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秋去冬来。眼看着要过春节了。

小悦农已经快满周岁,正在学步,咿咿呀呀地说话,眉眼像极了他父亲。若迷给悦农拍下几张照片,寄给在浙江的母亲,又寄了几张给父亲。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寄给远在墨西哥的东元。

她在网络空间里也上传过几张儿子的照片,东元若要看一定能看到,只是他从没有说过什么,也没有主动跟她联络。

如她一开始所期望的,生养这个孩子,毕竟成了她一个人的事。

春节到了,若迷本打算邀请父亲来家里过节。打电话去,却听说父亲有了女朋友,春节要和女朋友去外地过。倒真是奇闻。但若迷为父亲高兴,也不多问什么。父亲有自己的生活自然是好。

于是,这个春节,若迷只能自己带着小悦农过,连负责煮饭打扫的保姆都回老家去了。现在一切都靠她自己了。

除夕之夜,若迷孤身一人带着儿子度过。

没有丈夫,没有男友,没有家人。说不寂寞,是假的。

但她没有怨言。选择都是自己做的。再说谁又不寂寞呢?有人在最喧哗的人群中呼朋引伴,心里照样是寂寞的。

她自己煮了一锅饺子,和小悦农一起吃。

伟慧和家人共度除夕,一家人围桌而坐,和乐融融。

这些当然都是回报。嫁为人妇,辛勤劳作,生儿育女,取悦长辈,这些则是付出。这样看来,一切都很公平。

伟慧在烟花绽放得最热闹时,想起若迷,给她打去电话。

伟慧问:“你还好吗?年夜饭怎么吃的?要不要我来陪你?”

若迷笑道:“别挂念我啦,好好陪你的丈夫公婆姑子表舅吧。”

伟慧“嗯”一声,语气中又似有无奈。身在大家庭中,又是个新媳妇,逢年过节,走亲访友,免不了有诸多人情往来要打发。一大家子凑一起,这么多张嘴要吃喝、要应付,免不了疲惫。但累归累,毕竟大过年的,温馨热闹也是她的所求。有舍有得罢了。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人各有志,就免不了应对各自的处境。

一个人若要坚持走自己认定的道路,不肯弯曲自己内心的想法,那么必然要在其他方面付出一定的代价。

两女子挂了电话,都兀自出了一会儿神。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伟慧那边,家行唤她去给长辈们煮汤圆,意为来年团团圆圆。而若迷这边,已经睡熟的小悦农被零点的爆竹声吵醒。若迷抱起儿子,一起看向窗外。夜空中,烟花绽放得绚烂。

她信仰爱情,因此生下了这个孩子。她尊重爱情,因此不以任何事物为杠杆去试图改变他人的生活与选择。那么此刻,她坦荡而愉快地接纳一切处境,享受一切苦乐。无怨,也无悔。

春节过后,若迷接了一份新活,一个电影改编项目,要去北京工作,一走数月。她打算带着儿子远行。

伟慧来为他们送行,心中十分不舍。两人在虹桥机场的航站楼外坐着话别,身边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

伟慧忍不住叹气,“在哪里写不是写?为什么非得去北京呢?”

若迷说:“北京是文化中心,这一行的主要资源都集中在那里。”又说:“你以为做编剧就真的只是关起门来苦写么?我还没有大牌到这地步。编剧不是作家,需要打交道的人多着呢。”

伟慧苦笑道:“真想不到,你也去做北漂。”

若迷说:“人注定漂泊一生,安稳也不过是幻觉。”

伟慧抿一抿嘴,似懂非懂,又问:“真的喜欢这个行业吗?真觉得很有意思?”她知道若迷现在不缺钱,不必为生计奔波。

若迷轻轻“嗯”一声,说:“文艺创作总是有趣的,传道授业解惑嘛。”又笑起来,说:“开玩笑的。娱人娱己而已。”

儿子悦农已经一岁多,像他父亲,富有冒险精神,对世界充满好奇,爬上爬下,跑来跑去,这个碰碰,那个摸摸,一刻不停,消停时又总缠着他母亲问这问那。若迷总是微笑着,耐心陪伴。

伟慧在一旁看着,心里很感慨。她问若迷,到了北京如何兼顾工作和育儿。

若迷说,会在那边聘请一位保姆。

伟慧又叹气,说:“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女人带着幼儿远在异乡,又要工作,毕竟是辛苦……”

若迷笑,接着说下去:“……若有个男人,就好了,是吧?”

伟慧也笑了。她心里的念头若迷都知道。

若迷说:“其实我也有软弱害怕的时候。可是,人需要行动力,需要不停往前走。很多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想出一千个不做的理由。那他们将永远是井底蛙。”

广播响了,若迷要带着孩子上飞机了。伟慧眼圈又红了。

若迷笑她,从小就这般多愁善感,看小说也会哭,真要改改。

伟慧说:“跟你做朋友这么多年,从来没分开超过三天,你也从来没走过那么远。”

若迷说:“北京也不远,一个电话就能找到我。”

伟慧按一按眼角,笑嗔:“谁敢打给你。你那么忙,每天几百个电话找你。”

若迷也笑了,“我给你开一条VIP专线。”

在北京,制片人介绍若迷认识此次电影项目的导演。

导演姓陈,其样子用三个字就能形容:老、黄、胖。

陈导在演艺圈内很有些名气,便觉得随便哪个年轻姑娘都以被他占便宜为光荣。开完会他的胖手就搭上了若迷的腰。若迷愤怒但不吃惊,冷静地推开他,说希望陈导自重,然后淡淡地告辞。

制片人把情形看在眼里,有些尴尬,私下提点若迷,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这种事情本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别任性。

若迷不惧,坦言她并不是脑袋空空一心想靠色相谋出路的小丫头。她宁可不做这个项目,也不屈就于一个秃头肥肚的老色鬼。

好在制片人两头劝劝,小事化了,项目正常开工。

若迷在宾馆套房住下,关起门来,一天写十二小时。小悦农的生活起居都交给了保姆。

终于挨到筹备会,制片人请主创们吃饭。

陈导知道一点若迷的过去,酒桌上喝多了便开始讲难听话:当人家的姘妇,有什么光荣的,还玩清高呢,清高个屁。

若迷没有吭声,上去就扇了男人一巴掌。

全场都震惊了。一时没人反应。

陈导也朝她抡胳膊,但酒喝多了,乏力。若迷坚持锻炼,细瘦的胳膊反而很有力,一下子握住男人的手腕,再狠狠摔下。

动手打人并非一流段数,若迷深知,但这一回,她没有忍住。

她心里固有厉害的辩驳:一,我李若迷有今天的成绩,靠的是自己的才华与勤奋,每一个电影剧本的每一个字都由我亲手写下。二,我爱过黎墨深,不仅因为他有本事有资源,更重要是,他虽然和你同样岁数,却不像你这般脑满肠肥、猥琐下流。

但她把这些话都忍下了。

她冷静而漠然地看了老男人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最终,若迷退出了这个项目。

虽然她写完了几乎全部剧本内容,但只拿到三分之一的酬劳,并且丢掉了署名权。但她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很快又有其他制片人找到若迷做事。于是她在北京留了下来,继续工作。

这个圈子里好色的男人多,不清不爽的事情时时有。很快又有男人来追求若迷。那种来路不明的独立制片人,谈的都是所谓好莱坞投资、中美合拍片,讲的却是不能再蹩脚的英文。

起初若迷还会耐下性子来听对方讲些什么,哪怕看出对方心猿意马也不戳穿。她心想:我清楚你手里没什么成形的项目,不过是找个由头接近我,把我当做一个可能的性对象。尽管我不会上你的当,但我也不介意看你表演。

若迷一直认为,男性对于性的强需求是他们的弱点所在。一切蠢和丑的行迹多为欲望所驱。贪色就难免堕入猥琐的造型。

见多此番嘴脸后,若迷就失掉了耐心,碰到这类人便直接推掉邀约。有时对方锲而不舍,项目丢开不谈,直接提出约会,一会儿请喝咖啡,一会儿请去酒吧,一会儿又邀请她去他家看艺术电影。

若迷烦死了这种人,说了重话叫对方断绝念想。

男人恼了。他和若迷还有些共同认识的朋友及工作伙伴,就开始到处说若迷坏话。坏话从另一个独立制片人那里传到若迷耳朵里:不就是有点姿色嘛,又不年轻了,还有个拖油瓶呢,我肯搭理她就不错了。她将来可别后悔。看等她老了谁还要她。

这位制片人摆出一副老好大哥的样子,语重心长地批评若迷情商低,“怎么连场面上的戏都不不肯做做好?恋爱不愿意谈,朋友还是可以做的嘛。这个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万一哪天还会合作呢?你一个独立编剧,也不给自己铺点人脉,到处得罪人。”

若迷微笑,说:“一个人让你不舒服未必是因为她情商低,也许是因为让你舒服对她没什么好处,或者是,她根本看不上这种好处。”

制片人被说得很窘,一边讪讪地说若迷讲话太极端,看穿的事情都说穿,不是什么大智慧,一边也摆出一副被得罪的样子。

若迷笑笑,爱谁谁。这圈子里的男人基本是一路货色。这种朋友不交也罢。毕竟她现在已经靠名气与能力吃饭,不靠这些低质人脉。

再是鱼龙混杂的圈子,到底还有正直的人。若迷的专业水平放在那里,这边的活推掉了,那边照样有人求她写本子。

有段时间,她全身心地投入写一个剧本,退掉了宾馆,在五道口租了一套小公寓,隔绝了与外界的交流,购物也全部网上完成。一切家政劳动由保姆负责。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剧本终于完稿。

同一天,她接到伟慧打来的电话。

伟慧怀孕七个半月了,生活工作有诸多烦心事,找若迷倾诉。

伟慧说,本来大着肚子还要上班就辛苦,今年又调去了销售团队帮忙,难上加难,烦上加烦。她说有个客户一直喜欢她,仗着自己下了大订单,也不顾她是个孕妇,时时骚扰她,有天喝多了酒给她打电话,竟说些暧昧的下流话,又叫她出来喝酒唱歌。

若迷笑,问伟慧如何应付。

伟慧说:“直接回答他,卖艺不卖身。”

若迷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又问下文如何。

伟慧说:“对方听了,自然发怒,说要撤单,说要投诉,说要撬掉我饭碗。我说欢迎欢迎,反正我后方有老公有爹妈,巴不得回家吃闲饭。以为我好欺负吗,把电话录音交给公安,你也没好果子吃。”

若迷听得津津有味,然后说:“你的小白兔性格倒改了不少,偶尔也能扮大灰狼了。”

伟慧感喟,“没办法,人要吃饭,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混着,再白的小白兔也该染得五颜六色了。”

若迷也谈起自己在北京遭遇的性骚扰。

她说:“我发现,那些阶层与素质低于你的男性,一旦追你不成,便会设法诋毁你。”

她又说:“女人对于自己配不上的男人只有仰慕,没有敌意。而男性对于自己配不上的女性常常有很强的攻击性。”

伟慧说:“是,我也有同感。可为什么呢?”

“也许因为——地位高的男人对于女人不是威胁,女人或许还能从他身上获益。但对于层次低男性而言,一个高于他的女人不会带给他任何好处,她甚至很有可能成为别的男性的女人,她的存在只会加剧他和高等级男性的资源差。所以他必然恨她。”

“啊,好像真的是这样。”伟慧豁然开朗。

“所以,当雄性在雌性面前没有优势时,盲目而强硬地表现出自负只会令他们更显无能。”若迷说。

“听上去很严酷,可人类也脱离不了自然法则啊。”

与若迷一番倾谈之后,伟慧心里松快不少,语气也开朗了。

若迷又问她,和家行相处得怎么样,和公婆相处得怎么样。

伟慧说,都挺好的,怀孕后家行一直很关心她,公婆对她也好,基本不用她做家务,她天天回家吃现成的,碗都不用洗。

“不过……”伟慧说着说着,却停下来,似有心事。

“不过你觉得他们很期待你生男孩对不对?”若迷接上去。

伟慧笑起来,若迷总能一下就猜到她的心事。

“家行的姐姐家颖好几次都对她妈说,您现在就想着抱孙子,都不管你外孙了。她是埋怨我婆现在忙着照顾我,都没时间给她带孩子了。我婆听了就呵呵一笑,也不反驳,可见是被家颖说中了吧?我婆是想要个孙子吧?他们一家都期望我生个男孩吧?”伟慧说。

若迷听了,轻轻叹一声,道:“科学昌明,现在地球人都明白生男生女非母体所能决定。你也不必把此事挂心上了。”

伟慧隔着电话点了点头。二十一世纪了,医学常识无人不懂。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无法将此事从心头卸下,总觉得自己此刻身负重任,扛着周家的全部希望,万一叫人失望了,总归不好。

8.
若夜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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