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弄珠楼

绍芳说到做到,第二日真命人送了三四只绣花手袋来,一应都是苏绣的样子,有万字纹的,有白缎绣葡萄的,还有茜绿底上绣牡丹的,配着宝石钮子,都精致极了。杨四夫人却别出心裁些,送了几只外国正流行的手皮袋来,银制的手柄上镶着祖母绿,里面还嵌着一面宝石镜子,一瞧便十分不菲。就着彩云的手瞧了一眼,颐清便懊恼地捂住了脸,“快退回去,都是我不慎,如今外面的人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

彩云这几天倒是正常了些,伺候也比往常殷勤多了,在旁笑道,“这样式瞧着多好看,也是太太小姐们的一片心意呀。”庞妈微沉了脸,叫她放下东西出去。

“若不是为了那张相片,我也不会回去寻找,”颐清摇了摇头,“可人家在做寿,我怎么好提亡父的事,岂不更惹人厌烦。”庞妈听了直叹气,“姑娘也是不争气,合该当着人就说明缘由,免得叫人小瞧了,以为程家眼皮子这样浅。”说着庞妈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唉,姑娘自小便好性。那张相片还是姑娘离家的时候拍的。我还记得,那天老太爷专门请了人来府里拍照,那可是姑娘和老太爷唯一的一张合影了。”

听到庞妈回忆亡父,颐清哪还忍得住,泪水早已滚滚而落。主仆二人自伤情不止,门却不知何时开了,徵端今日下值早,先去大圆镜中请安,方慰亭还未起身,便和德雅一道,转到流水音来。此刻窥见颐清主仆的情状,德雅颇有些尴尬,也不知该不该进去。倒是庞妈警醒,一瞥眼瞧见他们,忙唤道,“六少爷、四小姐。”

既被人瞧见,断无再退出去的道理。德雅拾阶而入,笑道,“是我们来得不巧了。”徵端跟在她身后,却不作声。德雅瞧着颐清脸色,柔声道,“三嫂这是怎么了,瞧着不大高兴?”徵端的眼光一扫,却瞥到炕上那几个绣花手袋。

“昨日那个手袋可找到了?里面东西丢了没?”德雅不知经过,瞥了一眼炕上惊道,“呀,这只不是舶来的最时兴宝石手袋吗?三嫂果然藏了好货,竟有这样好的。”

颐清勉强笑道,“这是杨四夫人送来的。”她说着指了指旁边那些绣花手袋,“那些都是宋二小姐送来的。”瞧这情形,必是没找到了,德雅关切道,“三嫂丢的那只里可是有什么宝贝?不如再让人上正乙祠找找。”

见颐清低头不语,庞妈却怕人误会,絮絮道,“我家姑娘倒不是为了这个,那袋子里除了随身的帕子,有一张我们家姑娘和老太爷的相片,另外还有我们姑娘从小带着的寄名符,这些东西找不回来怎么得了……”颐清偏过头去,吩咐她道,“奶娘,去沏壶茶来吧。”庞妈不敢多言,只得捧了茶壶出去。德雅插口道,“三嫂,什么是寄名符?”颐清道,“我小时候体弱,我爹爹把我送到道观里去寄名,求得的符咒就是寄名符。”德雅笑道,“咱们京里也有白云观啊,再请一个便是了。”颐清摇了摇头,“那是不一样的。”德雅追问,“有什么不一样的?”颐清解释道,“皇经里说,圣母元君梦里抱着个婴孩,得十七重光明,示三十种功德。道家的寄名符都是从小给的,哪有再求的。罢了,也不值什么,快别提这话了,倒教人笑话。”

这当口,庞妈端了茶盘进来,听到了她们的话,颇是愤愤不平,“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这些东西送过来,倒像是说我们姑娘小气一样。”

她话音未落,颐清便断喝道,“奶娘,还不快出去。”庞妈活了半辈子,样样事都要为颐清做主的,今日却当众吃了两次排头,脸上哪还有光,只得姗姗的退了出去。徵端听得明白,脸色便不大好,将那几个绣花手袋拢在一起,用手提了起来。德雅问道,“你拿着做什么。”徵端道,“我去还了他们。”德雅忙道,“六哥,快放下来,莫要生事呀。”徵端哪里肯听,便拿着那几个手袋出门去了。德雅顿时慌了神,忙对颐清道,“好嫂嫂,只怕我六哥的呆病要犯了,咱们快去瞧瞧,也好从旁劝着些。”

绍芳自那日得了彩头,这些天愈发精心,每日下午都要张罗着布置花样繁出的下午茶,起先方慰亭还赏光了两次,过了半月便全是女眷聚在一起闲话了。此时正在小洋楼里布置张罗,却见徵端进来,她心头一喜,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过来,“今日下值这样早,是来见大人的?”她见徵端不作声,一瞥却见到他手里捏着几个绣花手袋,正是早上派人给颐清送过去的。绍芳心中暗自思量,一时摸不清他的来意。

花厅里二夫人正在待客,却是沈佩云又来了,只听她笑着打趣道,“六少怎么拿着女人的玩意儿?难不成是来给人送礼的。”德雅和颐清赶来时,正见这一幕,见绍芳和徵端都站在门口不说话,德雅心里暗叫一声侥幸,忙从徵端手里夺过绣花手袋,说道,“这是绍芳姊送我和三嫂的,我俩瞧着颜色样式都好,便想拿来让二妈和姨奶奶们也挑挑,谁想六哥这样心急,也不等我便先拿来了。”九姨太离得近,瞧着便笑了起来,“哟,这可都是时新的样子,瞧着样样都好的。”

颐清忙道,“正是,这花样又好看又时髦,我们姑嫂俩不敢独享。”四奶奶心里不舒服了,含酸道,“哟,二小姐专惦记着三嫂和四妹妹呀。”绍芳何等傲气的性子,也不肯去解释,只仰着头不语。沈佩云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情知这里头有蹊跷,眼睛眨了眨便不说话了,只捧着个五彩盅慢慢啜饮。

二夫人笑道,“还想着我们几个做什么,都老太婆了,还能用这些年轻姑娘们的玩意?”话虽是这么说,却由着九姨太将绣花手袋接了过来,又一手拉着四奶奶,“你别挑眼,也过来挑挑,我看这个枚红色的最鲜亮,正衬你。”几个女人挑挑拣拣,十分热闹。

几个人挑拣了一会儿,二夫人又问身边侍候的下人道,“淑慎怎么还不出来?”旁边的丫鬟说道,“表小姐还在梳洗,说一会儿就出来。”

见形势缓和了些,德雅赶忙分开了绍芳和六少,拉着绍芳坐到了一边的软沙发上。绍芳心里思忖,侧头问道,“淑慎是谁?”德雅小声道,“淑慎是二夫人娘家的外甥女儿,昨儿刚从苏州来。”绍芳点了点头,心中不免一紧,强笑着与众人说着话,可却始终留意着后头的动静。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个豆蔻年纪的女孩儿从内堂出来,穿着大红洒金底的袄裙,齐齐的刘海梳在眉上,衬托着一张雪白滚圆的脸愈发饱满,一双眼也是圆圆的,目中透出一种怯生生的态度。

这女孩向众人行了礼,便挨着二夫人坐下了,二夫人显然十分宠爱她,笑着道,“去和姊妹们多亲近亲近,你们该是差不多大。”绍芳松了口气,这女孩儿连美貌也算不上,只算得上清秀罢了,再加上行动拘束,瞧着便愈发不起眼了,绍芳于是反倒大度起来,抓住了女孩儿的手,轻声问道,“妹妹的名字是叫作淑慎吗?”

女孩冷不防被她握住了手,一眼便瞧见绍芳雪白的胳膊上笼着两只嵌着红宝石的纽丝金臂钏,红宝石足有拇指大小,这样的好东西她在家里哪曾见过,愈发心内自卑起来,细若蚊呐道,“正是。”说着在她手上轻轻比划了这两个字,绍芳笑道,“一瞧便知道是出身书香门第。”

话音未落,沈佩云又夸了起来,“瞧这孩子生的好模样,看这眉眼,这形容,知道的是夫人的内眷,不知道的便当是夫人的亲生女儿似的。”这句话说得委实有些过了,四奶奶头一个忍不住,噗嗤一声,险将茶沫子喷出来。好在二夫人极有城府,携着淑慎的手笑道,“这正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儿,这孩子就是腼腆了些,也别怪他爷娘发愁,日后可怎么寻人家。”

四奶奶怕惹误会,忙道,“二妈就是会说笑话,淑慎妹妹这样的灵巧,不知道谁家有福气能娶回家去。”沈佩云从腕上褪下一只足金的麻花镯子,拢到了淑慎的腕上,抓牢了她的手不许推脱,说道,“这妹妹我一瞧见就喜欢地不得了,许是上辈子就有缘分的。也不怕夫人笑我僭越了,我要认下当个亲妹子。”说着,她殷勤地的搂住淑慎问道,“好妹妹,你几岁了?”

淑慎果真扭捏起来,压低声音道,“十七了。”

“多有灵气的孩子,”沈佩云目光微闪,抚掌笑道,“我瞧妹妹一脸的好福气,日后若要许人,那必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淑慎被她们打趣的满脸通红,二夫人笑道,“这孩子还小,不急的。”

德雅怕绍芳被冷落,便问道,“二小姐从哪买的云片糕,吃起来倒是南边的口味。”绍芳面上不带出半分,微笑道,“让人在福会楼买的。”德雅递了一片给颐清,“三嫂也尝尝。”一边说话一边递眼色,让她帮忙捧场。颐清道,“还是二小姐识货,云片糕做的这样好,倒是比我们老家做的还要好。”绍芳却不肯理她,颐清心里苦笑,知道这次的事是得罪了这位大小姐。

一旁的六姨太耳尖,听得清楚,“福会楼,那不是从前苏州的时候最有名的糕饼铺子?”一壁说一壁看淑慎,“淑慎小姐从苏州来,快尝尝是不是这个味道?”淑慎红着脸不作声,二夫人笑容不减,“果然是福会楼的,南边的点心运过来,怕是不便宜。”绍芳笑说道,“我大哥入了股份,故而家里常有他家的点心,并不费钱。”

“竟是不费钱的,”五姨太啧啧称赞,“还是二小姐过的精细,在家怕也是当家的姑娘呢。”四奶奶瞥了眼婆婆,说道,“五妈说哪里的话,二小姐还未出阁,家里事务自是太太掌着的,怎会让小姐操持。”

五姨太脸一红,自嘲道,“原是我小门小户出身,倒是少见了世面。”听她婆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绍芳心中暗恼,低头绞着手不语,二夫人微有些不悦,发作道,“这样多吃的,怎么还堵不住你们几个的嘴。”

绍芳勉强撑着坐了会儿,便告了个假回家去了,二夫人又唤徵端去送。这次徵端虽不情愿,无奈德雅拉扯着他站了起来,沈佩云也适时的也告了辞,四人一道便出去了。

颐清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却听二夫人数落五姨太,“二小姐好歹是客,两家日后常要往来,你们说话也要存些脸面。”五姨太自不敢驳,四奶奶剥着松子冷笑道,“这不正是没将她当外人吗,何苦做哪些虚礼,五妈才同她开个玩笑,谁想这样小气。”

二夫人对几位少奶奶总是存着三分客气,温和道,“她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当然腼腆些,比不得你们这些出了门子的破落户,成日里这样刁钻。”四少奶奶惯是顺杆爬的,扯了二夫人的衣袖道,“我不依,您这是偏心,未出阁的便是宝贝眼珠子的,嫁进门子的就都刁钻破落户啦?”她一边说一边瞥颐清,“三嫂,可别觉得只说我,二妈这话你也有份呐。”

颐清打定了主意不掺和,见她扯到自己身上,也只笑而不语。四奶奶又望向了淑慎,“表妹也评评理,你可要做个见证。”淑慎红了脸,半天才说道,“四嫂子莫要往心里去,姨母不是这样想的吧。”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二夫人点着她脑门道,“你真是个老实的,被你表姐欺负了也不知道。”

四奶奶撒娇耍赖,“这怎么就是我欺负人了。”二夫人到底缠不过她,只得道,“好了好了,莫缠着我了。再过几日,你家四爷就回来了,到时候你自去缠着他去。”四少奶奶心里一跳,“是爸爸招他回来?”二夫人随口道,“是啊,外交部的陆大人不肯就任,总不能断了人。还是陈大人写信推荐了四爷,老爷已经派人叫他回来。”

这话正撞到四少奶奶心里,嘴上却道,“我家里那位爷成日里就只知道办差,天生是个劳碌的命,不比五弟、六弟这样舒服。”

绍芳站在楼外,里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本来心里就不痛快,愈发的变了脸色。再说德雅走在前头,回头见绍芳还站在门口,不由回头笑道,“我和沈小姐说会儿话,二小姐就有劳六哥送一程了。”沈佩云哪能不会意,笑道,“我也有话要问问四小姐呢。”两人都存了撮合的心思,便忙不迭地避开了。

谁知徵端早把绍芳的一举一动瞧在眼里,见她脸上白了又红,如何可爱得起来?徵端便简促道,“就送到这里吧,你家的车等在外面了。”绍芳仰头望他,似笑非笑,“德雅妹妹让你送我回家去呢。”

徵端本就不喜欢做作的女子,见她这样形容,心中更是不悦,“部里还有差事,二小姐多担待。”绍芳恨他举止冷淡,不由颦了眉头,发作道,“一个个都是这样,原来是我热脸来贴你家这冷……”毕竟是姑娘家,后面两字有些说不出口,徵端哪里不晓她的意思,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她,皱眉道,“二小姐千金万贵,原是我们家怠慢了,大可不必贵足来踏贱地。”绍芳大是诧异,又添了几分气恼,一时脸都红了,偏偏徵端刻薄起来半点情面也不留,“只是二小姐送来的那些吃的用的,我方家自问还开销得起,日后大可不必费事。”

绍芳又羞又愤,泪水哪里还忍得住,她一捂脸转身便跑了。徵端目送着绍芳去的远了,也不愿回去受德雅的唠叨,略一顿足,却绕过了东八所,往后面的大铁门走去。徐远生在后几步小跑追上,“六少到哪里去。”徵端一只脚跨出了铁门外,“我去找五哥。”徐远生吓了一跳,“五少在外头的住处您可知道?”徵端头也不回,不耐烦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要叫人跟着。”

过了长街叫了辆黄包车,一气到了沙井胡同,便见一处宅院,银朱油的大门半开着,门外对面是一扇八字影壁,毓文、毓晋哥儿两个正在影壁下斗蛐蛐,一眼瞧见徵端,两个孩子都丢了手里的草棍,欢喜地叫着,“六叔,六叔。”五奶奶闻声从门里往出来,又惊又喜,“六弟,怎么这时辰来了?”徵端探头往里面望,“五哥在不在家?”五奶奶道,“你五哥惯是个不着家的,这时辰谁知道去哪里逛去了。”又道,“六弟先进家里坐坐,这院子小,只怕没得家里舒服。”徵端本不想进去,听了五奶奶这话,倒不得不进去了,“正好渴得嗓子冒烟,少不得叨扰五嫂一杯茶吃。”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院,进了门先是五间倒座门房,两卷的后厦便是四扇朱门,正中用绿油红斗方题了匾额,,东西的抄首游廊环抱着院落,院子里种着两株丁香和玉兰,高与房齐。沿着甬路进到第二重垂花门,就是上房院,五少夫妇便在此处起居。五奶奶引他坐下,又命人端了茶过来。徵端环顾四周,只见这屋内布置十分精雅,四面有窗,楠竹帘半卷,可以看到外面花园的景致。

往外瞧去,能看到后窗外还有院落,假山迎面,竹石点缀,难得院子里还有个小池塘,望去叠石假山,颇得江南园林的意境。徵端拍手道,“妙,这处园子便比家里的好了,五哥在这里定能做不少好诗。”

五奶奶有点难为情,“这原是前头内务府总管索家的宅子,索老爷子走了,索家小公子与你五哥是狐朋狗友,便把这宅子卖了。”

毓晋人还没有茶几高,却插口道,“我听我姨娘说,是用一幅画儿换的这宅子呢。”徵端微有些讶异,“什么画这么值钱?”毓晋天真道,“是太太的陪嫁画儿,也不大,很小的一支梅花呢,没想到能换这么大的宅子住。”毓文比他大两岁,却懂得多些,便训斥弟弟,“你知道什么,那是元朝的画儿,可难得呢。”毓晋嘀咕道,“我的姨娘说,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那才是好画。”五奶奶面上有些发窘,忙道,“快找奶妈子吃果子干儿去。”两个孩子馋嘴,手拉着手欢呼着跑去了。

徵端弄清原委,不免有些不忿,“五嫂,如今也没有分家,置办宅院这些银子从大账上支便是,何必动用嫁妆。”五奶奶含糊道,“咳,一幅画而已,又值什么呢。”徵端见她如此,瞧她的目光便有些同情。

正说话间,却见几个女子从池塘边过来,莺莺燕燕,十分热闹,正是五房的几位姨娘。徵端也不方便见礼,略坐了坐,便道,“五嫂,既然五哥不在,我就先走了。”五奶奶神情微黯,送他出了门,低声道,“若急着找他,去琉璃厂问问,许是在的。”

徵端左右无事,便叫了车又往琉璃厂去,按照五奶奶的指点,找到了松竹斋,一问掌柜却不巧了,“五少刚买了方镇尺走了,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徵端道,“罢了,今日左右是找不到了。”那掌柜道,“五少的私宅离这倒不远,走过去也没几步。”徵端微讶,“五哥还有私宅在这附近?”掌柜笑道,“六少也不是外人,告诉您也无妨,五少新置的外宅,就在香炉营巷子里,您进了巷子便能看到。”徵端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个五哥倒是狡兔三窟,既然已到了附近,索性去逮了他才是。

一气赶到香炉营巷口,果然见到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只在门边悬了个木牌,上书飘逸潇洒的“寒园”二字,正是五哥的笔墨。他将门用力拍了拍,隔不久,却见五少开了门,他相貌极是英俊,肤色甚白,手持一把折扇,瞧起来便是玉树临风的一位翩翩佳公子,只是身量不算高,倒比徵端矮了一头。

五少开门见是徵端,倒是十分诧异,“把门拍的山响,还以为是来了响马,不想是六弟来了。”徵端也不与他多礼,一壁往里走,一壁道,“你藏得真深,便是警察厅要抓你也难。”五少哈哈笑道,“那还不是被六弟掘地三尺给掘出来了。”他一壁对屋里喊道,“快给六少端茶来。”

“罢了罢了,”徵端环顾四周,只见这又是个小宅子,四周游廊连接,东西过道都通到上房里,院内有一石桥,桥边植着数本牡丹,不消说这样的雅趣必是五少的手笔,他也无暇看景,只摆手,“我为了寻五哥,可喝了一肚子茶了。今儿来找你,原是有别的事。”正要说话,却见一个身着桃色锦衫的女子从右边耳房袅袅出来,向他行礼,“见过六少。”徵端仔细一瞧,倒是熟人,正是那日八大胡同喝酒见过的那位柳花。看这架势,五少这私宅便是为她所置,徵端对她拱拱手,“见过小嫂子。”

柳花如今换作了妇人装束,倒显出几分风韵,只见她妩媚地一笑,“还没谢过六少举媒之功。”徵端微愕,五少却扶了柳花一把,“行这么大礼做什么,仔细身子。”徵端留神一瞥,却见那柳花小腹鼓起,只怕是有了身孕。他微愕片刻,忙向二人道了喜。五少十分得意,“我排算了清宫表,这一胎定是个儿子。”柳花啐道,“五爷,这可是当着兄弟呢,说这做什么。”话虽这么说,面上却也是极得意的。

徵端不由想起适才见到五奶奶的情形,心里便有些别扭,便对五少道,“五哥,这会子可有空,我有件事要求你帮忙。”五少一怔,“你这大忙人,还有什么事能求到我头上来。”徵端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展开那碎了七零八落的瓷片,便把事情讲了来龙去脉。五少笑道,“这有何难,这就带你去找那牛鼻子去。”

兄弟二人也不肯用车,走着便往白云观去,路上徵端忍不住问道,“五哥,你置宅子的钱是从哪来的?可是动了五嫂的嫁妆?”五少有些不高兴,“这点事,她也值得拿出来和你啰嗦?”徵端劝道,“五嫂是个贤惠人,她不说罢了。但置宅子的钱该从大帐上走,不应该动她家的嫁妆,传出去也不好听。”五少颓然道,“家里是给了两万块大洋,但给你小嫂嫂赎身也费了不少银钱,哪里还剩得了多少,勉强填了寒园那处的亏空。”徵端了然,原来家里不是没有给钱,只不过五少又要赎人,又要置两处宅院,那就够不了了。徵端不以为然,又问道,“五嫂现在住的那个院子,听说是索家的,要了多少银子?”五少老实道,“索老四要价一万两,哪里出得起,他看上了你嫂嫂嫁妆里有一幅王冕的《墨梅图》,便换了。”

徵端也知道这位五哥大手大脚惯了,哪一日断得了银子,便劝道,“日后有机会还是要替五嫂赎回来才是,五嫂也不容易,千里从南海嫁来京师,总要给她留个念想。”

五少岔开了话题,不肯再提梅氏,又道,“你这一向如何了,听说家里为你相中了宋二小姐?她脾气秉性如何?”徵端含糊道,“只见过两面,也不算熟稔。”

“能见上两次,也算不错了。”五少叹了口气,必是想起了自己同五少奶奶成婚的情形。又道,“不过夫妻之间,相貌秉性倒是其次的,重要的是要谈得来,两人相对不可默默无语,那有什么乐趣。这点非常十分要紧,我也是近来才渐渐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他越说越是起兴,点评道,“譬如我最是好文,可惜房里倒没一个是薛涛、玄机这样的妙人。不过从来女子有学识的便少,吴小姐勉强可以算上一个,她的诗做的极好。你读过没有?”

徵端直摇头,“比不得五哥满肚子诗情,我是不读诗的。”五少吟道,“琼楼秋思入高寒,看尽苍冥意已阑。棋罢妄言谁胜负,梦余无迹认悲欢。这就是吴小姐的诗,真真是有易安之才。”他说着一顿,又哂道,“说到也有东施效颦的,那沈佩云竟也敢学吴小姐作诗,叫人笑掉大牙。”徵端想起了八面玲珑的沈佩云,奇道,“沈小姐又做了什么诗?”五少怪声怪气的念道:

女界沉沉黑暗中,光明一线请君通。

凿开混沌慈悲愿,佛力无边是大同……

他还没念完,徵端已笑倒了,“罢了罢了,看来这位沈小姐真是个不学无术的,又是光明,又是佛力,知道的是说女界,不知道的还当是要出家呢。”

“你且听完,后头还有更好笑的,”五少又念道,“重男轻女判尊卑,提倡平权有几人。愿代同胞二万万,买丝绣出自由神。”两人笑罢了,五少又叹道,“这就是鼎鼎有名的京师才女,叫她与吴小姐提鞋都不配。”

“你和段芝泉倒是知音,”徵端笑道,“他也说过这样的话。”五少却不屑于他为伍,鄙夷道,“段芝泉出了名的惧内,他这辈子是红袖添香无望了。”

徵端忙打断了他道,“罢了罢了,五哥还是收些性子吧,你房里的人比爹还多了,别整日里不着四六的,没得连累了五嫂和你家姨太太。。”

五少斜睨着他,“别瞧着你现在逍遥快活,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寻思着今年年底,家里就该办你的事了。”徵端摇头道,“八字没一撇的事。”五少却难得正经起来,“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姻大事,还是要寻个自己喜欢的要紧。你老实同哥哥讲,你心里可有中意的?”徵端微一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影子,但他很快便打消了自己的荒唐念头,连连摇头,“五哥莫为我操心,还是管好你房里的事吧。”五少在这些事上颇有心得,又问道,“你是喜欢新式的?还是喜欢守旧些的?对了,你也是在外面去留过洋的,可见识过洋妞?”

徵端连连摇头,“我又不是五贝勒那样荒唐人。”五少大是不认同,“不荒唐妄少年。”他又促狭道,“那宋二小姐也是留过洋的,也许正与你合适。”徵端被他逼迫不过,只得道,“我与她,也能拽一句文,夏虫不可以语冰。”

五少将信将疑道,“怎会这样?难不成同她姊姊一般的性子?”徵端却不愿论人长短,说道,“她人也不坏,就是聊不到一处,话不投机半句多。”五少倒也不勉强他,点头道,“既然如此,便是不喜欢这类的女子了。”他上下打量着徵端,忽然道,“难不成你反倒喜欢受过旧式的那种传统女子?这倒不像是你的性子了。”徵端面上微红,“旧式如何不好了?举止娴静些,便如从仕女画里走出来的。”五少呆了一呆,忽起了探究之心,“听这话你心里倒是有人了,是什么样的,可要你五哥替你作保。”

徵端绝口不认,兄弟二人说笑着便到了白云观,恰到了观里要闭门的时候。进门便见一座窝风桥,桥头石柱都残了,只是桥洞两侧都悬着一块面盆大的铜钱,钱眼里各悬一方小铜钟,不少人围在桥边,很是热闹。

“这是做什么?”徵端没见过这个,瞧着十分新鲜。

“这些人是来打钱眼的。”在前带路的小道童道,“我师父说这是前朝传下来的旧俗,若是有人能把铜钱打到那小铜钟上,来年便要发大财啦。”

“什么旧俗,”五少嗤之以鼻,“我瞧理真这老道儿钻进钱眼里了。”那小道童知道五少与理真道长素来交好,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道,“两位还没用饭把,我师父吩咐了,先带二位贵人去用斋饭。”

五少熟门熟路,也不多客气,兄弟两人先在观里用了斋饭,又去吕祖殿中饮了盏茶,这才见理真道长持一柄麈尾而来。白云观是京中诸观之首,这位全真派龙虎门的老道人更地位尊崇,徵端见这位老道长果然一派道貌仙风,便不敢小觑。理真见了五少便作了个揖,“许久不见,五少一向可好。”五少没好气道,“这老道,次次引我来这吕祖殿,准没安好心。这次我六弟来了,还不引我们去逛逛。”理真也不与他生气,笑道,“这是哪里的话,那就随老道来吧。”于是当真做了向导,带二人从东侧门而出,一路从三清殿往东游览了雷祖殿与真武殿,又将二人带到了玉皇殿中。

见徵端抬头打量殿中的玉皇大帝宝相,理真轻抚着胡须笑道,“玉皇慈光普照三界十方,四生六道。祥光下烛,黑业尽消,香雾腾敷,沈流顿起。难怪经书里说,帝身光明,皆具妙号。”徵端忽问道,“听说道家有十七重光明,果真如此?”理真点头道,“那自然是,一曰大神通光,二曰大慈悲光,三曰大喜舍光,四曰大忍辱光,五曰大平等光,六曰大柔和光,七曰大自在光,八曰大利益光,九曰大如意光……最后一重乃是无能胜光。”见徵端听得认真,五少瞥了他一眼,颇是疑惑,“你什么时候对道家有兴致?”徵端含糊道,“也是听人提起过。”他不愿深谈此事,便转了话题,拿出了用绣帕包着的碎瓷片,“道长看看,这个可还能缮好?”

理真细看了看瓷片,有些为难道,“这要缮好,怕还有些麻烦。”徵端道,“还请道长尽力为之。”五少却笑道,“你这牛鼻子,可别诓我六弟老实,我这六弟如今手里是有兵权的,要是缮不好,把你这破观拆了来赔。”理真道长慌忙道,“哪里敢不尽力,只是这瓷片碎得厉害,想要缮得一模一样却是难了。”五少满不在乎道,“那有什么难的,你这牛鼻子收了多少好瓷器,挑个一模一样的赔上就行了。”

徵端忙道,“那倒不用,这是雍正官窑,一般也寻不来。”

“哪里是雍正官窑?”五少瞥了一眼,就嗤笑道,“这是牛血红,瞧着像官窑,可保不准是福建浙江一带民窑烧的,也值不了那许多。”徵端将信将疑,“该不会吧。”五少眼光老辣,戏谑道,“譬如那江南许多大户人家,家里败落了,又想撑着门面,便把值钱的东西当了,又拿假货回去冒充,这是惯用的手段了。”

理真道长点头赞许道,“五少当真慧眼如炬。”五少拍了拍徵端的肩,促狭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巴巴的缮它作甚?可是哪个相好故意讹你银子?”

这五少虽没个正形,但在文玩骨董上眼光却是极好的,他说的确凿,想必不假。徵端道,“是熟人相托,不好不办。”他不想再纠结此事,便将瓷片用帕子包好塞给理真道长,“即使是不值钱的物件,也还请拜托道长,总归是受人之托。”理真也不推辞,“我试试吧。”说罢便叫了两个小道童来,摆上各种工具,便要缮金。这工艺极复杂,且磨性子,五少看了一会儿便觉得不耐,说道,“你们观里藏的赵孟頫的道德经在哪,带我去看看。”理真忙放下手里的瓷片道,“我陪五爷去就是。”

“谁要你陪,你这牛鼻子忒小气了些,”五少不耐烦地指着个小道童道,“你带爷去就是。”又问徵端,“你可要一起去?”徵端瞧着缮金倒颇是有趣,摇头道,“我还是陪着道长。”

五少倒有几分佩服,“只有你沉得下性子瞧这水磨工夫。”等二人走了,理真道人却有几分心神不宁,徵端宽慰他道,“道长无须担心,五哥虽爱玩笑,却是有分寸的。他爱字成痴,只是去瞧瞧那碑刻,断不会出什么事的。”

理真道人连连摇头,“您有所不知,五爷没少让老道吃亏呢。便说前面那座吕祖殿,三年前五爷就诓老道说要替本观重修,这都在观里吃了多少斋饭了,也没见他出一个大子儿。”他一壁说话,一壁将一块瓷片重重拍在布上,倒瞧得徵端险些呼出声来。

第十二章 弄珠楼
步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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