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客人的讲述

过去我每晚都会去找个酒吧打发时间,这个城市里有太多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的寂寞女人,这些寂寞的女人寂寞地发疯的时候总要找个地方去的,我不知道别的人都会去什么地方,反正我每次都会找个能喝酒的地方,先要上三瓶tiger。

然后找个能被人方便地看到的地方,慢慢地啜。

我会把两条小腿交叠在一起,长长地伸展在酒吧暧昧昏暗的灯光里,一只高跟鞋歪在脚下。我的一只胳膊斜斜地靠着桌沿儿,腰扭着一个小的角度。我很清楚,这样看起来的腰,是最细的。

我还知道男人总是喜欢细腰的女人的。

我很寂寞也很无聊,我希望找个地方来打发这些寂寞和无聊,或者是找个人来打发。

于是我总是很慢很淑女地轻轻啜着酒,喝得太疯的话就太像是酒鬼了,那样会把男人吓跑的。于是我总是眼神迷离地看着酒吧顶上只比完全没有稍微好那么一点点的光,虽然喝下去的那么一点酒对我来说和一瓶可乐的区别也少得有限。

微醺的女人总是最容易招惹男人搭讪的。

也许能在这里碰上个什么钻石王老五也说不定呢。

这三瓶tiger我喝得很慢,等我一口一口细细啜完这三瓶后,若是还没有人来搭讪,我就招呼酒保再来上七瓶,一气儿喝个痛快。

三加七是十瓶。我喜欢十这个数字,好算账,好找钱。

可惜地很,我几乎逛过了我知道的大部分酒吧,我在它们每家店里喝过的tiger的数目都是十瓶。

直到我去了那家我后来常去的酒吧。

那天我刚刚啜完了我的第三瓶tiger,正招呼酒保在账单上再添上几瓶的时候一个男人坐到了我旁边,对被我招呼来的酒保说:“再来十瓶。”

他异常随意地坐在我身边,帮我要酒,就好像我刚才慢慢地喝酒是在等人,而他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这个想法让我觉得挺有趣,也挺高兴。尤其是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发现他长得还算不错的时候。

“你挺能喝的嘛,”我倚着空了的tiger瓶子,用略带些迷离的眼神看他,“一下要十瓶。”

“我不怎么能喝的。”他的声音有那么点沙哑,不过听起来还算不坏。

“一口气要十瓶还算不能喝吗?”

“我只要了三瓶,剩下七瓶是帮你要的。”

我笑了,笑得很是妩媚,笑过后我说:“帮我要的意思是不肯请我吗?你还真是小气呢。”

“那就请好了。”他把钞票压在桌上,对来上酒的酒保说:“这位小姐的帐我请。”

“‘小姐’这个词现在可是骂人的呢。”

“如果你告诉我你叫什么,也许我可以不再使用这个使你产生误会的词汇。”

“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叫康晔。你叫什么?”

我咯咯笑了起来:“我可没说我一定要告诉你。”

他也不介意,只是把酒瓶塞到我手里,用他手里的那只轻轻一碰,然后说:“祝我们喝下肚里的酒都不是假的。”

我笑了,说出这么好的祝酒词是应该给予一笑的。他跟着一起笑,笑过之后他说:“和这里隔着一条街的那家店的嘉士伯是兑了水的。”

我看着瓶口的盖子有些困惑:“有盖子封着怎么可能兑水?”

“当然可以了。自己买台封瓶口的机子就行。”

“那客人喝不出来吗?”

“客人刚来的时候自然不能给兑过水的,等再加的时候再上,这时候舌头都喝大了,谁尝的出味儿啊。”

“你不就尝出来了?”

“我?我没尝出来。我知道是因为我就是那家店的老板。”

我终于大笑了出来,他似乎很满意。

“你知道我会再要七瓶是因为我在你的店里喝过酒?”

“用问句是因为我没告诉你我的店名或是店址吗?”

“不是……是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在你的店里喝过。喝酒的缺点就是很多事记得不是很清楚,何况我在每家店喝酒的经历基本都差不太多。你过来跟我搭话是想卖我张打折卡吗?”

“也许我可以送你一张,如果你真打算用的话。不过你似乎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喝酒。”

“噢……”我装作醉意迷蒙的样子问他,“老实交代吧,你跟踪我多久了?”

“我没跟踪你。”他回答,脸上的老实样一看就是装的,“跟踪你的是我雇的人,这种事总有人比我擅长。”

我把喝空的酒瓶扔在桌上,抄起另一瓶喝。

“你似乎并不惊讶,”他看着我说,看上去很没成就感,“对于你被跟踪这件事。”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百无聊赖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身上也没背什么惊世秘密,能被人跟踪一回……感觉其实还算不坏。”

“知道我为什么找人跟踪你吗?”

“因为我很能喝?你怎么能确定我在你那儿一下喝掉十瓶不是因为你在酒里兑水的缘故?”

“我当然能确定,因为我那天卖给你的酒里没兑水,我可从不给美女兑水的。听说我那儿的酒兑过水后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

“担心干什么,反正已经喝下去了不是。哦对了,谢谢你叫我美女。”

桌上的瓶子很快干了,我把最后一只空瓶放回桌上后问他:“今天都是你请客是不?”

他立刻明白了,招呼酒保又加了十瓶。

我有点喜欢他了,我喜欢有眼色的男人,我更喜欢把钱包捂得不是太严的男人,前提是他是在为我付账。

“你干嘛不直接卖假酒?”在等酒上桌的间隙我问他,“不是比给酒兑水赚得更多?”

“做事不可以太过的。你总是不停地在不同的酒吧喝酒是为了找人吗?”

“可不是嘛。”

“找什么人?要说与我无关是吗?”

“找个……找个钻石王老五呗。不过也确实与你没什么关系。”

“钻石王老五会在这种地方出现?”他口气不屑地表示不信。

“有道理哦,那也许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喝酒吧,顺便看有没有钻石王老五。”

“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找人跟踪你?”

“因为我是美女?”

他呵呵笑了,笑声里不知是赞叹还是无奈。“你居然猜对了,两次都猜对了。我找人跟踪你确实是因为,你是我开店以来见过的最能喝的美女,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确实这么能喝。”

“怎么不想知道我是不是确实是美女?”

“美女这种东西,只要看上去是也就行了。”

“你给跟踪我的人付了多少钱?”

“怎么?”

“知道你已经付出的成本能更清楚地看出你想把我诓进多大的阴谋里。”

“女人太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的。”

“这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打算嫁给你。说吧,你想要一个很能喝的美女帮你做什么?”

“当然是做事了。不过可是有风险的,搞不好有生命危险呢。”

“你这是要把政府的秘密文件托付给我吗?”

他把胳膊压在桌上,身体前倾,靠近我说:“平凡的生活并不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你这是成心想要我好奇吗?”我笑了起来,笑得甚至有点快活,“好吧,我承认你成功了,再来两瓶酒我们好好聊聊吧。”

我终于有那么一次在酒吧喝的不是十瓶了,不过具体喝了多少我也不知道,反正也不是我付的钱。

画师很有耐心地听我啰嗦,等我啰嗦完我们相遇的故事后我突然醒悟,这方面的故事说得实在是有些太多了,我在来前不是这么计划的,我要说的故事重点不在这里。

有些事情果然是不能讲,一讲,就停不下来了。

所以我突然停了下来,停得很突兀。

慕容的善意帮了我,在冷场中他问我:“你的死和他有关吗?和他要你帮他做的事有关吗?”

他不像是那种在别人讲述时会发问的人,也不像是会主动问别人还没讲到内容的人,也许他这么问只是在帮我摆脱尴尬。

我想说“是”,但我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口,我的嗓子很干,就像是每每喝多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样。

我只好点了下头了事,反正这样意思也一样。

在又一次的冷场中,和康晔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我们蜷在我们相识的酒吧里,谈着他对他酒吧的规划,谈着他要我帮的忙,顺便,喝着酒。

喝着我最爱的tiger。

我从没告诉过他,我喜欢喝tiger只是单单喜欢它的发音而已,我喜欢说出这个词的感觉,舌头轻轻顶起,再向后退去。

至于酒的口味对我其实不重要,反正喝下去的结果都一样,都是一样的醉。

我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许,我是真的爱上他了。

我该说出来的,我该对这个神秘的画师说出来的,这样也许他会同情我,他的同情也许会使他最终决定帮我。

我听说他并不是所有的请求都会答应。

爱上一个人的女人总是容易得到同情的,尤其是不得不和爱人分离的女人。

不过我根本不值得同情,根本不值得。

“你看上去很悲伤。”儒雅的画师说,带着我原本期待的同情。

我得到了我要的同情,可我也没觉得有多高兴。也许是我从来就瞧不上同情这种东西,也许是我心里明明白白,明白我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不问我是怎么死的吗?”既然决定了,就把故事讲完吧。

他微笑着等着我回答。

他的态度让我没来由地一阵火,我路上来来回回地打腹稿也是不容易的。“如果我说是被车撞死的你信不?”

“为什么不信呢?”他还是那种让人闷火的淡然态度。

“因为影视剧里被车撞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听上去就像是假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是酒精中毒死的,是不是很傻?”

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的眼里不是同情不是淡然,是一种怜惜。

他一语不发,他的手掌很温暖。

真是好男人呢。我心里不合时宜地这么想。

“他现在很危险,可他自己不知道,我要去告诉他,我要让他远离危险,可只有我告诉他他才会相信。你能帮我吗?”

他现在很危险,我要让他远离危险。

这是我今天说的最诚挚的一句话了。

慕容很体贴地没有再多问下去。我很高兴他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不是一个喜欢问问题的人。因为我已经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我果然还是不擅长讲故事啊。

“你带照片了吗?”他问我。

我掏出一张照片给他,他看着照片微微皱起了眉。

疑惑是正常的,哪有人要别人帮忙把自己弄成照片上的模样时给人的是一张艺术照的?

现在的艺术照能有三分像本人就不错了。

果然,他问我:“这照片有几分像你?”

“我只有这么一张了。这是我墓碑上的遗像,也许立碑的人觉得用艺术照显得人好看些吧。就照这张照片上的弄吧,他应该认得出来吧。”

照片被处理成了黑白两色,上面的人微侧着脸,被拍艺术照的影楼故意处理成了颓废的效果。用来做遗像倒也真是意外地合适。

即使只有三分像他也应该能认出来吧。

但愿。

画师没再问什么,轻巧地执起湖笔,示意我到他面前。

“谢谢先生了。”我说,口气中带着几分歉然。

也许这次终于可以解决了吧。也许这次终于可以让他远离危险,我对不起他的事终于可以勉强对得起他,我也不再欠他什么。

从此我们再也不用相见。

这是我所要的结局,可为什么听上去那么的悲伤?

送走要求画皮的女人后,慕容总是觉得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对,仔细想想又觉得似乎算不上什么不对。

他掏出手机,在里面翻出一个号码来。

电话里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浑浊,似乎是嘴里正含着什么液体。也许他嘴里正含着酒。

他的声音很清醒,清醒地不像是醉酒的人。

“喂?”那个声音说。

“我今天有一个客人。”慕容对着那个声音说。

“是碑邑人还是鬼?”

“她自己说是鬼。”

对方笑了:“你明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慕容也笑:“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你担心她害人还是担心别人害她?”

慕容仔细想了想自己不安的根源,告诉他他目前还没到担心什么的程度。

“我只是觉得她有一点反常,而且她说的理由也有点牵强。”

“你追问她了吗?在你觉得她的理由牵强之后。”

“没有。”慕容平淡地说,仿佛天经地义一般,“追问从来都是你的特长。”

“好吧,我明白了。”电话里的声音已不再浑浊,清醒的声音也是平淡地说,“我这就到你那儿去。还有,她是主动跟你说她来找你的理由吗?我记得你从不主动问人这种问题的。”

“嗯。”

“我这就过去。”那人又说了一遍,“还有,下次再有什么人主动说找你的理由,就直接打电话给我。”

“这样的人有问题?”

“不一定。只能算是很有可能。”

2.客人的讲述
慕容画坊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