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原谅时光

祖父只来过我家一次,那天我家入新宅。父亲请了几个朋友还有一些亲戚,办了简陋的酒席。祖父那天似乎心情不错。别人给他敬酒,他也不拒绝,就这样热热闹闹过了一天。

这一次之后,祖父再也没有过来。他去世后作为祭奠的对象到了我家。我们这里,逢年过节都要祭拜祖先,母亲在正厅里摆了一桌祭品。一张大圆桌摆于正中间,三生、水果、蜜饯、米粉、甜芋等等不一而足。中间围着一个香炉,烟雾袅袅带着淡淡的馨香飘散在客厅里。

逢年过节,祖母并没有过来帮手,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子,帮不上忙。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跟我们说:“你阿嫲去帮你大伯母了。”

我们已经厌烦了这样的抱怨,我所关注的是,如何吃到甜芋,一想到甜芋上面淋着的那层厚厚的糖衣,一股香甜就充满了我的喉咙和舌头。

祖父去世后,祖母经常坐在屋子里,一言不发。

祖父的去世让她承受不过来。只有当时间越走越远的时候,她的伤悲才会慢慢地弥散,我看到她扶着额头坐着,鬓角的白发一丝丝散开来。

掐指一算,祖母嫁入林家也有四十年的时间了。

母亲跟我说:“你阿嫲是个孤儿。”

我问母亲:“什么叫孤儿呢?”

“孤儿就是没有父母的人。”

祖母是个孤儿,她的父亲是个唱戏的小生,村里发洪水的那年,他去堵堤坝抗洪,不幸被大水冲走了,祖母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幸好亲戚收留了祖母,祖母长至十六七岁,出落得俏丽悦人。

祖母有一双奇特的手,她的左手大拇指比别人多了一指,小时候我对这只多出来的手指颇为好奇,缠着她老人家问这问那,她生气了就掐我的手,疼得我呱呱大叫。后来因为屡次的以下犯上终于也被母亲训了一顿。

祖母的手很灵巧,她会做很好吃的菜,会煲很好喝的汤,小时侯我最喜欢吃的要数一种我们称之为“青匙”的贝类动物,绿色的壳,里面放上肉碎,然后蒸熟,刚出炉的时候香气喷人,吃到嘴里更是回味无穷,嘴谗的我于是会要求祖母下次再做,每每这时,她总是咧开嘴,笑得很开心。

祖母留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这个瘦小的老人,她雷厉风行地背着我走过村里的大街小巷,在我幼小而有限的记忆中,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可以背着我走遍整个村庄,见到熟人便停下来不厌其烦地拉家常,讲的内容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而我就贴在她背后不停地摇晃着,以此抗议她冗长的叙述。

我梦里常出现的那些被一双双手操纵着的小布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古老的曲调,我不停地要祖母赶快走,祖母不耐烦地从背后用手托起我,说了声“还没开始呢!”

她要背着我去看“纸影”。纸影是潮汕地区的特有的剧种。祖母是个潮剧迷,尽管并不是真人表演,但她喜欢听咿咿呀呀的唱腔,那是躲在幕布后面的人唱的,他们操纵着小布人,吹拉弹唱,演出一幕幕喜怒悲欢。

潮汕地区老一辈的人都喜欢看潮剧。祖母最喜欢看的剧目是《柴房会》。

三山国王庙前的纸影戏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吸引人,一群穿着不同颜色戏服的小布人做着动作,唱着我永远都听不懂的曲子,声音很大,很吵。高高的戏台,两边是两个大喇叭,声音就是从这两个大怪物中传出来的,几个人人躲在幕布后面操作着手中的小布偶。于是当记忆逐渐褪色的时候,我所能记得的只是几双突兀的大手。

这是我和祖母共同度过的时光。

祖母是个快乐的老人,人们很少看到祖母阴沉着脸,她是一个开朗的老人。尽管生活的苦难在她的脸上刻写了岁月流逝的皱纹,可她眼睛里仍旧矍铄有光。

祖父去世之后,祖母的头发上别着一个镀了金色的发卡,那是一种很普通的发卡,只有我的小指头那么大,我固执地认为那是约定俗成的做法,标榜了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之间分明的界限。而现在,老人脸上弥漫了看不见的哀伤,相濡以沫的人已经不在了。我难以理解这种心情。

我不敢回头看祖母。

这一年的春节,我们照例要祭拜祖先,我只是顾着多烧一点纸钱给祖父,愿他在天之灵可以过得好一点。

在我们木棉镇,春节显得萧瑟冷清,街道上人流增多了不少,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新的春联,但除此之外,过年的气氛淡如清水。

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春节,平常得一如往日。

而好几年除夕夜团圆饭总不团圆。我问母亲:“为什么阿嫲不来吃饭呢?”

“在你大伯父那里。”

每一次我的问题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重复的次数一多,我也懒得再问了,家里的团圆饭都吃得平平淡淡,一点氛围都没有。

那一次,母亲对祖母说:“除夕来这里吃吧。”语气带着期待和妥协。

祖母停顿了几秒之后,开口道:“吃多一顿吃少一顿都一样。”

母亲有些按捺不住,她略微提高了声调:“你哪一次来过我家吃团圆饭了?”

祖母不知道母亲会如此发问,一时半会儿招架不住。那天的午饭吃得火药味十足,我们在旁看着,不敢发话。

父亲见事情不妙,拉了拉母亲,又给老人家夹了菜。

“姨,秀米不是那个意思,快吃饭吧。”

祖母看了看饭桌上的菜,叹了口气,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是祖母一贯的作风,她没有一个除夕夜在我家吃团圆饭。

后来祖母跟大伯父说了,大伯父说:“少吃一顿又怎样?”

祖母年岁大了之后,说话常无遮拦。人一到了那个年纪,心理上会返老还童,内心会变得无比脆弱。像是一块易碎的玻璃,经不起任何打击。我无意间窥见祖母斑驳的内心。我知道上面布满了岁月遗留下来的补丁,它们已经占据了祖母的季节,密密匝匝排满了她的年头,她的年尾。

逢年过节,母亲都是一个人料理。

除夕无法团圆,祖母没来我家,就像拼图上缺了一块,不能称其为完整,它浸润了岁月的忧伤和欢乐,覆盖我们赤裸的灵魂。

如此冷清的一个春节在我记忆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我回望过去,无法绕开这个巨大的伤口。

时光的脚步把我们带进了另一扇门,现在,母亲已经能够很从容地正视这段过去的岁月了,她说人都死了,计较还有什么用。这些年来,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地将我们拉扯大,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她一人独挡着生活的风沙,却总被沙吹疼了眼睛。祖父在世时,声色严厉地制止祖母帮我母亲带孩子,他说:“有本事就该自己带。”

父亲作为儿子,对于祖父的所作所为不敢有半点反抗。曾祖母去世到现在,祖母逢年过节都在帮大伯父家操办,每一年都是如此。有时祖母身体不舒服还硬撑着给帮他家料理,母亲看不过去,对祖母说:“不要累坏了自己。”

祖母却说:“我不做点事没饭吃……”

母亲说:“你怕什么呢?还有我们一家人啊,我们能养活你。到头来你累倒了,谁去伺候你?”

祖母似乎冥顽不灵,时间长了,母亲也懒得劝说她了。

这一年的清明节,我们上山祭奠那些埋葬在土里的魂灵。每一年也只有这一天,大伯父家和我家才会站在一起。彼此间的隔膜已经被时光所冲淡。两家人客套地寒暄着。

那一天,我看到大伯母嘴角露出生涩的笑容,母亲和她并排站着,坟墓边上的大榕树枝繁叶茂,有风吹过来,吹起她们鬓角的头发。

——这样一帧画面在我的印象里久久无法抹去,两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她们在经历了风霜雨雪之后,大约已经顿悟了吧?

生命的尘埃终会落定,所有的怨恨和苦难都已经化为灰土,深埋在这座青山中,滋润着一年又一年的野草。

当我数着冥纸祭奠逝去的亡灵时,时光流逝的疼痛从头顶直直地穿透骨髓,然后深入心脏。

墓碑上红绿相间的字分割的是两个世界的人,祖母说迟早有一天她的名字也会变成另一种颜色,然后她就可以停下来了。祖母说这句话的时候,冥纸烧得正旺,四月的天空已经热得叫人汗流满面了。透过耀眼的火光,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小男孩,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一辈子都难以磨灭的痕迹,他经历过曾祖母、陈姨和祖父的去世。如果幼小的心灵不能承受“死亡”这个盛大的字眼,那么我们注定要在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中独自长大。

四月的天空很蓝,太阳明晃晃地照得人脸上发烫,抬头的时候,冰凉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流出了眼角。

那些打马而过的旧时光,它们驮着我年少斑驳的心跨越生死之间的地平线,在生活与生活密不透风的罅隙间,总有一种情感叫人泪流满面。

而在这个漫长的、没有边际的过程中,我们唯一能做到的,便是——

原谅时光,记住爱。

(全书完)

15.原谅时光
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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