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离开学校,若迷经历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忽然间踏上社会,什么都要靠自己。租房子、搬家、养胎,全靠她自己。最重要的,她一时没有工作,也就没有经济来源。

母亲远在异地另有家庭,她不想去打扰。父亲一直没有再婚,常年独居,她也不愿再回那个家。身边能帮忙的,只有伟慧一人。但伟慧忙着找工作,天天投简历、面试、笔试,能帮的地方也很有限。

东元从巴基斯坦回来后,一直忙于毕业事务,然后找了一家矿业公司入职,因其西班牙语专业,很快被派往墨西哥常驻。

若迷未来得及见他一面,他已经远赴美洲。不久听共同认识的朋友说起,他好像还有了新女友。

若迷有过一瞬的难过,但她控制着自己,不让这一切影响她的正常生活。想来这也不算什么。她与东元一向各忙各的,并没有什么约定或承诺。毕业那一阵各自兵荒马乱,自顾不暇。东元也不曾得知她怀了他的孩子,那么远赴异国寻找前途完全合情合理。

若迷打定主意过自己的生活。

待搬完家,一切安定,若迷回去看望父亲。

高中毕业那年,赶上拆迁,他们家被迁至西郊新盖的民居。

这种被称为“某某新村”的大片区六层建筑群在十年二十年后被称作“老公房”,意为公家的房子。当时商品房还未大面积建造出售,老百姓们交着廉价租金住着这些“某某新村”还是感觉满意的。

这种新村房子一般为一居室或两居室,一梯四户或六户,房型简单,居住面积不大,设施也十分简陋,自然不能同后来大批涌现的商品房相比。但对于住惯了旧式弄堂平房、倒惯了马桶、烧惯了煤球炉的人来说,单有抽水马桶和管道煤气这两点就足以称得上奢华。

若迷的父亲便在这套两居室公寓里独居了四年多。

因为家里条件有限,父亲又是独身,所以房子一直没装修。门窗都是原先毛坯房自带的铁框门窗,漆了一层斑斑驳驳的绿漆,绿得像邮筒。地板用最便宜的合成板随便铺了一铺,缝隙百出。墙壁也刷得马马虎虎。房间里家具摆得零零落落,两只沙发不配套,电视机还是那台看了十几年的金星十四寸。吃饭没有饭桌,一张茶几既当饭桌又当书桌。一幅挂历积满灰尘挂在墙上,日期还是两个月前的。

若迷大学四年没回过几次家,现在回来收拾自己的物品打算彻底搬走自立门户,眼看着这幅景象觉得心里难过。母亲的离去毕竟带给父亲创伤。但父亲的慵懒和不作为也确实逼得母亲不得不走。

没有是非。没有对错。只有对现实判断的分歧和对无望的忍受力的不同。一些伴侣注定要在岔路口分开。

若迷进自己屋子收拾东西。所谓她的屋子,就是一间几乎是毛坯房的房间,里面堆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纸箱子,还有她以前弹的那架钢琴。钢琴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布罩子,上面落满了灰。若迷一阵心酸。当年母亲坚持买钢琴给她学,为此还和父亲大吵了几次,买钢琴几乎让他们倾家荡产。父亲一直不主张给她学琴。小时候每次钢琴课都是母亲带她去。钢琴老师的家离他们家有五站路。晚上没有公交车。零下几度的天,她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架上,母亲迎着冰冷的风一下一下踩着自行车踏板。现在母亲远走高飞了。她也要离家,并且暂时没有能力把钢琴搬走。而起先反对买钢琴的父亲倒不得不和这台落满灰尘的钢琴共居一室,日夜相对,长长久久。

“你的东西我都没动过。”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嗯?……哦……”若迷回过神来,止住了回忆。

她打开那些纸箱。箱子里都是些她儿时的衣服、书籍、画报、玩具等旧物。她挑了些许有纪念意义的打算带走。

父亲站在门口跟她说话。他象征性地问了问她毕业后住哪儿,找了什么工作,工资多少,之后便不再关心,只顾倒自己的苦水。

父亲下岗后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当年工伤得了些补贴,加上原来的储蓄,被他拿来当本金炒股。早年行情好还小赚了些,这一年遭遇熊市,他的几只股票纷纷大跌被深套。现在连香烟也只能抽抽阿诗玛了,父亲说。接着他又开始抱怨若迷母亲抛弃他们父女俩:“伊现在做生意发财了也不念旧。”这些老生常谈听得若迷心里毛里毛躁。

若迷收拾完东西想一走了之,忽又看到父亲残缺的手。这双残缺的手现在什么都干不了了,也只能抽抽烟,炒炒股了。父亲一辈子就这样了,若迷心痛地想。她拿出身上仅有的两千块钱,塞给父亲。她说现在刚毕业,自顾不暇,等将来有条件了再补贴他。又叮嘱他,股票小玩玩,用来解闷可以,但毕竟是赌博,不要当正经事来做。靠双手劳动得来的财富才不会一夜之间溜走。说到“双手”二字,若迷心里又格楞了一下,但脸上没有显露出来。

父亲却在后面喜滋滋地说,哪里是赌博,看K线是技术活,分析行情也要动脑子的。父亲拿了钱很开心,又开始喋喋不休讲股票。

若迷不要听,找了个理由匆匆离开。

二十一世纪了,到处是一夜暴富和一夜暴穷的故事,天天有人为股票涨跌而发疯而跳楼。若迷对这种虚幻的富与穷不感兴趣。

父亲从头到尾也没发现若迷怀有身孕。

8.
若夜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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