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生女相或者女生男相,那都是妖孽之相。要么是大富大贵,要么就一事无成。

1.

北京成和大学的阶梯教室内,正滚动播放着登山社团的活动视频,内容大多数是:登山社团的历史;曾经获得的荣誉;登山训练的内容;之前队员登顶成功的照片,当然不可或缺的是许多新老队员的照片。背景音乐非常慷慨激昂,虽然不是中文歌,很多人听不懂歌词,但还是让人热血沸腾。

这样洗脑的视频循环播放着,台下的年轻学子自然看得入了迷,个个都恨不得马上投身到这项高大上的运动中。不过,也有例外,比如靠近入口处的几个女生,一会儿凑一起窸窸窣窣地耳语,一会儿又扭头拼命向后方张望,搞得她们后排的人也不由得跟着她们转头看,好奇地寻觅后面究竟有什么神仙妖怪引起了小小骚乱。

众女生一看,顿时恍然:“哦,怪不得!”

女生之一小声道:“我喜欢中间那个,高大威猛,成熟稳重,那身材,啧啧啧,绝对是我的菜。”

众女生齐齐检阅,看到居中有高大威猛男子一枚,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的视频,女生们“嗯嗯嗯”纷纷表示赞同。

女生之二反驳:“不过,是个肌肉男,还是左边那个好看,长得端正帅气,那双眼皮、大眼睛完全可以演偶像剧。”

众女生再度齐齐检阅,左边有眉目俊朗的男子一枚,他满脸都是漫不经心,但的确帅得可以出演个偶像剧的男主人公什么的。

女生之三不甘示弱:“左边的男生哪有右边的那个漂亮啊,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右边的男生那叫一个漂亮啊!眉目如画,媚眼如丝,双眉入鬓……像个女生一样美。”

所有的人都觉得用这么文艺的词形容男生也太不像话了,但众女生再度打量的时候,仅仅看到右边那位的侧颜,就已经觉得这些词语并不过分,他不单单漂亮,还精致得无以复加。不过,那位长相精致的帅哥貌似对视频内容毫无兴趣,而是看着他右方的大幅登山社团招新海报。众女生都有些迟疑,直到有人直接质疑:“像女生?那就是个短发的女生吧?”

“拉倒吧,你眼神也太不好了,绝对是男生。”

“不可能,应该是女生,你们不觉得她和林峰的气质很像吗?”

“哎,这体形也不像吧,他长得虽然漂亮,可是块头大了些,林少比他整整小一号。”

有人兴致勃勃地融入讨论:“我跟你们说,从面相学上讲,像峰哥和这位这种,男生女相或者女生男相,那都是妖孽之相。要么是大富大贵,要么就一事无成。”

林峰的拥护者一听就不乐意了:“说谁妖孽呢?想死吧你?”

有人打圆场:“你们别废话,十块钱,我赌那是个男人。”

“好,我也赌十块钱,是女人!”

终于有资历老的同学制止道:“别赌了,这么有名的人你们都不认识?你们没看视频啊,刚刚他也在上面,上网也查得到。夏迪,夏刚的弟弟,他们俩都曾是登山社团的社长,风云人物,不过毕业有些年头了。”

众人惊呼“没听说啊”之后齐齐回头,那位饱受争议的妖孽依然专心地注视着右边的海报,更衬得轮廓精致,鼻梁英挺。

坐在最后一排,引起骚动的自然是包赟、夏刚、夏迪三人组。左边被形容为端正帅气的正是包赟,刚回国就被夏刚抓来,不甚情愿地参加这个登山队的招新动员大会,那叫一个百无聊赖。更何况被前排那么多女生的注目礼来回扫射,搞得他更觉得无趣,干脆自顾自地玩起手机。

当然,包赟身边还有觉得更无趣的人。也就一晃神的工夫,坐在右边的妖孽夏迪已经扭过头来,开始闭目养神,嘴里还说着:“别叫我啊,我先睡会儿。”

坐在中间、唯一认真听讲的夏刚愣了一下,看了夏迪一眼,转头问道:“你在这儿睡觉?”夏迪却完全不搭理他,还是另一侧的包赟一本正经地回答:“睡吧睡吧,估计是无聊。江湖已经不再是他的江湖了。”

夏刚心中不安,不知道把夏迪拉回学校这招到底对还是不对,但还是“哦”了一下,深以为然地道:“也不是我的了。”

包赟接话茬一贯很快,立刻作哀怨状:“我从来就没出现过。”

夏刚顿感诸多安慰,事实再一次证明,包赟这小子润物细无声的风格,着实比自己的亲弟弟靠谱。心情不错的夏刚再抬头看看台上的屏幕,前方视频已播放完毕,现任登山社团社长郑千里走上台,慷慨激昂地进行工作总结和招新大动员。

夏刚叹口气道:“你说,郑千里这家伙的口才,怎么那么让人昏昏欲睡啊?”

包赟一边玩手机一边点头:“哪能和你比啊?”

夏刚再端详了一下台上正口沫横飞、长得却平易近人的郑千里,继续叹气:“他看起来也欠缺领袖气质。”

包赟抬头打量一眼郑千里,的确泯然众人矣,颇有同感地点头:“也就一路人。”

夏刚看着这满屋子或嬉笑或看热闹的青年男女,表情更加沉痛,作痛心疾首状:“想当年我当社长那会儿,我们山野社纳新,那简直就是振臂一呼,群雄响应!看看现在!现在,后继无人啊。”

包赟正想顺着说点什么,台上的郑千里忽然大声道:“现在,有请我们的老社长,XX级的夏刚,给大家讲几句。”

夏刚一抹脸,顿时换了一副严肃沉稳的表情,步伐坚定地向台上走去。他上台后并没马上说话,而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两个大字:挑战。然后他转过身来,环顾四周,一挑眉念出一首大家耳熟能详又有些改动的诗来:

若为登山故,

两者皆可抛。

这首略加改动的诗,让台下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同学们一团哄笑。

夏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徐徐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量:“同学们,你们觉得这诗太夸张了吗?呵呵,其实我也做不到。不过,我想让你们知道,这首诗是咱们的一位老队友改编的,也是他的心声,他也为之付出了他全部的努力。”

话音未落,夏刚便看见后排刚刚还在打盹的夏迪已然起身,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

夏刚有些无奈,但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便继续道:“我不知道大家因为什么坐到这里,也许每个人来这里的原因不同,来这里的目的也不同,但是就像我在海报上看到的那句话:‘徒步、攀岩、登山……那些不明道理的热爱,就像青梅竹马的顺其自然!’那个……我能问问,这海报是谁做的,谁写的词啊?”

台下一片哄笑,有人在七嘴八舌地回答:“峰哥。”“林少。”“林峰。”

夏刚也笑了:“写得挺文艺的,真好,我顿时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这位林峰同学,他在台下吗?”

这下换台下的人面面相觑了,有姑娘喊了一声:“今天她没来。”

夏刚笑笑不以为意,继续道:“那太遗憾了,我还想采访一下他的青梅竹马是谁。”台下哄笑一片。台上的夏刚却收敛笑容,正色道:“歌里唱得好啊,‘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登山对于我而言,就是一件自由又快乐的事情。当然,我还是想说,加入登山社团是一件非常严肃而又认真的事情,既然决定了,就一定不能退缩。每一次的攀登,每一次的征服,以及和你共同经历的队友们,都会成为你生命中无法忘却的纪念。”

台下顿时肃然。

就在夏刚拿出自己当年的“好手段”,在互动和煽动中来回切换,给年轻的学生们好好洗脑的时候,退下来的郑千里打量了一下四周皱眉道:“林峰呢?她今天为什么没来?”

李敢回答:“请假了,她说今天有事,不过广告海报和宣传视频做好了,今天都用上了。”

郑千里也早就看到门口的登山社团招新的大幅海报,但他还是皱了皱眉:“她哪天没事啊?身为副社长,社团的活动总缺席,包括平常的训练。你告诉她,下周末的登山队员集训,她再不来的话,就没她什么事了。”

李敢腹诽郑千里怎么不亲自说去,于是小声道:“可是拥护她的人很多啊,而且她还给我们拉来了赞助。”

“什么赞助?”

“几十件T恤。”

郑千里眼睛一瞪:“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活动经费呢?项目资金呢?大头还没有着落。再说,就她拉来赞助了,我不也在努力吗?知道我为什么把前任社长请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吗?”

李敢一片茫然:“不知道。”

“笨,他们对我们社团感情深啊!听说夏刚都自己开公司了,混得很不错,我们今天好好哭哭穷,拉他入伙,说不定咱们的经费就彻底解决了。”

李敢这才了然,明白了郑千里的老谋深算。

这也怪不得郑千里斤斤计较,实在是登山难,大学生登山更难。登山这种运动“劳命伤财”,烧钱非常厉害。

登山虽是学校的老传统,但是和前些年学校大力扶持登山社团时的状况不同,由于各地大学生登山事故频出,现在学校对登山社团管得越来越严,学生家长也鲜少支持,经费和人员都极度匮乏,所以现在的山野社团和几年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但没有当年的风光,很多成员就没正经爬过什么山,全是纸上谈兵,社团成员越来越少,枯燥的体能训练也让本来觉得新鲜好玩的年轻学子打了退堂鼓。

郑千里看着人丁稀落的社团欲哭无泪,无奈之下只能折中,组织了几次不痛不痒的伪训练纯郊游,这种将男男女女拉到郊外亲密接触、互帮互助的集体活动,据说还促成了几对恋人,倒是让社团人气大涨,就连学校论坛发帖回帖的名次都急速上升,至少弥补了一下郑千里久违的虚荣心。

如果说有遗憾,那就是副社长林峰了,她不但缺席各种活动,还在论坛里发帖,叫什么“登山队的转型”,貌似一本正经,实则阴阳怪气,以恭喜登山社团成功转型为红娘社团为核心内容,好一阵冷嘲热讽。最可恨的是附和者还不少,论坛里风言风语层出不穷,不少人还是社团的元老,回帖皆云:“林少所言极是。”让身为社长的郑千里颜面尽失。不便以真身露面,郑千里便披个马甲上去骂林峰神经病、变态、不男不女。

副社长林峰对这种辱骂一贯无动于衷,但林少护卫队的那帮姑奶奶可不是吃素的。群起而攻,对披着马甲的郑千里一通狂轰滥炸,恨不得啖其皮肉。

郑千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林峰究竟有何魔力。在郑千里看来,外地来京求学的林峰家境贫寒,成绩普通,性格拧巴,还自私小气,却莫名吸引一大堆支持者,“峰哥”“林少”地乱叫着。郑千里唯一庆幸是在网吧发的帖,要不然被查出IP地址,他的结局会更加生不如死。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作为研究生在读一年级的郑千里,也想正正经经地干一票大事,让所有人,尤其是林峰,对自己刮目相看。于是郑千里今年很是勤劳地研究组织登山的可行性,和学校各部门沟通,虽然从学校获取登山通行证的概率几乎为零,但郑千里并未放弃,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不枉担任这两年社长的称号。

除了和学校方面周旋,郑千里在社团的人员选拔和训练上也没有掉以轻心。他不但每周召集大家进行体能训练、技能训练,还在周末追加户外拉练和攀岩。但这些并没有得到副社长林峰的配合,她甚少参加活动不说,纳新的宣传也不积极,也就勉强拉个T恤衫的赞助,画了几幅海报而已。

郑千里满腹心酸,社长原本就不好当,身边还有一个比自己更具偶像气质、还时不时唱反调的副社长,这个社长的前景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悲壮。

2.

初夏的校园,绿树成荫。

学生们骑着自行车,成群结队、大呼小叫地在林荫道上飞驰,让毫无目的地在学校内溜达的夏迪好一阵失神:有些地方,无论你离开多长时间,一旦重返,依然熟悉得仿佛你从未离开,每一棵树下,每一间教室里,都有些模糊的影像在脑海中争先恐后地涌现。

就像刚才看见的大幅海报,简简单单的手绘,却突出了夕阳西下,群山之巅,几个勾肩搭背的身影,将往事砸到夏迪面前,让他瞬间觉得又是激动又是无助。当然也有煞风景的广告语:“徒步、攀岩、登山……那些不明道理的热爱,就像青梅竹马的顺其自然……”

青梅竹马?瞎扯什么玩意?

夏迪仅仅停顿片刻,随即连一丝留恋都没有,大步前往停车场。

学校停车场离大门不远。夏迪坐进车内,点火,正欲踩油门,一辆小面包车从夏迪面前一晃而过。对方司机显然是老手,动作很利索,也就一把轮,正好挤着停在了夏迪的车边。

被惊了一下的夏迪,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转头冷眼一瞥,这小面包说是白色,但浑身破破烂烂的,快看不出本来面目,一看就是那种几千块钱一辆的二手车。让夏迪略感诧异的是,驾驶座下来的人并非想象中的“老油条”司机,此人身材瘦削,头戴一顶棒球帽,身着宽大衬衫和牛仔裤,没扣上扣子的衬衫内隐约可见写着“成和大学”的T恤。此人的容貌虽看不清晰,但隐约可见脸部轮廓清秀,年纪甚轻。

夏迪还没来得及感慨现在连大学生都开上车了,虽然是辆破车,紧接着就看见从副驾驶上下来一位美女,“砰”的一下关上车门,就往前急冲。

戴棒球帽的人动作也很迅捷,疾走两步一把拽住这位美女。两人呆滞片刻,只见长发美女“哇”的一声,开始号啕大哭。

坐在驾驶室内的夏迪,目睹着站在自己车前方的二位,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去!现在的小朋友真了不起,动不动就当街演绎韩国偶像剧。

偶像剧还在继续进行,长发女生的号啕大哭终于转为梨花带雨的哽咽,不过这流泪的速度虽然放缓,却依然连绵不绝。饶是一贯冷血的夏迪看着,都觉得花容惨淡,我见犹怜。

可是戴棒球帽的男主角却不甚投入,忍耐了一阵便敷衍地拥抱了美女一下,好像还很不耐烦地说了两句,便转身回到破二手车的驾驶座旁,半拉开车门要走。女生又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挤在两辆车之间狭窄的过道里,拉住戴棒球帽的人的胳膊,急速地表达着什么,戴棒球帽的人却像根木桩子一样毫无所动。

长相俊美的夏迪外表温柔内心却是个冷血动物,怜香惜玉的心情不但转瞬即逝,还看得饶有兴味,啧啧称叹:这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现在略有些姿色的小男孩都越来越酷,美色当前也毫不心软,这要是范杨还在,肯定得冲出去教训那小子,告诉他理工科院校的女生,不仅是珍稀动物,更是珍惜动物。范杨还会说:“小子,要知足……”

刚思及此,夏迪就打了个激灵,使劲儿摇摇头,心想都是夏刚害的,还把范杨常说的“若为登山故,两者皆可抛”拿来招惹自己。夏迪看“韩剧”的心情也转瞬消失,急欲离去,可是车旁两位的确有些碍事,夏迪皱了皱眉,把车窗摇下,冲着偶像剧的主演喊道:“二位演完了没?我这还等着开车出去呢,可别碰着您二位,让让,让让。”

刚刚还哭得花枝乱颤的美女愤然回头,美目狠狠瞪了夏迪一眼:“说谁呢你?”

夏迪常年处于低气压状态,更何况,在他看来美色都如空似幻,不过臭皮囊而已。只见他微微一哂,嘴角上翘,皮笑肉不笑地道:“谁妨碍我,我就说谁。”

戴棒球帽的人猛然回头,冷冰冰地看了车内的夏迪一眼,暗道看起来长得人五人六,说出话来却欠抽,便将美女拉开,并重新将她塞回副驾驶上,自己则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也摇下车窗,用夏迪正好能听见的不大不小的声音道:“理他呢,就是一傻X。”

夏迪的心情越发恶劣,眼神横过去,阴深深地道:“小子,毛都没长齐,会不会说人话?”

戴棒球帽的人转头看了夏迪一眼,这一眼倒是让夏迪看清了戴棒球帽的人的长相,也就是一个瘦弱的小白脸。可就是这个小白脸,冲着夏迪咧了咧嘴,竖起中指,然后摇上车窗,扬长而去。

这羞辱来得太明显、太凶狠,比包赟这二十几年加一块儿使的坏还要让夏迪无法忍受。

夏迪直接踩油门,堵截小面包车而去。

夏迪的车很普通,也就是一辆价值十几万的丰田花冠,然而追一辆小面还是绰绰有余。但是敌人太狡诈,没完没了地变道,这一路上就看在众车之间,这两辆级别不高的车一前一后见缝就钻,还互相别来别去搞拉锯战。

在这一场形势不明、地形复杂的战争中,如果说夏迪是怒火中烧,那棒球帽同学,也就是林峰,绝对是斗志昂扬。身边还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化眼泪为动力的徐安妮,在旁边添油加醋。她一会儿回头探查敌情,一会儿又兴奋大喊:“Fighting!”

夏迪反超几次失败,正咬牙切齿之际,夺命连环call响起。夏迪不耐烦地单手点开手机接听,耳边传来范林的声音:“夏迪,今晚有空吗?”夏迪连什么事都不问,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回复:“有空。”电话那头的范林轻轻道:“今天晚上,唐门,有人想见你。”

夏迪问:“谁想见我?”

范林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妈妈来北京了。”

夏迪一愣,可就这一眨眼的走神,只听见“嘭”的一声,夏迪连忙急刹车,可还是货真价实地追尾了。

夏迪一句“我X!”顺嘴就出去了,电话那头的范林皱了皱眉,嗔怪道:“说什么呢?”

夏迪赶紧解释:“不是说你,我追尾了,先挂了。晚上见面聊。”

这起追尾事件,简直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那臭小子故意急刹车,让自己追尾了,宣告了在本次比赛中丰田花冠车惨败于二手长安面包车的结果,同时也宣布了夏迪的失利。夏迪看着白色小面包车,安安静静地停在前方,一动不动。XX!那臭小子真能沉住气。

夏迪气到极点反倒有些平静了,刚刚一通电话也将他的理智拉回来。他心道,自己这是干吗呢?自己今天一反常态,和一小破孩儿浪费了半天时间,置什么气?退一万步说,看他身上穿的T恤,也是前后脚的校友。夏迪打开车门,下车检查了一下自己车的前挡,还好是撞在车牌上,车牌凹得一塌糊涂,车上印迹却不算特别明显。至于那辆白色小面,屁股后面原本就花得跟世界地图似的,多添的这一处也不过是在地图上多增加一个城市,压根就不明显。

夏迪想了想,还是走到白色小面驾驶座的窗边,敲敲窗户。

林峰摇下车窗,扭头看着夏迪,帽檐下一张白皙的小脸,像刺猬一样满脸都是备战的表情,眼神清澈却充满敌意。

夏迪叹口气:“哥们儿,你赢了。你看咱俩也是校友,今天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算我追尾,你说吧,你想怎么办?”

林峰颇为意外,打量了一下夏迪:“你是成和大学毕业的?”

夏迪点点头:“毕业有几年了,今天回母校看看。”

林峰想了想,面色松弛下来,但还是嘀咕道:“什么算你追尾?明明就是你追尾。”

夏迪哭笑不得:“行,就是我追尾。你说怎么办吧,咱们私了还是叫交警过来?”

林峰沉吟了一下,副驾驶的徐安妮抢先开口:“私了吧,一千块。一千块咱们就扯平了。”

夏迪“呵”了一声,这姑娘可真敢要价,于是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一千块都可以将这小面整个翻新了,您可真敢张口。”

徐安妮其实也拿不准,碰碰林峰:“你说呢?要不,六百?”

林峰横了徐安妮一眼,徐安妮顿时噤声。林峰双眼直视前方,并不看夏迪:“我这车没事,修不修无所谓,你走吧。”

夏迪也愣了一下,暗道这又演的是哪出?好半天才开口:“哥们儿你再想想,常规来说,就你这车,追尾的行情是给二百。”

林峰看了夏迪一眼,一脸都是“你脑子进水了”的表情:“那你想给吗?二百?”

夏迪这才恢复了正常判断能力,也觉得自己脑子不但进水,而且是洪水,立即摇头道:“不想。”

林峰抬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那我走了。”说完就一脚踩下油门,窜入滚滚车流。

独留下夏迪一人站在马路中间,不知道该感慨今天自己倒霉,还是该感慨这位小哥真酷。不论怎样,这独角戏是没兴趣唱了,夏迪回到车内,正欲出发,手机却再度响起,是包赟打来的,夏迪按下接听键,包赟在那头喊:“哪儿呢哪儿呢?”

夏迪不耐烦:“外面。有话快说,有X快放。”

包赟“哦”了一下接着说:“咱哥说了,让你赶紧回来,接我们。”

夏迪这才想起,今天这俩人都没开车,也是用让他当司机的借口把他一块儿忽悠到学校去的。夏迪没好气:“你俩打车不就行了?我有事。”

对方不达目的不罢休:“你有什么事?”

夏迪也是顺口就说:“车追尾了,修车去。”

包赟“哦”了一下,迅速反应道:“打不着车。咱哥说了,你先接我们,我们陪你去修车。”

手机里还远远地传来夏刚的声音:“小子,你又假传圣旨?”

夏迪愤然挂掉手机,心中涌出一个念头:如果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那自己的哥哥被别人抢去当哥,算不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3.

据说,如果在一个男孩的身边,有一个如影随形的永远与之作对的冤家,而这个冤家是女生的话,那么他俩,十有八九会被月老牵根红线,成为一对怨偶。可是这个冤家如果也是男生,双方性取向正常的话,那么这俩人,一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至少夏迪是这样以为的。

从小到大,夏迪一看到隔壁家的包赟就烦躁,这厮从来都和自己不对盘,抢吃抢喝抢玩具,还抢大人的欢心。最让夏迪无法忍受的,莫过于他小时候来抢自己的哥哥,长大了又来撩自己身边的女性。在彼此的成长岁月里,两人不单单习惯性地在对方倒霉的时候落井下石,还得站在井边哈哈大笑以示幸灾乐祸。

夏迪虽然怨气很深,但离晚饭时间还早,于是索性便回校接那两位。不过,在夏迪意料之外的,是除了这两位兄台,刚刚在台上夸夸其谈的郑千里,也和包赟、夏刚混在一起。三个人都挤进了夏迪的丰田车,夏迪转过头来,冲后排的郑千里略略颔首示意,便问夏刚:“怎么个意思?”

夏刚解释:“晚上一块儿吃饭,郑千里想和我们谈点事。”夏迪心道和他能有什么事可谈?不过,他一贯不爱多管闲事,便不再多问。

包赟也插嘴:“那咱们去哪儿吃啊?”

夏迪不想和他们掺和:“我晚上有饭局,你们想去哪儿?”

这回不光是包赟好奇了,夏刚也好奇:“没听你说啊?在哪儿?谁约你?”

夏迪道:“唐门。范林妈妈来了,说要见我。”

这下换夏刚忧心忡忡了,他盯着夏迪的后脑勺,妄图分辨出夏迪情绪有无异常:“范林妈妈来了,有事吗?”

夏迪很想回避掉这个话题,简单道:“没事,就是见见。”车内“嘀嘀”声不绝于耳,夏迪正好转移话题,冲副驾驶的包赟道:“你有没有常识,系上安全带好不好?”

包赟悻悻地系上安全带,“嘀嘀”声终于消失,包赟愤然发牢骚:“你说我那辆路虎也就罢了,你这小日本的破车,也就十万块,居然还强迫副驾驶系安全带。”

夏迪扫了包赟一眼:“原因很简单,因为日本人知道自己的车不安全。”

这个笑话太冷了,全车的人加上这辆花冠,齐齐冻成了冰窖。好半天包赟才接了句:“那你怎么不换?”

夏迪“哼”了一声:“换什么换?不过是个代步的工具,我又不像你那么烧包,买车跟玩似的。”这话是一点也没冤枉包赟,他回国的第二天,就去买了辆路虎。

包赟不服气,正想辩解,一直默默无语的郑千里却开口了:“包兄在哪儿高就啊?”

包赟对陌生人还是相当客气的:“高就不敢当,其实在家待业呢。”

夏迪在一边冷嘲热讽:“他家有家族企业,想上班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包赟其实最忌讳别人提他“太子爷”的身份,于是毫不客气地反咬一口:“你倒是自主创业,员工加上老板,你们一共才三个人吧?”

每逢此时,都还好有夏刚进行镇压:“都给我闭嘴!这么多年了,都没什么长进!”

两只小公鸡于是习惯性地偃旗息鼓。

只有郑千里浑水摸鱼地获得不少信息,心中各种盘算,虽然佯作镇定,但是掩饰不住终于逮到土豪的兴奋神情。夏迪从后视镜里瞥见,心中微微一哂,心道打秋风的来了,但也并不多语。

车在马路上奔驰,包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们去哪儿吃饭啊?”

夏刚不假思索:“我们也去唐门。”

夏迪完全猜透夏刚的心思:“你有病吧,凑什么热闹?”

夏刚笑眯眯:“有一阵没见范林了,不是阿姨也来吗,怎么也得打个招呼。”

包赟唯恐天下不乱,范林这个名字如此耳生,自然有些好奇:“范林是谁?”

夏迪还没吱声,夏刚却主动开口:“他现在的女朋友。”

包赟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夏迪和自己虽然丰采迥异,但殊途同归,都是招蜂引蝶的主,光包赟认识的夏迪的所谓女朋友,都有好几拨了,于是拖长声音道:“原来是女朋友呀。”

夏刚在一边瓮声瓮气道:“他们打算年底结婚。”

这话把包赟惊着了,自己这几年在海外漂泊,留下夏迪这个祸害在国内独领风骚,明明可以独自享受的大好时光,怎么就打算立地成佛了?不可思议。

包赟百思不得其解,问道:“真有仙女下凡了?”

车厢内一阵沉默,片刻后夏刚转移话题道:“你们能吃辣的吧?唐门可是川菜。”

唐门,顾名思义,蜀中唐门矣。

老板姓唐,四川人,原本在成都开馆子,馆子名字起得大气磅礴,兼具历史的浓重和摇滚的前卫,叫作“唐朝”。唐朝也曾风生水起过,无奈成都这地儿,川菜竞争极其残酷,更新换代的速度快得让人脑仁疼。两三年前流行的馆子和菜系,如果不及时创新,如今有可能就得关张大吉。唐老板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痛定思痛,适逢有朋友邀请,就带着他的一帮老乡来北京闯荡,重整旗鼓。新餐馆在风水师的授意下改一字,风格大变,命名为“唐门”,取“以毒攻毒”的意思。

北京人的大气和混不吝在这事上让人称道,管你是摇滚乐队还是毒药世家,只要川菜味道正宗,地段好,环境佳,收费合理,那自然是客似云来。以毒攻毒的唐门就此开启了唐老板事业的第二春。

唐老板春风得意马蹄疾,对谁都笑眯眯,就连林峰汇报说车又被撞了都笑颜不改。在唐门的后院,唐老板一脸和蔼地绕车转了一圈,摇头道:“只要人没事就好。峰子,你现在水平不错啊,撞哪儿了我也看不出来。”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林峰也一脑门黑线,哭笑不得,告退道:“那唐叔,我同学来了,就先回屋了。”

“行行,你忙你的。对了,事办完了吗?你要的货都拉回来了?”

“嗯,都拉回来了。”

“是真的吗?可别被人骗?”

林峰自信满满:“放心吧!只有我骗别人,谁能骗过我啊?”

唐老板思之有理,重重点头:“那倒也是。”继而又道,“按理说,趁着能挣钱的时候赶紧多挣一点,你这身边也没个亲人,多些钱防身总是没错的。”

林峰笑嘻嘻地点点头。

唐老板欲言又止道:“可是……”

林峰赶紧溜了:“唐叔,我同学等我呢,我先上去了。”

唐老板看着林峰瞬间消失的背影颇为无奈:“我还没说完呢……”

唐门是座独栋,上下共三层。林峰的房间却并不在这独栋内,而是在后院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角落里堆着不少杂物,林峰习以为常地绕过这些,眼前出现一扇窄门。林峰推开门,果不其然,徐安妮正在这间光线暗淡的小黑屋内环顾四周,并且好奇地打量着堆满货物的床,伸出魔爪,妄图染指其中之一。

林峰及时制止:“别动。”

徐安妮讪讪地缩回手来,还是没有按捺住好奇心:“刚刚我就想问你,咱们拉回来的这些都是什么?上面也不是英文啊?”

林峰懒得解释:“说了你也不懂。”

徐安妮倒也习惯林峰的风格,不再追问,想起一个新话题:“哎,你说今年夏天学校能同意登山队的活动吗?”

林峰摇摇头:“我看够呛!这几年都没有批过了。”

徐安妮奇怪道:“那你还帮郑千里拉赞助?”

林峰眼睛眨了一下,冠冕堂皇道:“他难得态度那么积极,还是要支持一下的。”

徐安妮并不那么好糊弄,鄙视道:“那你怎么不参加他组织的训练活动?”

林峰笑笑:“我哪儿有空?马上就该离校了。再说,我不在他才有成就感,更加自在。”

这一点徐安妮倒是同意。

林峰反倒想起来了,质疑道:“你这会儿跟没事人似的,刚才哭成那样,不就失个恋嘛,又不是头一回,居然还要死要活的。害我白担心一场。”

徐安妮兴奋地凑到林峰跟前:“你为我担心啦?”

林峰甚为嫌弃地将她拨开:“闪开,别凑那么近。”

徐安妮又沮丧起来:“我可不是普通的失恋,你刚刚看见了,是他劈腿,和对方的手都拉上了。”

林峰顶瞧不上:“那我说揍他一顿,你又不让。”

徐安妮有些讪讪,解释道:“我想着还是算了,谁能经得住被你踢两下啊?”

林峰小时候练过防身术,虽然和程咬金的三板斧一样,就那几下子,但招招狠毒,直奔要害,特别实用。徐安妮见识过林峰和小地痞过招,那是直接踢人下盘,当时对方就倒地不起。

林峰斜睨了徐安妮一眼,想说“我踢他你还心疼了”,但又把这句生生忍住。

徐安妮也赶紧换话题:“你最近晚上都住这儿?不回学校吗?”

林峰摇摇头:“那倒不一定。”

徐安妮忍不住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逼仄的空间,墙面满是灰尘,墙角有一团可疑的东西,貌似蜘蛛网,床上、地上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箱子,不禁抱怨道:“这怎么睡啊?”

林峰无所谓:“怎么都能睡。”

徐安妮想说点什么,可是话堵在喉咙里,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道:“确定了吗?什么时候走?”

“没定呢,就下半年吧。”

徐安妮正要说什么,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林峰打开房门,是大厅的领班小金。小金看起来很是着急:“峰子,老板说让您临时帮个忙。今晚上有人请假,服务生本来就不够,幺妹儿这会儿又闹肚子疼。”

林峰早就习惯被唐老板抓差了,再说那只老狐狸从来就是睚眦必报,表面上自己把车撞了没事,实则还是会抓自己当壮丁来弥补。林峰“嗯”了一声,简短道:“我马上来。”

不知民间疾苦的娇小姐徐安妮又被触发了,比林峰还兴奋:“我也去,我也去帮忙。”

小金眼神闪烁地偷瞥了一眼徐安妮,不敢接茬,只等林峰示意。

林峰点点头:“给她拿身衣服吧,别的做不了,端盘子应该没有问题。”

衣服很快就送了过来,是带领结的泡泡袖白衬衫和黑色长裙,徐安妮穿好后对镜自揽,衬托得曲线玲珑有致、典雅大方,不禁啧啧称叹:“不就一川菜馆子嘛,衣服还挺高级,很洋气。”

林峰“哼”了一声:“洋气什么呀,还不就是插根大葱装水仙的水平。”

徐安妮早就习惯林峰的牢骚,看了一眼林峰手里的衣服:“给你拿的怎么和我不一样啊?衬衫直上直下没有收腰,下半截还是裤子?男式的?”

林峰瞥了一眼徐安妮的衣服,努了一下嘴:“要我穿你那个,像话吗?”

徐安妮也打量了一下林峰,长身玉立,俊俏短发,只能叹叹气摇摇头:“没胸没屁股,的确不像话。”

4.

此时的唐门,已经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和大多数餐馆一样,唐门也是有大厅,有包间。包间通常都不算太小,并且也设置了最低消费,所以当林峰拿着菜单走进包间,仅仅看见两位女士时,忍不住问道:“您好,请问是现在点菜呢,还是再等一会儿?”

年轻的女士接过菜单:“我先点吧,也就差一位了,他马上到。”

偌大包间只有三个人,这点出乎林峰意料,但她也只是静候一旁,记录菜单。年轻的女士刚点了几道菜,年纪大的那位就制止道:“够了够了,吃不了。”

年轻的女士很听话地合上菜单,递回给林峰:“那先就这样,谢谢。”

林峰走出包间,和推门而入的夏刚撞个正着。两人都是下意识地说“对不起”,然后各自走开,林峰却在转瞬之后有些狐疑。

夏刚是借口着急上厕所,才甩开正在停车的夏迪、包赟等人,抢先进到唐门。他并没有注意到林峰,进门就先冲年轻女士道:“夏迪停车呢,马上就到。”继而又冲着年长的女士毕恭毕敬道:“阿姨,您什么时候来北京的?最近身体好吗?”

年长的女士回答并不甚热情,惜字如金:“还好。”

范林赶紧打圆场:“我妈妈昨天来的,她最近身体不太好,血压高,有时候还失眠,我想让她在北京多住一段日子,带她去医院好好查一下。”

夏刚的心“咯噔”一下,略一沉吟:“那这事交给我吧,我有朋友在医院,我帮阿姨安排。”

范林的妈妈看了夏刚一眼,淡淡道:“不用麻烦了。”

夏刚也很识趣,冲范林小声道:“我那边还有几个朋友,那我就不妨碍你们,先出去了。有事你尽管说话,要帮忙什么的,千万别客气。”

范林频频点头,表情温柔诚挚:“我知道了,大哥您放心。”

夏刚目的达到,便冲范林的妈妈挤出一个微笑,起身离开。刚刚走出房门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暗道真是憋屈。

自己也就偶尔和范林母女碰面都这样难受,想想弟弟夏迪的将来,夏刚不寒而栗。

从包间走出的林峰倒是很快想起了刚刚撞上的这位,不但是老校友,还是登山社团元老,当年鼎鼎有名的登山第一人:夏刚。更何况,在她另一份兼职的地方,夏刚也算自己的老板之一。当然这事对她毫无影响,反正她也只是兼职,再说自古以来,员工记住老板很正常,老板却不见得对员工有印象——不过,目前让大家都有印象的人只有笨手笨脚的徐安妮。

不大会儿工夫,徐安妮已经打碎了3个碗和2根调羹,小金哭丧着脸跑来向林峰汇报,林峰一个头两个大,再一次验证了徐安妮这妞人如其名,从小就是蜜罐里泡大的洋囡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在林峰还没有来得及将徐安妮赶走之前,徐安妮又不负众望地与客人吵了起来。徐安妮张扬的态度和不羁的性格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客人要求徐安妮擦一下桌子上残留的水渍,徐安妮居然对客人说:“你有完没完?我忙着呢,你着什么急?”

种种投诉之后,小金比林峰还要痛苦,一脸想死的表情,对林峰道:“林峰,咱能商量一下吗?”

林峰完全理解小金的欲言又止,女孩长得再美也没用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脾气还暴躁。于是林峰回答得很痛快:“不用商量,是要赶她走吗?没问题。”

小金“咦?”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别的也真不适合她,能不能干脆让她站在门口迎宾啊?”

林峰愣了愣,方缓缓点头道:“我看行。”

于是乎,可怜的徐安妮同学,就要像一个漂亮可爱的洋娃娃一样,被放置在唐门的旋转门口,冲着每一位走进来的人微笑,并且要热情洋溢地喊出:“欢迎光临。”

徐安妮一贯作威作福,哪肯如此做小伏低。林峰无奈之下只能站在门口给她示范,冲着刚刚走进来的一行人微笑颔首,大声喊道:“蜀中唐门,欢迎光临。”

郑千里就是被这样和蔼可亲的林峰吓到了。他再往旁边一看,哈,林少护卫队的中坚力量徐安妮果真与林少形影不离。

与此同时,林峰一抬头,和郑千里惊愕的眼神碰了个正着,但她半分羞耻之心都没有,跟没事人一样,神色自若地问道:“请问你们有预定吗?”

包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没有。”

林峰点点头,示意道:“那坐大厅行吗?”

包赟回头问身后的夏迪:“哥们儿,坐大厅行吗?”

夏迪“哼”了一声:“随便,反正我又不和你们一起。”

包赟“哦”了一声,随即对林峰道:“那就大厅。”

林峰和徐安妮这才同时注意到走在最后的夏迪。夏迪正用见鬼了的神情打量着林峰和徐安妮,和二人眼光接触之后,三方视线莫名交缠,却并无人先作声。

还是夏迪先败下阵来,把头转向别处,而林峰和徐安妮交换了一个“是刚才那追尾的小子吧?认出我们了?郑千里怎么和他混在一起?”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旋即林峰一本正经道:“请跟我来。”

包赟正想盛赞一下这家唐门不错,虽然还没有品尝菜肴,但是站在门口迎宾的服务生跟金童玉女似的,显得很有档次。包赟对美色一贯没有免疫力,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玉女也就罢了,但这金童的眼熟程度让包赟甚为迟疑。包赟心中一阵嘀咕,书上说贾宝玉初见林黛玉时曾云:“这位妹妹,我见过的。”可这位金童虽看着似曾相识,但这打扮和语气做派,说是女生吧,那也太爷们了;说是男生吧,却又显得秀气。

哎,这世道怎么了?非男非女的人真是层出不穷。

历史的经验和血的教训告诉包赟,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犯相同的错误,混淆雌雄的事一次就足够,于是他也只是心中揣测,眼神多瞥林峰几眼,再多瞥几眼,仅此而已。

林峰带领包赟等人入位,安排妥当之后正要离开,却听夏迪开口问道:“有位姓范的小姐订的包间在哪儿?”

林峰愣了一下,赶紧用对讲机和服务台联系,随即对夏迪用很官方的口气说:“请跟我来。”

包赟也好奇地站起身来,兴奋道:“我也去。”

及时出现的夏刚制止道:“你就老实坐这儿。”夏刚转头冲夏迪道:“你去吧,我已经去和阿姨打过招呼了。”

夏迪“哼”道:“你就是多此一举。”

林峰领着夏迪往包间走去,心中诧异这位刚和自己有过节的家伙居然和夏刚熟识,但更惊诧的是一直装陌生人的夏迪忽然开口了:“学生可以在这儿打工?还带着女朋友?”

林峰回身瞅了夏迪一眼,虽然认错自己性别的乌龙事件层出不穷,但林峰一贯不解释,她觉得自己没有给对方解惑的义务,更何况如果真的解惑,一定会迎来更多的好奇和更大的麻烦,所以林峰仅仅发出一个敷衍的单音节:“嗯。”

夏迪看在眼里,觉得对方是要将耍酷进行到底,于是撇了撇嘴,也闭嘴不语。

林峰脑子里却一直在盘算这走进来的几个人之间的关系,两个人便一路沉默向前,林峰冲着包间大门做了一个手势:“就是这间,请。”

夏迪推开门,走了进去。林峰也跟随而入,做好一位服务生的本分,放置餐具,端茶送水。房间内的范林一见夏迪出现,便面露微笑,袅袅婷婷地站起来,修身的长裙衬得她的身材更是婀娜:“你终于来了,车停好了?”

夏迪点点头:“停好了。”随即转向看也不看自己的范林的妈妈,迟疑了一下,还是叫道:“阿姨,您来啦。”

范林的妈妈并不看夏迪,依然目视前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范林皱了皱眉,忍不住喊道:“妈!”她的后半句却被夏迪用眼神制止,于是只能无力地冲林峰道:“服务生,上菜吧。”

林峰领命,一边快步走出包间,一边暗自嘀咕,包间内的气氛真是诡异。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可现在看来,现实版剧情却并非如此。林峰正琢磨着,有人忽然冲她耳边道:“没错吧,是下午和我们较劲儿的小子吧?”

如此八卦的人自然是徐安妮。

林峰点点头,“嗯”了一声。

徐安妮继续喋喋不休:“哎,还真是那小子。你还别说,刚刚进来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他,长得可真好看,眉目绝对如画。”

这立场转变也太快了,徐安妮完全忘记自己还曾狮子大张口,向对方要价一千元。林峰忍住各种吐槽,把一脸花痴的徐安妮扒拉开:“去去去,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对了,你不是该站在门口迎宾吗?”

徐安妮当没听见,继续做花痴状:“真的真的,我下午没仔细看,现在看来那人像是直接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你不是喜欢《灌篮高手》吗?简直就是里面的流川枫。”

林峰直接浇灭徐安妮的幻想:“流川枫是有女朋友的。”

徐安妮“啊”了一声,将信将疑。

林峰一努嘴:“不信啊,不信你自己进去看看,就在包间里。”

这边林峰和徐安妮咬着耳朵,那边大厅里也有两人正在品头论足,包赟是其中的中坚力量,当着郑千里的面他还比较收敛,装高端,趁郑千里上卫生间去了,便对夏刚道:

“哥,我刚刚假借走错地儿,看到夏迪的女朋友了。哎,你跟我讲讲,夏迪受什么刺激了?这都什么审美眼光?”

夏刚也是一肚子憋气,但他没法对包赟多说,只能是:“滚滚滚,就你眼光好是吗?这范林长得还行。”

包赟摇摇头:“长得是还凑合,但绝对不是夏迪喜欢的类型。”

夏刚看看他:“你还知道夏迪喜欢什么样的啊?”

包赟扬扬自得:“嘿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我们俩从小到大都交手多少回了!你要说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吧,我其实说不清楚,但他不喜欢什么样的,我却门儿清。”

夏刚“哼”道:“我就看你将来找个什么样的!”

包赟瞬间偃旗息鼓,开始东张西望:“哥,你看那边,短发那个,是男生还是女生?”

夏刚打量半天,迟疑道:“男生吧,穿的就和旁边那女孩不一样。”

包赟摇摇头:“肤浅。咱不能以衣取人,我觉得可能是女孩,看起来皮肤很好。”

夏刚也摇头:“不对吧,走路大大咧咧的,不像女生。不过,我怎么觉得挺面熟的。”

包赟也点头:“我也觉得面熟,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

夏刚忽然做顿悟状:“他那劲儿,别说还挺像夏迪的。”

包赟也恍然大悟了:“没错没错,这不男不女的人长得都一个路数。”

话音未落就被夏刚狠拍了一下:“你真是不长记性,哪壶不开提哪壶。夏迪要是听见了,我也帮不了你,只能等着给你收尸。”

包赟顿时收敛了,左右张望了一下,幸好夏迪这蛇蝎美人并没有出现在自己周围,嘟囔道:“这家伙,那么多年还这样,一提这个就暴脾气。”

夏刚“哼”了一声:“你也别抱怨,还不是你小时候造的孽,让我们家夏迪一辈子都有阴影。”

包赟追忆起小时候把夏迪当女孩抱着就猛亲的丰功伟绩顿觉沾沾自喜,但还是谦虚地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5.

时针一圈圈地转动,唐门由嘈杂热闹转为逐渐清静。说是去唐门搭把手的林峰,也忙碌了整整一晚。那些有过一面之缘或者几面之缘的人们,也在时间的流动之中一一散去。

徐安妮终于滚回学校了,林峰摸摸耳朵暗叹口气,被这妞折磨了一晚上,总算可以消停了。

这念头也就刚刚一闪,手机短信嘀嘀而至,还是徐安妮。

“快上论坛。”

“怎么了?”

“郑老冒发帖。”

林峰本来就开着电脑,今天太忙了,只有这会儿她才有空视察一下自己的网店生意,给留言的客户回帖,将今天下单的几件货物打好包装。既然徐安妮发话了,林峰慢吞吞地登陆学校论坛,果不其然郑千里发帖了,标题是“重大利好”。

帖子大意是今年登山计划的赞助已经有谱,以前的老社长答应在资金上全力支持,老社长不但全程参与此次活动计划,还可以作为技术指导,并免费提供场地拉练和攀岩等训练。

山野论坛内部不少人在今天见识过老社长夏刚的丰采,但是没想到他如此慷慨大方,自然是一片欢呼。

林峰微微一笑,从今晚看见郑千里和夏刚在一块儿吃饭,就已经猜到了大概,看来郑千里办事有力,比自己想象中还能干,还利索。

QQ上,徐安妮也追杀过来了:“看到了?”

“看到了。”

“郑老冒今晚在唐门吃饭就为这事吧?”

“应该是。”

“那几个人中哪个是夏刚?据说是我们以前的社长,天哪,不会是流川枫吧?”

隔着电脑都可以想到徐安妮流口水的样子,林峰自然不遗余力地进行打击:“脑子进水了吧?你的流川枫压根就没怎么搭理郑千里。”夏迪的包间会晤结束得很快,他出来和大厅几人打了个招呼,就同女朋友等人一起离开了。

徐安妮总算恢复点正常智商:“哦,也是。”

徐安妮下午和林峰混在一起,再加上经历了劈腿事件、追尾事件,晚上又在唐门当迎宾小姐,所以并不认识已经下午在学校出现过的夏刚:“那是哪只?是樱木花道还是流川枫二号?”

林峰对徐安妮的审美认知很是汗颜,因为自己喜欢漫画,尤其是喜欢励志型的《灌篮高手》,徐安妮便爱屋及乌,也看得很起劲,导致在她的认知里,帅哥只有两类:高大魁梧类的就是樱木花道,修长秀气类的小白脸就是流川枫。夏刚和包赟也就这样被徐安妮划分了类别,至于郑千里这样毫无姿色的路人,徐安妮是不屑提起的。

林峰从论坛里搜出一张夏刚下午在学校演讲的照片,扔给徐安妮,学她的口气:“就是这只。”

徐安妮啧啧赞叹,打出无数流口水、星星眼的表情符号之后,又补充道:“樱木花道再好,也不能动摇我对流川枫的一片赤诚。对了对了,你注意到没有?他居然有酒窝。”

林峰很是茫然:“有吗?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再说了,有男生长酒窝的吗?能好看吗?”

徐安妮振振有词:“怎么没有啊?玄彬多好看啊,他就有酒窝。”徐安妮是行动派,立即搜出一大堆玄彬的美图贴给林峰看。

林峰看她沉浸在酒窝中不能自拔,于是提醒她:“收着点,你今天刚刚失恋。”

徐安妮猛然醒悟:“对了,幸好你提醒我,我找那家伙算账去。”徐安妮话音刚落,QQ上顿时显示离线了。

林峰却没闲着,把自己制作的招新视频调出来观看,音箱里瞬间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是《灌篮高手》里面的主题曲《直到世界的尽头》。林峰时常觉得自己有病,自己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听这个就能豁然开朗,导致自己做这个登山社团的视频,也带着私心,把它掺杂进去了。可是歌还没正经听上几句,林峰就被眼前的页面闪瞎眼,这视频里还一一展示了历届社团社长的照片,最醒目最帅的那个,明明就是今天打过数次交道的“流川枫”。

林峰平静了一下,暗忖这世界真小,同时也再次深刻领会,什么叫作“好奇杀死猫”。她快速登录登山社团的论坛网页,发现群众的力量真是无穷大啊,闲人比比皆是,个个都有愚公移山的精神,论坛里已经挖出了许多关于夏刚的资料,甚至还有不少原始帖的链接,都被顶到了论坛第一页。虽然林峰一贯对八卦不关心,但那些关乎社团的光荣传统和历史,林峰还是知道的,比如夏刚是作为体育特长生特招入校的,也是本校在读期间连续两年参加登山并且都成功登顶的唯一一人,且荣获“国家一级运动员”称号。

还有人挖出了夏刚毕业后也是从事体育类产业,不单在市区内开了几家连锁的健身俱乐部,在京郊还圈了一片地,搞了个拓展训练中心。

这些都没什么新鲜,林峰一目十行地看着,在某个前面主帖甚为枯燥的冷门帖中,回帖中还是有条信息引起了林峰的注意,有人爆料说:“夏刚有个弟弟也是本校的,名叫夏迪,也当过社团的社长,组织过一次登山。”

这条回帖并没引起大多数同学的注意。也就几个ID讨论着,有的是听以前的前辈偶尔说过,也有人说这个夏迪,好像网名叫“古道”来着,当年也曾赫赫有名,但他是社团里任期最短的社长,那次登山事故之后就沉寂了。还有人爆料,下午讲座的时候他也出现过,的确帅得惨绝人寰,不过没等结束,他就消失了。

林峰心中一动,跑到山野论坛的编年史板块搜寻,很快找到了夏迪担任山野社团社长和登山队长的线索和时间段,可是因为论坛改过版,新论坛只提供旧版的链接,但这个时间段的某些帖子通过链接地址爬过去,却只看到一句:原帖已经不存在。还有某些帖子,豁然就被锁住了。而且她压根没有搜到任何叫作“古道”的ID名,也没有相关的帖子。

林峰也不是毫无所获,编年史板块上有一条简短至极的新闻帖,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年某月某日,登山队登顶成功,但返回途中遭遇大风雪,本校医学部的范杨同学遇难。”

林峰将下方附的一张豆腐干大小的照片逐渐放大,虽然清晰度不高,但还是可见一群整装待发的青年男女笑容满面地簇拥在镜头面前,依稀可辨其中一位容貌出众者正是夏迪,和另两个男生勾肩搭背甚为亲热。

这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就算化成灰林峰也认得出来,是陈西风,她在心想:世界真小啊!可另一个男生,林峰却从未见过,此男生的头顶还被特地圈了起来,画出一个箭头,上标二字:“范杨”。

林峰脑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于是迅速打开电脑中一个被命名为“thinhorse”的本地文件夹,这个文件夹里除了大量的Word文稿,还有几张零星照片。林峰打开其中一张,展现在眼前的男子,虽衣着普通但也算宽眉大眼、英气勃勃,面孔和被圈起来的范杨长得一模一样。

林峰呆了半晌:“thinhorse难道就是这个范杨?居然早就去世了?而我一直在为一只鬼魂校稿?”这边林峰的大脑还在当机,门外却又有人砸门,并且大喊:“峰子,峰子!”

林峰快速将照片和网页内容都保存到本地,关掉震耳欲聋的音乐,然后整了整表情,便起身开门,略谄媚道:“唐叔,我是不是吵着你了?”

唐老板走了进来:“那倒没有,还好我没住你旁边,要不然一定会犯心脏病。”边说边扫了一眼林峰打包到一半的货物:“明天你上你的学,要发的货给小金,让他帮你叫快递就行了。”

林峰点点头,当然她也知道唐老板不会专程为这事来敲门的。果不其然,唐老板从上往下打量了一下林峰:“峰子,你多高啊?”

“一米七四吧。”

唐老板有些绝望,不过还是问:“你有男朋友了吗?”

林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唐老板忽然又想起小金等人的风言风语,试探着道:“你是喜欢男的吧?对女人没兴趣?”

林峰极端无语:“当然。”

唐老板再度热情洋溢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唐老板这下才说出来意,他有个老朋友,老朋友有个独子在北京当公务员,但个人问题迟迟没有解决。老朋友拜托到唐老板这儿,唐老板也很犯愁,唐门倒是不缺姑娘,但是这些女孩的文化层次不高,和对方公务员身份不对盘啊。唐老板扒拉来扒拉去,身边勉强算得上文化人的,也只有林峰这一位。

林峰听罢皱皱眉:“唐叔,这事不适合我,再说我下半年就走了。”

唐老板一听也是,怎么把这一茬忘了?他倒也不强求:“那就算了。那男孩据说身高不到一米七,你俩也不般配。”

林峰“呵呵”干笑两声,继续聆听唐老板教诲:“峰子,你也不能总这样,以前小,也就罢了,现在都大姑娘了,还这么跟假小子似的,穿的衣服就不说了,头发还短,你这身高也添乱。将来怎么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这些老生常谈的话,林峰的耳朵已经快听出老茧了。她还没来得及打岔,唐老板却自己给自己开解了:“嘿,没事没事,你这不快出国了吗?老外都长得五大三粗,你这个头在他们眼里还算娇小秀气的,你爸妈说不定能找个洋女婿。”

林峰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在胸前用手势比画了一下:“唐叔,老外都喜欢大胸。”

唐老板洋溢着笑容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狠狠地打量了一下林峰恬不知耻的表情和她的某些过于平坦的部位,真没法把她当女孩,憋出一句:“臭小子,睡觉。”他便拂袖离去。

唐老板前脚刚走,林峰后脚就蹿到电脑前,还想继续研究瘦马和范杨的关系,却看见右下角的淘宝旺旺窗口正在不停闪烁,点开,原来十分钟前有客户留言:“你家森海塞尔有现货吗?”

其实每个人都是立体组成,并非平面几何。此时的林峰已经不再是学校里那个酷酷的林峰了,迅速展现了她作为淘宝店主的专业和“无耻”,她立即回复道:“亲,有的。其他牌子的也有。”

第一章
强风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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