了。产妇把叶贞青叫住,又从床头柜的包里抽出一套印有哆啦A梦图案的婴儿服,她让叶贞青收下,“拿去吧,别让孩子冻着。”

叶贞青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接过衣服,给她鞠躬,就抱着孩子走开了。

走廊里,一个男人迎面走来,满脸狐疑地看了看叶贞青怀里的孩子,很快便走过去了。

也是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里,婶婶把凌乱的过往好好梳理了一番,某种温情涌了上来,没有来由地,让她原本如冰的心缓缓融了。叶贞青不知道,这期间,婶婶和她建立起某种秘而不宣的关系,这关系来得不紧不慢,消解了她们先前彼此间的寡淡与隔阂。

看见叶贞青进门,婶婶忙问孩子吃了奶没有。叶贞青说,吃了。她把孩子轻轻搁在床上,抽出那套婴儿服,手脚笨拙给他穿起来。婶婶在一旁看,干着急,又觉得好笑,就告诉她换衣服要注意哪些,别弄疼孩子。叶贞青在婶婶指导下,好不容易帮孩子穿好了。孩子吃了奶,又裹上崭新的衣服,似乎很知足了。肚子撑得圆鼓鼓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叶贞青逗了他一会儿,陪他说话,他乜斜着眼睛,很快睡熟了,嘴角还留有乳汁痕迹,叶贞青用纸巾轻轻揩掉了。

婶婶说:“孩子今晚放床上睡吧,医院有躺椅租的,你去租张来。”

叶贞青出去了,婶婶就盯着他看,这孩子五官虽小,却样样标志,耳朵轮廓分明,长大就是一对鲜活的招风耳了。现在孩子吃饱了奶,很是满足的样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盯着孩子看了好久,越看越是疼惜,嘴角露出会心称意的笑来。

安置好了,叶贞青躺下来睡。

熄了灯,她说:“婶,都没怎么照顾你,挺不好意思的。”其实说照顾婶婶,但从头到尾却在照顾这个孩子,叶贞青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说这个干吗,快睡吧,你也辛苦了。明早检查,结果好坏都和我说声,完了抱回去吧,别让你叔看见。”

叶贞青真的是感激涕零了。

婶婶又吩咐:“你放心,暂时不会告诉你父母,但纸包不住火,这孩子不是你生的,事情说大就大,不管怎样起码让父母知道吧,对他们是尊重。”

叶贞青在黑暗中轻轻应了声。互道晚安后,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走廊的灯光照进来,投下模糊的光亮。

叶贞青的躺椅和床挨在一起,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在夜里更添寂静。

叶贞青侧着身子,看着孩子的轮廓,感觉像是做了一个神奇的梦。对她来说,生活中有些事情是我们想尽所有可能性都不会发生的,但这个孩子超出了她所有的预期,也让她觉得责无旁贷,她满腹心事,身体累得要散架,眼睛都睁不开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就睡了。

这一晚,叶贞青睡得极不安稳,她做起漫长而混乱的梦。梦境像拼贴的抽象画,一块叠着一块,拆散开,又重合,如此,反反复复。梦里,她又缩回到那个年幼的小女孩了:剪着短发,眼神倔犟,很少笑,整日面对一个沉闷的家。一出门就是一条尘土飞扬的路,过路的人和车吵吵闹闹。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卖“豆腐”和“糕粿”的小贩推着板车走街串巷,吆喝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水一样荡漾在巷口。不知谁家开了收音机,浓浓的潮音飘出来了。叶贞青努力听,却听不清收音机里播的是什么。邻居孩子捧着碗在吃饭,路过她家门口,忽然摔掉碗筷尖声笑起来。这笑来得突兀,很快,其他人的笑声加进来,潮水似的,哗啦啦,哗啦啦,一波又一波。笑声稀奇古怪,充满了各种揶揄讽刺,极尽恶毒之能事。

她哭了,无助地看着父母。母亲面无表情,冷得像一尊雕像,父亲则像个疯子,挥着扫帚驱赶苍蝇一样的笑声。恍惚间,一把童稚的声音尖尖刺了过来,那声音唱着一首自编的童谣:“快来快来看,母鸡不下蛋!”很明显,这是在影射叶贞青的母亲,因为她再也不能生育了。叶贞青气得眼泪直流,扯着嗓子骂人,她的骂声没有任何回应,那些笑声忽高忽低,最后变得脆弱了,像发硬的纸浆,顷刻间分崩离析,再一看,街道也崩塌了,灰尘和火光高高扬起来,被风一吹,整座小镇就崩塌了。

爆炸声由远及近,天地间弥漫着一股呛鼻的浓烟。

恍惚间,叶贞青看见一张男婴的脸扭曲变形,风筝一样被风鼓荡起来。

她声嘶力竭大叫起来:“弟弟!”

弟弟的脸模糊不清,风一吹,消逝不见了,唯有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叶贞青惊得一身冷汗,醒来时心脏狂跳不止,脸颊挂满泪。

黑暗中一股强大的恐慌和惆怅升了起来,像龙卷风,把叶贞青内心深处黑暗的隐秘翻滚、搅拌,再连根拔起。那是她无法正视的伤疤,是她长期以来讳莫如深的耻辱!她胸口堵得慌,双手捂住嘴,她在啜泣,生怕呜咽声吵醒沉睡中的婶婶和孩子。她拼命把那个念头压下去,试图用强大的意志将其捣碎,摧毁,最好再化为灰烬!她几乎哭出来了,身体酥软无力。侧过脸,黑暗中孩子小小的身影仿佛着了魔,无限放大了,又缩小。她惊呆了,那五官分明就是她过早夭折的弟弟精准无误的复制!这个晦暗的时刻,天地间充斥了惊恐、惶惑以及狂躁不安。酣睡中的这张脸向她昭示了所有秘而不宣的隐秘。那个念头冲溃堤坝,洪水猛兽般再也堵不住了:原来这二十二年来所受的委屈、不甘以及疼痛,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叶贞青痛苦极了,后悔不已,一股激荡起来的绞痛令她无法自持。她不该抱这个孩子的,真的不该。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以后的人生终究都是残缺的,她怎么能保证将孩子养活呢?那藏在心底二十二年的秘密顷刻间苏醒了,复活了,强大的欲念控制了她,把她的理性和情感剥得一干二净,她恍悟:原来潜意识里她不是真的要抱养这个孩子,她只是把他当成了弥补自己内心空缺的工具罢了,她太自私了,是个无可救药的自私鬼。

这孩子的出现本该是她创痛疗愈的印证。这些年来,早夭的弟弟留下的创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像冤魂不散。她以为,选择当助产护士见证那些鲜活小生命诞生,本就是自我忏悔的过程。殊不知,她加诸自身的诸般罪孽,竟要依靠一个弃婴来赎清!她要依靠他来赎父母的罪,赎她自己的罪,赎她的家人共谋犯下的罪!意识到这点,她仿佛被人除去了所有衣物,赤身裸体。站在忏悔的门前,她反倒没了忏悔的勇气,剩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痛苦。

这痛苦来得太迟了,迟得她恨不得将自己推上穷途末路。

忽然,一个疯狂的念头一闪而过。不,她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怎么可以呢?

叶贞青越是抗拒,那股疯狂的劲头越是鼓将起来,支撑着她,控制了她。一双无形的大手重重地拍了她一下,一个冷战,她从黑暗中摸索着起身,哆哆嗦嗦的,几乎不敢呼吸。她仿佛被什么无名力量附了身,无法控制自己,她抱起孩子,蹑手蹑脚从病房蹩出去。

走廊的日光灯惨白惨白,照在叶贞青脸上,她的眼神是空洞的,表情茫然,怀里的孩子还在熟睡,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疯狂的夜,等待他的会是怎样意想不到的结局。

叶贞青满脸泪水,她低声哭着,生怕惊醒了孩子。

叶贞青来到走廊尽头。站定了,又腾出一只手推开窗户,一股冷风随之灌进来,吹散她的头发。窗外的月光洒在她惨白的脸上,她浑身止不住抖着,即便咬着牙关,双手还是不听使唤哆嗦起来。那个念头持续不断冲击着她,好像有一把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告诉她:没事的,就这样吧,一切都会过去的。叶贞青迟疑片刻,身体哆哆嗦嗦,终于还是闭上眼睛,缓缓举起双手,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惶恐,孩子的身体变得沉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颤颤巍巍地把孩子伸到窗外,身体僵直了,探出窗外,半边悬空,力气涣散无一处集中。

风呼呼从耳边吹过,不远处的楼层灯光暗淡,霓虹灯闪闪烁烁,像鬼火,黑夜中所有的物体都静止了,天地间的一切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她,等着看这出好戏会演到哪个结局。

叶贞青害怕,她怕得要死,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股狠劲在她胸膛里翻滚着。她不敢看那孩子的脸,不敢看他熟睡时无辜的表情,她怕一看,所有的果敢和残忍就都溃散了,她暗中祈祷,命令自己平静下来:只要一秒,一秒钟就好!只要松开一只手,哪怕一根手指头,一切就解脱了!

“我不要你来救我,也不需要谁来救我,这世界他妈的就是一个疯人院!”

孩子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他像被看不见的细线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孩子哭了,哭得那么大声,哭得那么伤心,黑夜也淹没不了他小小的身影,风也刮不走他的哭声,那撕裂暗夜的啼哭,一阵又一阵,直捣叶贞青的心。那凄厉的哭声将她从幻觉里拉回现实。她痛苦极了,苛责一般的哭在她心里沸腾翻滚。那个早已逝去的亡灵又出现了,他面无表情,以审视一般的姿态凝视着发生在叶贞青身上的一切,她的疯狂举措,她为弥补内心空缺而做出的荒唐行为,这一切,都坠落在时间无底的黑洞里……

世界崩溃的那几秒,眼看孩子就要从手里脱落,叶贞青退缩了,内心的怯懦战胜了疯狂。那个亡灵的身影消散了,她如梦初醒,使出最后的力气勾住孩子,整个身体往后仰躺,双腿一软,重重跌在地板上,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突兀的哭声几乎把整层楼惊醒了,慌乱中,值班护士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叶贞青紧紧地搂着孩子——再也没有比这更难以承受的了,她搂着这个脆弱的生命,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为自己没有最终做出那个疯狂的举动喜极而泣。

她躺着,精神几近崩溃,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在脚步杂沓的走廊上回响着,听起来像是荒原上的兽类无助的呼号。

谁也不知那个不眠之夜叶贞青动了什么疯狂的念头,她以为只要把孩子“失手”丢下去,混乱喧闹的生命就会归于静止了,那折磨得她痛不欲生的所谓“宿命”就会顷刻瓦解了——如今想来,那时候的她多傻啊,傻到差一点犯下更深的罪孽。她嘲笑自己的懦弱和幼稚,因此也从不敢向任何人谈起这件事,即便最亲密的人她也守口如瓶。幸好那个疯狂之夜她没有狠下心来,一种劫后余生的欣慰占据了她此后漫长的生命。是的,就像当年坐在宿舍楼梯口与她抽烟谈心的那个女生所说的,叶贞青从来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坏不起来。

这个世界再怎么跌宕起伏,也灭不了她与生俱来的善。

风波停息了。她经历了一场噩梦,还好,噩梦结束了,她清醒了。

孩子隔天一早送去作检查了,叶贞青在走廊里等候。她心里没底,害怕检查结果一出来会成为对她的最后审判。叶贞青太惶恐了,害怕细细构想好的未来全部落空。她如坐针毡,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来回踱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漫长的等待几乎掏空了耐心。

主任医师出来了,告诉她:“孩子各方面正常,就是营养缺了点,要好好照顾才行。她这才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她抱了孩子,谢过医生,便去收费处缴纳检查费用。

孩子咿咿呀呀的,在她怀里不安分地动着。

叶贞青轻轻抚摸他的脸,逗他说:“幸亏你不聋不哑,不然还真不知要拿你怎么办。”

孩子撇撇嘴,把头往叶贞青怀里拱去。

医院里人来人往,嘈杂得很。没有谁去注意这个面容寡淡的年轻女子和她怀里的婴儿。

缴了钱,她上楼去找婶婶,顺便告诉她检查结果。

听她讲完,婶婶沉思了一会儿。她望望叶贞青,又看看孩子,好让这幅画面在印象里得到强化。她是过来人,也知道叶贞青将面对的是何等艰辛的旅程。她没反对,她的立场转到叶贞青身上了。她语重心长说:“再怎么说也是个生命,你决定了就不要后悔。你叔来了我再和他解释”叶贞青郑重地说:“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的。”婶婶又千叮万嘱,把她所能想起的照顾孩子应当注意的细节一一交代清楚。怕叶贞青记不住,她还特意强调:“买奶粉要注意啊,市面上连毒奶粉都有了,千万别买错了。”叶贞青表示记下了,婶婶不放心,又补充道,“这样吧,出院了我到香港给孩子买奶粉,内地的太不靠谱了。”

叶贞青想起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毒奶粉”事件。好多婴儿因为喝了“毒奶粉”而变成“大头婴”,甚至还闹出了人命。那阵子报纸上几乎整版整版都是相关的报道,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直到现在,这起恶性事件引发的恐慌余波未了,婶婶的担心不无道理。

叶贞青亲了孩子一口,又轻捏起孩子的小手朝婶婶摇了摇,嘴里配合着说“拜拜”。

婶婶开心地笑了,她举起缠了纱布的手同样挥了挥,动作笨拙,神情却是温和的。

叶贞青虽然没有带过孩子,个中苦涩滋味却略知一二。

孩子抱回来的那个上午,她买了尿裤、奶瓶、爽身粉以及大罐的新生儿配方奶粉,凡是能想起的统统都买了。一路神情恍惚回到小区,一手提东西,一手还抱着孩子,忙乱得很。上楼时,门房的老头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好奇地问:“你的孩子?”老头不合时宜的提问令她无从回答,她很尴尬,又懒得解释,只好随便诌了句:“是我朋友的孩子啦,她要我帮她带几天。”老头将信将疑,混浊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就沉默下去了。

叶贞青看都不看老头一眼,抱紧孩子上楼去——哪怕再看一眼,撒的谎就不攻自破了。

她也问自己,为什么要极力掩饰呢?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孩子。

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她还无法从一系列环环相扣的“意外”中转变过来,还无法习惯这孩子即将与她相依为命的事实。也许还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从心理上完成这项重要的仪式。

进了家门,她在沙发上铺上一条浴巾,又把孩子轻轻放在上面,开始给他换尿裤。昨晚人家送的那套早已湿透了,尿液渗过毛毯在上面印出一块潮湿的暗斑。她用湿毛巾给孩子擦干净身体,扑上爽身粉,又折腾好久才把尿裤穿上。换下来的衣服搁在地板上,衣服上的哆啦A梦咧开一张大嘴,朝她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来。

孩子光溜溜地躺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打着转。

叶贞青把奶瓶用滚水烫过消毒,之后就冲了奶粉。

她含着奶嘴试温度,不烫,刚好。看得出这孩子饿好久了。神奇的是这次他不哭不闹,一衔起奶嘴就呼哧呼哧吮起来了。他有一种浸透在眉目间的旺盛生命力,正是这股足以穿透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的生命力使他逃过一劫,辗转流离到了叶贞青手里,叶贞青想,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她忆起很久前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一句话:“未修佛法,先结人缘。”

这孩子大概就是她苦种善果结下的“人缘”吧。

她对孩子说话,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像耳语,但其实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说给自己听。空空的屋子里,她的声音低低的:“小宝贝,给你起什么名字好呢?人呀,都要有个名字。我查查字典,找个好名字来配你。你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爸爸,也是你妈妈,你知道吗?你要乖,要听话……”

说着说着,她心里一阵酸楚,脸上挂着笑,眼泪却不自觉流下来。

潮汕话里有句用来形容新生儿的顺口溜,说的就是这个阶段的婴儿:“不是哭就是笑,不是屎就是尿。”虽然这话听起来粗鄙了点,但句句落到了实处,真是惟妙惟肖。

叶贞青玩味着这句话,忍不住笑起来,她心想,劳动人民的智慧真伟大。

孩子吃饱了,很快就睡过去。她一边哄他,一边盯着他看,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在乎一个小生命,即便在产房里迎接了一个又一个的婴儿,然而,那些鲜活的面孔没有一个能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有这一刻,她才被女人天性里那股慈母般的情怀所激荡着,对亲近身边的实实在在的婴儿,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情。她搂着孩子,轻轻摇动身体,类似在跳着节奏缓慢的舞蹈。孩子时不时乜斜着眼睛,似睡未睡,嘴巴微微张开着,叶贞青的脸和他的脸凑得那样近,都能够看到他白皙皮肤下那细细的血管了。

门铃响起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她轻手轻脚把孩子放在沙发上,应声走去开门。

打开门,是路鸣。她不敢相信路鸣会出现在这里,便愣在原地,眼神呆呆的。

路鸣见她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便打趣说:“怎么?不欢迎我哦?”叶贞青回头匆忙瞥了沙发上的孩子一眼,还好,他没哭闹。两人隔着门缝说话。路鸣开门见山,“我是来看孩子的。”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已经对这件事了如指掌了。这回轮到叶贞青不解了,她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路鸣神秘一笑,“早上去医院,我姐都和我说了,我不放心你,所以就过来看看了。”路鸣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不给叶贞青造成不必要的担忧。他也知道,即使和叶贞青好像久违的朋友,但在涉及具体的事情时,他有理由对叶贞青留有尊重,因为不说他也明白,对叶贞青而言,抱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需要付出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更何况,她还未婚。

叶贞青迟疑了一两秒钟,说:“原来是这样,当时太乱了,就没告诉你。”

说完她开门让路鸣进来。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路鸣手里大包小包的,提了好多东西,印有家乐福logo的白色塑料袋撑得满满的,她问:“你这是……”

“都是婴儿用品,给孩子买的。”一边说着,路鸣就将东西放下,一一打开来,像展示商品一样指给叶贞青看,“早上去超市买的,就不知道合不合用。”他说着,脸上露出微笑。叶贞青看着摆在地上的一大堆东西:奶瓶、纸尿布、奶粉、湿纸巾……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塑料便盆,她很是诧异,又看到路鸣额头冒了汗珠,想必是赶路赶得急了,就抽了纸巾递给他。路鸣接过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建立起彼此之间的信任感了。

——毫无疑问,路鸣的热忱感染了叶贞青。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一个人感到感激,这感激还是她天性里的淡漠所没能排挤掉的。本来她打算守着这个孩子不让别人知道的——尽管没有这个可能性,但是如果可以,她宁愿倾尽所有努力来推迟这一局面的出现。她预料到这事会给她的生命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然而,路鸣的出现减轻了她的担忧,现在她倒也没什么好掩藏的了。路鸣不过问她抱养孩子的缘由,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成。他从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可能对他来说,叶贞青怀里的孩子,是一个预告,预告着有些变化即将在他的生命里发生,而至于这变化的内容是什么,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他只是这样来了,什么都不过问。他的耿直助长了原有的质朴,他是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与人相处,似乎天生就懂得拿捏尺寸,也正是这些,给了叶贞青躁动不安的心一丝安稳。

叶贞青安心了很多,刚才心中些许的不快和紧张,随着路鸣的到来,很快就消散了。

路鸣买的东西很多,几乎一应俱全。他没有什么经验,买的这些并不是样样都合适,不过叶贞青看得出来,他是极为用心的。叶贞青心头一热,又觉得过意不去,就从钱包抽出钱来塞到路鸣手中。路鸣当然没有接,他做了推辞的手势说:“把我当朋友的话就不要这么客气。”叶贞青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显得过于唐突了,这才把钱收回,“真让你破费了。”“哪里的话,为了孩子,应该的。”

路鸣的目光里更多的是热情和善意,叶贞青轻声说:“那你看看孩子吧,他刚睡了。”

两人蹑手蹑脚的,生怕吵醒了孩子。

路鸣看到的是孩子熟睡的样子:眼睛紧闭,嘴巴小小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在这间他第一次进来的屋子里,路鸣被这惹人怜惜的生命所深深吸引了,他像孩子一般,捂着嘴几乎大呼起来了——眉目间的欣喜自不待言。

叶贞青第一次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脸上这样童真的表情,两人对望,终于笑了。

叶贞青问:“看来你很喜欢小孩哦。”路鸣嘿嘿笑起来,“童心未泯嘛,而且这孩子和我一样,没爹没娘的。”“别这么说啦,什么没爹没娘的。”

路鸣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吐吐舌头,赶紧收声了——也确实如此,在这孩子面前最好别提“没爹没娘”四个字,尽管他还小,什么都不懂。

叶贞青望着孩子,说:“以后我就是这孩子的妈了。”

这话说得异常感慨,是孤注一掷的语气,但怎么听都溢满了悲凉的调子。

路鸣刚想说:“那谁当他爸爸?”不过话未出口,他马上察觉到这样说的话未免太唐突了,于是改了台词,“你想过没有,你爸妈知道了会怎样?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你还没结婚,又带了个孩子,不知以后你什么打算……”他的话戳中了叶贞青一直想要面对却又急于躲避的问题。她看着路鸣,眼神暗淡下来。路鸣的话激起了她内心的波澜。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想过,而是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哪怕只是朝着这个巨大的泥沼迈进一步,她都面临着随时都可能跌入谷底的危险。她当然知道了,父母得知这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甚至她也已经清楚看见父母指着她暴跳如雷的样子:指责、痛骂、冷嘲热讽……这些她都一一预想了,她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好了——大不了不回这个家。从抱养这个孩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了自己所选择的是怎样一条荆棘遍布的路,也许会落个满目疮痍,也许会落得遍体鳞伤,但又怎样呢?她天性里的软弱和慈悲,胜过于对人世万物的冷漠无情,她是在人生的拐角处,给自己选择了一道考验良知的关卡。

自此,她已经明了:如果不走完这条荆棘遍布的路,那覆于身体之上的罪便无法赎清。

叶贞青看着路鸣,然后说了句自我安慰的话:“该来的还是会来,我不会丢下他就是了。”

路鸣听了,沉默下去,他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应答。某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在空气里流转。路鸣看着呼吸均匀的孩子,又盯着眼前的叶贞青看了许久,先前的忧虑这会儿忽然消散了,好像只有叶贞青才是承接这降临在人世间的孤独灵魂之最佳人选。他终于释然了,从他认识叶贞青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想:这是一个倔犟的女孩子,她也许是平凡的,但与生俱来的执念却又如此强大,强大到足以让任何一颗麻木的心都为之动容。

叶贞青怕孩子饿着,又冲了几十毫升的奶粉喂他,孩子半睡半醒,嘴巴一接触到奶嘴,立刻吮吸起来,看得出,他好像在梦中也怕挨饿。

叶贞青喂孩子喝奶的时候,路鸣就在旁边细细地看。

“想不到你还真有一手,看你这动作熟练的。”

叶贞青自嘲道:“熟能生巧嘛,好歹我以前也是个护士来的。”

喂完孩子奶,她把孩子抱到房里,给他穿了纸尿裤,又拉出一张薄薄的毛毯盖住身子。

两人于是坐在沙发上说话,只是气氛远没有昨晚的谈话来得自然。两人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小心翼翼地,生怕对话间又触碰到什么秘而不宣的隐痛。

叶贞青和路鸣说起一些家事。事到如今,她也不再藏着掖着。作为对昨晚路鸣一番推心置腹谈话的回应,她觉得有必要选择这个时机也谈谈自己的事。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独自舔舐伤痕的人了。说到小时候目睹早夭的弟弟,她忍不住一阵欷歔,说:“我从来没想过当时的震惊会持续到现在,那种感觉很恐怖,忘都忘不了。”路鸣看着她,目光里尽是怜惜,他安慰道:“都过去了,不是吗?”叶贞青笑一下,笑得很苦涩,她摇摇头,“我会突然很害怕很无助,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强烈,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自己像个多出来的孩子,如果我和弟弟换个顺序出生,也许就完全不一样了。”

路鸣说:“你真傻,怎么可以这么想呢?你不该责怪自己的,真的。”

路鸣的安慰听起来捉襟见肘,不过叶贞青倒不在意,这段时间以来,除了和天宁,她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些,她一直以为那些掩埋在心里的秘密最好永远守口如瓶,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就会化作淤泥直至腐烂了。

路鸣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手说:“我说过要做菜给你吃的,差点忘了。”叶贞青刚想说不用了,谁知路鸣一起身就走到刚才放东西的地方,翻了一下,翻出一袋食材来。叶贞青这才意识到刚刚只顾着看婴儿用品,竟把这袋东西给忽略了。

叶贞青觉得不好意思,就推说道:“这样不好吧?”

路鸣摇摇头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哦,我都准备好了,不露一手就太对不起你啦。”

叶贞青笑笑,就当是默认了。

路鸣是雷厉风行的人,一进厨房,立马就忙活起来了。

叶贞青几次想进厨房帮忙都被他推出来了,他开玩笑说:“厨房重地,闲人勿进。”

叶贞青只好顺了他的意,向他吐吐舌头,退了出来,去房里看孩子。他睡熟了,闭着眼睛,一双眼珠子却在眼皮底下转动。叶贞青心想:这孩子长大了准是个机灵鬼。

她抱起熟睡的孩子坐在沙发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奶香,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厨房里路鸣忙活的身影。锅碗瓢盆发出的声音让屋子里有了动静。路鸣一边做饭,一边哼起小调,声音在屋子里轻轻飘荡起来,悠悠的,很好听,他的歌声里有种安抚灵魂的轻柔的力量。叶贞青听着,原本寒冷的心竟也染了一层暖煦。

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菜就上桌了。叶贞青看着这一桌菜,色香味俱全。路鸣于是介绍起这一桌菜的菜名,分别是“护国菜”“芹菜牛肉”“卤猪脚”及满满一锅香飘四溢的牛肉丸汤,都是典型的潮汕菜。路鸣满头大汗,擦了擦手说:“我上班那家酒楼是做潮州菜的,我天天跟着大师傅,就学了几样。”

叶贞青看着满满一桌菜,脸上的表情足以用“叹为观止”来形容了。

她当真没有想到,看似粗枝大叶的路鸣手竟然这样巧,实在出乎意料。

她把孩子放到房间睡,出来时,满屋子溢满了饭菜的香气。这对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叶贞青来说,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一间温馨的小屋,一桌可口的饭菜,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间屋子里第一次在有她的情况下来了第二个人,并且还是一个厨艺远在她之上的男孩子。她饿极了,抓过筷子夹起就吃,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了。一边尝,一边还不忘连连称赞路鸣的手艺,满足得像个孩子。路鸣得到称赞,很是谦虚的样子,乐呵呵说:“过奖过奖,改天做顿更好的。”叶贞青嘴里塞得满满的,声音含糊地说:“快坐下一起吃!”

路鸣于是解下围裙,擦擦手坐了下来。

那是叶贞青来到这个城市之后吃到的最香的一顿饭,几日来的担惊受怕牵连受累,都在风卷残云一般的吃相里消散开去了。路鸣看着她一脸的满足,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来。

这天过后,路鸣就来得频繁了,几乎一下班就往叶贞青这里赶,并且每次都不是空手而来——不是提着刚买的食材,就是给孩子填补的婴儿用品。

面对家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个男人,叶贞青一开始还不习惯。路鸣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他倒没有怎么在意,一如既往对叶贞青好,尽管这“好”,大半是借着照顾孩子的名义。不过叶贞青并没有想太多,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

路鸣换下满是油烟味的衣服,叶贞青就帮他洗。起初路鸣不肯,但叶贞青说服了他,“互帮互助嘛,应该的。”他于是笑笑说:“那我就不客气咯。”

——如果不知情的人看到他们这样相契相依的样子,还会以为这一定是对新婚燕尔的夫妻。他们彼此的神情,是淡然的,好像对必须依靠柴米油盐来互相扶持的生活已熟稔于心,更何况还有一个维系二人关系的孩子,这个小生命无疑是不可替代的精神支柱。在叶贞青看来,世上有一种人的好是不动声色的,不张扬不计较,一点一滴落到了实处。叶贞青对“好人”的定义很简单:真心的,不求回报。路鸣就是这样的人,他符合叶贞青对“好人”的定义。他对孩子的好,对叶贞青的好,细枝末节,无微不至,熨帖得令人动容。

在叶贞青一向的印象里,潮汕男人大多是属于“主外型”的,对于家务事,他们一贯置之不理。不过路鸣的出现打翻了惯常的观念,因为路鸣的勤恳出乎她意料,他几乎什么都做,不嫌脏也不嫌累:他会给孩子喂奶,起初动作笨拙,异常好笑。他很尴尬,叶贞青便教他,很快他就如鱼得水了,抱孩子抱上瘾,还和叶贞青抢着抱。孩子和他有缘,在他怀里安静得像只小兔子;他也会帮孩子洗澡,叶贞青在脸盆里倒了温热的水,他就帮孩子脱衣服,用毛巾沾了温热的水,一点一点细细地擦,擦脸,擦身子,擦屁股,生怕弄疼了孩子。水珠喷洒出来,溅到他脸上,叶贞青就拿出毛巾给他擦掉,一举一动,和谐得很;他甚至还会去菜市场买来新鲜的草鱼,剁得细细的,剃掉鱼刺,剁成酱,再煮熟了拌在米浆中给孩子吃。叶贞青担心孩子被鱼刺噎到,他拍拍胸脯打包票说:“放心好了,以前我娘也是这么喂我的,你看我不也长得人高马大的吗?”叶贞青一听,忍不住笑起来,不禁感叹路鸣像个职业“奶爸”。

还有一件让叶贞青都惊叹的事情是:孩子好像和路鸣心有灵犀,合得来,他一哭,只要路鸣一抱起他,他很快就停下来不哭了。路鸣爱和他玩,他躺下来把孩子搁在肚子上,轻轻摇晃着,逗孩子玩,活像一个“人肉摇篮”。这时候,叶贞青倚着门,在一旁远远看着。孩子是有灵性的,谁也不敢相信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嘴角一翘,就是一个浅浅的笑。叶贞青看得入神了,这个温馨的场景印刻在记忆中,久久挥之不去。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窗外的明亮光线照在路鸣的脸上,看孩子一闪即逝的浅笑,看这间屋子溢满了难得一见的祥和,路鸣抓起孩子的小脚丫亲了一口,他的快乐消弭在空气里,像是好闻的阳光的味道,感染了叶贞青。忽然间,叶贞青苍凉了那么久的心有了触动——她几乎要流出泪来。

如此,过了一日又一日。

有天叶贞青下楼买点东西,楼下看门的老头叫住她,疑神疑鬼问了句:“那小伙子是你男朋友啊?”叶贞青心想,这老头越来越八卦了,嘴上还是笑笑说:“不是啦,你误会了!”

但她上楼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想着老头莫名其妙的话,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这事过后,她就有了疙瘩,她就像一个走在悬崖边缘的人忽然被人喊了一句:“小心!”她这才有了警醒,与此同时,她也不得不停下来细细审视下与路鸣的这段关系。

如果路鸣只是隔三差五来一次还好,他这么天天往叶贞青这里跑,势必会让人起疑心。

路鸣的善意叶贞青是深有体会的。她一直认定,路鸣对孩子的好、对她的照顾只是出于“同情”,更是缘于他和孩子之间太过相似的经历,他们都是孤儿,路鸣深知一个孤儿幼年的孤独和缺乏的爱。叶贞青努力维持和路鸣的这段关系,小心翼翼地,使它保持在平衡状态。但阴差阳错,时间过去越久,她所担心的那些就越是显露出隐患的迹象。这迹象,渗透在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细节里。有好几次,就在叶贞青觉察到一些苗头的时候,她就告诫自己:那不过是一阵幻觉,是子虚乌有的事,叶贞青,你想都别想了。

叶贞青用自我告诫以及时不时的心理暗示来纠正暗涌一般的幻觉,然而,她越是否决,呈现在她眼前的事实就越是肯定,路鸣看她的眼神,他“不经意”说出来的话,他对孩子那异乎寻常的呵护……这一切都毫无疑问指向了一个确切的目的,叶贞青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一阵惊诧,然而,她又无法对此作出任何反应和补救措施。

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路鸣来家里,照旧陪孩子,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谈话间,叶贞青冒了一句:“路鸣,你还要上班,不用天天来的……”这话说得漫不经心,为的是不过分表露她的真实意图。路鸣也不是傻乎乎的人,叶贞青话里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路鸣想起楼下看门老头看他时的狐疑目光,很是失望,又不敢显露出来,只是怯生生问:“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了?”叶贞青摇摇头,欲言又止,“也不是,我就是……过意不去。”

路鸣沉默了好一阵,说:“贞青,我知道照顾孩子的辛苦,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自作主张了,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那我,我以后就少过来吧……”

说到这里,路鸣说不下去了,眼里掠过的尽是失望——他也在小心翼翼维护着那层一捅就破的窗户纸,他在伺机寻找着什么,更从未想到,最先打破平静局面的,会是叶贞青,而不是他,他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最先开口说出心里话的那个人,没想到被叶贞青抢先一步了。

叶贞青很是愧疚,说实在的,这些天多亏路鸣帮手,她才不至于手忙脚乱。现在路鸣这么说,她倒是心虚了,赶忙掩饰道:“路鸣,不好意思,我只是说说而已,真的。”

路鸣暗淡下去的目光,因为她这句话,很快又恢复了往常惯有的明亮。这一段稍显危险的时间,就像是疾驰于海洋里的航船即将碰上暗礁,又巧妙绕了过去,现在面对的,是更加广阔的海面了。路鸣似乎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阳光的温热铺满了双眼。

打这以后,路鸣就像得了默许,来得更勤了。两人愈发熟络,聊的话题也多了起来。叶贞青记着他的好,只是她渐渐感觉到,路鸣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他看她的眼神,少了怯懦,多了暖意,他的勤快来得过头,他的好,反而让叶贞青不知所措了。

这期间,老虎和天宁也过来看她和孩子。他们俩得知这消息并没有其他人的反应那么强烈。见到孩子,天宁人来疯一样,对着老虎撒娇说:“什么时候我们也生一个嘛!”他们两个对这孩子的疼惜,叶贞青是看在眼里了,倒是路鸣来家里帮手的事情,她讳莫如深,提都没提。她知道,老虎和路鸣之间的隔阂没那么容易消除掉。

——日子如水一样流逝。孩子在她和路鸣的照顾下一天一个样,日渐好看起来。

十一月将近尾声的时候,有天路鸣和她一起吃晚饭。

孩子喝了奶,呼呼睡着了,他们说着些不痛不痒的话,忽然,路鸣嘻嘻哈哈说:“要不我做孩子的爸爸吧?”叶贞青没在意,以为他开玩笑而已,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好呀!”谁知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路鸣灼灼的目光撞了过来,他盯着叶贞青看,眼底的温存火一样在烧。叶贞青的脸刷地红了,偏过视线不敢看他。

慌乱间她找借口上洗手间,暂时躲开这个尴尬的场面。

叶贞青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绕都绕不开。

叶贞青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心慌得不行。纷至沓来的矛盾和惶惑罩在头上。一切都糟糕透了。路鸣像个不请自来的旅客闯进她的生活,她在感情里早已千疮百孔,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千方百计逃避的偏偏又来了。路鸣不是不好,他的好是小心翼翼的,拐着弯,抹了角,谁知最终还是败露了心思。叶贞青是敏感的人,能体察长久以来发生在路鸣身上的微妙变化,这变化一点点发酵、膨胀,最终显出隐藏的本来面目——只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曾经幻想了无数次的爱情早就被残酷的现实拍得粉身碎骨了。她编了无数理由来搪塞,筑了一道密密实实的墙把自己封存于“爱情”之外。“爱情”是太过奢侈的字眼,她从不认为经过那段一败涂地的恋爱后,她这个人还有什么资格谈论爱情,她凭什么让别人去爱她?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是没资格得到爱的。

叶贞青宁愿相信,路鸣是一时糊涂了,他一定是烧坏脑子了才会这么说。

那餐饭,两人吃得心神不宁。

路鸣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抖搂出来了,扒了几口饭便搁下碗筷,站在阳台上抽起烟来。叶贞青收了碗筷,回头看见他还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他的背影融在漆黑的夜色里,异常孤单。叶贞青洗着碗筷,心里五味杂陈。

两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谁都心知肚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一个按捺着不敢惊动对方,另一个则想尽办法阻挠足以燎原的火苗。

叶贞青铁了心要孤立于感情之外,她知道,她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因为贪恋爱情的眷顾就把路鸣拉下这摊浑水。从头到尾,她就是一个背负着罪名的命运逃犯,她选择了这条路,即便废了双脚仍要跪着走完,这是必须由她独自行完的孤独路途,这趟赎罪之旅,容不得另一颗心。她若软弱下来,便会犯下更深的罪孽。

当晚送走了路鸣,叶贞青就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必须走。

十一月末尾的这个夜晚很漫长,漫长到令人担心天永远都不会亮了。

叶贞青整晚失眠。她在原本不该想起路鸣的时候想起他来了。她发现,原来一个人留下的气味是会和时间融合在一起的,路鸣的身影,路鸣的眼神,路鸣身上所有能够勾起她感官记忆的地方,全都在她刻意回避的时候纷至沓来,路鸣像一阵潮水,一阵势不可当的潮水,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迅速席卷淹没了她。她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孩子,努力将路鸣驱赶出记忆的黑暗疆界,然而,一看到孩子,所有有关路鸣的片段就全都清晰毕现了,这一回她发现,原来这个孩子身上也留有路鸣的影子了。她几乎是在两种极端的情绪中熬着漫漫长夜的,就连眼泪浸湿了双眼,也浑然不觉。叶贞青从未想过,她还会因为“爱情”而流眼泪——如果,这尚未侵占她此后余生的关系可以称之为“爱情”的话。叶贞青知道,这个夜晚过后,她要离开这里,她必须离开,必须生生隔断那原本可以和路鸣联系起来的纽带。一想到这些,她内心就禁不住一阵颤抖。她不能骗自己了,她差点要陷进去了。这一次,爱不是“在一起”的理由,爱是离开的借口,是促使她下定决心斩断所有牵连的命运指令。即便全世界的理由都被她一人占据,她也不能分一点给路鸣。她不能再那么自私了。

内心的煎熬使得这个夜晚看起来无比漫长。叶贞青翻来覆去,身边躺着一个小生命,不管这个世界如何跌宕,他还是一个未经尘世污染的生灵,靠在他身边,叶贞青的灵魂似乎也得到了净化,她感受孩子细微均匀的呼吸,动荡不安的心因此得了平静。

天还未亮她就起来了。孩子醒了,在哭。叶贞青给孩子喂过奶,便把行李收进挎包里,其余不该带的一律留下。她没有告诉叔叔,也没有告诉婶婶,望着屋子,她没有任何留恋。

人一走,屋子就更空旷了。

叶贞青抱着孩子,匆匆赶到车站,刚好买上最早一班长途汽车票。

坐在温暖的车厢里,她长长松了口气。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

孩子在她怀里,不安分地动着,她轻声细语对他说话,说了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把手机里的SIM卡取出来,用力掰弯,扔出窗外。

眼前浮现出那张年轻男人的脸,她在心里将他的眉目轮廓细细描了一遍,在她离开之前,最后一次记住他的脸,再下定决心把情丝斩断,抛掷到虚浮的时空中。她留给这座城市一个清冷的背影,只是这背影不再孤零零了,怀里的孩子和她的生命从此惺惺相惜,割也割不断了。

她望了望凄冷嘈杂的街区,目光中闪过一丝留恋,无奈这路到头了,她必须离开。

车发动了,缓缓驶出停车场,街景一排一排朝后退,她捂住脸,终于无声哭了起来。

(全书完)

9.最幸福的事,原来是悲伤的歌
欢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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