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之谜

有时阿喜觉得自己变身一尾鲑鱼,在时间湍流中奋力回溯。起点是现在,终点却不知在何方。他努力寻觅源头,发现越游越偏,直至疲累,被巨浪拍垮。

他时常坠入混沌中,恍惚间望见一个男人,背对着他,身形高大、壮硕,坐在沙发上抽烟,烟头火光明了又灭。阿喜想看清他的长相,转来转去,始终不见。在晦暗的房间,另一个男人面对他,身形纤瘦,握紧了拳头,不住地说话。他的声音尖细,像鸟叫,嘁嘁喳喳。抽烟的男人捻灭了烟头,站起来,瘦弱男人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恳求他。高大男人捏起茶几上的玻璃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如此阵势,似壮士签立生死状,临行诀别,悲怆而绝望。

阿喜浮了起来,飘在半空中,脸朝下,身体倒挂,目光落在高大男人的头顶上。男人走向更深的黑暗中,阿喜跟着动,却怎么也靠近不了。他们之间隔了层半透明的膜。阿喜隐约觉得喉咙被扼住了,有什么东西在腹腔中耸动,挣扎着欲跳出来。阿喜愤怒,发狂,他张大嘴巴呼喊,对方却耳聋一般。他行进的姿态僵硬,像奔赴刑场。酒精在他身上发挥了效力,他跌跌撞撞拨开门帘,门帘上珠子哗啦一声。

尔后,阿喜撞见了噩梦,噩梦是一堵高墙,眠床挨靠着墙面,布满灰尘的蚊帐挂下来,严实得像顶囚笼。阿喜凑近去,看到男人压在女人身上,女人发出咿咿呀呀的咒骂,那异乡的语言全然失效了。她咬他手臂,推他,踢他,被他牢牢按住。闹腾了几下,男人扇了她一巴掌。哭声掺着叫声,在暗夜里凄厉传来。阿喜预感到了什么,他避开那双恐惧的眼睛,惊得向后退,退到门外,门帘哗啦一声合上。他和焦急立在门外的男人撞个满怀。阿喜认出来了,是养父,他脸上的表情与吞咽了蟑螂无异。震惊炸药包一样在阿喜胸中爆炸,冲击的威力震得他五脏俱损。

等他幡然悟过来,房间重回了寂静。男人幽灵般消失了,床上躺着死鱼一般的母亲,她的眼是空的,胸脯在颤抖,盖在身上的被单,如一床裹尸布。此刻的母亲和死人没有区别。她遭受了比远嫁他乡更严苛的苦楚。她来不及思考苦楚与耻辱有什么关联,便陷入了昏厥。往后这个高大的男人又来了几次,他如行刺皇帝的异乡客。每次身体的侵犯都给阿喜养母留下伤痕。阿喜是在伤痕中诞生的。他在羞辱的胚胎中存活下来,迎来了人世间的第一道曙光,而母亲并无生为人母的喜悦,倒是瘦弱的养父,对着襁褓中的婴孩,露出了带泪的笑容。

这个场景被阿喜反复描摹,涂抹甚至篡改,核心却一直不变,所有想象性的弥补均指向一个确凿的事实:养父借他人的种,将阿喜拽到了世上。阿喜懂事以后,但凡想起自己的出身,就像当众被人剥光了衣物,露出野人般荒芜的躯体。他明白了,为何阿嫲从小就骂他野种,为何他们会带着异样的目光看他。是啊,那个生理上的父亲早已湮灭了踪影,这个江湖侠客,为了蝇头小利和所谓的道义,出卖了自己,留下一个怪胎,这个怪胎就是阿喜。现在他长大成人了,想揪住他,将他往死里打。

要痛斥、报复,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反正我就这贱命一条,阿喜想,何惧失去,何惧死亡。所以,阿喜与养父争锋相对,争吵,不断惹祸闯祸,都是变相地向那个消失的父亲发起攻讦。他被吊在楼梯扶手,被养父用皮带抽打,皮带落在大腿和背上,“啪嗒-啪嗒”,异常响亮。每经一次虐打,阿喜心底的憎恶就增长一分。后来,养父退怯了,他怕阿喜哪天就和越南女人一样跑了,他收手,不再打阿喜。他们恢复了形式上的父子关系,极少说话,除了养与被养的联结,他们形同陌路。

阿喜睡觉时,习惯将身体弯成虾米状。秋蓝由背后抱住他,胸口贴紧,感受他呼吸起伏的声音。阿喜的脊梁骨只有在卸下防备和抵抗时才会弯曲。他经常半夜惊醒,心脏噗通跳得厉害。秋蓝扭开床头灯,见到他脸色仓皇。又做噩梦了?秋蓝问。阿喜不说话,手背擦擦额头黏腻的汗,吁了口气。秋蓝说,你这样,太没有安全感了。阿喜说,我没事的,睡吧。秋蓝说,有什么话别藏在心里。阿喜说,知道了。说完,翻过身去,留给秋蓝一个厚实的背影。

阿喜和秋蓝说起这些。他的困惑在于,为何养父要劝说别人做这种事,好像母亲是块供人免费耕种的田。这是养父造下的孽啊。

阿喜问秋蓝,换做是你,会原谅他吗?秋蓝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她说,也许这些都是你的臆想,你这么多年还记挂着,不觉得所有委屈其实都来自你内心吗?

阿喜苦笑,你不懂,这种不知根底的感觉,有时叫人发疯,我问过养父,可是一触及这些,他比我还要疯。

秋蓝说,你等于揭了他伤疤。

阿喜说,难道我没有伤疤?

秋蓝捧住他的脸,亲了一口,劝慰道,要是哪天你找到了这个人,报复了也泄恨了,然后呢?能改变现状吗?

阿喜不语。这是多年来他不敢直面的问题。秋蓝的话令他重陷入巨大的惶惑,就像面对一个迷宫,他焦灼地绕来绕去,找不到正确的出口,也许出口就在心底,在附近,也许,他耗尽这辈子也找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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