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所有日子都是云上的日子

叶贞青推开病房的门,天宁畏畏缩缩躲在她身后。

干净整洁的病房,窗帘拉了一半,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暗淡的光斑。

这间病房只有婶婶一个病人。叔叔一脸疲惫,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头发没梳好,耷拉着,显出老相来。毓秀趴在床头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除此之外,病房里还有另一张陌生的面孔,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他站着,背靠墙上,像尊肃穆的雕像,眼神暗淡,人高马大的样子。因为背着光,叶贞青看不清他的表情,凭直觉,这人一定是特别的,至少对婶婶来说,他该是非同寻常的。她无法一下子判断出这人是什么身份,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看见叶贞青进来,叔叔依旧面无表情地坐着,仿佛已经料到到她们两个会来。

叶贞青进来了,天宁紧随其后。叔叔看到天宁,脸色沉了下来。

因为她们的到来,病房里原有的平静被打破了。

婶婶不知是醒了,还是潜意识里知道她们会来“看”她,总之,这时她睁开眼睛,缓缓偏过头来。叶贞青看清了,婶婶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脸色极差,又因惊吓过度,嘴唇白得吓人。病房里光线亮堂,暴露出她脸上的暗斑和褶皱。她躺着,双手缠了厚厚的纱布,有气无力的样子,然而眼神却是极有杀伤力的——她死都不会原谅老虎。

她尚在气头上,看见叶贞青她们进来,便死死盯着,将目光刺向天宁,好像天宁活该是只替罪羊,对啊,谁让你和老虎在一起呢?

天宁不敢看她,她是以赎罪的姿态来到这里的,她眼底红红的,黑眼圈很重。

她不敢面对这一切,又不得不去面对。老虎犯下的罪过,按理来说是他们的家事,天宁和他关系再怎么亲密,也不外乎一个局外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朋友”。她既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掺进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无法掌控事态的发展。她看着满屋子的人,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因为丁未向来对天宁颇有微词,对她素来没有好印象,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害怕,她害怕丁未一旦发起脾气来,她不知怎么应对。种种感觉在她心里堵着,上下翻滚,异常难受。

她微微低着头——她是作好了准备会受一番羞辱与痛骂的。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迥异起来,溢满了不可名状的压抑。

叶贞青夹在他们中间,像个不合时宜的存在。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件事从头到尾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这责任究竟源于何处,她又说不上来。许是这段时间与老虎的接触令她更加了解这个矛盾重重的家庭,她内心深处隐藏已久的对于亲情血脉的认同被唤醒了,提醒她在这件事上她必须有所作为。

奇怪的是,她动了动嘴唇,最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咙像堵了厚厚一团棉絮。

叔叔料到她们这次来一定是要极力挽回溃败的局势,至少安抚一下一家人的情绪。老虎闯了祸,于情于理所有过错都应归到他这个父亲身上。这些年来他管教不好儿子,心里就像被捅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家里时不时爆发的矛盾,让他对婶婶心生愧疚。他与前妻离婚埋下的隐患被时间覆盖,最后竟在这里结出苦果来。说到底,都是因为他,那些痛楚和撕扯才会给儿子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罪人。种种情绪围困他,把他变成了夹缝中的老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头是儿子,一头是妻子,偏袒哪一方都于心不忍。

毓秀醒来,睁着惶恐的眼睛,不明就里看着大家;婶婶将眼神向叔叔投来,眼底的意思很明显了:她等着看他怎么处理这些棘手的事。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站起来劈头盖脸问了句:“老虎人呢?!”

这话掷地有声,口气严肃凌厉,在空旷的病房里泛起回音。

天宁被震住了,紧紧攥住叶贞青的手。她的手心冒了汗,握起来又湿又热。

空气静止了一两秒,叶贞青这才唯唯诺诺说:“叔,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一边说着,就拉了拉天宁,示意她开口说点什么,不然这场僵局真不知何时才能解除。

叔叔一听,更来气,“贞青,用不着帮他求情,这件事上谁对谁错我比你还清楚。”

叔叔的愤怒溢于言表,叶贞青一时没了言语,只是站着,表情怔怔的。

天宁鼓起很大的勇气,终于抬起头来,吐出一句:“你们原谅阿琛吧!”

丁未冷笑了一声,声音很小,却清清楚楚传进天宁耳朵里了。

丁未的右手还插着吊针,她坚难地抬起缠了厚厚纱布的左手,手掌包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但看得出她极力要作出指着天宁的动作。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把他给我找出来,不然别想我原谅他。”丁未对老虎的憎恨已然登峰造极了,丈夫在她眼前也颜面失尽。面对她的指责,他早已知道所有罪孽都由他而起。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生意场上那套运筹帷幄他了然于心,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遇上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庭纷争,竟然全失效了。妻子处在盛怒状态,看起来像头失控的母狮子,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即使当年她与老虎母亲针锋相对时都没有现在这样怒气冲冲。

叔叔度量着,连安抚她的勇气也消掉了,哪怕只是说几句圆场的话。

天宁又气又怕,丁未的话表面上是对着她说,实际上却将矛头冲着老虎。

因为他不在场,所有苛责和痛斥就全都化成利剑朝天宁狠狠劈来。天宁噙着泪,很快支撑不住,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叶贞青见天宁哭了,鼻子一酸也落起泪来。

一时间,病房里嘤嘤嗡嗡,一高一低的哭泣令人心寒。

丁未可不领情,她把这当成她们处心积虑的一出“苦情戏”。她们哭,反而激起她更多的反感,“我还没死呢,哭个屁啊!”丁未气势汹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叔叔实在见不得两个女孩子哭成这样。他走过来,好言相劝:“哭又不能解决问题,只要老虎来认错,赔个不是,事情不就过去了。”叔叔以为这么说可以暂时平缓屋里的气氛。谁知话一出口,就给丁未硬邦邦塞了回来,“好你个叶绍堂,我就知道你偏着他,我手要是废了,你们父子谁也赔不起!”此时的丁未,像极了旧社会苦大仇深的女人,是一副要与阶级敌人拼死拼活的姿态。

叶贞青和天宁被她这话惊呆了,彻底没辙了。

病房陷入更深的沉默里。

靠墙站的年轻男人终于开口了:“姐,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说话的年轻男人是丁未的弟弟,叫丁路鸣,也就是叶贞青叔叔的“小舅子”。叶贞青擦干眼泪,年轻男人的话引起她的注意,她抬眼望去,他的脸这下子清晰了:眉毛浓黑,五官粗犷,胡楂青黑青黑的,身穿一件式样有些老旧的套头衫,相貌与丁未没有丝毫相像可言,说话音量不大,却中气十足。

丁未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底尽是恳切。丁未叹了口气,目光暗淡了下去。

毓秀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家里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她小声安慰母亲:“妈妈,你不要气了。”丁未得了些许慰藉,努力挤出一个笑来。想伸出手来摸女儿的头,很快又意识到,她的手现在做不了任何动作的,即便只是最平常的一个抚摸都做不了,于是愤怒很快又转成了沮丧。

丁未低垂着头,眼角湿润了。

路鸣见双方都冷了下来,就对叶贞青和天宁说:“你们回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他的话说得恳切,也在情在理,现在情况这样糟,她们两人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天宁咬着嘴唇,看了那男人一眼,理所当然,他没有回避她的眼神,相反他脸上一直是温和的表情,一副息事宁人的姿态,对比叔叔的惶惶不安,他的表现倒有点局外人俯瞰一切的意味。不过叶贞青想,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老虎的,他的愤怒好像藏在了最深处。叶贞青望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两人对视,叶贞青的担忧撞到他眼里,暴露无遗。

天宁拉着叶贞青的手,示意她一起走。叔叔按住了叶贞青的肩膀。他的手掌宽厚有力,表情看起来很是凝重,似乎很多话堵在喉咙说不出来。叶贞青心领神会,读懂了他要传达的意思,他用欲言又止的眼神告诉叶贞青:无论如何,不能让老虎出现在这里。

叶贞青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叔叔说:“快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谁也没有料到,事情就在下一秒发生了戏剧性转折。

打开门的一刹那,所有人都惊呆了。

老虎就站在门口!看见叶贞青和天宁,他的眼神是空的,那空里藏了数不清的痛苦和忏悔。他嘴唇干裂,一副颓丧憔悴的样子,见着天宁他们,也不说话,生怕一说话,积蓄起来的勇气就消散了。天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认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她发了疯一样将他往外推,铆足了劲,一边推一边吼道:“你走啊!走啊!”

老虎决意要来负荆请罪的,怎么会说走就走呢。他扳住天宁的肩膀,挡在了门口,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他不肯走,他下了好大决心才赶来医院的,一定要给丁未赔礼道歉。

门口乱成了一锅粥,值班的护士发现了,没好气地批评他们:“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还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家!再吵就把你们赶出去,也别住院了!”

叶贞青连连向护士道歉,护士白了一眼,留下一个不屑的背影,悻悻走开了。

叶贞青好不容易推开天宁。

事到如今,只能顺了老虎的意。

叔叔见到老虎,整个脸色都僵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虎的到来无疑加重了他原先就存在的担忧,他身体晃了一晃,险些站不稳,待到站定,他忽然快步走过来,一抬手,就是一巴掌。这一打不偏不倚,甩得老虎半边脸都红了。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他和父亲面对面站着,父子二人身高相当,对峙的瞬间,叔叔眼里的怒气消了,再一看,已经溢满悲戚了。

婶婶像见了鬼,尖着嗓子说道:“好呀,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很突兀,任谁听了也起一身鸡皮疙瘩。老虎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硕大的喉结滑了一下,又一下。

老虎他本不该现身的,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撞到了所有人心坎上,活生生把大家的心撞出一个大洞来。大家看着他,面面相觑,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举动。

空气凝固了,天宁靠着叶贞青,身子软塌塌的。

丁未脸上的愤怒和鄙夷一丝未变,她等着看老虎低声下气,等着他低下倔犟的头。

沉默在持续,靠墙的男人早已暗暗握住了拳头,手臂上青筋毕露。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地,老虎“砰”的一声,跪了下来。

叔叔瘫坐在椅子上,一时失去了掌控这局面的能力——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把持对峙双方的矛盾,见到儿子给妻子跪了下来,他心里堵得难受,努力克制的情绪崩溃了。

老虎低着头,肩膀微微颤着,他咬紧嘴唇,像咬着一句缄默已久的诺言——

“妈,对不起。”

这是老虎长这么大第一次喊丁未“妈”。他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把空气颤动了,再直直撞到丁未心中,撞到父亲心中,撞到所有人心中,撞得这间空旷的病房摇摇欲坠了。

他一直以来都恨丁未,恨她抢走了父亲,恨她把母亲赶出了家门,恨她把原本属于他的幸福葬送了。他恨不得她滚出他们家,也从来不叫她。小时候不管父亲怎么软硬兼施,他就是死活不开口。他心里从来没有这个后妈的位置,她越对他好,他越反感,索性最后僵持着不尴不尬的关系。丁未的心也早就冷了,她习惯了他的冷淡他的怨恨。只是迫于无奈,他们必须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谁也没想到,老虎竟然开口喊她一声“妈”!

丁未侧靠在病床上,怔怔的,眼角的鱼尾纹似乎更深了。她没有任何反应,或者说她来不及反应,好像老虎喊的不是她,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病房里的沉默更浓重了。恐怕还是第一次,因为某些与家风攸关的丑事,众人被联结起来。这当中有恐慌,有仇恨,更有不为人知的隐忧。

大家面面相觑,都在等着看丁未如何表态。

在这件事上,她是受害者,理所当然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如果她肯放过老虎,哪怕只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那么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老虎跪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身子颤抖得更厉害。

天宁挣脱叶贞青的手,陪着他一起跪,脸上是凛然的表情。

这样的场面,任谁看了都心酸。婶婶别过头,不去看,也不敢看。

前尘往事忽地涌了上来,它们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向她发出召唤。她想起那些陈旧岁月里,她不惜一切代价夺了一个家,想起老虎这么多年来与她的针锋相对,想起这些年来为维持一个家所忍受的委屈……想着想着,她就忍不住,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毓秀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小脸哭得皱皱的。丁未伸出手臂将她搂住,母女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叔叔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路鸣握紧的拳头终于松了,他积蓄已久的怒气也随之颓靡了下去。

他某种程度上宽宥了老虎,他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下跪是何等沉重的姿态。

他蹲下来,双手搭在老虎肩膀上。

这一回,他的语气带了恳求,也带了宽恕,“起来吧,都起来吧。”

老虎跪着不动,路鸣站起身,孔武有力的双手把老虎拉了起来。叶贞青扶住老虎,路鸣又蹲下去,把天宁也给扶起来了。四个年轻人并排站着。

婶婶说不出话来,伸着一只手,又无力地放下了。

叔叔让他们离开。

天宁拉着老虎的手,伸出手擦干他脸上的泪,却全然不顾自己。

叶贞青跟在他们后面,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叔叔把她拉住了,神色凝重,说:“贞青,你先留下吧。”

叔叔帮叶贞青请了假,要她留下帮忙照顾婶婶。诊所的负责人和他是老相识,一听他这么说,爽快答应了。叔叔没有问叶贞青情不情愿照顾婶婶。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会想到这点。再怎么说叶贞青是一家人,又是护士出身,理所当然是照顾婶婶的不二人选,医院雇的护工他始终不放心。一开始,叶贞青是有点抵触的,一方面因为连日来发生的事情让她身心疲累,另一方面则是打心眼里对婶婶有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自年幼开始便根深蒂固了。只是她一想到叔叔恳切的样子,便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就当还一个人情吧,叶贞青想。

照顾婶婶其实不难。叶贞青主要的任务无非给她擦洗身子,喂她吃饭,扶她上洗手间。

婶婶是深度烫伤,手术做好之后必须留院察看。医生的建议是再多住几天院,等到炎症完全消退,新移植的皮肤完全缝合为止。对婶婶来说,住院是件烦心事,她宁愿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也不愿禁锢在医院狭窄的病床上。她的双手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运用自如,脾气自是暴躁了起来。她爱美,往常出门前一定要梳理打扮的,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没法适应突如其来的改变,心情差到极点,加上连日来情绪几度崩溃,她更沮丧了。

这些天,她头发散乱、面容暗淡,脸上的斑也赫然入目。她难以承受这样巨大的心理落差,更不愿日趋颓败的容颜在别人面前暴露无遗,而这个“别人”,无疑就是叶贞青。

第一天晚上,叶贞青给她梳了头发,她嫌这嫌那。帮她擦身子要脱衣服时,她就像给跳蚤蜇了,浑身不自在。病床边拉了一圈布帘,把守在病房里的路鸣隔开了。和叶贞青“坦诚相见”,她还是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仿佛只要她不看,叶贞青就不会看到她因为岁月逝去而长了褶皱的皮肤和微微下垂的乳房。

叶贞青没法自如地帮她擦洗,就问了句:“婶,把手抬起来好吗?”

婶婶很不自然地抬高了手臂,温热的毛巾擦过她的皮肤,有些糙,磨得皮肤痒痒的,她这才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叶贞青做起这些来细致入微,没一句怨言。半晌,婶婶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贞青啊,真是多亏了你。”“客气什么呢,叔叔不方便,毓秀又小,本来就该我来照顾你的。”

婶婶听了,眉头舒展开来,两个人于是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气氛渐渐融洽了。

路鸣是个耿直的人,从下午开始他就一直待在病房里,帮不上什么忙,又不敢走开。叶贞青帮婶婶擦身子的时候,他就来回在病房里踱步,叶贞青不好意思直接让他走,就探出身子,拐弯抹角说:“那个……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他听了,面露难色,愣在原地,脸上是局促不安的表情。

叶贞青忍不住笑起来,他被叶贞青的笑弄得莫名其妙,一下子更拘谨了。

他很尴尬,也跟着傻傻笑起来,这时的他倒是憨厚的。

婶婶说:“路鸣,你先避一会儿吧。”

他这才慢吞吞说:“好,那我到楼下抽根烟,待会儿再上来。”

叶贞青本想说不用再回来了,话还没开口,他就走出病房不见人影了。

叶贞青摇了摇头,恰好被婶婶看见了,婶婶于是故作探寻,问道:“怎么,对他有看法?”

叶贞青的那点小心思被戳穿了,赶紧掩饰道:“没,没有,只是觉得他下午有点吓人。”婶婶说:“也不能怪他,我们从小相依为命,他和我很亲,看我受欺负他没理由不气,你不用太介意。”叶贞青很好奇婶婶说的“相依为命”是什么意思,于是问道:“婶,他真是你亲弟弟?”“你觉得不像?”“倒不是,他比你小好多吧?”婶婶一听哈哈笑起来,这时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了,她告诉叶贞青:“我这个弟弟呀是养子,岂止是差几岁的问题,他比我小十五岁哪!”叶贞青将信将疑,婶婶又补充说,“没骗你,我娘死得早,他是我一手带大的。”

婶婶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看得出来,她确实疼这个弟弟。

晚些时候,家里来了电话。叶贞青拿起手机,是母亲的声音:“贞青啊,你婶没事吧?”叶贞青心里嘀咕:“你们什么时候那么好心了?”当然她没敢说出来。母亲嘘寒问暖了几句,就让叶贞青把电话拿给婶婶,叶贞青说:“你忘了她手动不了吗?”母亲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句,就建议叶贞青将手机按到婶婶耳边,这样就能听电话了。

婶婶大概好久没听见嫂子的声音了,对突如其来的关心她十分意外。也许她心里也犯嘀咕:平日都不见嫂子夫妻俩过问些什么,怎么一住院他们的嘘寒问暖就接踵而至了?

两人说了几分钟,很快没什么好聊了,叶贞青拎过手机,和母亲讲了几句,就挂了。

叔叔带着毓秀来了,手里还拎着个不锈钢的保温瓶。

婶婶看到叔叔,脸色又沉了下来,“你来干吗!”叔叔好言相劝,“你还生什么气呢?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说完叔叔就亮出保温瓶。婶婶一看就明白了,强装的脾气于是消了大半,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一家三口又和和气气说起话了。

叔叔把保温瓶里的虫草猪骨汤倒在碗里,坐在床头,先吹了吹勺子里的汤,再一口一口喂婶婶喝。动作很轻,满是深情。叶贞青发现婶婶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光,这光是极为少见的。想必两人之间的芥蒂已经消了。她看着,被这其乐融融的情景所触动。

她愣了好久,这时才发现独立于他们一家三口之外,显得多余了。

她见不惯这太过温馨的场面,就找借口说:“我下去透透气,待会儿再上来。”

叶贞青搭电梯下到一楼大厅,入夜了,大厅比白天时候冷清不少。她见大厅没地方落脚,又走了出来。外面空气好很多,也冷许多,叶贞青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秋末冬初,连这南国之城也迅速降了温。医院门口是一片空旷的草地,不远处筑了围墙,一眼望去,四周都是高高的树影。有假山,还有一口干枯了的喷泉,想必是照着园林的规格来修的。

路灯照下来,地上铺了一层暖色,看起来很悠闲的样子。大概是给病人散步透气的地方吧。叶贞青绕着水泥小道慢慢走。她又想起很多个下班的傍晚,她也是这么走着的,在偌大的城市里,她就像一尾无依无靠的鱼儿,而现在医院里,四周显得凄清寂寥。

她踱着步子,莫名其妙陷入一阵伤感中。

老虎的事将她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中断了,像一个长长的停顿。

一系列的变故密密匝匝的,铺成一张网罩住她。她又想起年幼时候那个新年,站在游戏机室里“一掷千金”的老虎,那个时候的他还只是个倔犟的小孩,谁也料不到岁月会给他带来那么多的伤痛,会让他迅速成长蜕变,终于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她只祈求今天的事情别再重演,她受不了这样剧烈的情绪起伏。

叶贞青在路边的木椅上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夜色,陷入沉思。

不远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凝神谛听,叶贞青才发现有个黑影朝她迅速地走来。

那人叼着烟,明明灭灭的亮光在夜色中非常突兀。

叶贞青吓了一跳,起身就走开,黑暗中有人喊了一声:“是我!”

叶贞青听这声音,很熟悉。等那人走近了,她才缓过神来:原来那团黑影是路鸣。

路鸣看见叶贞青,有点措手不及,一甩手就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脸上是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他说:“好巧,你也下来了。”这开场白来得不太自然,不过叶贞青见他脸上带着和善的笑,还是很客气地回了句:“嗯,上面太闷了就下来走走,叔叔来了。”“我也看到他们了。”叶贞青见他站着,于是问:“要不坐下来?”

他应声,这才大大方方坐下,和叶贞青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路鸣开口自我介绍:“你叫叶贞青是吧?我叫路鸣。”

叶贞青惊诧于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点点头,表示默认。

不过“路鸣”这名字很奇怪,听起来像曹操《短歌行》里的句子,“悠悠鹿鸣,食野之苹”。叶贞青对名字的洁癖又犯了,她问:“你这名字很特别。”

路鸣一听,哈哈笑起来,这一笑,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让刚才不尴不尬的气氛缓和不少。

路鸣正色道:“这名字来历可大了,是我娘给我取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叶贞青摇摇头,表示愿闻其详。

“我是捡来的,我娘说当时我在路边哭得很大声,大冬天的,她可怜我,就捡回家了,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叶贞青恍然大悟的样子,接过话说:“所以说‘路鸣’就是‘在路边哭’的意思?”路鸣点点头,赞她聪明。叶贞青又说:“难怪你和我阿婶差了好多岁。”路鸣听了,感慨道:“是啊,我娘去得早,还是我姐把我带大的。”叶贞青说:“嗯,刚才听婶婶说了。”“他和你说了什么?”“也没什么,只说是她把你带大的,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路鸣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句,陷入沉默。几秒钟后,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带着诚恳的语气道:“下午的事情还真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他的眉头皱起来,眼睛直直地望着叶贞青。

叶贞青安慰说:“没事,都过去了。”

路鸣说:“遇上这种事,谁也不想闹大,我夹在里面也挺难做的。”说着他就自嘲地笑起来。

叶贞青这才发现,他笑起来挺和善的。借着灯光,叶贞青于是细细打量起来。路鸣的五官轮廓倒是不赖,眉毛短粗,面相憨厚,性子该是耿直的那种,人也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坏。最重要的是他不油嘴滑舌,说话的时候目光诚恳,脸上的表情也就活泛起来。

这么看来,路鸣倒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叶贞青说:“算起来,我好像应该和毓秀一样叫你舅舅吧?”原以为这样说多少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起码还能攀点名义上的亲戚,谁知路鸣一听,眼神忽地暗了下去,他叹口气,说:“毓秀从来不喊我舅舅的。”

叶贞青非常诧异,因为毓秀在她眼里是很有教养的孩子,怎么可能连舅舅都不叫呢?

“毓秀这孩子很乖的,按道理不会不叫你的。”

路鸣摇摇头表示否定,他说:“这孩子是很乖,我也喜欢她,好几年没见,越来越生分了。”叶贞青觉得如此解释有些蹊跷,想必另有隐情。不过她还是附和着做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一下,就不出声了。“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未等叶贞青表态,路鸣就自顾自地说起来。话题一打开,他就再也刹不住了,一口气说了下去。叶贞青听着,竟也入了神。

路鸣讲得很慢,说着的是一个停留在久远年代的故事。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天上的云,忽远又忽近。

路鸣说:“如果我娘只是普普通通的相貌倒还好,无奈太惹眼,到哪里都是受苦的命。“所以说,女人生得太美也是罪过,像我姐,也是苦命人。”

叶贞青听着,竟听出几许苦楚来。

路鸣说:“我娘,哦对了,我们喊妈妈叫‘娘’,跟你们叫‘姨’是一个道理。”

“我爹以前是个教书先生,文革的时候给学生活活斗死了。我爹死的那年刚新婚,我娘肚子里还怀着我姐。那帮疯子一样的红卫兵斗得不过瘾,又把我娘拉下水,给她扣几项罪名,其中最大一项就是‘搞破鞋’,破坏社会主义风气,他们这么胡来,就是因为我娘长得太漂亮,街坊邻居造出来的谣。他们在镇中学搞批斗会,我娘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流氓反革命’几个字,还用红色墨水圈了出来,他们给我娘脖子上挂了双破鞋。为了护住我姐,她什么委屈都扛下来了,她没有寻短路,算是老天有眼了。”

路鸣说:“姐姐是一九六七年出生的,那年是旧历丁未年,所以才取了‘丁未’这个名字。我娘说姐姐是爹留下的骨肉,无论如何要把她养大,不能苦了她。”

叶贞青想起很多年前,婶婶第一次去他们家作的自我介绍:“丁未,我是丁未年生的,家里人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这句话被时光沉淀多年,现在又重新浮起来,叶贞青记起遥远的声音,不由得心酸起来。

她当真没想到,婶婶还有这么一段坎坷的家事。

“我爹过世之后,我娘我姐孤儿寡母的,又过了几年,还好文革结束后平反了,不然苦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

路鸣说:“我是我娘抱回来的。我姐告诉我,她十五岁那年,我娘在蔗糖厂上班,一天晚上,我娘抱我回家,我姐吓了一跳。一开始她很反对,让我娘把我抱回去,说家里穷,养不起。我娘怎么也不听,还是把我留下了。我从来没觉得孤儿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我娘把我当亲儿子养,小时候家里穷,她省吃俭用,想尽办法养活我们。谁知道我还不到两岁,她就生病去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她总是打个发髻,穿一身蓝色的卡其布装。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当时我还那么小,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反正在我印象里,她就是这样子的。”

路鸣又说:“我姐嫁人的时候,我和她闹翻了。当时你叔叔结过婚,还有了孩子,虽然离了,不过我不看好。当时我不过就十来岁吧。我们从没吵过架,更别提她会打我了,就因为这事,她打了我。你叔叔当时知道她还有个弟弟,死活不让她带我嫁过去。他爱面子,说这样成何体统?两人争执很久,最后把我托给一个远亲养。你婶婶就每个月按时寄生活费给我。因为这事,我对我姐有意见,对你叔叔就更别提了。我们关系差得很,毓秀不叫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早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还有什么好计较呢?”

路鸣说到这里,表情多了几丝忧伤。这忧伤若隐若现,在如水的夜晚,灯光照着他年轻的脸。叶贞青很心疼,看着他,忽然觉得,路鸣和她或许是相似的。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好像除了自己就再无别人可以相依。路鸣的故事似乎会传染,会发酵,它变化,膨胀,最后让叶贞青身上也染了一重看不见的苦涩。她扬起脸看看路鸣,恰好这时,她发现路鸣也在看她。两个人的眼神交换,某种只有他们才能心领神会的默契于其间流转。

夜凉如水。叶贞青从未想到会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男人身上看到久违的光亮,某种同病相怜的相契令她和路鸣同舟共济,成了难友。路鸣与她,不过是两个被放逐在尘世间的孤楚灵魂,重叠到一起的,是他们谓之“欠缺”的人生。然而这二十几年来,叶贞青又何尝不是一个“孤儿”?她的出生使母亲落下生育痼疾,那个死于娘胎的弟弟本应由她来替代的,但没有,死神偏偏掳去了弟弟的生命。假使可以让她重新选择,她一定会毫不犹豫顶上弟弟的位置,她宁愿她才是那生下来的死胎——如此一来,所有苦痛的根源便都扼杀于摇篮中,也就不会有纠缠不放的漫长梦魇了。她认为,这些皆是她的生加之于母亲的罪。

命运那么残酷,谁又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路鸣以一句感叹做了结尾,他说:“所以啊,人命都是注定的……”

叶贞青听了,不由得深深叹口气。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路鸣说的话击中她内心深处那些不能言说的伤。她眼底掠过一道光,旋即暗淡下去。

整个故事太过漫长曲折,她听得陷了进去,再浮上来时,夜色好像更深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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