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可是不久之后,黎墨深的妻子还是找到若迷,气势汹汹,带着律师,一副标准的阔太太架势,手上的宝石戒大如鸽蛋。

若迷客客气气,差保姆为阔太太和律师斟来两杯茶。

阔太太端起茶杯,像是要闻一闻茶香,停顿了一下,却忽然将一整杯滚烫的茶水都洒向若迷。

若迷避了一下,热水只泼到了她衣服上。保姆惊呼一声,连忙上前为她擦拭。她却摆摆手,让保姆退开。

“泼妇泼妇,倒真形象。”她不气反笑。

阔太太却一拍桌子站起来,“小婊子你嘴巴放干净点。”

“别气别气,黎太太。人不能轻易生气,因为一气就顾不上教养了,你说是不是?”若迷淡淡笑着,不紧不慢地说。

她接过保姆递来的帕子,气定神闲地擦着衣服上的水渍,同时慢慢地说道:“黎太太,其实你应该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丈夫。”

“我今天就找你了,如何?”阔太太气焰不敛。

若迷却依然淡定,徐徐说道:“和你结婚的人是黎墨深,不是我。婚姻是什么?一份契约,由你和你丈夫签订。现在你丈夫违约了。他是唯一的违约方。你有任何不满都应找他协商解决。”

“你个小三,插足别人婚姻还有理了?”阔太太再度拍桌。

若迷笑笑,仍旧慢条斯理,“黎太太,诚如你所说,我是第三方,是你们婚姻之外的人。我没有参与你们的契约,所以我对你们的这份契约没有任何的责任与义务。至于我和你,我们之间仅有两个平等公民之间应有的权利义务关系,而没有其他关系了。我不欠你什么,所以你现在这样坐在我面前打打杀杀是你无理。你听明白了吗?”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阔太太怒目圆睁,声嘶力竭,“黎墨深是我丈夫!你就是在抢我丈夫!”

“你丈夫不是个有手有脚、能走会跑的人吗?他是物吗?是超市大减价时的袜子吗?十元三双,人尽可抢?”若迷微笑着。

律师这时发言:“李小姐,你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就法律上讲,你已经侵犯了黎太太的权益。”

“好,那我们讲讲法律。”若迷继续说,“如我之前所述,婚姻是一份契约,确切地说,是一份经济契约。你可以用这份契约来规定权利义务,规定违约成本。但你无法用这份契约去控制一个人的感情与身体。所以,当你认为对方已经违约,你能做的,就是终止契约,获取经济赔偿。法律可以保障你作为妻子的经济利益,但法律不能保障你永远被爱。你说是吗?”

阔太太心里明白这女子说得在理,无法反驳,但又实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指着若迷骂道:“小婊子,你不就仗着自己年轻?你以为你还是个人?你就是我丈夫养的一条狗、一只猫。”

若迷微笑不变,“真正叫你丈夫养着的人是你吧?黎太太。当然,你与他签过婚姻这份契约,法律保障你被养的权利。但你也许就是理解不了,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被男人养的,有些女人就是可以活得自立、自强、自由自在。没错,我和黎墨深很投缘,我们彼此欣赏,也为对方带来过一些便利、一些欢愉。但是,请你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话——我从来、从来,没有从你和黎墨深的婚姻里拿过一分钱。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付出劳动挣来的。”

律师这时说:“李小姐,黎太太感情受创,你又何必雪上加霜?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如果你坚持不见黎先生,他会收心回家。你知道黎太太也很寂寞……”

若迷挥一挥手叫律师停止,“这些话请你去同黎先生讲。我是自由身,我有权见任何想见我的人。”

若迷像是忽然烦了,不愿再同面前的人啰嗦,起身叫保姆送客。

黎太太还要发作,被律师劝住。

若迷又说:“若怀疑我从黎先生处得到过物质馈赠,请拿出证据,我们见官。若没有证据,请勿再来骚扰,否则我报警。”

若迷说完,转身面对窗外,点上一支烟,再不发言。

黎太太无奈携律师离去。

深秋,伟慧怀孕了。

她找到若迷诉苦,觉得怀着孕上班太累,有点不想工作了。

她跟若迷说,公司里那些嫁得好的女人,都是一怀孕就辞职回家当少奶奶。男人养家,女人生娃,听着倒也天经地义。

她问若迷:“女生经济独立,有一份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婚姻中的必需品?那些全职太太都幸福吗?丈夫会不会给她们气受?”

若迷说:“那也是因人而异的,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情况。”

“那你觉得我和家行之间呢,适合这种模式吗?”

若迷想了想,说:“家行骨子里还是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你回家生儿育女,他赚钱养家,应该不成问题。不过,他们家是个大家庭,人多难免闲话多,你做好准备应付他们就是了。”

伟慧一下就听懂了若迷的意思,想了想,叹口气说:“算了,还是熬一熬吧,明年就升teamleader了,为生孩子放弃升职不划算。”

若迷微笑,“可不是嘛,社会高位男多女少,根本不是因为男女智力有差,而是因为女人退路太多,容易放纵自己懒散,依附他人;要么就是有子万事足,有了孩子就放下了别的欲望。而男人之间雄性竞争太激烈,必须一门心思往上爬,所以最后成功的大多是男人。”

“有点道理。”伟慧又叹气,“不过讲到退路,我也不见得有多少退路。你知道的,房子在还贷,若少了我那份薪水,恐怕吃力。”

伟慧说的倒是实情。这几年上海房价飞涨,市区房价动辄两三万一平,而底层劳动者的月薪还是两三千。工薪阶层买个安居之所得不吃不喝工作一辈子,掏空三代人积蓄。伟慧与家行名校毕业,工作都不差,但两人白手起家,背着两百多万的房贷,也不轻松。

当然,伟慧自己家里有祖宅,但那毕竟是娘家的房子。既然嫁出去,以后就是夫家的人。家行家里条件一般,婚前就打好招呼的,新房还贷靠他们小两口自己。伟慧对若迷说,母亲曾有微词,埋怨她婆家条件不够好,拿不出现成的婚房,所以现在辛苦。

若迷笑起来,“令堂是要你嫁给什么船王吗,还是地产大亨?”又说:“你与家行相识于校园,青梅竹马到现在,多美好。钱将来总会有的,感情才难得。”又说:“你若真要攀高枝,挑挑拣拣到二十八岁还没个对象,令堂又不知该多着急了。”

伟慧也笑,“你还真了解她。”

若迷说:“你家长辈都是传统的人。你早早寻着婆家他们才安心。至于条件,你娘家也不差,就不必计较了。”

黎墨深终于还是离了婚。

伟慧听了讶异,问若迷:“你没有逼他吧?”

若迷失笑,“我?逼他?拜托,我头一个希望他不要离婚。”

伟慧叹气,“可毕竟因为你,他们感情才最终破裂。”

“不,任何一段感情破裂,问题必然出在两人之间。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就算没有任何人,他们之间本身有问题,一样会离。”

若迷又说:“何况,黎墨深是在与我分手之后才提出离婚的,可见不是为我而离。”

“啊,你们分手了?”伟慧再度诧异。

“是。”若迷淡淡然,“但所谓分手,也不过是从较为亲密的朋友退一步成为不太亲密的朋友,对彼此的生活并无影响。”

“所以,你不想抓住他了?他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身。”

若迷笑起来,“我为何要抓住他?他想抓住我还来不及呢。”

“嘁,讲这种话有什么意思。”伟慧说,“黎墨深老是老了点,毕竟还是个不错的男人。”

“还行吧,也不过是大都会里跻身世俗成功的普通男人。他有很多优点,但也有自身局限。”

“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很安稳,他从没有让你伤心痛苦过。”

“是,爱得不深,自然不会伤心,不会痛苦。我深深爱过,所以明白,真正的爱情和安稳的相处是两回事。黎墨深无法令我伤心、痛苦,便也无法带给我最极致的快乐。”

伟慧叹气,大致听懂了若迷的话,“所以,你还在等李东元?此生你是非他不嫁了吧?”

若迷想了想,回答:“也不是。我谁都不嫁。”

“那又为什么呢?”伟慧不懂。

若迷说:“婚姻不适合我。或着说,婚姻这件事,本来就是由男人发明的,它不适合女人。”

伟慧知道若迷那套理论,但她仍想劝一劝,“可女人身边最好还是有个固定的男人,不然太寂寞也太辛苦了。抛开情感眷恋不说,哪怕干重活累活的时候,有个人帮帮抬抬也是好的。”

若迷笑起来,“帮帮抬抬雇个搬运工就行了。”

“可是……大家都结婚,你又何必要搞得与众不同?”

“大家都做的事情就是对的吗?”若迷说。

“为什么女人的身份必须是妻子或情人呢?为什么女人一旦不是某人女友、某人妻子、某太,就成了人生输家呢?”若迷说,“不,我就是我自己,我有自己独特的价值,我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我是李若迷,我是一个母亲,我是一个剧作者,我有自己的人生。”

了不起的李若迷!伟慧长叹一声。

“可舆论总在那里啊,大龄青年有压力。”伟慧忍不住说。

“何谓大龄青年?”若迷故意问。

“就是……到了年龄却不结婚的人啊。”伟慧认真回答。

若迷笑起来,“哦,听听看,把非婚人口定义为‘大龄男女’是什么意思?难道同龄的已婚者比非婚者年龄小?”

伟慧也笑了,答不上来。

“舆论导向时有偏颇。”若迷说,“选择结婚,或选择单身,都应得到平等的尊重,不应受到舆论压力。而现在一些媒体对非婚人口进行贬低讽刺,同时神化婚姻幸福,急着把人们都赶进婚姻。”

“这也是社会管理的需要嘛。”伟慧说,“团结稳定嘛。”

若迷笑笑,说:“我记得以前读波伏瓦的《第二性》。她说,怀孕只在已婚女人身上才受到尊重。未婚先孕是罪过。不结婚就没有权利生孩子。古今中外,女性的生育权一直被婚姻绑定。”

她又说:“进化心理学认为,雌性决定物种的进化方向,因为雌性决定什么时候交配、和谁交配,以及交配的频率。在自然界,不具备竞争力的底层雄性无法获得繁衍机会。而在人类社会,一夫一妻的婚姻制打破了这种雄性竞争。基本上,人人有妻可娶。人类社会把大自然赋予雌性的选择权收缴去了。”

伟慧叹气,“说再多也是徒劳。现实就是,社会不容单身妈妈,单身妈妈要兼顾工作和育儿困难重重。想想看,你刚生下儿子那会儿,多么辛苦。幸亏有黎生帮你,为你提供平台,使你工作有成效,度过了难关。”

若迷想了一会儿,说:“是,黎墨深帮过我,我感谢他。”

“但感谢一个男人并不意味着就要嫁给他。”她停了一下,又说:“爱一个男人,也不意味着就要嫁给他。”

“婚姻是什么?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门当户对,政治联盟。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期,婚姻都是与爱情无关的事物。”她说。

良久,伟慧感喟:“你我终究想法不同,我们也不必说服彼此。不过,黎墨深中年离婚,你却不嫁他,可不是让他老来无伴?”

若迷笑起来,“这世道,男人只需有钱,何患无伴?年轻小姑娘一代代出来,环肥燕瘦,有俗有雅。总能再遇到个把喜欢的。”

两人正聊着天,电视开着,恰好播到一条娱乐新闻:

一著名女星与新男友恋情升温,马上要第三次结婚,生下第三个孩子。她的三个孩子有三个不同的爸。

伟慧咋舌,调高电视音量,看完新闻,评论道:“真新潮。”又说:“当女明星就是好,能赚到钱,想给谁生就给谁生,想生几个孩子就生几个孩子,反正养得起,孩子大了还能接着当小明星。”

“不过网民仍对其口诛笔伐。”若迷说。

“网民代表着普世道德和舆论嘛。”伟慧说,“你呢?你一定是认同她、欣赏她的吧?”

“我觉得她是一个热爱生命、追求自由的女人。”若迷说,“就如我一贯的看法,爱一个男人最单纯的方式就是生一个他的孩子。环境会变,人也会变。以前爱的后来不爱了,仍然爱的只是不适合一起生活了,都有可能。一辈子爱上多个人也很正常。所以,结婚不代表可以永远在一起。生了他的孩子,才是永远和他在一起。”

许久,伟慧长叹一声,“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不想嫁给任何人的。但你也许会给自己生许多个孩子。”

若迷笑而不语。

伟慧说:“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好了。”

若迷说:“在这世上,谁又真正永远开心呢?都是一阵一阵的。”

她又说:“在我看来,价值观无分好坏贵贱,人各有志罢了。就看你要什么,是融入世俗生活与人打成一片,还是坚持内心那片空间但难免被孤立。我们都有选择的自由,也需自己承担代价。”

伟慧明白,若迷选的是后者。而她自己,注定只能选前者。

若非内心无比强大,过不来若迷这种生活。大部分人都是害怕被孤立的。大部分人都是必须照着社会规范活下去的。

7.
若夜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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