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众生颠倒

1

年初二那天,外祖父的屋子里挤满了莫名的悲戚,没有一点儿欢声笑语。外祖父已经许久没有喝酒了,这一次,他好似故意要借酒浇愁,一口气喝了几杯。母亲他们知道外祖父在生闷气,也没有说什么。

屋外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孩子高声嚷着,笑着。

我和姐姐坐在屋子里,一直想着要走出去。母亲可能看出我们两个已经坐不住了,便让我们出去玩。我们穿过一条小巷,走进了荔枝林里,不知道谁在粗壮的枝丫上吊了一架秋千,有几个孩子在那里荡,秋千荡得很高。阳光苍白而温润,它们穿越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下来,覆盖住我的睫毛我的身体。被风吹过来的鞭炮纸铺了一地,远远看去一片红色。

母亲童年时,也曾和我一样站在这里,抬头可见阳光。生命的年轮缓慢生长,最终圈出无法言说的四季和黑夜白昼。煤油灯点亮的漫长黑夜和黑布鞋踩出的凌乱句点,重叠在我的视线里。我仿若听到了她荡着秋千发出的笑声。一次又一次地贴近蓝天。

我对姐姐说:“我们也去玩吧。”

姐姐看着我,摇了摇头说:“还是不要吧,我怕呢。”

我看姐姐没有一点儿要去玩的意思,站了一会就跟着她回去了。大人们一直在谈论着刚才的事情,我们不敢在客厅停留,于是我小声地对姐姐说:“我们上楼吧。”

姐姐眼睛转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我们顺着楼梯慢慢往上爬,那是一段陡峭黑暗的楼梯,很窄,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好不容易才爬上二楼,那是一方逼仄低矮的阁楼,阁楼外面有个小小的阳台。

我和姐姐站在阁楼上,朝外望去,可以看见别家阳台上晾着的衣裤,它们被风吹着,似乎还散发出洗衣粉的香味,滚动在空气中的味道进入我的鼻子,蠢蠢欲动。

我拉着姐姐的手。

“姐,怎么有那么多衣服?”

“哪里?”

“没有看到吗,就在那里。”我指着远处的阳台。

姐姐说:“他们家一定很多人吧?”

“怎么会有那么多衣服呢,好奇怪。”

在外祖父家逗留的那天很短暂,我无暇顾及这个世界,不知晓它黑暗和肮脏的角落究竟掖藏着什么。

外祖父在里屋唤我和姐姐。他的声音带有南方雨季特有的湿润,我和姐姐应声从楼上下来,看到外祖父坐在沙发上面。他红着一张脸,估计是喝了很多酒。

姐姐的声音清脆动听:“外公。”

我也跟着叫了起来。不知道外祖父听到了没有,我想,大约他是听得到的。

母亲在一旁看着我们说,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外祖父对母亲说:“以后要常来。”屋子里其他的人都不怎么说话,但看到我们要走了,姨妈们还有舅舅都出来送我们。

我回过头看着这几个亲戚,他们的面容被时间打磨之后,露出更加质朴的光泽。他们站在门口,看着我和姐姐,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母亲骑上车,踩动脚踏板,拐过大榕树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从沥青棚里走了出来。她浓妆艳抹,远远就闻到了浓重的香水味,身上穿着镶有珠箔的抽纱,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走到垃圾堆边倒了垃圾。

母亲也转过头张望着,看到我也在看,便呵斥道,小孩子看什么。

我只是好奇。抬升视线,终于发现了在阁楼上看到的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沥青棚屋顶上是一个水泥阳台,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就是悬挂在阳台上的。

我对姐姐说:“姐,是那些衣服。”

姐姐也看到了。她“哦”地应了一声。

2

那个女人身后的房子,是溪桥镇上的妓院,在乡下人粗俗的语言里,我们叫它“鸡寮”。北山到溪桥镇一带兴起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鸡寮”,都是治安极差的地方,自从派出所迁移到水磨镇之后,这一带的治安管理便一日不如一日,经常发生抢劫盗窃案件,加上两个地方的人因为政府征用土地的事情而闹了矛盾,乡民争执不下动了武。从那以后,这一带几乎就成了三不管的地方。

最著名的一次武斗发生在十几年前,那次政府征用农民的地,两个地方的人为了将土地归入自家名下好多得一份收入,竟然打了起来。

斗殴的双方都带了武器:三角叉、西瓜刀、棍棒、斧头……武斗从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开始,持续了一个多钟头,起先双方只是对骂,有人看不顺眼,喊了一声“砍死他们”,片刻之后双方就打起来了,场面一片混乱。有个后生手持三角叉将北山的人捅了,叉子直捅进那人的肚子,把肠子都给绞了出来,血流了一地,那人当场就死了;还有人被斧头砍断了手,抱着血肉模糊的手臂嗷嗷叫个不停……

这些,都是舅舅和我们说起的。武斗的消息传到乡里,很多人都惶恐不安,舅舅生怕镇上会发生大暴动,收拾了东西,带了些家当,然后领着两位老人还有妻子儿子一并来了木棉镇。舅舅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时候,脸色吓得铁青,两位老人走得气喘吁吁。

父母将他们迎进家门,又安顿好他们。舅舅吃了点东西,才断断续续和我们讲了镇上发生的事情。舅舅说:“他们打起来了,捅死了人,太可怕了。”

这次武斗,后来政府派了武警下来镇压,许多人已经逃之夭夭了,武斗中死了的人被放在祠堂前面,等待家属认领。武警持着枪械,全副武装。

媒体并没有对此作报道,政府出动了更多的警力,很快压制住躁动不安的乡民,征地的事情也因此耽搁了下来。

从那以后,北山和溪桥镇结下了深仇大恨,就连孩子也受到形势的影响,不小心碰到,一看不是自己镇上的人,二话不说就打起来。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家人都不敢再回溪桥镇,这块地方经过那次武斗之后几乎乱成一团,成了个三不管的地方。

周围大大小小的妓院也是在这个时候悄然兴起的,然后慢慢扩张开来。妓院的老板大多是本地人,他们做生意赚了钱,看到皮肉生意有利可图,都趋之若鹜地开了妓院。卖淫的女孩子都是从外省来的,不是被骗就是误打误撞做了这营生,她们说的话和我们不同,乡里人听不懂那些噼里啪啦的话,她们来自风牛马不相及的方言区,只有那些学过普通话的人才能和她们交流。

三三两两的卖淫女坐在门口嗑着瓜子,说说笑笑,她们化着浓妆,眼影画得妖冶吓人。乡里人,见到这些穿着暴露的女孩子,都吓傻眼了。老人们摇头感叹世风日下,他们说现在世道沦落,鸡都比人活得滋润。

确实如此,一个三不管的地方,卖淫的营生没有受到干扰,有些人在这里一待就是两三年,有的女孩子甚至在这里和别人结婚生子的。

溪桥镇没有大型的垃圾填埋场,加上这几年外来人口大量涌入,生活垃圾越积越多,祠堂前面的池塘原本是不能堆放垃圾的,老人们说,玷污了这口池塘是要断子绝孙的,但外面的人怎么知道乡里的风俗习惯,他们照倒不误,日积月累,池塘边上都被堆满了,苍蝇滋生,嗡嗡嗡地到处飞。

人家干脆就把垃圾倒进了池塘里。

附近妓院的女人们也不例外。孩子们在池塘边上玩水,经常可以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提着一袋垃圾,还没有走到池塘,便一甩手,把一包鼓鼓的垃圾丢进池塘。

我舅舅的儿子当时还很小,有天他跑到池塘边上,挤在垃圾堆里玩,又和别人互相泼水,突然有人指着水面上漂浮的白色物体惊叫起来:“你们看啊,那是什么?”

小孩子望过去,看到水面上浮着的东西好像一个小小的气球。他可喜欢气球呢,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回家拉了一根长竹竿,又把那东西给勾了过来。

那是一个滑腻腻的橡皮制品,我舅舅的儿子把它捏在手里,乐呵呵地笑起来。周围的孩子看了,都跑过来问他:“是什么啊?”他洋洋自得地说:“是气球。”

“气球不是会飞吗?”

“会的,会的,它会飞。”

“那你飞给我们看!”

表弟明显感到难堪了,他手上的气球被水浸泡了许久,变得憔悴不堪,哪有力气飞起来。后来他拿着这个所谓的“气球”屁颠屁颠地跑回家了,他把捡到的气球举到头顶,拿给我舅舅看。表弟说:“爸,你看,我捡了一个气球。”

舅舅一看,傻眼了,这哪是气球。舅舅气得抢过儿子手里的保险套,骂了一声:“以后再乱捡东西我打死你!”

小孩子很委屈地看着地上,嘴里嘀咕着:“气球而已嘛。”

舅舅不想和儿子说他捡到的东西是什么,他觉得难以启齿,特别是对一个孩子来说,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妓院开在乡里,对乡亲们的日常生活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有人看不下去,居然半夜放了一把火,试图把这些肮脏淫秽的地方烧个干净。但过了不久,妓院就又重新开张了,皮肉生意一桩接着一桩。

过了不久,省里下达了命令,一场全面清理黄赌毒的行动轰轰烈烈地展开,推土机开进了乡里,把沥青棚都给推倒了,治安巡警大队把卖淫嫖娼的违法者都给捉了起来,那段时间,电视新闻上频频播放相关新闻。

电视镜头曝光了这些沆瀣一气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被当场捉住,女人用被子盖住了身体,男人则急急忙忙穿了短裤抱着头蹲在地上。有些女人只穿着内衣裤,拼命用头发遮住脸,害怕被镜头拍到。后来最大的犯罪团伙也集体落网了,他们不但组织卖淫活动,还倒卖海洛因和摇头丸,警察在窝藏地点查到毒品,据说,好多人都给关进监狱了。

临近的几个镇都蔓延着一股癫狂而躁动的气息。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最近发生的事情。乡里人的野蛮和粗暴在这场清剿运动中暴露无遗,电视上每天高频率地进行曝光,大快人心的同时又令人不寒而栗,整个地区的风气已经恶劣到如此地步,更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居然有本地的女孩子迫于生计而去做鸡,这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我也只是许久之后才知道,这些不明勾当背后的始作俑者。母亲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一个人,在溪桥镇上呼风唤雨,隐藏在背后,充当骄奢淫逸的帮凶。母亲亦不敢确认,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放任自己屈身于灯红酒绿之中。

得喜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消失之后,终于还是回到了我的故事之中,像是潜入了水底下,做足了深潜的工夫,只待某一日浮出水面。

3

我们一家人正围着饭桌吃晚饭。我家才买了电视不久,父亲把电视放在客厅里,每天晚上,一家人都会边吃饭边看电视。看到一则关于围剿毒贩的新闻时,母亲差一点儿叫出来。母亲指着电视上一个光头的男子说:“那个人我认得,是得喜!”

父亲搁下碗筷,凑到电视机前,我和姐姐不知道“得喜”是谁,也争着去看。电视上,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男子坐在审讯室里,低着头,下巴有一颗非常明显的黑痣。

父亲端详了一下,确认说:“没错,是他。”

我好奇,便问:“到底是谁啊?”

父亲说:“不关你事,小孩子别多嘴。”被父亲一说,我有些闷闷的,只好老老实实看新闻。新闻上报道,这名中年男子是一个大型犯罪团伙的头目,黑帮老大,底下养着几十个打手,在溪桥镇和北山一带开了几家妓院,长期从事组织卖淫嫖娼的犯罪活动。

他在交货的时候被埋伏已久的缉毒警察逮个正着。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他嘴角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母亲简直不敢相信,她年轻时见过的得喜居然会锒铛入狱,母亲知道他的暴戾,却从未料想,他竟会落入这般狼狈的境地。

母亲跟父亲说:“他居然变成这样了……”

母亲的语气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悲悯,父亲重新拾起碗筷,扒了几口饭,说:“他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

我和姐姐不知晓,父母的谈话究竟有什么来龙去脉,后来,街坊邻居都在讨论这个黑帮老大,我们小孩子虽然很多事情听得迷迷糊糊,但大略也知晓了这么一个人的生命轨迹。

得喜走上这条路,始于那个破碎的家,母亲出车祸死后,父亲来升娶了二房,不久后来升心肌梗塞死去,他把继母也给赶出了家门,把父亲的财产都纳入名下,先是做走私香烟的生意,偷税漏税捞了不少钱。,于是在北山和溪桥镇一带设了地下工厂,从烟卷制作到烟盒包装一应俱全。那阵子,很多乡里的孩子都被雇去做临时工,许多大人也在农闲时,去厂里领了烟盒包装回家糊,这生意比抽纱还挣钱,一时间男女老少都做起了这项手工活。

得喜挣了不少钱,手头有了钱之后,他就从别人手上买地,北山和溪桥镇的一大片地后来都纳入了他名下,几家大妓院也在这个时候兴建了起来。得喜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地方上的势力也急剧扩大,没有人敢惹他。

地方治安溃败的那几年,得喜更是横行霸道,触角几乎伸遍了四里八乡的各个领域。

乡里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却敢怒不敢言。他的一帮手下狐假虎威,经常打架闹事,不是今天把别人捅了,就是明天把别人的家抄了。

这一次得喜落网,许多人都暗自叫好。

镜头里的那个中年男子,日渐憔悴,满腮的胡子显得沧桑。面对记者的采访,他只是说:“做过的事情,我自己承担。”

记者问他:“你后悔吗?”

记者的话让他停顿了很久,他突然红了眼睛,戴着手铐的双手颤抖起来,他说不下去,居然在镜头面前哭了起来。

不久,得喜被送往地方法院,他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

得喜承认,是他将疯女人弄死的。是他把疯女人投入井里的。

这件事情过了二十几年才水落石出。母亲听了这则消息之后,怅然若失。她和我说起往事,向我描述疯女人的模样,说她在林檎地里看见疯女人,她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她,可是后来,她却溺死在井里了。

母亲说着说着就湿了眼睛。

“没想到是他干的……”

这些年来,得喜缺席在我母亲的记忆里,如今,又以如此突兀的方式出现。母亲说她年幼的时候,在一片荔枝林里,秀楠躲在高高的树上,得喜那时候还是一个浑身肥肉的孩子。他站在地上恐吓秀楠,要他赶快下来,不然就要拿石头砸他。母亲说,如果不是那天她冲出来吓跑了胖子,或许她此生不会得知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现在也不会因为看到他的入狱而深感震惊,但很多事情似乎冥冥中注定。母亲说:“都是命啊!”

前后强烈的对比让母亲感慨万千,这样一个令人发指的罪犯,他的年幼时期曾经和母亲擦肩而过。现在,它们以倒叙的方式闪现,和母亲走过的时光并排而行。

人生的况味变成车轮的辐辏,一圈圈转动起来,便将车辙延伸至无边的旷野。

4

得喜被关进监狱之后,母亲有一次在路上碰见莲姨,她的背佝偻起来,头上出现了白发,几缕白发被阳光一照,甚是惹眼。

莲姨如今和嫂子住在一起,她们失去了生命里共同的那个男人,命运被苦痛连接在一起,她们相依为命,在这条充满了市井气息的街上。莲姨空置出许多年的生命,终究还是被生她养她的地方所牵扯住。

母亲问她:“莲姨,最近过得怎样?”

莲姨手里提着一篮子菜,她刚买完菜回来,碰见母亲,便停下。

莲姨说:“还是老样子,在厂里帮人做饭。”

莲姨来了木棉镇,给哥哥料理了丧事之后,无处可去。许姆收留了她,后来又给她找了一份在纸箱厂做饭的工,这一做就是十几年。她从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一步步走向了衰老。

莲姨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做噩梦,梦见死去的两个丈夫都爬到自己身边,一个脸色铁青,一个光着身子,被蛇咬死的丈夫哭着,说自己在下面活得很窝囊,大鬼小鬼都看不起他,欺负他……而杀猪的丈夫却说,他是猝死的,他不甘心,他还要再回来人间,要过好日子……

莲姨和母亲说着这些,母亲听得眉头紧皱。

母亲问莲姨:“你知道得喜的事情吧?”

莲姨皱着眉头,叹着气说:“唉——他就是不知好歹。人活一辈子啊,谁不图个安宁?用不着活成这样。”

两个人沉默良久,彼此好似陷入了对往昔的追忆之中。

莲姨说:“我们不说这个了,哦,对了,你和大嫂怎样了?”

母亲说:“没有怎样,很少往来。”

莲姨握着母亲的手说:“秀米啊!一些事情也该放下了,不然活着多累啊。”

莲姨语重心长地说着,母亲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发表意见,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把话题继续了,在大路边上,她们谈论起已经被剥离了她们生命的人和事,眉目间徒增感慨。

也确实,这么多年来,闹过,吵过,不过如今母亲有了孩子,一家人的生活虽然拮据,但起码没有更多的风风雨雨烦扰。一些原先耿耿于怀的事情,也早就该放下了。

莲姨说:“我命不好,嫁了两次,被别人嘲笑也好,被赶出来也好,都只能认了。”

5

陈姨去世的那年,临水街上发生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们一家人也经过了长时间的磨合,才总算适应了这条弥漫着烟火味的街道。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几乎足不出户。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发疯了一样要找到疯子,他喊着:“我要剁死他。”父亲怒不可遏的样子非常可怕。

我和姐姐当时虽然小,但已经知道了被人戳着脊梁冷嘲热讽的感觉,冰冷的、不带一丝暖意的嘲讽。在街头巷尾,我经常被附近的孩子耻笑。

杂货铺夫妻俩知道母亲的事情,恨不得能对着大街向全镇的人宣传,他们的幸灾乐祸让我们一家人都害怕。人心隔肚皮,母亲也不知晓,一件本可以原谅的事情,为什么要死命揪着不放。我们长大之后,偶尔和母亲说起杂货铺的事情,母亲总是摇头叹气。她说:“那年真是撞邪了,什么倒霉的事情都给我们遇上了……”

我记忆里的童年,其实也大体如此,并没有多少快乐的片段,好像那时候的天空也总是充满了阴霾,灰扑扑的天与一床厚实的棉被无异。

小时候也不敢经常跑出去,就静静待在家里,把玩家里仅有的两三个玩具。

父亲始终耿耿于怀,他发誓,如果找到疯子来顺,一定要剁了他。

来顺是我们镇上出了名的疯子,他年轻时候娶过一个媳妇,乡里人都说,来顺有福气,娶了一个美若天仙的老婆,但没多久,来顺就发现,老婆和别人勾搭上了。

来顺的老婆是外省来的,当初来我们这里打工,钱被人骗光了之后走投无路,误打误撞给来顺家收留了,起初来顺父母当她是保姆,支使她干这干那,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儿子居然喜欢上了她。来顺的婚事也是曲曲折折,父母死都不肯答应,来顺怎么可以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外省妹呢?乡里人都排斥外来人,但来顺就是喜欢她,喜欢她俏丽的脸蛋,喜欢她小鸟依人的样子。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空有一副漂亮的外表,骨子里却贱得只认钱,和别人私通也是贪那人的钱。

被来顺发现之后,女人很怕,三更半夜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开了木棉镇。

来顺日思夜想他那漂亮的老婆,恼羞成怒,久而久之,居然想不开,疯了。

来顺的家人把他关起来,怕他闹事,但没多久,他又逃了出来。三番五次,整个家被他折腾得分崩离析。后来家人干脆对他不顾不管了,扔下他自生自灭,举家从木棉镇上搬走了。从此,来顺就在木棉镇上四处游荡,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一个烂苹果,几瓣别人丢掉的柑橘,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小时候是见过这个疯子的,他的头发长到肩膀,浑身散发着恶臭,一年到头从来不穿鞋,经常蹲在市场的角落里把别人丢弃的竹筐拆掉,然后自己编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木棉镇上的孩子都认识这个疯子,他们拿石头丢他,来顺不怕孩子,他总是乐呵呵地笑。他越笑,孩子们越怕他,他们丢掉手里的石头,头也不回地跑了。

乡里的女人都怕来顺,她们说,来顺想老婆想疯了,见了女人两眼都放绿光。

没想到,第一个触了霉头的人,居然是我年轻的母亲。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来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木棉镇的人都说,来顺不见了,他们再也看不到来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路上闲逛,再也听不到来顺嘴里哼哼唧唧骂人的话了,来顺再也不会突然从水利渠里冒出来,赤身裸体把洗衣服的女人吓得魂飞魄散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人们几乎已经快把来顺给忘记了的时候,乡里人突然发现了来顺的尸体。

那天正是正月初十,镇上还热闹非凡的时候,人们在公路边上发现了来顺的尸体。尸体躺在路边,身旁是疾驰而过的车辆。

那天镇上的喧嚣和来顺无关。他死后,眼睛还鼓鼓的,盯着辽阔的天空。乡里人都说,来顺是死不瞑目啊,他找老婆找了一辈子,真是死不瞑目啊!

消息传到我们家,母亲不知为什么,突然哭得难以抑制。父亲恶狠狠骂了一声:“该死!”

街坊邻居一直以来都知道,父亲对来顺怀恨在心,和一个疯子结仇,在乡里人看来,是荒唐的事情,他们都劝父亲说:“别和疯子计较,疯子不正常,他没有羞耻观念的,你就算砍死他他也不会后悔的。”

没想到,现在来顺却阴差阳错被老鼠药毒死了。

父亲的朋友说:“现在好了,我们都担心你哪天真的把来顺砍死。现在他死了倒好,你就不用亲自动手了……”

父亲被朋友这番半开玩笑的话弄得尴尬,咧开嘴笑了起来。

这一年的正月初十,热闹非凡。压在我们一家人心上的石头也终于“砰”的一声,裂得粉碎。

14.众生颠倒
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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