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反观伟慧这边,和周家行恋情稳定,规规矩矩。两人平日里一起上课、去图书馆,周末就看个电影,吃个西餐,逛个花市。家行经常送花给伟慧,伟慧不喜欢采摘的鲜花,家行就送盆花:报春花、茉莉花、风信子……渐渐地,伟慧的窗台上摆满了一盆盆色彩缤纷的花朵和绿植。宿舍里的姐妹都说他们这一对是古典恋人。

但有时他们也会为小事争吵。

所谓小事,多为家行忘记回短信啦、家行收到其他女生的暧昧短信啦,诸如此类。伟慧是个不会跟人脸红的人,但唯独对家行,有时会使点小性子,闹点小别扭。

大三那年国庆节,两人第一次有了一场大的争吵。

争吵的起因是家行要跟系学生会去外地社会实践,而所谓社会实践,其实就是一次考察旅行。

这是个集体活动,家行不便带伟慧同去。伟慧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因为同去旅行的人里有个曾给家行发过暧昧短信的女生。为此伟慧不高兴了,要求家行要么不去,要么带她同去。

家行认为伟慧对他不信任,并且蛮不讲理。伟慧则认为家行冷酷,把旅行、享乐的重要性放在她之前,甚至把其他女生放在她之前。

很多年后,伟慧回想起这件事,才明白这件事中两人所流露出的想法和态度其实已为他们的将来埋下了一个注定的结局。

两人争执到不欢而散后,冷战了三天。这史无前例。

若迷不得不出面劝架,找家行谈。家行便向若迷抱怨,伟慧对他不够信任,并且太情绪化,情感上不能自立。

若迷说:“你是否轻视她?”

家行答非所问:“她就是太作、太依赖人。”

若迷说:“你不正喜欢她依赖你吗?若她真的独立强大、不粘人,也许她就不那么爱你,你也不那么爱她了。”

“可是,凡事有度,她这般依赖我,有时让我觉得窒息。”家行似是无奈。

“可很多时候你也对她管头管脚,要她做你的依人小鸟。你们交往这么久了,伟慧现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你影响。”

家行一时答不上来,只是垂头叹气。

若迷虽然占到上风,把家行堵得没话了,回来她还是劝伟慧:“你啊,真的要独立一点,不能把周家行作为获得幸福的唯一来源。”

伟慧低着头,小声地说:“可我就是这样的性格啊,我就是专一、保守、粘人,他不是喜欢的嘛。”

若迷说:“人都是这样啊,心情好也不忙的时候,都说自己乐于助人,能够包容,一旦自己应付不过来,谁还愿意搭理粘手的?”

伟慧叹气,又说:“他到现在也没主动跟我说话。”

若迷说:“与男人恋爱,不妨学一学男人的思维模式。男人也情绪化,但他们不会像女人这样肆意地表达和发泄,更多用工作、学习和冷处理转移,自然解决。”

可伟慧不服,“有问题就谈问题,为何要回避?我就是不接受他冷静、沉默的样子。什么冷处理,分明就是冷暴力。”

听伟慧这样讲,若迷倒不作声了。伟慧讲得又何尝不对?

男女吵架时,一般总是女人在提出问题,诉求解决。而男人总是沉默。沉默地生气,沉默地傲慢。貌似冷静、有教养,其实是消极回避、不愿负责的态度。

社会对女性的角色要求是“贤”与“柔”,所以她们的一切诉求都会被认为是“作”,是“挑起事端”、“缺乏理智”、“不懂事”。

再说家行觉得伟慧“缠人”这件事。

若迷想,男人都爱抱怨女人“缠人”。就连她自己,在情爱中谨慎克制,也就是为避免被扣上“缠人”的帽子。

可女人为何“缠人”?女人“缠人”的坏名声是怎么来的?

或许这正是男性潜意识里权力争战的策略之一。是男人希望女人被普遍认为“缠人”,这样他们才能稳占上风。

换句话说,男人希望女人依赖他们,同时又要抱怨。

先让女人依赖,等她们养成了习惯,再去挑剔她们,从此在关系中,男人就变得更有权力了。

如此看来,“永远不要依赖任何人”倒成了一条生存定理。

冷战在第四天结束。家行主动来找伟慧和解。在宿舍楼外看到家行的那一刻,伟慧表面平静,心里则差点哭出来。

家行态度改善,认了个错,伟慧便也顺势下台阶。两人言和。

实习事件的最终解决办法是:家行妥协,带伟慧同去。

旅行为期一周。十几人的团队,只有家行一人是带“家属”的。伟慧这时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过分,后悔当初跟家行闹,因此她从旅行一开始就低调示弱,凡事都先气短一节。

再看那个曾经要跟家行搞暧昧的女生,人家大大方方嘻嘻哈哈,跟全队人打成一片,在家行面前自自然然,对伟慧也是亲亲热热。这样一来,伟慧更觉得自己显得小气、多疑、鬼祟了。

真是一次糟糕的体验。伟慧后悔不迭。

好在整个旅程中,家行对她一如既往地关怀体贴,也没再责怪她非要跟来、叫他难堪。伟慧便更加惭愧,发誓从今以后凡事都要听家行的话,再不可“作”、不可闹了。

从大三开始,东元就不住宿舍了,在学校附近租了公寓。若迷经常在东元的住处留宿,两人几乎是半同居的状态。

后来,在若迷的记忆中,大三大四那两年是她对感情最投入、最执著的时候。东元则是她这一生最亲最爱的人。即便后来两人没有在一起生活,她始终忘不了他的样貌、声音、他的举手投足、他多情的眼睛,还有他身上清淡的科隆水味道。若迷后来多次去德国旅行,每次都会买科隆水,一直随身携带使用,保留着那份最初的记忆。

那时,社会风气虽已开放,大学生有性行为也算不得大事,但像若迷和东元这般堂而皇之在校园内外双宿双栖还是惹人非议。

只不过他们二人都是不管不顾的性格,不理会别人的眼光。尤其是东元,从来不与人争气或论理,别人说他什么他都一笑置之。看上去是极和善、极洒脱,风度没人比得过,但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般大气无畏也是一种冷漠无情,更是一种极度的自我。

大四那年,春末夏初,伟慧在文化馆实习。有天中午,她收到若迷的短信,约她到常去的朵拉咖啡馆见面。

“你今天没课吗?”伟慧好奇。她知道若迷大二大三时参加了太多社团活动,差了不少学分没修够,所以到大四不得不选了很多课。

“有比上课更重要的事。”若迷回信。还附了一个笑脸。

什么事比上课更重要?是好事还是坏事?伟慧疑惑。她把信息又读了一遍,看着文字后面的那个笑脸,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朵拉咖啡馆的绿皮火车座上,若迷告诉伟慧,她怀孕了。

伟慧先是呆住,随即着急起来,怪若迷怎么如此不小心。

若迷倒很平静,说:“其实,或许我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故意什么?”

“故意放弃避孕啊。”若迷淡淡地说。

“你……可是……为什么啊?”伟慧太震惊,话不成句。

“为了纪念这段感情。”

“难道你们分手了吗?”伟慧诧异。

“不,我们深爱彼此。我只是怕,万一将来分开,或无法一起生活,至少我还有一个他的孩子,我与他就有了无法割舍的关联。”

“天哪,你也太浪漫、太疯狂了。”伟慧惊呼,“可是……你同他商量过这件事吗?他会负责吗?”

若迷微笑起来,“女人真的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不需要他负责,也不需要名分,就会愿意生他的孩子。”

“可是,如此重大的事情,你就自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伟慧说,“孩子一生,你这辈子就定型了,就跟定他了。他若待你不好,不肯同你结婚,你怎么办?你太被动了。”伟慧十分为好友焦急,“你必须再慎重地考虑一下。至少,同你父亲或母亲商量一下。”

若迷微笑,“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伟慧,我深知我所做的是此刻无可选择无可回避的一件事,也是我内心的意愿所在。我不会后悔。”

伟慧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了。若迷脸上是一副安泰温厚的表情。她为怀了这个孩子感到高兴。她叫她出来,是报喜的。

伟慧颓然靠入椅背,无言地发了一阵呆。她只在想:若迷为什么这么傻?为了一个难以驯服的男人,真的值得吗?

咖啡馆内很安静,只有她们两人。午后的阳光照进来。

伟慧忽然想说,还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吗?大学入学前,我与你在此对坐相谈。那时你还没有这样疯狂。那时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现在,还是这样的午后,还是这样两杯咖啡,连夕阳的角度都是同样的。然而四年过去了。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大人?

但她什么都没说。时光匆匆,不可逆转。一切都是命运罢了。

“你在生我的气吗?伟慧。”她听到若迷怯怯问她。

她怔怔的,看着窗外,轻轻叹道:“我所理解的爱情,不是燎原之火,而是,心底一捧恒久的微光。可以取暖,但不会被灼伤。”

若迷完全懂得伟慧在说什么。她回答:“可是我,不畏燃烧,只怕不能至情至性。”

伟慧知道,劝不回若迷了。

她的至情至性带给她一个孩子。她大学还未毕业,就已经快要成为一个母亲。

伟慧让若迷告诉东元怀孕之事,与他商量对策,讨要担当。

若迷却说:“此时不能去打扰他。他远在巴基斯坦,和他的登山队一起准备攀登乔戈里峰。”

伟慧说:“真是胡闹。”

若迷无言,默默承受压力。

一件在世俗价值观里看起来毫无收益的事情必然不为人所理解,她选择生下恋人的孩子,以及东元选择攀登险绝的山峰,都是一样。

晚上回到宿舍,若迷打开电脑,看到东元留在网络空间里的话:明天一早从伊斯兰堡出发。K2,等我来征服你。

呵,征服。他要征服的东西,比多数人所能想象的都要大得多。

若迷打开网页搜索乔戈里峰的资料。

乔戈里峰,海拔8600多米,高度仅次于珠穆朗玛峰,又名K2。K2被称为野蛮巨峰,攀登死亡率超过27%,是登山界著名的高难度峰。最难的路程在山的肩部,登顶之前有一段三四百米的大陡坡,也是最危险的路段……

若迷纵然镇定,仍感到脊背阵阵发冷,汗毛竖起。攀登死亡率超过27%……那些字眼叫她的心发抖。

她关掉网页,深深呼吸,努力微笑。她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中祈祷远方的爱人旅途平安。

那是他的梦想,是他选择的人生,她不能干涉。

她能决定的只有她自己的人生。

她决定生下腹中这个孩子。

这一夜,伟慧一直陪在若迷身边。

若迷让伟慧安心睡,自己假寐着,实则一夜无眠。

消息传来,东元成功登上乔戈里峰,安全返回驻地。但在他们之后去的一组韩国人,因为路绳用完了,冒险登顶,下山途中因为没有路绳保护发生滑坠事故,有五人丧生。

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如此危险的游戏,东元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冒险,试图征服什么?证明什么?自我的存在?力量?勇气?

或许只是为了超越肉身的局限,获得真正的自由。

是的,自由。他最终想要的,不过是自由而已。

就像在爱情中,最好的状态是——我爱你,你是自由的,去你想去的地方,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去获得快乐吧;可总有那么多人的态度是——我爱你,所以你是我的,你要服从我、陪着我,成为我想要你成为的人,你要令我感到快乐、安全、满意。

世人对爱有着如此大的误解。这却是普遍的现实。

若迷没有将怀孕的事告诉东元。

毕业临近,忽有肺炎疫情在南方爆发,很快蔓延,祸及上海。

新闻播报的死亡人数每天都在上升,警戒区范围越来越大。学校不得不停课,隔离进出人员。此次疫情后来被世界卫生组织命名为SARS,即重症急性呼吸综合症,也称非典型性肺炎。

在停课隔离期间,宿舍里的女生都回家了,只有若迷一人留守。校园里冷冷清清,气氛严峻。小卖部关了,自习室关了,图书馆也闭馆了。好在食堂还开饭,但任何人去食堂打饭必须佩戴特殊口罩,接受体温检测。传言校内已有学生染病身亡,一时间人人自危。

这场传染病危机让若迷度过了一段幽闭沉思的日子。连续数周,她独居宿舍,见不到恋人,也见不到朋友。阴霾笼罩整个城市。公共场所都关闭了。她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只身一人看着这个死亡随时会降临的世间。只有腹中的小小胚胎是她唯一的陪伴与安慰。

她日夜待在宿舍,靠书本度日。史书上写:一九一八年爆发的西班牙流感,在短短六个月内夺去了全球四千万人的生命,比持续了五十二个月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死亡人数还多。疫情蔓延全球,连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部落都难幸免,一村一村的人死去。二十万美国人在一个月内死去。有人早上还正常,中午感染,晚上便死亡。

历史总在轮回重复。生命如此渺小脆弱。一个人的存在、他的梦想与作为、他的筹谋与建设、他的人生、他的喜怒,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重要,是全部的世界。但他,只不过是物种延续图谱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样本,瞬间就可以抹除,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人,随时都可能死。

并且对这个世界的存在、对宇宙的进程,没有任何影响。

那人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执著地努力、顽抗、求生、繁衍,寻找一个又一个新的希望,创造一个又一个新的生命?

因为爱?因为对自由的渴求?

因为意义不在结果,而在生命过程的每一个瞬间?

这场特殊的际遇给了若迷一次心灵的洗礼。这段特殊的时间令她内心生出一股格外强壮的力量、一股信念——生命愈是脆弱,生存愈是艰难,她愈是要保护体内这个小小生命,带他来到人间。

不惧死亡地活着,不惧失去地拥有,不追问意义地去爱,爱每一个瞬间,爱每一个人,爱万物及这世间所有的馈赠。

一个月后,疫情得到了控制,不再有新增病例出现。

又过了两周,危机得以解除。校园恢复秩序。补课和补考都开始陆续进行。毕业季转眼就到来了。

可若迷怀孕的事却不知如何被系领导知道了。系领导知道的不光是她怀孕的事,还有更多关于她私生活的流言蜚语,据说影响很坏。

系里的一把手是个思想保守、作风雷厉的老头,放话出来,对这种事决不能姑息,不然师弟师妹们有样学样,个个荒淫腐朽,无心向学。老头说,国家培养你们,是叫你们作栋梁之材。发乎情止乎礼都做不到,配做什么复旦学子?凡急着卖俏行奸、配种下崽的,根本不必来求学,留在农村当媳妇就好了,到这岁数早下好一窝崽了。

若迷知道是有人故意为难她,要杀一儆百,也知道老头的腐儒思想在他脑海中已盘踞了五六十年不可能改。她什么都不去挽回,既不为自己争辩,也不恳求,一言不发地领受了处分。

李若迷,因严重违纪,取消学位,不予毕业。

伟慧为这件事哭了,觉得若迷太可怜。她去求系里相熟的老师帮若迷一把,却也被骂了一顿退出来。

此后许多年,伟慧一直为这件事耿耿于怀,怪若迷太傻,怪她为这份感情、这个孩子付出太过惨重的代价。

而若迷,无论何时,提起此事,都仅付之一笑。学位、文凭,只是一种证明。如果你有更好的证明,又何需它们?

7.
若夜迷阵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