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

阿喜在一阵嘈杂的混乱中失去知觉。踢倒的油桶,汽油刺鼻的味道,黑暗中火光的闪动,接着火焰腾起,一晃一晃照亮了仓库,阿喜听到玻璃碎裂,那三人爬上窗台,准备往下跳。阿喜看到警察破门而入,有人鸣枪示警。阿喜蜷缩在墙角,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浓烈的烟雾像一张棉被那样倾覆过来,烟雾呛进鼻孔,呛得阿喜眼泪鼻涕流出来。他听到有人喊叫,杂沓的脚步声,皮具烧焦的气味使得整间仓库都弥漫在黑色的恐惧中。阿喜感知到手臂被人拖住,很快,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阿喜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秋蓝。秋蓝一晚上担惊受怕,妆花了,头发随意地扎起来,她看阿喜的眼神充满了焦急与怜惜。阿喜说,我拖累你了。话还未说完,秋蓝趴在他肩头,嘤嘤哭了起来。阿喜的指头粉碎性骨折,做了手术,现在包扎起来,整只手掌肿得不成样子,僵硬,动弹不得。他身体其他地方并无大碍,倒是肋骨被踢中的地方破了皮,红通通一片。吊完点滴,擦好消炎药,他们连夜被警察带去派出所录口供。

秋蓝和阿喜从未遇到这种事,进辖区派出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懵。秋蓝隐约预感到,这次绑架背后的主谋绝对不简单,果然,警察的审讯结果和秋蓝预料的不谋而合。逃跑的三人中,眯缝眼摔断了腿,皮鞋男倒是侥幸溜走了,带头的关键时刻掉链子,站在窗台不敢跳,被警察拖下来。当时的一切都太过混乱了,警察分成两组,一组找东西灭火,另一组追逐、控制绑匪,好不容易把场面稳住住,却让皮鞋男跑了。

带头的染发男告诉警察,他们三个是广西防城港人。他两年前来广州打工,待遇不好,就辞职不干了,后来他结识了另外两个老乡(皮鞋男和眯缝眼),三人商量,组支队,帮人讨讨债,收收钱,也不失为一个谋生手段。后来他们混出了点名堂,找上门的人多了,他们开的价也水涨船高。审讯的警察问他,为什么盯上阿喜和秋蓝,背后是谁指使。带头的染发男坦白说,他们是受一个台湾老板所托,台湾老板不出面,叫了别人来找他们,先拿五万块订金,事成后再付剩下的十万块。后来警察顺藤摸瓜,找到了中间人,一并实施了抓捕。秋蓝知道是台湾男人干的好事后,坐在派出所走廊的长椅上脸色煞白,她靠着阿喜,不住地哭。

秋蓝说,没想到是他,他要我。

阿喜说,他是想把生意抢回来吧,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让你得到。

秋蓝说,没那么简单的,我们炒货,侵人家权,搞不好要坐牢。

阿喜右手用纱布缠起吊挂在脖颈上,因为发炎,额头冒汗,他看住秋蓝说,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秋蓝声音低低地说,不干了不干了,我累了……

录完口供后,秋蓝和阿喜离开派出所,夜风吹得脸上有点凉,他们拦了辆出租车回到住处。

秋蓝说台湾人不会轻易罢休的,这次没有做成事,下一次还会找上门来。她了解他的性格,上千万的生意,不会眼看着白白泡汤。秋蓝还说,我太贪了,做事不考虑后果,不是我的生意不应该抢,现在报应来了。阿喜靠坐在沙发上,右手还很疼,他不停地龇牙,倒抽冷气。客厅的灯打落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知道一切都不好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卷入这桩事。大概在他第一次到秋蓝家时,危险的种子便埋下了。他和秋蓝度过的这段日子,是潜伏期,是一段不堪入目的丑闻。秋蓝的生意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阿喜深知这一点,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狼狈结束。阿喜对秋蓝说,也不是你的错,台湾人跑路,你来接手,理所当然的事,他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来,太他妈叫人心寒了。

秋蓝苦笑,人不都是这样?利字当头,他是个生意人,做生意的谁甘心钱给别人赚?

阿喜沉思良久,那你接下来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阿喜的话让秋蓝陷入沉默,她望着天花板发呆,房间里空气似乎凝注了,阿喜坐立不安,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秋蓝说,我明天给工人补发工资,剩下的货清空了,大家好聚好散吧。

阿喜听了,也不开口,就这么怔怔地看着秋蓝。

秋蓝躲开他直视的目光,你不怪我吗?

阿喜苦笑起来,不怪你,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车行干死干活的。

秋蓝打断他,要不是我,你不会摊上这些事……

说到激动处,秋蓝哭了起来。阿喜用完好的那只手抽了张纸巾递给秋蓝。秋蓝像被什么给击中了一样,忽然站起来,满房间走动,接着,她哆哆嗦嗦打开手提包,取出厚厚一捆钱,塞到阿喜手中。阿喜一阵错愕,很快把秋蓝的手推开,秋蓝不甘心,又用力将钱塞回去。

阿喜没想到,在这样的关节点,秋蓝会做出如此举动,似乎钱是一切,阿喜是为了钱才和她走到一起的。想到这点,阿喜一阵心寒。他站起身,绑着橡皮筋的那捆钱“啪嗒”掉在地上,听起来像是响亮的耳光。

秋蓝仰起头深深地吸一口气。她说,我欠你太多了,没有什么好给你,这些钱,你,你就收下吧……阿喜一听,脸都僵住了。他同时感到羞辱和愤怒在心中涌动。他抬起头瞪着秋蓝,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目光中迸出疏离与恐惧的光。秋蓝知道,她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她的话冒犯了阿喜,冒犯了他卑微的尊严。她愧疚地坐在沙发上,捂住脸,想哭哭不出来。

阿喜把憋在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倒出:你知道吗?不是所有事能靠钱来解决的,你眼里只有钱,只知道钱,早晚会被钱害死。我和你一起是赚了不少钱,比我前几年打工赚的还多,可是现在成个什么样子?是,我知道你讲情义,怕拖累我,但是你他妈塞钱给我,当我是乞丐啊?阿喜从未如此大声对秋蓝讲话,他的话直直地掷向秋蓝。秋蓝抬起头来,想要辩解,嘴巴张开,只哽咽出一句无力的话:不,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阿喜憋着一股气,弯下腰,把掉地上的那捆钱捡起来,再放回到茶几上。秋蓝看他做出这些动作,脸上的表情是陌生的,又透着害怕。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在他们之间劈开一道望不尽的深沟。

阿喜不说话,他惶然望着这间原本就不属于他的出租屋,走回自己房间,用完左手将东西一股脑塞进行李包。他的东西不多,三两下就装好了,像他来时那样。行李袋拉链拉上,划出刺耳的滋拉声。阿喜提起行李袋走到门口,蹲下来穿鞋。他只有左手能动,连鞋带也绑不了。秋蓝走过来想帮他,他低低吼了句,走开。秋蓝怔住,抱着手臂僵直地站着,嘴唇在颤抖。阿喜胸口起伏得厉害,仿若有千斤重物压在头顶。他知道,这一句话意味着什么。房间静如深渊,他听见秋蓝在啜泣,那声音传来,如刀片刮过;片刻后,他胡乱把脚塞进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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