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岭南的雨

“哎——哟!……”

我一口气在工棚外的马路上翻了十六个侧手翻,真没想到最后竟撞上了她的单车。

听她口里发出的叫声,似乎她被我撞痛了。而其实,我的脚上倒有点疼,我在打起最后一个侧手翻之际,她的自行车恰好驶到我的脚跟上。好在她刹车及时,车前轮只轻碰了我的右脚跟一下而已。然而,她倒比我痛得快。

“小弟弟,你受伤了吗?”她放好单车,走过来未待我回话,即蹲在地上挽起我的右裤腿察看了起来。我被她的这种亲近羞得顿时满脸通红。

“喔,伤得很严重,这一块地方都红了起来。这样吧,小弟弟,我带你到我家去搽点药行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亲切,使我这么一个14岁的男孩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首次感觉到甚过于亲人般的关爱迎面扑来。

“不,不用了,谢谢你,姐姐。”我说,“有时候我练空翻摔在地上还更疼呢,这点小小的摩擦算得了什么。何况,我们很快就要上工的。”

“噢,那我就用手暂时给你揉一下好了。”她说完,又蹲下身子,就要挽我的裤腿,我赶紧把脚移开,道:“不,不用了。”说完,我转过身向我们的宿舍跑去。

“哎——,小弟弟,你别跑呀!……”我转过头,看见她跺了一下脚。

不管晚上加班到几点,只要不下雨,我每天早上在天色蒙蒙亮那段时间,就会自觉起床,到距宿舍约五十米的马路上做体育运动。我酷爱武术,无师自通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我练得勤又不怕跌打苦痛,而且往往是一练就坚持到底,场地可变更远至几千里,功夫我决不会放弃。

篾匠师傅们一般早上起床时间是7点,盛夏早秋亦如此。这样就大大地方便了我早上的个人运动,不必为预防惊动师傅们而多拐弯子、换场地搞体育。

这位撞上我的大姑娘即是早已脍炙在师傅们口中的所谓——“两千块”。在八十年代,像师傅们这样干工,两千块有可能要花费好几年的劳苦才能挣得到。师傅们给一位具备岭南姑娘“秀”、“丽”、“情”特色的农家女,以“两千块”上价特价论之,无疑是对那佳人的无比重视:

“两千块!带我去福和(位于广东增城的一个小镇)!”

我师傅是对这骑自行车慢悠悠路过工棚外马路的姑娘反应最快的一个。

“呸!丑小鸭、癞蛤蟆!看到你就伤脑筋!”我在暗笑师傅粗鲁狂妄之余,心里时常会主动为“两千块”打抱不平。

“喂——,两千块!等等我!”拿着蔑刀正在破蔑的八月师傅在我师傅喊过之后,往往会及时补上这么一句。

“去死吧!土匪、汉奸!狗才!”八月师傅的徒弟,我的工友、临时伙伴——“波斯猫”心里也在为“两千块”着想。

“波斯猫先生,你好,货物到手了吗?”在乏味工作闲余,为了增强彼此之间的愉快感、积极感,我会模仿影视上魔鬼的口气,对“波斯猫”进行搞笑询问。波斯猫对电影——《神秘的黄玫瑰》的印象,跟我对影视剧——《波斯猫在行动》的回忆基本保持在同一水平,“黄玫瑰先生,你好,美丽的两千块到了,就在那路上,骑单车过来了。”

“哈哈哈……”我们两个小狂徒的笑声居然如此同步,这只是天真孩童的一种娱乐表现。被哪个师傅听见了,我们的笑脸有可能顿时化作几朵乌云:

“你们的篓子织好了没有?快点子织啊!不然的话晚上加班到零点!看你们还笑不笑得起来!这么小的年纪,也会想那两千块?两只大酒桶!番薯!”

两千块跟我家二姐的年纪差不多大,十八九岁的样子。她在撞我的那天中午,就带着他的母亲特意到我们工棚来看我。五个篾匠师傅此时有四个在那榕树下的一个小卖部里打包牌(有三个徒弟看着他们打),一个在宿舍里休息。

“小弟弟,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两千块站在那堆翠竹边,亲切地对在工棚旁小山脚下抓小虫玩的我招手道。

“没什么好看的,”我直起身,扭头望了她们一眼,冷冷地说道。“现在一点痛都没有了。”

“可是——你要过来呀,我有话要对你说呢!”两千块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望着我一动不动,教我很难为情,我无路可走,出则必经过她们身旁,想跑也跑不掉。

“是啊,小孩子,你过来,我们有事要对你讲。”两千块的母亲微笑着对我说道,“你不要怕我们。”

两千块的母亲挽起我的裤腿,“伤在哪儿?”她问两千块道。

“在这儿哩,老妈,还有一点儿红,看样子伤又大起来了。”两千块凑过来蹲下身子,指着我的脚跟似是很心疼地说道。她用手轻轻按了一下我脚跟上的那个“传奇”部位,问我:“现在还疼么,小弟弟?来,我给你搽一点万花油吧。”

两千块用她的一个食指蘸了点从塑料小瓶里倒出来的万花油,然后按在我那个无谓的脚跟上。她反复搽了几下,又按又揉,我此时心跳得厉害,两面热通通的,想叫她停止怎么也开不了口,想拔腿就跑也不行呀,这样做太不礼貌了——其实她这样大费心机地呵护完全是可免的,我的右脚跟受撞部位早已恢复了正常,连我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哪处被她的单车碰了一下的。

“阿娟,好了,不要再搽了,下次来吧。”两千块的母亲看她那个费劲样,似乎也腻了。

“不,老妈,人家一个外省到此打工的小弟弟来的,小伤也不能马虎需要呵护呀,不然会不利于以后成长的。”

两千块把她母亲提着的那袋果子变戏法似地成功塞到我手里后,才牵着她母亲的手离开了我们这个破旧的工棚。

我提着这袋果子呆呆地站在这堆竹子旁,面上火辣辣地,再过一会儿,师傅们就要来干工了,还是波斯猫先生提醒了我。

“神秘的黄玫瑰,快把你的果子提到宿舍里去吧,等下你的师傅来了,果子可要充公的。”他说。

我解开袋子,把里面的花生、荔枝掏了一把出来,对波斯猫道:“先生,快点过来,我把这些东西送一点给你。”

波斯猫闻之喜形于色地跑了过来,他尽量拉开他的裤袋,好让我把果子大力往里塞。

我不希望师傅们知道我的尴尬遭遇,他们的嘴巴联合起来乱吹一通,我一个处境不阔的小少年是受不了的,这袋果子只有依靠波斯猫帮我处理。“先生,我们来商量件事,好不好?”我对波斯猫道。

“黄玫瑰,你说吧。”

“这袋果子你就说是别人给我们的,行不行?就说是那个常来我们工棚捡篾片烧的阿姨给我们的好了。”

“可是可以,问题是师傅会相信我们吗?”波斯猫一边剥着荔枝,一边说道。

“先不管他们信不信,反正我们说是别人送给我们两个人的就行了,可以吗?”

“好,没事,那不要紧的。”波斯猫很快把一个又大又白嫩的荔枝扔到了他的嘴里,吃得甜滋滋的。“好吃,这荔枝真甜!”他说,“那两个人肯定是好心人,送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吃。”

“喂——,晓勉!开始做工喽!”师傅的叫声从工棚那边传了过来,我把这袋果子往波斯猫手里一塞,然后走向自己织篓子的那个位置。

八月师傅看到他徒弟手里提着一袋果子,问是哪里来的,波斯猫按我说的答上,果然奏效。一袋果子,给五个大汉几下功夫就分掉了,另外三个徒弟也吃了一些。

次日中午,因老板要求师傅们抓紧时间出货,大家午饭后都没有休息。两千块跟她母亲又来了……

“哈哟,晓勉,还不错嘛,七月初七一大早就被两千块撞了一下,你知道这个地方的风俗吗?——好小子你走桃花运了。”八月师傅不愧是唢呐世家的一个业余传人,即使唢呐与身隔在千里之外,空嘴亦吹得又响又亮,效果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家乡那个地方就有这种传说,农历七月初七姑娘撞上单身汉就意味着撞中情郎了。”凭我师傅的这番话,也很容易看出他也是个喇叭高手。“我有一个同学,他那年七月初七赶集路上骑自行车与一名姑娘无意对撞,双双跌倒,后来他们就开始恋爱并最终结了婚。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缘分,天注定的。”师傅又道。

“人生就是这么多奇事,”另一个篾匠师傅道,“千古神话传说中的牛郎织女每年七月初七相会,想不到在当今世界上仍有这样的奇缘出现。”

“俗话说‘花好蝶自来’,只要人的心眼好,好的姻缘总会到来的,好心有好报,不是吗?”八月师傅的这阵喇叭吹得多么好听,只把我听得如痴如醉,两眼朦胧,以至于师傅又把我当成打瞌睡了:

“晓勉!白天加油干,晚上加班才不会那么晚!”

“晓勉,两千块来看你了!”八月师傅——唢呐世家业余传人鼓起腮帮吹道。

“来看你的!”我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

少年的遐想

次年春,哥哥大人踏上了打工的征途,到达一个叫广昌县的地方。哥哥大人的手艺是弹棉被,他带了一个徒弟。在离甘竹镇大约十里远的一个小山村里,哥哥大人的人品相貌博得了东家夫妇及其大闺女的欢心。几番会话,哥哥大人与该家发言人达成了初步的口头婚事协议。该家大闺女随把哥哥大人当成了“送上门来的白马王子”,其家父母亦把哥哥当成了“未来如意女婿”。数月后,哥哥大人携着“丈母娘”及其有关家属顺风而下来到了我们家。他们对我家进行了粗略的访查,母亲对“一夜之间”来的“亲家”是加倍欢迎加倍热忱接待的。“嫂嫂”见到我母亲亦是一声高分贝的:“娘!”

“嫂嫂”据说与哥哥之年纪相同,她长得比我家大姐更高、更丰满且勤劳善良,她相貌亦不错。在我们家做客的那几天里,“嫂嫂”还跟着我母亲到菜园地里参加了劳动,倍受母亲的爱戴。“嫂嫂”一行返程之前晚,我母亲特地私自将“嫂嫂”拉到了她自己的房间,暗暗把她自己的几件贵重的首饰“转让”“赠”给了“嫂嫂”。

前些天,我们村又来过一帮江湖艺人,他们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屋背晒谷坪上敲锣卖艺。他们中有几个年纪并不比我大,他们的表演——前手翻、倒立用手走路、鲤鱼打挺、腾空飞脚还有旋子等等,却都是做得那么好看。打自看了着伙江湖艺人的表演,我心里就一直隐藏着“寻机练武”的念头。我相信,如果我的皮肉厚、骨头硬,武功好,哥哥大人及任何他人的巴掌都将对我不构成威胁。

昨天晚上我又挨了母亲一顿骂。那是在我吃晚饭的时候,母亲眼盯着我,说:

“今天又有人向我报告(没有文化修养的母亲言辞常出现逻辑错误或用词不当。如这里的“报告”一词本是下级向上级汇报之语,母亲她不是他人的“上级”更有可能是“下级”,他人对之“咬耳”密谈,何以谓之“报告”),说你昨天又在山上挥手挥脚,还跪在地上,在拜什么神、敬什么佛……!”

“那是在胡说八道!”我打断母亲的话说道,“我昨天根本就没有到山上,别人是在造谣乱扯!”

“人家说亲眼看见了你(那样做),还会有假吗?”母亲说。

“是睡?我要当面与他对证!”我希望母亲能把这个“多嘴”的人讲出来,最少以后我可以尽力避开其的视线。

母亲没有回答我,只对我下达了一个命令:“你今天晚上只准吃半碗饭。那么讨人气,不争气!”

母亲这回算是宽宏大谅了一点,没有饿我饭,动用竹鞭(细而长的干燥的软竹子),饿饭是母亲惩罚我的“专用招数(在这个家中,母亲只会对我饿饭,原因可能是父亲对她太蛮横,我据说又曾得过大父的“宠爱”……)。在特别的时候,母亲是会鼓励我“多吃点”的。那是在我感冒发烧之时——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思维滞留在只想睡觉中但多少还是保持着一丝清醒。

“晓愚!听见没有?快起来吃饭!”母亲又叫了我一声,这是第七次或是第九次叫我了。

我听得不耐烦,终于回答了她:

“我不想吃……吃得下(健康时,平日里)的时候想吃却饿饭,有病不想吃饭的时候却这么热情再三叫人吃,你真让人看不明白——不要再叫了,我只想睡觉……”

母亲听了我前面的话,还露出了丝笑意,却无言以对。

我在山上偷偷练武之事,这不是第一次被人发现后,又跑到我家来告密。我真恨那无意或有意伤害我的人,他们如此好事如此“多嘴”,到我家里来,大肆宣扬鼓吹其所见肤浅:我明明是在练武锻炼身体,下腰的时候不小心跪到了地上,却歪曲地说我“挥手挥脚”(“挥手挥脚”一词家乡方言是用来形容颠佬疯子举动失常的,只有颠佬才会做这种动作)、“拜佛”,这么恶毒诽谤他人的词语,听起来就令人火冒三丈。上次父亲在家的时候,就是那告密说我在小山上翻筋斗的人,害得我挨了狮父的一顿狠揍。父亲打我的手法独特,老用巴掌打我的头脑,除手法外,他还有打我的“脚法”,此“脚法”包括“踹、踏、踢”等单个动作,有时他还会使出武术中的“边腿”、“连环腿”、“左转身后扫腿”或“右转身后扫腿”像玩沙包似地来踢我——我可不是在冤枉他,他打我的“腿法”或许并没有那么“正规”,都是我自己胡乱给他的“脚法”按名的,但是他打在我身上的“脚法”对我所造成的伤痛,却是比“武功”还“武功”的,我宁可抬高他的“脚法招数”的“身价”,也不忍看到他令我伤痛的“看家腿功”就那么“默默无闻”——无词可以形容。我私自给令我伤痛数日乃至上星期的“无名无声”的父亲“脚功”起了这么多“正规”的名字,说起来我似乎太“对不起”他了;可父亲在用此类“脚功”踢我打我,像踢打沙包(这叫“肉体沙包”)一样的“卖力”时,他是否想过会“对不起”我呢——做儿子的就该打吗?任何大人、任何男子汉大丈夫打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这个男孩都有理由用其“自己的”语词来描述“武功者”的“厉害”——应该提示一下的是不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犯法”是不负刑事责任的,大人、男子汉大丈夫打了一个这样的小孩,或许会得到不公平的“待遇”——其所用在此小孩身上、下的“武功”得到了“膨化”,而加工此类“武功”使之“膨化”的就是这个小孩。父亲要使我这么一个人不对他的“武功”发表议论,不向外人诉说被他打的最好办法是“私了”——“私了”就“私了”吧,可是他没有任何可以藉之“私了”的物质与文化基础:他不给我糖果,不给我塞“私钱”“贿赂”我,连最简单的“私了”方式——从此停止对我粗暴、野蛮打击都不用。就想我被他打后“不声张”,没那么容易!我在学校里对同学们讲,说我家里有个可怕的魔鬼,有只一吼就令人心惊胆战的狮子,有一条凶恶的狼……说的都是我的这个父亲,我对他如此“不敬”,觉得必须对之深表歉意。鉴于我家里还有个厉害哥哥,同学门虽听我讲父亲那么个样子,同学们虽知我在这个世界上得不到父亲的爱护反而要受其打骂,他们还是对我“敬让三分”的。哥哥大人对我的“恩”处、“益”处,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据我所知,父亲已听信一两个对我家别有用心的人士的“外来语”,说我“可能犯了相思病头上不行”、“举动行踪不正常”。而父亲本身对我,在姐妹兄弟六人中,最为苛刻蛮横、粗暴。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说,他对我是“因材施教”,“对你的弟弟姐姐就不适合打”,“你是该打该骂的木头人”,“你不打恰不得(意为我若不挨他的打就会不舒服)”,“你不打不听话”……正因如此,今年我对他的态度亦有了发展,连喊(叫父亲“爸爸”)都不喊他;父亲也厉害,他明知我不喊其“爸爸”必有其因,他不是“以德服人”,而是对我采取了更为“严肃”、更为“积极”的横暴手段,进行“教化”。实际上,父亲对我从八九岁甚至更小几岁就“看不惯”了。我这个人生性不吃父亲的硬,他对我越粗暴,我对他越沉默不语(此乃我反抗其“暴政”的一种典型方式)。“我们之间可能是‘八字’相克,水火不容……”父亲有一回喷着“香”气扑鼻的酒气对我掌打脚踢之后,似是对我的“挨打功”(父亲打我,我一直都是不躲的,我亦从来未想过还手,我是任凭他打的,我想通过“挨打”来报答他无比深重的生育之恩)有感而自言自语地说道。大姐出嫁后,哥哥大人出门打工了,我更成了父亲实施其“暴政”的唯一无后顾之忧对象。只要父亲在家我就生活在恐怖之中,父亲的眼光,及其一举一动,都对我构成威胁。哥哥大人在家,父亲在外时我活如“惊弓之鸟”;父亲在家哥哥大人在外时我更活如“惊弓之鸟”。在这样令人兴奋的家庭环境中,“惊弓之鸟”选择了偷偷练武,锻炼体质、品行上严格要求自己,是明智的。(多少年后,一位人民解放军少尉军官以其非凡的事迹博得所属部队首长们的普遍关注,及又多少年后在江湖上冒出来的“穿迷彩服的身手不凡的侠客好汉”是否跟这个“惊弓之鸟”有关,这都是后话。)

谢谢祖宗,祖宗积了德,这次哥哥大人、父亲都不在家。别人在我母亲面前告我密,造我谣,并未对我产生大的不良后果。“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别人发现了我的“练武场”,我就换个地方运动。在行动方面,我更采用解放前我游击队对付侵华日军或国民党反动军队的战术,隐蔽而偷偷进行,动作力求干净、利落:如果是从家中出发,我会特意拐几个屋角,然后朝预定目的地靠近;如果是在外面(如田地里)劳动回家,我会特意弯路上山,然后像狸猫一样向松树林中的空坪——“练武场”行进,有时,我为了方便还会把劳动工具藏在半路上不容易被人发现处(如山上杂草中、深山沟里等),体育锻炼完后我再赶回此地拿到工具向家里走。(在“练武场”,我体育运动后留下脚印,为防止被父亲跟踪,至此发现我的“体育秘密”,我运动后会把这些“运动痕迹”搞乱或搞平,这样任何他人到此,都看不出有人在此“运动”过的迹象。而若下场大雨,我在“运动场”上留下来的残余痕迹,更会被冲得一干二净。)

我对武术有特别的爱好。八十年代初、中期,我们村有的人家买回了黑白电视机。从读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会独自暗中模仿江艺人练横叉、竖叉,侧手翻之类的“功夫”。黑白电视机屏幕上“陈真”、“霍元甲”频频出现,在我们这代人的心中,“孩子,这是你的家,庭院高瓦,国破……”这首陈真唱的歌成了热门曲调。离我家不远有两户人家的孩子一家一个,比我大几岁,他们“香”味相投、狼狈为“伙”,在玩耍中老是欺负人,。我真恨自己没有“陈真式”的本领(“陈真式”这个词在那时是很受我们“敬重”使用的),寻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伙伴们的欺负远没有我家哥哥大人及父亲对我的恐怖影响那么大。父亲在给我巴掌或亮出“脚功”时,常在骂人方面“慷慨”陈词顺口成“章”,可以这么直说,父亲在心理上给我带来的创伤,甚至比他的武力功到之处还难消解,还要痛苦。更令我感到高兴得几欲飘飘欲仙的是,母亲居然说我像电视上的某个面目极像父亲的解放前的酒鬼土匪大官人(不是父亲对我粗暴蛮横我就对他失去了好感以至于“厌恶及物”,父亲的为人品行方面,好酒又好大吃大喝——还会借着酒的“冲动”惹别家的媳妇呢,光天化日之下,他似乎忘记了什么叫“廉耻”,更令我印象至深的是:有一会他竟然挥动拳脚去驱逐进入我家讨饭的小叫花子……)!多么可笑!母亲说哥哥大人像父亲是有一定事实根据的,如言行方面,哥哥大人继承发扬了父亲少时好游荡、好在女人堆里混等等之特色……光靠血统就说父子相象,空想家也会变成富翁,凭空捏造也会变成一种“高科技产品”。我可简单例举一些事实,以对照我这个小人物是否会像我那大父“特别大人”——我这么做是为别人着想,我不想别人把我这么一个小人当成父亲般的那种大人,我只想做好自己的本份,不会去占用他人之大名的。首先,母亲是个文盲,故其观点是不加分析、主观随意的(若光从外表上来看,酒精液体与纯净水无异,按照我母亲的看法,酒精有可能就是水);第二,我今年才十三岁,个子一米多一点,但我喜欢雷锋、喜欢英雄的共产党员,与父亲人高马大反动式地说马克思主义的坏话截然不同;第三,父亲好酗酒、性粗暴、打骂妻儿,乞丐一上门就凶相毕露(有一回我见父亲用脚踢走了一个赖在我家门口到黄昏还不走的小叫花子,暗暗溜出家门,追上他向他道了歉,并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了“积蓄”——约九角多钱送给了他。我对他讲明,那个刚刚踢走他的“大人”就是在下的父亲。为使他谅解,我又说父亲是多喝了酒才那样对待他的),鼓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以实践证明自己是个“安分守己”的小少年,并不热衷于去高攀父亲之“大大上人”之身份,我只得下意识去追求上进。我不懂什么叫做“自我建设”,但我觉得在松树林中用力打拳,自由自在地翻筋斗,起码可以化解从家中带来的“冰霜”,可以“从中取乐”,“积极参加体育运动有利于身体在青春期健康成长”。我牢记着老师对我们讲过的这句话。我明知在无师指点盲目练武之中,是很难练出什么“成绩”来的,可我就是放弃不了独自一人向小山上的松树林里钻,松树林中,有我少年的“天堂”、“乐园”。父亲在打我之际,常会说出一番“理由”来,如什么“不打不成材”、“不听话就得打”、“打你也是为你好”等词句都是他打我时说的。哥哥大人若要打我,他是不会跟我讲理由的,我和他是没商量的。哥哥大人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铁腕统治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创始人墨索里尼“句句有理”,他打我就是“理”。哥哥大人是父亲给我的“另类印象”,或说清楚点是父亲对我的“附加印象”,他堪称为我的“父亲第二”。

哥哥大人这年暑假之前从“嫂嫂”家赶回。此次回家来的哥哥开始在我身上打起了主意,他在父亲面前“建议”将我终生休学,由他带着出门打工挣钱去。他对父亲说:“看他(指我)那个样子,就不像个读书人,还读下去是浪费家中的粮食,是倒家中的米!”

父亲对哥哥大人的意见一拍即合,在我把初一下学期的成绩单呈于他面前那刻,他是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我看的。成绩单上,我的历史成绩考得最好——98分,语文95分,只有数学不太理想,才77分。父亲抓住我数学不到80分这一弱点,软硬兼施对我作了如下判决,他说:

“你的数学不到80分,不及格,没有考上初二,不让你读是合理的,我早就对你说过,读书要发肯一点,留级就想不到来再读,我隔几年退休期就到了,你正适合顶我的职位去参加工作,你哥哥到时年纪太大没有份顶,你老弟又还不到年龄——你跟哥哥去出门挣钱,听父母亲的话,好处就多,你晓得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不听话我是会打人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处的家境,在这样的家境中,即使坚持要读书,我也是斗不过现实的(我其实根本无力与父亲对抗,他不让我读书是无力抗拒的)。我把满腔的不满和愤怒全部发泄在松树林里——我那秘密的“练武场”上,甚至用拳击打松树干,用腿踢,打踢得自己的手脚疼痛发紫、红肿或出血……

不知是不是父亲和哥哥大人在故意戏弄我,同学们(包括邻居家的我的那个同班女同学)垮着书包去学校报名,我却像个法西斯“战俘”一样被哥哥大人“押”着走向了出门打工的异乡。父亲在家门口两眼睁得比狮子眼睛还大,盯着我被哥哥大人“赶”着走路。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我是“卖乖”的,我知道父亲那样看我的“意思”是什么——在此之前,父亲曾对我说过这么几句话:“……你听也好,不听也好,隔几天跟你哥哥出门去!不去打也要打得你去!我就不相信你经得住我打,没有怕气……”

哥哥大人直接把我带到了“嫂嫂”家中,我们在次逗留了几天。“嫂嫂”有个妹妹,年纪跟我家二姐差不多,他人长得清秀漂亮,在她家逗留的这几天中,她待我更甚于亲姐般的关怀。

哥哥的弹棉家什寄放在广昌县城住的“嫂嫂”的姨妈家。我们离开甘竹镇就以此“嫂嫂”的姨妈家为“营”,四处奔波找生意,为人家弹棉被。我们在“嫂嫂”的姨妈家旁的一幢楼上弹了一段时间,期间,“嫂嫂”的妹妹来访,哥哥大人晚上即携着她上街游玩,进录像厅……他们显得很亲热,录像上的狗男狗女在弄欢作乐,“嫂嫂”的妹妹都偎依在哥哥大人的胸口了,哥哥的两手在她身上乱动、搂着她……我借故说不喜欢看录像,看得头晕,提前出了录像厅,在门口等他们。此后,我晚上不再跟他们出去玩,“嫂嫂”的妹妹在她姨妈家呆了几天。

哥哥大人带着我采用了“迂回战术”打工做生意(弹棉被):我们从广昌县城弹到甘竹镇的“嫂嫂”那个村,又从那个村弹到南丰县境内,再从这里弹到了广昌县城。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里,我们弹了将近半个月。有一天早上,我起早床背着哥哥大人在工作地外围走了走。至一户人家门口,院子里的“呵!哈!”声及脚踏地发出来的大响声吸引了我。我壮着胆子走入了这个大院:只见一个壮年汉字在那坪中打什么“长拳”,他向前纵身一跳可在两三米高的空中旋转一周而平稳落地;坪边上,站着两名令人心动的、身材一个比我高一个比我矮的漂亮女孩,她们腰各系一条红布带,好一副“小女侠”装束。我接连几天一大早到这院子里看他们练武,他们知道我是在隔壁不远弹棉被师傅的第弟,未对我露出不愉快的表情。这坪外靠围墙的一边,有一堆断裂的砖头,壮汉那双出拳“呼呼”响而厚大的手掌令我深信这些断砖是他的杰作无疑。……我们在南丰县与广昌县交界处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与另一师一徒打棉被的班子相遇而合,一起共事了一段时间。与我们“结合共事”的这个弹棉师傅跟我们是同村关系,他同哥哥大人是“故交”。这个弹棉师傅的徒弟年纪跟我相仿,他家住在我们邻乡,他的师傅是个准文盲,对我哥哥大人很敬重。一晚就息于一户多女无子人家(我们白天为这户人家弹棉被),哥哥大人指导文盲方徒儿为他进行无耻的快乐刺激,徒弟在用手抚弄他人的脏具,那文盲师傅自己却还在一旁傻笑!哥哥大人在家里可以随意打我,其在我面前露露丑态又怎会顾忌我的存在,我现在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心中,若说我是他的“对手”,他早已取得了绝对的胜利,我不过是他的“俘虏”——一种“特别俘虏”、“新式俘虏”。哥哥大人在同一晚上,待那徒儿给他的刺激“升温”时,还说出了什么“机肩”一词,我侧过身去努力想使自己尽快进入梦乡,未再看他们、听他们……

哥哥大人在工作中,即在其挎着弹弓弹棉被之际,会经常做出“小丑”(可耻可笑低趣庸俗品行者)般的动作逗使围观的女子(尤其是小女孩)捧腹大笑(这样的场合由我们的工作台——弹棉板都设在开放式的场地如公祖堂或称祠堂里,另加喜欢看热闹的小孩们组合而成)。这是一间小小的祖堂,在“嫂嫂”的那个村镇里,离“嫂嫂”家约有几里路远,我们在这里铺板弹被已有两天。是日下午,来围看我们弹棉被的有几个小女孩,她们走近我们的工作台,望着我家哥哥大人的工作妙相。哥哥大人瞥见有几个小女孩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弹棉被,有意做“娇”:但见他随着棉椎击打弹花弓皮筋(我们称之为“牛筋”)的节奏“叹叹波波”(拟声词),挤眉弄眼,歪嘴,又扭起了屁股,鲁迅小说中的“阿Q”活生生地展现在几个小女孩乃至我的面前。“哈哈哈!”几个小女孩笑弯了腰,接着觉得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开了。哥哥大人的“阿Q”态,我见了这回不知为何也觉得相当有趣,“哈哈哈……”我的笑声比几个小女孩的笑声合起来还要响,并且她们走后我仍笑意未减,笑得捂着肚子、出了眼泪。小女孩们一走,哥哥大人就掉了兴,他扭头见我像吃了孙悟空的笑果似的还笑得那么起劲,走过来狠狠地猛踢了我两脚,其中一脚踢在我的左大腿上,当时就痛得我站立不稳,不得不蹲下了身子……“哥哥厉害。”两天后我脱下裤子暗中查看伤处,见那一块肉都肿了起来,还有发黑的皮鞋尖印,心中不无感慨。

这件事令我想起了那首据老师说曾经激励了一代又一代人奋斗前进的歌曲——《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在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我想炒哥哥大人的“鱿鱼”,我想用生命与现实作一回赌注,我甚至决定逃亡,走得叫厉害哥哥乃至家里所有的人都不知我的下落。细想一下,哥哥大人对我踢出去的那一脚可以认为含有两种“意思”:一,打你一个与父亲“八字”不合被父亲“踢”来“踢”去的小人物今日跟明朝一样;二,你即使哭着去向“嫂嫂”诉苦,向她求救我也不怕你,那个“肥婆”(指“嫂嫂”,哥哥大人曾跟别人讲,说他嫌“嫂嫂”太肥了)我已对之不感兴趣,她的妹妹我又得不到我早就想踢掉她了。哥哥大人在对请我们弹棉被的东家们的畅谈中,大言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欲望,其是讲不了什么情义的。小时候奶奶惹怒了他,哥哥大人一拳打去,奶奶即卧床不起直至命终,那是小时候的事,那时他还不满14周岁,能打死人也不负刑事责任,这是我国《刑法》中的一项规定。现在他有两个可以发泄其“私欲”的对象,一个是全权受其管制相当于他的“包身工”(家中父亲又不站在我这边,暂时说来,“包身工”是我的“真正身份”),一个是被其玩弄得有点厌烦的“嫂嫂”(更为厉害的是,哥哥大人或许把“嫂嫂”的妹妹也玩弄得出水平了)。哥哥大人在那天狠踢我之前就有了抛弃“嫂嫂”之意识,要不然他是不会趁“嫂嫂”的妹妹去她姨妈家做客之机而与她近乎失去理智地勾搭、亲密的。

哥哥大人抛弃“嫂嫂”的主意已定,他也就没有心思在广昌再混。回到家里,快过年了,父亲早已稳坐家中“钓鱼台”。哥哥大人在父亲面前反告了我的状,说我干活偷懒,怕苦怕累,又不听话……总而言之,他打我也是“理”,他打我打得好、打得活该。父亲本对我“八字”不相容,我也自知在他面前无说话之余地——我简直打算豁出去了,心里这么想到:是这个家庭给了我肉体,若要死在其中,也只能听天由命。我没有丝毫武力反抗父亲及哥哥大人之意,在“忍功”方面,我年纪虽才十余岁,算是练“到家”了。恐怖与忧伤之中,自有钻松树林练武健身之欢乐,伴我度过了一个春节。新的一年来到,松树林中仅有的那些“欢乐”(体育运动之趣)我也“享受”到了尽头。父亲在正月初五就对我下达了“逐客令”,他面目可怖地对我说道:

“你赶快找到你的出路来,这个家只需要会挣钱的人,隔几天我就要叫你母亲停止煮饭(给你吃)。他若敢煮饭给你吃,连她也打!”

哥哥大人在一旁听到父亲之言,冷笑一瞥若遇到大大的剃顶之灾而惊恐万状的我,一声不响地走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哥哥大人有节奏的笑声在厅门外的院子里响起,随后,他跳起了“青蛙迪斯科”(一种令下蛋的老母鸭见了“呱呱”叫的舞蹈,此舞蹈的创始人为我家著名的哥哥大人,该项发明专利权已向我提出申请,光荣获批)。

第四章 岭南的雨
索梦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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