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慕容画坊

书院门是一条很有历史以及文化底蕴的街道,街道上汇聚着贩卖字画与文房四宝的店家。整条街笔墨飘香,古意盎然。

到书院门的时候我打了一把伞。

还不过是初春,天还不算热,已有等不及的女生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夏装,露着白嫩的大腿招摇地走在仿古的街道上,赚取周遭含义各不相同的眼神。

其实还不怎么热,走在房屋阴影里时甚至还逃不掉丝丝的凉意。还远不是打阳伞的季节。

伞是淡绿色的,清淡雅致,就像是远山青黛的颜色。上面隐约压着白色的暗花,如枝蔓一般在伞面上开开合合。

我没有选那种在盛夏时打的裹着亮银色珍珠胶的阳伞,那样有些太夸张了。康晔曾说过做事不可以太过的。做得太过就什么结果也得不到,除了证明自己的愚蠢。

我一点也想不起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所以我选了这么一把伞,不张扬的素色,以及不是那么全力地叫嚷着我要远离阳光的伞。同时这也是我的幸运伞,我希望它能再次带给我好运,至少再带给我一次好运。

初春的阳光透过伞面照了下来,有些阴阴凉凉的。

我找到了那家画坊,在清一色明清风格的仿古临街小店里,我找到了那家叫慕容的画坊。

不是那种蓝底金字或是黑底红字的牌匾,别人家挂牌匾的地方挂着一方玻璃镜框,里面裱着一幅宣纸,上面异常精致而淡雅地写着漂亮的毛笔字:

慕容画坊。

不是龙飞凤舞的金钩银划,细致的笔法看得人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舒坦。

比想象中要好找很多呢,也许幸运直到现在仍不肯厌倦我,纵使对今天的我仍不肯。

有点点自信从我抓着伞柄的手里散出来,却仍不是那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得不到终究是得不到,要那么些志在必得又有什么用呢?

一步迈进房里,窗边坐着个穿唐装的男子,不是各国领导人在峰会上穿的那种大红大蓝的颜色,有些像是鹅黄色,似乎又泛着些暗暗的灰色。剪裁地窄窄瘦瘦的,很衬他的身材。他神态冷漠而淡然地看我,眼里似乎是包容万物,又似是空无一物。

是一个清淡而儒雅的男子。

“是慕容画坊吗?”我问,把伞轻轻合起来。

男子轻轻地点了下头,似是早就知道我的第一句话必是这么一句明知故问的问题。

也许来这里的每个人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么明知故问的问题。

像是有些不相信自己轻易得来的好运气,我犹豫着又问了一遍:“就是那个慕容画坊吗?我听说这里很难找到的。”

毕竟找到这里也太过容易了。

那男子只是淡淡地回答我:“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指的是哪个,不过这里确实是叫慕容画坊,书院门里唯一一家叫慕容的画坊。总有人说这里难找,也有人说这里好找,至于究竟是难找还是好找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自己来这儿是不用找的。”他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既不嘲讽也不自嘲,就像是他门口的字一般让人舒坦。

“先生怎么称呼?”

“慕容。”

“先生姓慕容?”

“是叫慕容。”

“这么说先生姓慕?”

他轻轻地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这个姓现在很少见了。”

“一直都很少见的,不止是现在。”

“我叫文萃。”我说。

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似是记忆中若有若无地浮现起了什么,却又在这一时间不敢确定。

“你想要什么画?”他问我。

画坊里并没有挂画,墙面白白的,看上去异常地干净,不像是画坊该有的样子。

“先生这里似乎并没有画。”

他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湖笔,像是一个少女爱怜地抚摸自己修剪整齐的指尖,淡笑着说:“若是要画,即刻便有。”

“我听说先生什么都能画。”我抿着嘴,有些娇嗔地说。

“我不是什么都画的。”他修长的手指抚在脸颊,依旧是一脸淡然地说,“至少我不画钞票。”

“我要的自然不是那么平常的东西。”我有些刻意奉承地说,“我要的是听说只有先生才画得出的东西。”

“你怎么肯定我能画得出?”

“若是连先生都画不出的话……”我眼波流转地看着他,依旧是奉承的口气却在其中隐隐带了一点激将,“这慕容画坊也就没有什么特别了。”

他轻轻笑了,有那么一点像是苦笑,似是在笑我,又似是在笑他自己。“你想要我画什么?”

“一个人。”

“这算不上有什么的特别。”

“若只是在纸上画一个人自然不算是什么特别,”我小心地措辞,但不是为了使我的措辞显得谨慎,“我想问先生要的,是一张画皮。”

说完后我也淡淡地笑着,就仿佛我刚才说的是一件多么天经地义的事。

他倒没有笑,微微低下眼,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只是对与我谈话失去了兴趣。

我从来都不怎么擅长应付冷场呢,好歹说句话啊,哪怕是问我是不是电影看多了也可以啊。

“先生不说话,是不肯的意思吗?”

笑容重新在他脸上绽放开了,“你想画在什么皮上?”

“既然是画人,自然是画在人皮上了。”

“你有人皮?”

“每个人都有的不是。”我娇笑着看他,伸手轻轻抚过胸口露出的皮肤,“我想请先生帮我在身上画一张皮。”

他明白我的意思了:“你是想……改变容貌?”

我很高兴他对此毫不惊诧。

也许这意味着他真的画的出。

“你想要什么样的容貌?”他问我,眼里闪了一下又问:“或者你想要谁的容貌?”

“我的。”

这回答让他迷惑。

他上上下下地看我,看得很有礼貌也很仔细,最后看着我手上淡绿色的阳伞。“我注意到你是进店后才合的伞。”他玩味地看着我手中的伞,似乎已有答案浮现,“现在还不是打伞的季节。”

我随手转起伞把儿,合起的伞面哗啦啦地旋转。

“先生听过画皮的故事吗?”我问。

“哪一个画皮的故事?是人写的小说,还是人编的电影?”

“先生是在暗示这样的事纯属虚构吗?”

“你误会了。我看到的世界从来都比虚构更疯狂。”他的口气仍是很淡,其中若隐若现着那么一点的哀伤,或是那么一点的悲凉。

他的口气太淡了,我区分不出。

他抹掉那么一点我听不出的情感,仅以很淡的口气说:“我是在问你是鬼,还是碑邑人?”

是我太多心了。

人写的小说里画皮的是一只恶鬼,人编的电影里画皮的是一只痴妖。他只是在问我是鬼,还是别的什么。

我把手中的伞哗啦啦地卷起,再哗啦啦地散开,“碑邑人是什么?”

“既然你不知道……”他平淡地说,“那么你是鬼了?”

我点头,顺便眨了下眼。

“你这身体是哪来的?”

“借的。”他的神情略有些紧张,没想到如此淡然的人对与己完全无关的事也是关心的。

听完我的故事后,也许他也会同情我吧,也许他会帮我吧。

“别太担心,”我说,特地带了些宽慰的味道,“我没有伤害她,”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她想自杀,就着酒喝了安眠药。我发现时她酒劲上来睡着了,安眠药下肚还没多久,我就控制这身体到厕所吐了吐,安眠药和酒都吐出来了。”

“吐出来是那么简单的事?”他问,也不知是不信,还是只是问问。

我对着这个清淡而儒雅的男子突然很想叹气,他平日的生活一定也是异常清淡的吧,若是过那样的生活我可是会疯的。

“先生看来是不怎么喝酒呢。”

他很痛快地承认了,痛快地令我一时有点惊异,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承认自己不会喝不会不好意思的人了,我的交际圈子里全都是些很能喝的主。“我不喝酒。我有个朋友倒是喝,不过他从没醉过。”

从没醉过的人吗?是酒量太大还是喝得太少?我倒突然有点想见见呢。

我暗骂了自己一声,早就不该胡思乱想这些无关的事了。

“才喝下去不久吐出来是很容易的,用手抠抠就行,熟练的话很容易的。我以前经常吐的,吐出来就不那么难受了。这姑娘酒醒之后我想离开,可她不肯,说什么本来就想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用管了,现在至少得让她两眼一闭休息个一段时间,她在这身子里找了个地方睡去了,这身子就算是先借给我了。”

“带你的照片了吗?”他问我。我想这样就算是他答应了吗?

“先生不问我变回自己的相貌要做什么吗?”

“你想说?”他看我,目光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先生不想听吗?先生对这样噱头十足的故事完全没有兴趣吗?”

他显然对噱头和故事都没什么兴趣,但他还是说:

“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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