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这一场笼斗结果跟我事先预计的截然相反，根本没机会等到裁判对着我喊“one、two、three……ten！”

唉，我一再强调做人要低调，可人们非要给我掌声和尖叫，无奈啊。

在烟雾、冷焰火、欢呼和掌声中退回通道之后，迎接我的是黑人昆塔：“唐要见你。”

我点点头，继续往更衣室走：“等会，我先换衣服。”

然而昆塔却伸手捉住了我的胳膊，阻止我离开，重重地咬着字命令：“唐要见你，现在！”他说得一口生硬的中国话，如同从牙缝中恶狠狠地挤出来的。这位昆塔少校，无论长相还是身材，都很像《黑夜传说》里最早登场那个威猛黑男，变身狼人时上衣全都爆裂了，裤子还完好无损。可以想见，在拍摄现场，导演一定大力呼吁男狼人们保住自己的裤子，因为一个内裤涨爆的五秒短镜头就能改变电影的分级——这也是我分析影片中没有女狼人的原因。分不好，瞎分。

刘易斯从阴影里闪出，跛着脚走到我身前，一把将我的衣服扔在我怀里：“换吧。”从他漠然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用头皮屑思考，也知道我不是他俩的对手，我只好略微检查了一下衣物当中的贵重物品，发现我的手机和杨心靖的软糖都还在，于是放下了心，在两人炯炯有神的监视下，悲愤而仓促地套上衣裤，然后被一前一后押着走到了唐老板的办公室。

唐老板仍坐在那张硕大的办公桌后，望着我推门走入，满脸的欣赏和喜悦。我环视四周，杨心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一步一步走近，俯身双手撑在桌边：“心靖呢？我是说那个孩子！”

“斯嘉丽小姐，请坐。”唐老板礼貌地伸一伸手，示意我坐在沙发上跟他聊聊，“你今天表现得很出色，半个多世纪我都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优秀的女人，从骨子里散发着优雅和冷酷，又有几分野性的风尘味，身手更是矫健得惊人，我想你即使参加男子比赛也不落下风。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把你打造成像史黛希那样的摔角明星，让全世界的有钱人都挥舞着支票匍匐在你脚下，争相做你的奴隶——”

话语一顿，他仿佛想起了起什么事情，拉开手边的抽屉，取出一叠青灰色的美金，微微欠身从桌上推给我。

真他妈是美元啊！我低头盯着那撂钱，心花怒放，全身上下的伤痛都立刻消失了。

紧接着，他又推给我一张印有“青狼国际商务会所”字样的酒店房卡：“房间里有全套的服装和工具，完成调教之后还有三千美金。请你掌握好尺度，在不损坏女王气场的前提下，尽量对史密斯先生温柔一些，他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之一，我不希望明天在报纸的认尸栏看见他被虐待至死的照片……”

我犯了糊涂，禁不住拧起眉头：“听不懂你说什么，看来唐老板的文化水平还需要提高。”

唐老板哈哈一笑，并不急于解释，而是先从沙发中站起来，转身走到了墙角的红酒架前，倒了两杯红酒，徐步踱到我的面前，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以后，我们合作的机会还有很多，斯嘉丽。你的身价很快会涨到一万美金，甚至十万，超越我这里最火辣的摔角宝贝。”唐老板轻轻摇晃着左手中的杯子，红酒与铁青的肤色相衬，越发显得萎缩的手像鸡爪，极为诡异。他将右手的酒杯又朝我举近了一点，示意我赶快接过去，冰凉的高脚杯几乎快贴到我的鼻尖，充满鼓励和期许的眼光投注在我脸上：“你会成为本世纪最富有的东方女郎，流行杂志的封面人物，全世界男人的性幻想对象，好莱坞最性感的女星将出演你的传记……斯嘉丽小姐，即使到了2012年，拯救地球的外星人也会把你奉为偶像！”

“老头，你是搞传销出身的吧？”我抱着胳膊斜乜他一眼，不接杯子，“能喝点红酒你拽什么？有本事咱们喝农药。”

唐老板略微有点尴尬，随手把两只酒杯放在桌角边，衣袖滑落下来，掩住枯枝般的手腕。他很快笑着打破了僵局：“不爱钱又不缺爱的女人，实在罕见。但是你这样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不觉得辜负了上帝赐给你这项天赋的美意吗？”

“别抖机灵，我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对贞操换真钞没兴趣。”我挑起眉尖直视他，“你大概不知道，有些人生硬度是名利碾不碎的。”

刘易斯在我身旁低哼了一声，我分辨不清他的脸色，只看出他眼神之中似乎有一丝恚怒，假如我妄图出手制住唐老板来脱身的话，铁定会被他和昆塔齐心协力撕成二等分。想到昆塔，我扭过头去，看了看像座铁塔一般守在唐老板身后的黑人少校，他正耐心地盯看我们，好像听不太懂过于复杂流利的中文。

唐老板哈哈大笑：“果然是个硬点子，像你这样的女人才会让客人有更强烈的快感。”

“想要强烈的快感，可以试试用生殖器剁洋葱……”我忍不住低声咕哝，然后牵动嘴角，扯出一抹讥笑：“唐老板，桌上的钱我可以一分不收，误闯贵宝地本就是我犯错在先，刚才的比赛就当我真心向您赔罪，请把孩子还给我。”

以上这一番话，我自觉已经表达出了足够诚意，可唐老板的表情依然是不置可否。我担心他仍然不肯放我走，咬了咬牙，索性今日对他坦诚到底：“唐老板，咱们明人不必说暗话，我知道你既有身份又有背景，否则不可能拥有规模这么大的地下拳场，所以，我相信你肯定有不少办法逼良为娼。但我的出身实在算不上良家，一直都不怎么清白，最近在边境得罪了一位军火教父，正在被职业杀手追杀，这就是我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原因……”

我拉下靴子至踝部，暴露出贴满整个小腿的创可贴；又解开右手血迹斑斑的拳击缠手带，把伤口亮给他看。

唐老板双眼一眯，神色中带有琢磨的意味，重新开始打量我。

“在五百多公里之外，我也有见不得光的身份，在一个黑帮组织排第七。”我俯身拉好靴子，再慢慢缠好手带，掩住手掌中央血肉模糊的伤口，“即使没被追杀，我也一样会婉拒您的好意。这样的比赛就算打赢了也不是强者，对不起，我不是演员。”

交代完毕，我一脸无赖相看着他，等他作出决定。

唐老板沉吟着踱了几步，再站回我眼前时，已是一脸遗憾的表情：“真可惜，你本可以是登上《花花公子》封面的大明星……”

我心中刚刚一喜，然而他却话锋一转：“这样吧，下周我给你安排一场比赛，打完之后我保证不再骚扰你和那孩子。”他笑着拿起桌上那一撂美金，硬塞进我手里，“这是你应得的，拿去！斯嘉丽小姐，既然你对我坦诚相待，那我也不能倚老欺人，只是，要拒绝史密斯先生这样的贵宾，必须得有合适的理由才行，如果你答应下周的比赛，我就可以推说你正在忙于备战，你也就能立刻离开。”

这个老狐狸，雁过都要拔毛，人过都要拔鸟！我禁不住邪恶地猜想：这世上每一个太监，都是不慎从老唐身边擦肩而过的写手。

我攥着三千美金，隐忍地怒了半天才迸出半首四言绝句：“没有三万，老子不干！”

唐老板慈祥地笑了：“我给你五万。”

靠！他的话字字到肉，句句穿心。我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依稀听闻刘易斯在旁边低斥了一句：“呆瓜！”可能是觉得我这副被金钱震惊的赤裸裸的嘴脸太没出息。看这副淡定的样子就知道他没遭过什么罪，换丫过几天时刻准备把婚戒卖钱的日子试试——当然，婚是假的，然而戒是真的嘛，想当初为了省住宿费，我还上山当过女居士呢！

“你……你说的不是越南盾吧？”我有点小结巴。

“当然是美元！”唐老板对自己的开价所造成的震撼很满意，欣然大笑，“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明天之前告诉我决定。”然后他绕到桌后，重新坐下去，仿佛对我的答案已成竹在胸，主动吩咐昆塔：“少校，请问问保安，孩子在游乐场玩够了没有。”

我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去哪了？”

“游乐场。”唐老板微笑，“想要哄小孩，那是最合适之处，难道不是吗？”

我的脸色肯定变了：“快叫他们回来！”

精明如唐老板，一看我的神色便悟出了缘由和严重性，立即吩咐昆塔：“少校，叫他们马上回来！”

“我去接他们！”我把钱狠狠揣进兜里，一转身拔腿就走。这姓唐的智商简直濒临灭绝，还装17字俳句之神呢——“想要哄小孩，那是最合适之处，难道不是吗？”——想要找个地方开酱油铺的话，他的大脑也是最合适的地方！你来评评理，他是不是成心捣乱？我们刚从那儿被一枝麻醉枪追杀过来……

我三步并作两步从铁梯跳下大厅，正准备左转去电梯间，刘易斯却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闪电般拽住我的衣袖，像拎个购物袋似的把我拉向右边的走道。

在跟他拉拉扯扯的过程中，我和一个短发齐耳的白种女子打了个照面，她身高与我相仿，标准的欧式五官堪称冶艳，虽然脸上布满细碎的小雀斑，连性感的嘴唇上都是，却并不显得突兀，只增添了她脸庞的生动和青春叛逆感。

雀斑群在这张脸上呈现出惊人的美艳，能让所有被称为“麻子脸九饼”的女孩找到自信。

可惜美则美矣，她却紧紧绷着脸，而且从旁瞥了我一眼，神情怨毒。我以为她是拳场的客人或摔角女郎，天生就是寡妇脸内斜眼，并没有留意，还在全神贯注跟刘易斯对掐。

“别闹了，我带你去找他们！”刘易斯咬牙切齿，深褐色大胡子随着唇上肌肉一颤一颤。

靠，学雷锋你早说啊！一脸凶相跟个鬼差似的，我还以为你是来索魂的呢！

他带着我来到另一个安全出口，踏着楼梯蜿蜒而上，就像电梯门前一样，楼梯上下皆有几位手持托盘的兔女郎和比基尼美女来回穿俊，黑白棕黄肤色不一，身姿却同样绰约，不时向经过的客人们推销酒水。楼梯顶部的平台连接一条嵌满水晶灯的半圆形通道，通道末端是一道密封的磁卡门，有位强壮的保安双手背立在旁守着，刘易斯向他抬了抬下颏，那保安立刻行了个礼，双手掏出卡为我们打开门。

门外同样守着高大的保安，而我吓了一跳，这儿居然是一座豪华酒店的侧厅。

沙发上坐着一些正在聊天的客人，对于我和刘易斯的突然出现，他们丝毫没有感到吃惊，只淡淡一瞟就继续自己的话题，显然见得多了，也都清楚那扇门之后是一处什么所在。

刘易斯指了指玻璃落地窗的外面：“那个小孩很快就过来。”

我随他手指看去，酒店外是一条风雨走廊，通向马路，马路对面就是游乐园侧门的广场，广场上游人如织，根本看不清哪一个孩子才是杨心靖。

“我们过去吧！”我下意识握住他的手，他掌心粗砺得像磨刀石，指节宽大。

刘易斯胡须下的嘴巴微张，定定地看了我片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终于还是把话咽回肚中，默默地跟着我往门口走去。

身后那扇门边，保安敬业地道了一声“您好”，显然又有人从门内出来。

我好奇地回头打望一眼，发现是刚才有过一面之缘的雀斑美女，她步伐很快，低着头收回了手中的会员卡，抬头时没有看任何人，内斜眼突然痊愈了似的目不斜视，匆匆超过我们，笔直地走出酒店门外，停在街角的马路旁边张望等待，可能是准备叫车。

要过马路，必须走她身边的斑马线。

就在我焦急地注目远处，走近她身旁时，刘易斯突然暴发出一声断喝，随即我腰上猛紧，被他一条手臂牢牢抱住，生生拖后半尺。惊惧之下，我只看见雪亮的锋刃光芒在眼前一闪而过，颈上的皮肤被刀风的寒气渗入，凸出细盐般的鸡皮疙瘩。

雀斑女看我的眼神依旧怨毒，她手中握的，是一柄精美的日式短刀。

游客不可能随身带一把凶器遛弯，摔角女郎也不可能，这毕竟是一把近战肉搏利器，开了血槽的无护手花纹钢短刀，不是修眉刀。我脑筋转得嘎嘎响，紧急回想自己几时惹上了这位女杀手。

虽然我不慎发现了她一脸雀斑这事，可我谁也没告诉啊。

眼看快要触上刀口的喉咙，意外被刘易斯拖走，雀斑女熟练地骂了句“fuck”，手腕一翻，刀锋撕裂空气夹着尖啸似的风声，连剖带割地斩向刘易斯胯下，出手之时歹意十足，就像刘易斯刚刨过她家祖坟似的。我跟她比起来，简直自幼性情温柔，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

刘易斯将我推向一旁，沉腰旋步闪开，腾空侧踢进攻。他的左腿擦过我耳畔时激起发丝飞扬，甚至听得到骨节在肌筋虬结时轻微作响，这一记侧踢的强大爆发力，就像是亲眼目睹一道蛇状闪电炸响在面前，其恐怖的视觉冲击力，必须用听觉来辅佐形容。

能在一瞬间就将全身力度集中到九成以上，在擂台之上必定是最可怕的对手。

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破绽，也许就是那条跛脚，使出腿的速度与力度不能成正比，对身法足够好的人构不成威胁。

我刚瞧出漏洞，就听见雀斑美女疾叱一声，柔韧的上半身向右倾转，卸开了刚猛的踢击，同时伸手，那道亮光再次从她掌中溜出，刀锋颤动着带出碜人的呜呜风声，薄薄的刀刃与空气磨擦，形成了奇异的声源。

刀锋几乎贴着刘易斯的小腹上撩，削下了他的整片衬衫前襟，幸好没有刺穿肚肠。

一大片衣袂飘飘扬扬落地，刘易斯左肋的狼头刺青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忌惮刘易斯的近身重击，雀斑女并不敢过分靠近缠斗，一记击杀没有奏效，即退步拉开安全距离，短刀也像条蛇一样缩回她袖里，不至当街持刀那么嚣张。

刘易斯趁此空隙用力将我推得更远一点，低声咆哮：“去找那孩子！”然后他索性伸手扯开了已经破碎的上衣，重重地丢在地上，光着膀子抖了抖肩背肌肉作为短暂热身，慢慢握紧双拳，阴鸷的双眼紧紧盯住刀术诡谲的雀斑女。

可恶啊，他撕衣服的动作太狂野太帅了！而且是我唯一不敢模仿的耍酷行为。

虽然不敢撕衣服，但是我敢抓栏杆、撕床单，估计刘易斯也不敢模仿。

半裸的他有短短一片胸毛，实在难看。不过，幸好他的肤色属于比较深的白，又有先前的撕衣服动作加分，不算扎眼。

我确实很想冲过马路去找心靖，可心里又放不下这边的战局，雀斑女毕竟有锋利的武器在手，占了很大便宜，中国功夫界民谚有云“练拳练到死，不如一颗大石子”，而我在四周巡睃了一圈，只有两百米外的绿皮垃圾筒能用，还得考虑里面有没有使用过的口香糖、套套、情书之类的恶心事物，一时间不免迟疑，目光在她和刘易斯之间来回游移。

雀斑女的目光也在闪烁，她大概没想到这个黑拳手会执意护着我，其实我也没想到。

“陈七，闪！”

这一句高声提醒从马路对面传来，听来耳熟，我来不及思考就抱着头俯身窜出，只听“夺”地一声微响，脚后跟刚离开的地面钉了一支麻醉枪弹。

我惊魂甫定，抬头望去，游乐园广场有人被击倒在地，出拳那人撇下他，向我大步迈来。

这人矫捷地在马路中央避让过了好几辆车，直奔我而来，穿着深棕色皮衣的身影很有些熟悉，我本以为是杨延锋赶来了，直到他靠近我时，才发现原来是换了套衣服的小魔。

他怀里蜷着个小女孩，轻柔的娇小身躯全然被宽大的外套遮住，只露出一张懵然的俏脸，赫然便是杨心靖。

“闪得漂亮！”小魔笑嘻嘻地夸奖，接着放下杨心靖，“这孩子送给你玩。”

我伸手抚摸着心靖的小脑袋，不禁为他别出心裁的浪漫而深深折服。不服不行啊，长这么大都没听说谁拿一个小活人送给女生当礼物的！

每毫升八千万待激活生命的礼物，我倒是亲眼见过。

杨心靖又抱住我的腿，我弯腰时发现她衣服有血，心头一惊，摸向血污处查看伤口。

“放心吧，受伤的不是小萝莉，是怪叔叔。”小魔脸色苍白，唇边噙着一个艰涩的苦笑，将捂在胸前的手翻开，让我看了一眼他满掌的鲜血，又轻轻吁出一口气，“幸亏你开了手机，让我在挂掉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

配合着这番悲情的话，他闭起眼睛笔直地向我倒了下来。

操！死就死，不用临终表演一招泰山压顶吧！我手忙脚乱地把他接住，仓促中摔跪在地，抱着他的肩膀一阵作死的狂摇：“喂，快醒醒！你以为暴毙这种福利人人都配享受吗？”

可能是被我晃得回光返照了，小魔勉力睁开眼睛，视线像没焦距似的飘忽了一会儿，落在不远处的雀斑女身上，露出微笑，吃力地用英文向她道歉：“西尔维·露娜，对不起……”

露娜开了口，清脆的嗓音带着颤抖：“你为了她，要背叛我？”

你看，托中学英文老师的福，我还是能听懂几句鸟语的。基本上，一本英汉词典加一个暂停键就能看得懂好莱坞原声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