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同学聚会,若迷没去。伟慧去了。

原先在学校读书时,人与人之间是没有明显分化的,大家上课下课、复习考试,过的日子都差不多,家境贫富无明显区别。可一出学校进入社会,人与人马上分出阶级。家里有些背景的,获得好工作轻而易举。出身寒门的,只能四处奔波谋得一职半位。家境殷实的,全身名牌开着宝马奔驰去上班,不管上的什么班,挣多少钱,姿态上已经高人一等。而家境普通的还需营营役役挤公交地铁,哪怕通过努力获得优职高薪,却仍要省吃俭用多年方可购得一房一车。

早个十年二十年,大街上看不到几辆私家车,人人骑自行车上下班,挣的工资都差不多,商品房也还没有出现。大家心平气和,心满意足,没有无端生出的欲望。而如今,开玛莎拉蒂都不稀奇了,骑自行车的人还在骑自行车。人心难免都浮躁起来。觥筹交错间,再也没了往日纯真,说来说去都是钱钱钱钱、车车车车、房房房房。

聚会上,若迷虽然没露面,但围绕她的传言却被大家津津乐道。若迷算得上是班里最传奇的女生,在校时就很受欢迎,欣赏她与嫉妒她的女生都不少,暗恋她的男生更是多。但她却没有像那类得男人宠的女生一样,一出校园就找了大款当了富太太,或者凭样貌才智进大机构做金领,拿个年薪百八十万。

她走了一条和别人都不同的路——当一名自由职业者,从事文艺创作。不仅如此,还单身生育了一个孩子。

这显然是一条难走的路,无法令她获得稳定的经济保障。在人心浮躁、利字当先的当下社会看来,这种选择简直愚蠢透顶。席间有不少人纷纷感慨惋惜,说李若迷太傻了。

有个女生喝多了几杯酒,话忽然开始难听,说李若迷不仅傻,还放荡,在大学里不知乱交了多少男朋友,最后自己吃亏。

竟有另一个女生在旁开始附和:李若迷之所以不敢跟李东元提孩子的事情,恐怕孩子根本就不是李东元的。

伟慧听不下去了,说:“孩子就是东元的,他们感情很好,是因工作需要才暂时分居异地。我跟若迷最要好,她的事我最清楚。”

说话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又不甘心认错,讪讪道:“就算孩子是李东元的,这事也不上台面。李若迷胆子也太大,一向不把道德规矩放在眼里,可到头来吃苦的还不是她自己?”女生又说:“就因为是咱自己同学,我才说几句心里话。要是不相干的人,我才懒得说呢。”

伟慧不语,心想:若是不相干的人,你肯定就不说了,说起来也没滋味。就因为是熟人,而你没人家漂亮,没人家有才华,没人家有那么多异性追求,这才生了嫉妒,恨不能落井下石。

再说道德,道德只能用来要求自己,不能用来绑架别人。整天关心别人道不道德的人,一般都没太安好心。

伟慧去看若迷,没把这些话传给她听。只是问她,辛苦不辛苦。其实不必问,一切都看得到。

若迷却笑笑说:“这算什么辛苦。非洲每年饿死多少人呢。我有衣有饭,哪有资格抱怨?”

伟慧连连感叹:“母亲真伟大,女人了不起。”不是喊口号,而是真的有感而发。

若迷说:“的确,女人比男人艰难。男人终归可以将父性放在人的独立性之下,作为一个小小的点缀。但女人很难做到。”

她又说:“女人若想完全独立自由,就得做好打算,不生育。一旦生育,就必被母性缠绕一生,被各种琐碎的生活细节捆绑一生。这是物种本能强加给女人的重负。你我都摆脱不掉。”

若迷说到这里又忽然微笑,“但我偏要修炼自己,强大地活下去。我要努力证明一点,母性与人的独立自由是完全可以共存的。”

伟慧对若迷的话似懂非懂,只说要她保重身体,如有需要,周末她都可以过来帮她搭把手。

伟慧没有想那么多高深的问题,她的生活很实际,也很庸常。

毕业之后,学中文的她进了一家外资保险公司上班。

这是没办法的事,为了生计,必须选择赚钱的行业,而不是自己的专业或兴趣。

到这时伟慧才真正发现,学堂里背的那些诗词歌赋拿到社会上一点用都没有。保险行业实实在在的法规细则需一条条从头学起。

自然,如今诗人的那套早已过时了,锱铢必较的商业合规才是日日悬在头顶的宝剑。

职场险峻,同事大多是伟慧的同龄人,但个个老练世故,八面玲珑。倒是伟慧自己,在象牙塔里就一直做小女生,初到社会有点怯场。

不过她很快学习适应,下功夫,学业务,立志做好大机器上一颗微小的螺丝钉。

工作是极辛苦的。整理数据、做表格、收发电子邮件……新人接手的大抵都是些枯燥、繁琐,又容不得半点差错的苦工。

除此以外,上午三个会,下午三个会,主管把人抓得牢牢的,让你没有一分钟可以偷懒,做不完的工作统统留下来加班做。

有一天,主管让她处理一件棘手事务。她不熟这一块,摸索着处理完了,发了邮件汇报,不久却被大老板叫到办公室训斥了一顿。

伟慧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委屈极了。

后来才知道,是她的主管把难干的活儿派给她干了。这件事比较复杂,里外得罪人,怎么处理都会有问题。伟慧没经验,主管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结果出了纰漏,却是她一个人担责。由于主管是口头吩咐她的,没有发邮件为证,她百口莫辩。

从此她知道,工作上一切往来皆需发邮件以留凭证。

转眼半年过去,伟慧做OfficeLady[办公室女白领]也做成了熟练工。

这日下班,若迷和伟慧约吃晚饭。

七点了,伟慧才风尘仆仆赶来,身上还是西装和套裙,头发在脑后梳成个发髻,口红也一丝不含糊。

了不起的职场女性。若迷微笑,在心中赞叹。

伟慧却抱怨连连:“上班上得苦死,真羡慕你,自由职业,不必朝九晚五地穿着高跟鞋化着妆在老板面前赔笑。”

若迷笑道:“小姑娘,尽想当然。什么钱都不是好赚的,不过冷暖自知罢了,不用羡慕别人。”

若迷问起伟慧何时结婚,准备得如何。

伟慧说刚买了房子,最近在装修。还要选家具、订婚宴、拍婚纱照,好多好多事情,快累死了。

若迷笑道:“结婚真是个苦差事。”

伟慧叹气,“苦差事也没办法呀,人生必修课。”

若迷说:“我倒觉得是选修课。”

两人相视一笑,都明白“人各有志”这句话。

伟慧又问若迷,和东元怎样了,联系过没有。

若迷说:“他在墨西哥,忙着工作。”

伟慧问:“什么工作?”

若迷说:“要一年开车跑十万公里,上山下海的工作。”

“那他有了女朋友没有?”

“自然是有吧。”

“哪一个?那个法语系系花?”

若迷笑起来,“你倒是比我更关心。”

伟慧还想说什么,若迷却不愿多谈。她说:“他有他的生活,与我完全两个世界。我何必知道那么多。”

“那你没告诉他你生了他的孩子?”

“我告诉他了。但我一早表明,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伟慧愣了片刻,又试探着问:“那你们算是……分手了?”

若迷笑了笑,没有回答。

伟慧静思了片刻,问:“你不难过吗?不想他吗?”

若迷说:“有时候,会难过,也会想念。走在街上,看到像他的背影,会愣一下。读书看报,见到‘东’字或者‘元’字,也会走神。”

说到这里,若迷叹口气,“但我问自己,我要的是什么?要他放弃他想要的生活,回来和我在一起,和我结婚吗?不,我根本也不想结婚。那我要的是什么?或许就是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很好。”

3.
若夜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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