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归途还是启程

闵汯安醒来的时候,岑苟生已经把岑守拙领回去安葬了。闵汯安问杜纤纤岑苟生来领岑守拙的时候说了什么。

杜纤纤说,岑苟生只说岑守拙小时候就有人给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岑守拙有凌云志,玉人姿,菩萨心,钟馗术,奈何命运多舛,不管如何挣扎积福都活不过三十。

杜纤纤还流着泪说,岑苟生一滴泪都没有流,多半是在丧子之痛打击之下,已经疯了。

闵汯安听了心里越发难受:中年丧偶,老年丧子,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难以承受。

他也忽然意识到岑苟生或许早料到岑守拙根本就撑不到入赘将军府那一天,才对这件事始终保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照理说,他年轻时名声那么大,老了也很孤傲,后来独自将独子抚养长大,应该会舍不得孙子以后跟别人姓。

闵汯安也是这时才从赵先生那里得知赵听琴为了还他清白,跟岑守拙去查案,才身受重伤。赵听琴已经昏迷几日未醒了,赵先生说是为了确保韦发财和闵汯广死才逗留到现在,现在该回赵家庄了。

闵汯安出城相送。杜纤纤没有跟着去,只说让闵汯安好好送送他们。

闵汯安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摸了摸那只依旧昏迷的银色小狼说:“等杜纤纤百年之后,我们两再见面吧。那时候,你也该恢复了。我欠你的,到时候一并还给你。”

小狼的耳朵动了动,似是听见了他的话。

以免被波及和误会,将军府对外宣布是狗妖和韦发财肆虐潭州,如今已经将他们正法。闵汯安用榜文向潭州城百姓把之前的所有案子详细讲述了一遍。当然,那些在来潭州城路上被杀的刺史也被闵汯安解释为狗妖和韦发财的谋财害命。

榜文足足围绕城墙贴了半个圈。光看也要看两天才能看完。潭州城百姓无一不欢呼雀跃,庆祝潭州从此,再无妖孽肆虐。

从闵良忠院子里救出来的孕妇因为是夜里神志不清地被抓去,又在夜里神志不清的被抬出来,一直被关在地下,所以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闵汯安令寻了一处有地下室又无人居住的宅院,只说她们是被韦发财关在哪里。

将孕妇放出来后,他便将那院子毁了。也无人再怀疑。

其实,闵汯安没说的是,他在闵良忠的院子里暗室里发现了许多数间库房,库房里堆满了金球。这也证实了闵良忠就是山中金矿的实际控制者。

闵汯安到这里才知道,为什么闵家如此有钱,从来不缺军饷。

这些年闵家军和闵家的钱财都是闵良忠亲自在管,他也从来没有质疑过。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只是悄悄封了那地库。

闵夫人等闵汯安完全恢复,才准许他去祭拜岑守拙。

闵汯安备了岑守拙喜欢吃的菜和点心还有酒,让狼兵抬着,跟杜纤纤一起去城外岑守拙的墓地。

那个小小的坟包前面只有一块花岗岩的简单墓碑。

闵汯安皱眉盯着那墓碑上“岑守拙”三个字,许久才嘶哑了声音说:“太简陋了些。”

杜纤纤怕自己一哭,闵汯安更难受,所以一直强忍着泪,勉强笑着说:“他是个平头百姓又年轻,搞得太隆重了,怕他受不起,反而不好。再说,太奢华了也怕被贼惦记,打搅他的安宁。”

闵汯安点了点头:“也是。”

狼兵早把酒水菜肴摆好。

闵汯安又望着墓碑许久不出声。

杜纤纤只说了一句:“你别太伤心,这些事都是没办法的。”她朝狼兵挥了挥手,带着他们走远了。

她知道闵汯安虽然嘴里常埋汰岑守拙,心里却把他当兄弟看。对岑守拙的死,闵汯安只会比她更难过。

闵汯安蹲下把那墓碑边刚冒出头的草拔了,倒了三杯酒洒在地上,勉强笑了笑说:“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说话。就是你活着时,我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我总觉得你这一次又是在耍我,这里面根本就没有埋着你,你不知道又去哪里逍遥了。可是我知道,你虽然喜欢骗我,却绝不会抛下龚芳染一人,看着她伤心的。”而且,即便岑守拙能骗得过他,也狠得下心让龚芳染伤心,又怎么能骗得过定妖砂这些灵物呢?若是岑守拙还活着,定妖砂肯定会跟着他去,怎么会沉寂下来?

那日战斗之后,他亲眼看见定妖砂飞回了“无常伞铺”钻入了银杏树干里。就好像一个失去了主人的小狗,躲起来伤心沉睡一般。

任他如何呼唤,定妖砂都不理他。

闵汯安忽然说不下去了。

自从岑守拙下葬之后,龚芳染就闭门不出。她跟皇上说,她当时已经决定嫁给岑守拙了,就一辈子是他的人,终身不改嫁。

皇上感念她贞烈,竟然准了,然后追封了岑守拙一个潭州大将军,正二品。

听王府上的人说,龚芳染如今日日研究之前痛恨的佛经,看那样子像是要了断红尘,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闵汯安不知道自己怎么劝龚芳染,毕竟他自己都有些心灰意冷。

“皇上终于下旨封我为潭州副将军了,虽然比你第一级,也算圆满继承父业。这里面你功不可没。”闵汯安又接着说。

除了闵汯安没有人能真正掌控闵家军。而皇上又不舍得放弃闵家军,所以只能退一步让闵汯安上位了,却好要让个死人压着闵汯安。虽然这只是皇上看清楚事情的本质之后的妥协,反正结果终究是好的。

“虽然现在没人会写军牌了。不过赵家庄的狼兵最近也没有新人可以补充,所以暂时不用写新军牌。要是你在就好了,一定很快就能想到办法。”他似乎又怕岑守拙听见会忧虑一般,忙又笑笑:“你不用忧心。说不定,以后我会有些别的法子。”

他又倒了一杯酒洒在地上:“这一杯是喜酒。我和纤纤下个月成婚。多亏你一直替我照顾她,可惜你连喜酒都没来得及喝上一杯。我把棺材铺关了,弄了个粥店,半卖半施,当是为你积阴德。杜纤纤身上的诅咒没了,却还是喜欢种树。将军府里都快没地方给她种了。我母亲也想开了,如今对她很好,把她当亲闺女一般看待,你放心。”

闵汯安哽咽着,把岑守拙喜欢的烧鸡往前推了推。许久,他又才接着说:“三文钱如今在我这里,我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它,你也不用担心它会挨饿受冻。那家伙不肯跟我来看你。毕竟是个畜牲比不得人长情,你也别怪它。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也能像它那样没心没肺。我更希望你也是个妖,我就不用这样跟你诀别了。”

他说完这些,又不再说话。

“安,该回去了。不然母亲该担心了。”杜纤纤怕闵汯安呆太久,过来叫他。

闵汯安点点头,起身看了一眼墓碑,头也不会走了。

回到将军府,闵汯安便看见三文钱趴在房中孩子的摇篮边。闵夫人要闵汯安好好抚养这个孩子。知道母亲是不舍得父亲就这样死了,闵汯安不忍心告诉母亲,父亲未必成功寄生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只能依着母亲留下了这个孩子。他要求管家一切都按将军府大公子的规格来抚养孩子。

自从岑守拙死了之后,三文钱也不认生,就在将军府里住下了。它每日趴在婴儿身边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哪里也不去,也不再说话。将军府里,除了知道内情的闵汯安和杜纤纤,仆人都以为三文钱只是个普通的宠物。

此刻,闵汯安远望见三文钱,低声说:“我把你当作无情之物,原来你其实也很伤心。不然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闵汯安和杜纤纤大婚时,思索再三还是发了帖子请龚芳染来。一来龚芳染是他们的故友,二来,也想让龚芳染出来散散心。虽然这样也有可能勾起龚芳染的伤心事。

龚芳染只派人送了一本她亲手抄《金刚经》和她手写的回帖:“恭喜。祝少将军和妹妹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杜纤纤看了又难受了一场,说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嫁给自己爱的人,为他生儿育女,想来龚芳染这一世是没可能了。

闵汯安和杜纤纤的婚礼只请了几个常来往的朋友,并在粥铺施了三日的粥就算完成了。只是婚礼前夜,杜纤纤看见岑守拙笑眯眯地在床前向她拱手:“恭喜,你终于要如愿嫁给闵汯安,再没人从中作梗了。以后做了将军府人,可要把性子收敛些,在不能那么任性了。”

杜纤纤哽咽着说:“怕什么有人作梗,就怕我想邀请的人来不了。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做梦都想你来。我不要做什么将军夫人,我就想做伞铺边上棺材铺老板的小女儿。”

醒来时,杜纤纤发现满脸眼泪,原来真是梦。

床前月光如水,哪里有人。

杜纤纤怅惘地起身,走到院子里,却发现三文钱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月亮,它身边摆着那个尚坐不起来的娃娃。娃娃指着月咿咿呀呀,像是跟三文钱说话。

三文钱伸着舌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回应。

杜纤纤忽然捂着嘴哭了起来。岑守拙刚捡到三文钱时,就经常这样坐在院子里跟三文钱说话。她那时常笑岑守拙:“这是一个畜生,哪里懂你说的是什么?”岑守拙总回头笑嘻嘻地说:“它懂得。它其实会说话,只是心里头不知道多失落伤心,才不肯说话。等我把它安抚好了,它就会说话了。”

从此杜纤纤对着孩子便另眼相看,视如己出。

孩子长得粉堆玉雕一般白净可爱,聪慧过人,又喜欢笑,着实让人喜爱。

这孩子像是知道闵汯安不怎么待见他,每每只要闵汯安出现,他必要闵汯安抱,用小手在闵汯安脸上这里捏捏那里捏捏,一刻不肯停。

闵汯安虽然不耐烦,可是杜纤纤十分看重孩子,所以也不敢发作,只能耐着性子随他搓揉。不过,日子一久,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被这软糯的小面团给搓软了,闵汯安不知不觉也对这孩子上了心,也渐渐把孩子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三文钱每日驮着那个孩子在府上东走西看。有它跟着,闵汯安也放心,便随他们去了。

将军府上的仆人都知道三文钱很有灵性,把它也当半个人看。

转眼娃娃一岁了,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

一日,奶娘过来跟三文钱说:“今日中秋,将军说要带公子出去赏灯。”

那小娃娃拍了拍三文钱的头:“去。”

三文钱不满意地龇了龇牙。

奶娘笑了笑,转身边走。恍惚中,她好像听见身后有人说了一句:“你就会使唤我。”

可是待她回头,却没看见别人。身后只有那个方才学会叫爹娘和几个简单词语的娃娃,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的畜牲。

可不是她的幻觉吗?

奶娘笑了笑,便转身抱起了娃娃,快步跑去前厅了。

潭州城这一年来平安无事,百姓休养生息,中秋的花灯夜都比往年热闹很多。各种花灯沿河沿街摆放争奇斗艳,把整个潭州城照得流光溢彩,缤纷夺目。闵汯安说要与民同乐,没有坐车骑马,却牵着杜纤纤的手沿着河边看边慢慢散步。他让三文钱驮着娃娃跟着他一路步行。娃娃指着灯咿咿呀呀,像是在说什么。三文钱只龇牙咧嘴也不回答。

闵汯安远远看见伞铺就在前面,心里难受,转身往桥上走。桥上人更多,闵汯安捉紧了杜纤纤的手,生怕她被挤到水里,却发现奶娘和三文钱带着小娃娃跟丢了,忙又带着杜纤纤回去找。只是人头攒动哪里还有孩子的身影?

方才,走到桥下,奶娘只觉得眼前有红彤彤毛绒绒的东西晃了一下,然后就发现原本在前面的闵将军和杜纤纤不见了。

三文钱驮着小公子,在她身边摇着尾巴。

“抱我,那边。”小公子朝奶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奶娘想着反正如今潭州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民风淳朴,也没什么歹人。

况且此时街上都是人,要真有人敢对他们图谋不轨,她只要喊一声这是闵将军家的公子,大家都会过来帮忙。

她就带着孩子转转再回去也不怕。

奶娘便抱着娃娃一路往前。到了荒废已久的“无常伞铺”的门口,娃娃忽然说:“进去看看。”

奶娘多次听人讲过这里,说这里关了过去祸害潭州城的所有妖怪。她觉得好笑,可是讲这些话的人却是将军府的亲兵,她又不得不有几分相信。

那人还说,为了镇住这些妖,这栋屋子的主人死了。

如今真到了这里,她还真觉得有几分瘆人。奶娘陪笑哄着娃娃:“这是一个旧房子,里面什么好玩的都没有,只有妖怪,我带你去买糖人可好?”

娃娃却指着有些破败的木门,固执地说:“进去看看。”

奶娘拗不过,说:“那就打开门看一眼啊,不进去。”

娃娃点点头。

奶娘轻轻一推,那门像是在等着着她一般‘吱呀’一声就开了。奶娘惊讶地回头看了看身后,是不是有人在偷偷使坏。可是后面人群熙熙攘攘,没有人注意这边或者靠近他们。

里面有些黑,只有那棵巨大银杏上的满满一树黄澄澄的树叶,被外面的灯照得格外灿烂,好像一树金子一般耀眼。

奶娘探了探头,心里发毛,转身要走。

“进去。”娃娃又说。

奶娘摇头:“黑乎乎的,可吓人呢。我们回家可好。”

娃娃咧嘴要哭。

“好好好,就进去看一眼。”奶娘无奈地哄着娃娃,麻着胆子将一条腿迈了进去。只是门外那条腿像是被人抬了一下,跟着就进去了。然后门便在她身后‘哗啦’一身关上了。

她吓得正要大叫,眼前忽然又晃过一个毛多且密,颜色通红的东西。这一次她看清楚了,原来是条大尾巴。

怎么看着那么像脚边这只小东西的尾巴呢?可是这只小东西分明只有一尺来长,怎么会有三尺长的尾巴呢?

奶娘还没想明白,就身子一软,眼一翻,晕倒在门边。

娃娃稳稳当当跳落在地上,蹒跚走到大银杏树下,轻车熟路地从树干里拿出被岑苟生藏起来的寄妖伞,打开,在空中转着。

他仰头望着那把黑色的寄妖伞笑得很灿烂:“还好,一年了都没坏。”

一股细细的烟雾,从树干里飞了出来,萦绕在娃娃身边,就好像阔别已久的宠物在跟主人打招呼一般。

娃娃摸了摸定妖砂:“别来无恙。我也挺想你们的。”

那原本碰一下就会把人割得血肉淋漓的定妖砂在他手中就好像水一般温顺柔软。

定妖砂无声地流入了娃娃的怀里,就好像过去做完一件事回到岑守拙怀里一样。

三文钱摇着尾巴坐过去,舔了娃娃一下,说:“你一直不好好说话,我还以为没弄成。不就是借尸还魂吗?哪用搞得那么吓人?”

娃娃嘻嘻一笑:“那也不是我预先计划好的啊,不都是靠的急智吗?再说要不是借你的法力,我也没法把赵千年的精魂打散,成功进入这孩子的身体。”虽然他眉眼稚嫩,却跟岑守拙的表情语气一模一样。

三文钱咧着嘴,伸出舌头:“这下好了,你身上那讨人嫌的诅咒也没了,只不过,你的法力还有几分呢?”

那娃娃伸手一指奶娘。奶娘的身体像是被什么托到了空中。他乜斜着三文钱:“你说呢?”

三文钱摇着尾巴笑得欢:“哦呦,好像更强了。”

“几日前我让奶娘抱我去闵良忠的书房。”娃娃笑得很贱,“我找到了金粉,知道了金字军牌的奥秘。以后我可以控制闵家军了。”

三文钱伸着舌头:“哎呦,不错哦。指挥狼兵,本神兽还没试过。想象都让人兴奋呢。”

娃娃收起了笑容,用岑守拙的招牌动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说:“你说龚芳染是真的死心了,还是猜到了我的打算,用拜佛吃素来避开皇上的逼婚。”

“放心。她肯定知道。她送给闵汯安的金刚经都不是她亲手抄的。”

“那我要去找她。”

“喂喂喂,你才一岁好吧。好歹也等成年了再说,着什么急。你这样去怕是又要把龚王爷给活活气死了……”

“我爹呢?”

“他拿着你攒的银票,说要去流浪江湖。其实就是去游山玩水了。”

‘砰’,外面忽然一声巨响,巨大的烟花在半空中爆开,铺满了几乎整个天空。

“大公子。”三文钱贱贱地冲岑守拙笑。

“大公子的宠物。”岑守拙也对它挤眉弄眼,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球,“你看我发现了什么。闵汯安还不知道我发现了它,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我发现了。以后我每顿要两支烧鸡,吃一只,扔一只,想蘸甜酱蘸甜酱,想蘸辣酱蘸辣酱。”

“本神兽要两个姑娘,想要胖的点胖的,想要瘦的点瘦的。”

“咩哈哈,我们的好日子终于来了,誓要把那一库房金子给霍霍完!!”

第十九章.归途还是启程
寄妖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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