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第一次从男人那里拿到钱,是以一张银行卡的方式。秋蓝拿着那张薄薄的卡片,上面有一串数字,有块抛光的金色,灯光下煞是好看。她小心收好,放进包里。过了几个月,有天他请秋蓝吃饭,末了盯着她的包说,换一个吧。

秋蓝抬起头来撒娇道:换什么呀,这不好好的吗?

男人说,让你换你就换吧。语气严肃,把她吓了一跳。

那天过后,秋蓝隐约察觉到,他们之间某些东西变了,从他的眼神和说话态度就能感觉出来。在他们暧昧的阶段(如果可以称之为“暧昧”的话),他待她体贴,最起码带着些尊重。她下班后,他开车来接,带她吃饭,看电影,逛街。那时她和同事租住在城中村,下楼是大马路,再过去是车站,距离上班的公司五个站。旧年五月,暴雨来袭,水浸到了门口,下水道也被堵住了,水积得很深,没一处地方能下脚。她着急地打电话给他,不到半小时,他开车过来了。从很远的巷口她就看到了,他挽起裤腿,淌过一片污浊的雨水朝她走来。雨还在下,握手楼挨得那么近,抬头望不见天。水没过膝盖,把裤腿打湿了,他的脸在阴暗的过道中逆着光。看到他,秋蓝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心想,能遇到这样的好男人,这辈子也就值了。

那天暴雨过后,他们完成了从朋友向的迅速过渡,中间没有任何突兀的转折。他们有了一次酣畅的床事。之后她紧紧抱住他,像抱住洪流中坚挺的石柱。她搬离了这个一下暴雨就水浸街的城中村,住进了小区,小区有电梯,门口有保安,出门走五分钟就是地铁站,秋蓝觉得满意,她终于离开那个满身恶习的室友了,她总是将卫生棉搁在垃圾桶几天不扔掉。

在得知他有老婆有孩子之后,秋蓝的嘴角依旧挂着一丝傲慢的笑。她说:你有家庭是你的事,我有你就行了。可秋蓝终究还是道行太浅,她没有意识到,作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永远不对等。在他妻儿出现的地方,她只能隐身,做不存在的人;只有其他时段,他才短暂属于她。换句话说,大部分情况下,秋蓝是在用他的钱,买来时长不均等的安全感,这样的安全感来得如此虚无,或许,爱情本来就是虚无的。秋蓝早过了相信爱情的年纪,她相信的是身体的快感。男人每次和她做完,都会感慨,为什么和你感觉这么好。他在对比,秋蓝知道,并且油然滋生优越感。秋蓝不知道,所谓的优越感和爱情一样,都是虚的。长久下去,他总会厌倦,男人是最容易厌倦的动物。到那时该怎么办?秋蓝不知道,她想的是,做完这次,就能心安理得地刷卡买那只巴宝莉了。她逛了好几趟商城,没狠下心。那只包的拉链头金属上有压印的BURBERRY字样,皮革处四边是封死的,车线均匀齐整,她仔细甄别过了,不可能是假货。

再后来,性爱成了他们之间的例行公事,秋蓝尽量让对方满意,然而,再精密的机器也有出错的可能,再娴熟的性爱也总有疲沓的时候。有天男人从她身上爬下来,点了根事后烟,沉默抽了几口,对秋蓝说:最近公司出了点事,这个月就先不给你打钱了。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秋蓝表面装得若无其事,私下还是像长了经验的猎人,嗅到了危险的迫近。

遇到阿喜之前,秋蓝跟过珠宝商、旅游局长、富二代、影视公司老总……她也理不清,为什么这些男的会饿狼一般扑上来,理不清,也许因为她身上有种独有的气息,她不靠衣着性感来吸引人,也从不用言语挑逗。二十五岁过后,她对所谓的爱情灰了心,不打算结婚,“赚”的钱砸在自己身上:出国旅游,逛街,购物,美容,练瑜伽,参加礼仪培训,加入各式各样的俱乐部,闲下来会看书,到剧院看话剧,也不管看不看得懂,总之,她将这些叫做隐性投资——这是她从一个从事金融的身上习得的。金融男比她小几岁,擅长理财,做短线投资,股市旺的时候,每个月都有好几万进账。秋蓝学不会炒股,倒学了点理财经验。两人谈了半年,见过他父母,快到谈婚论嫁时,秋蓝骤然提出分手。金融男纠缠了好久,渐渐的也就死了心。分手时,他什么也没留给秋蓝,秋蓝一点也不感到遗憾。

秋蓝劝说很久,阿喜才辞了车行的工。对他来说,干什么样的工作关系不大,能养活自己就好。秋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干这些,每天忙生忙死,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阿喜说,赚那么多钱干吗?秋蓝狠狠地刮他一眼,你以后不用讨老婆,不用养家啊?阿喜狡黠一笑,装糊涂说,我有你不就行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呀。秋蓝拍拍他的脸说,你要做小白脸?阿喜说,你看我这么黑,哪里像小白脸了?

那时秋蓝住在城中心的小区里,房子是台湾人租的,他没打算在大陆安家,这点秋蓝清楚,有人付房租,秋蓝倒也不在意。台湾人是个皮具商,在市区的皮具城租了层写字楼,城郊还投资建了厂。几年前金融危机,周边很多厂倒了,唯独他的挺了过来。秋蓝是他在一家日本居酒屋认识的。这个高瘦的台湾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四十几岁的人,穿着有品位,不爱炫耀,讲一口台湾腔的普通话,两撇浓黑的眉毛,有眼袋,左边的眼睑下有一颗小小的痣。秋蓝第一次见他,心里是有些悸动的,他的侧脸很像秋蓝看过的台湾片《艋胛》里的赵又廷。那时他和妻子闹离婚,情绪不好,在居酒屋喝了点酒,看到秋蓝,壮起胆去搭讪。

秋蓝和他在一起三年。台湾男人很体贴,会讲一点日语,喜欢日料和居酒屋。在秋蓝看来,讲日语的他和讲台语的他,几乎是两个人。他时常带秋蓝出席各种商会、酒会,有时自己忙,会把一些订单交给秋蓝跟。秋蓝心气高,也不得不佩服台湾人在生意上的老道。从原材料的加工制作,到出厂和销售,他的生意网撒得很广。台湾人不喜欢戴套,有时喝了酒,做完趴在秋蓝身上睡。三年里,秋蓝打过两次胎。医生说,身体是你自己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天秋蓝带着沉重的心情从医院走出来,看到天空露出久违的蓝色,簕杜鹃一簇簇,生气蓬勃的。她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流下了眼泪。

台湾人是她交往过的男人中最长久的,朝夕相伴,时而令她生出为人妻的错觉,觉得这样子过去下,也挺好。可是,美好的东西终归短暂。年初工商打击高仿和贴牌皮具,整个皮具城都受了牵连。生意做得太大的,不仅仓库被封,老板也被抓起来判了刑。一时间皮具城风声鹤唳。城郊的工厂停工了,工人遣散了。台湾人的厂也没躲过,管厂的人想塞红包给执法队,一看架势不对,撤了。台湾人一早闻到风声,买了机票,坐飞机回到了老家基隆。

阿喜说,三年够生养一个小孩了。秋蓝淡淡一笑,你觉得有可能吗?阿喜说,怎么不可能,他不是和老婆闹离婚吗?离了就好了,离了你嫁给他,做个台湾人,多好呀。秋蓝说,别调侃我了,他估计早跟老婆和好了,这辈子,再不来大陆了。说完,秋蓝有些伤感,眼神黯淡下来。阿喜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忘掉这一段。这间房子,到处都有那个台湾人的痕迹。阿喜说,你想让我跟你做生意?秋蓝重重地点头。阿喜说,我只有一个条件。秋蓝的眼睛恢复了神采,她坐直了身子,你说吧,什么条件?

阿喜说,把这间房退了,我们去别的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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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父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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