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棹别

唐家第二日一早果然派了车来接,颐清不好意思推脱,便让彩云去包了几色点心糕饼出门,临上车时瞧见了姗姗而来的四奶奶,她瞧了颐清便发笑,“哪有探病人送点心的。”颐清脸上一红,看四奶奶身后的娘姨手里拿着几个红木匣子,上面覆着彩绸,想来一概都是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更觉得有些讪讪得,四奶奶抿嘴笑了,“罢了,我那还有样新得的好东西,快拿来,便说是三嫂送的。”颐清迟疑道,“怎好掠弟妹之美?”

“又值得什么?”四奶奶一笑摆摆手,不多时仆妇把匣子呈上,四奶奶亲手打开来,却见匣子里乌黑发亮的一整块,散发着淡淡的苦味。颐清瞧这东西顿时变了脸色,“这是阿芙蓉膏?”四奶奶微一讶异,很快便笑道,“原来三嫂也识得。如今行市渐高了,这一小块不好弄,倒比金子还贵呢。”她凑近了颐清的耳边,眼睛眨了眨道,“范表姐便好这一口,怎么都是戒不掉的,这不正送到她心坎上了。”颐清摇了摇头,退后了半步,“我还是送点心罢了。”四奶奶也不勉强,眯着眼瞧了她一眼,收敛了笑意道,“三嫂既然瞧不上,那也罢了,收起来吧。”

两人虽然同车,一路上却连半句话也没有。颐清明知她心里不痛快,但这位四奶奶性情古怪,好起来的时候比谁都热闹,但转头就是一个心眼,谁摸得准她的套路?颐清打心里是怕了她的,宁可尴尬些,还是瞧着窗外更轻省。

好在这段路也不长,只听汽笛重重的发出长鸣,刹车一响,唐家便到了。颐清随在四奶奶后头下了车,抬头便见这宅子就在东四隆福大街路口,院子外头光秃秃的,什么树木都没有,只沿着围墙密密的种了一丛丛官节竹,如今正值严冬,竹叶落了大半,院子里的石径上焦脆的落叶堆叠,显得肃杀又萧条。

范表姐带着淑慎并一众仆妇下人出来迎接,淑慎原与她们相熟,先上前行了礼,范表姐笑道,“我这个妹子不懂事,前些日子没少在府上叨扰。”颐清留神打量,只见这位范表姐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本是很精明的长相,因在病中,头上勒着抹额,吊的蛾眉愈发高挑,瞧人的眼神便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面上虽少了血色,但因为要见人便多敷了点脂粉,这种红晕是浮在面皮的青白之上的,反而更显得憔悴了。

四奶奶拉着范表姐的手热络道,“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就是自家亲戚,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叫人听了笑话。”范表姐刚想说话,一阵风吹她便剧烈的咳嗽起来,众人都慌了起来,递茶水的递茶水,拍背的拍背。四奶奶反倒后退两步,瞧着范表姐一脸病容叹气道,“你何苦逞强,既然是病着,这么冷的天,还亲自出来接做什么。”范表姐勉强笑道,“娘家人来了,又不是起不了身了,哪有不接的道理。”她凝神望了望颐清,便笑道,“这定是淑慎常说起的府上三奶奶了。”

颐清向她福了福,“表姐好。”范表姐听了这称呼,面上舒展开些,往前走了几步,忽有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指了指身旁一个牵着男孩的年轻女子,淡淡道,“这是王氏,这是宝哥儿。”四奶奶和颐清对望一眼,心知这男孩必是唐穆崧的妾所生,四奶奶早有准备,取出一个一个绣花荷包送过去,那荷包瞧着鼓鼓的,里面约莫是装了几个金锞子的。颐清却苦于没做准备,只得从腕上褪下了扭花金镯子塞给了孩子。

范表姐闪了一眼,讶异道,“诶,这太贵重了,小孩子哪受得起。”颐清说道,“不打紧的,孩子拿着玩便是。”范表姐还想再辞,倒是四奶奶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接口道,“呀,咱们家三奶奶府上可是江南大户,拔根寒毛还比你的腰粗了,快别客气了,仔细漏了寒碜。”说着她一扭腰,拉着范表姐自顾自地往前走了。颐清只得苦笑,四奶奶就是这么个喜怒无常的性子,这是刚才的气还没消,有意的膈应她。

许是因为这镯子的缘故,王氏面上露出几分殷勤,想去扶住颐清的胳膊,谁知淑慎抢先一步扶住了颐清,又回头对王氏道,“姨太太还是照顾好哥儿吧,别叫哥儿弄丢了三奶奶的赏赐。”王氏腾得红了脸,默默退后几步,哪还敢抬头。颐清微微讶异,淑慎在方家时素来是温柔小意的,见人怯生生的,连说话声音也不敢高几分,想不到在姊姊家中倒还有这样一张脸孔。

走到正房外,范表姐回身瞥了一眼,对王氏冷淡道,“你先带着哥儿先下去吧,今儿不用你伺候。”王氏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便带着柏哥儿默默退了下去。四奶奶夸赞道,“要说还是你会理家,看看这妾侍调教的多好,哪像我们家里……”她边说边摇头,又对着颐清道,“唔,三嫂也不是外人,你说是不是?咱们家里五房那几个,真是没规矩极了,五弟妹又是个软性子,一点儿也压不住,都叫她们反倒了天上。”这会儿颐清说什么都不合适,见范表姐注视自己,便关切道,“表姐身子好些了没?可叫大夫瞧过?用了些什么药?”

范表姐微咳了几声,“同仁堂的乐四爷来瞧过,开了些理气化瘀的方子,也不管用。”颐清一怔,说道,“怎么不请乐七爷?都说这一辈乐家人里,还是七爷手段高妙。”范表姐皱起眉头,“乐七爷见首不见尾,一年能有几个月在京里头,哪里请的动他。”颐清刚想说话,四奶奶却飞快地截断了她,“前些时听说了你的病症,吓得我都没睡好,总想着快来看你。今儿真见了面,瞧着气色倒还好。”

颐清只得住了口,她从旁打量,只觉得范家姊妹俩长得真像,都是一般的容长脸,皮肤白净,只是淑慎年轻,脸型略圆润些,显出几分可爱,而范表姐却太瘦了,蛾眉微微吊起,略显地有些苦相。

“还说什么气色不气色的话,”范表姐扫了淑慎一眼,脸色不大好看,“如今我也只提了一口气,除了这个丫头放心不下,别的什么也不想管了。”淑慎闻言顿时红了眼圈,眼见便要哭出声来,四奶奶略愣了愣,忙笑道,“嗐,可不能说这不吉利的话,偌大个家,若没了你,还指望谁去操持。”

颐清也劝道,“表姐放宽心,这病症慢慢便可养好了。”范表姐摇了摇头,眼圈却红了,“我素来都是不服输的,只这一胎保不住,也绝了我的指望,还谈什么操持不操持的话。”听着话里有话,颐清不好多问,四奶奶快人快语,说道,“不过小产伤了身子,将养几年罢了,等身子好起来,还怕养不出个哥儿。”这话正戳到范表姐的痛楚,她双目直洞洞瞧着窗外,“我以后再养不了了。”

四奶奶吓了一跳,“难道……”颐清悄悄推了她一把,示意她留些余地。可这动作却被范表姐看到,她摆了摆手,对淑慎道,“去后面看看,王氏和哥儿在做什么。”淑慎应了声是,擦着泪退了出去。

等淑慎关了门,范表姐这才对二人说道,“当着淑慎这孩子,我也说不出口,免得叫她害怕。这一回生产,出血出的厉害,送到洋人的医院里去,连生孩子的东西都割了,还生养什么。”她用帕子捂住嘴,却是抑住自己哭出声来。

四奶奶愣了愣神,“洋人的医院这样狠?”范表姐恨恨道,“我真是恨死了,当初便不该听那个狠心短命的,送我去那地方。”四奶奶皱眉道,“那洋人知道什么,偏偏又野蛮的很,动辄要动刀子,哪有不出事的道理。”四奶奶一闪眼就是一个主意的,忽然眉头一颦,又向外指了指,“这坏主意那个王氏撺掇的?”

“如今可叫这贱人得意了,”范表姐提起她,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成日里带着她那宝贝儿子在我眼前晃,就怕气不死我。”颐清听着不忍,劝解道,“瞧着姨娘像是个不大吭气的。”四奶奶啐道,“那肯定是装个样子罢了,哪个做妾的不盼着主母……”她咽了咽,到底后面几个字没说出口,但这足够也戳到了范表姐的心病上。

“我就怕这一病下,她连个样子也不装了。”范表姐越说越是生气,忽望着四奶奶道,“我只怕熬不到明年开春了,叫你过来,也是想跟娘家人有个商量。万一我不成了,把淑慎抬进来,你觉得如何?”

四奶奶吓了一跳,忙摆手道,“那如何使得,淑慎是你的亲妹子,还不到十七,哪有送进来填房道理。”她见范表姐脸色阴沉沉的不说话,唯恐她不肯打消念头,忙道,“你可问过她的口风,她愿不愿意?”范表姐颓然向后仰了仰,疲惫道,“还没问过她。”四奶奶长舒一口气,说道,“这事鲁莽不得,我们家里二夫人也是很看中她的,她以后有好前途呢,你急个什么。三嫂,你说是不是?”

但凡是难接的话茬,四奶奶总不忘提她一句。颐清左右为难,她与淑慎交往不深,但也不忍心见她给人做填房,不得不点点头。四奶奶早打定了主意,是要把淑慎许配给自己的娘家弟弟的,这次来本来是想寻范表姐商量,现在反倒不便提了,她一门心思要打消了范表姐的念头,便说道,“如今不比你嫁过来的时候了,表舅舅领着官衔,让淑慎去做续弦,这怎么好看。”范表姐颓然道,“是,如今托着总统府的门楣,我爹也做官了,让妹妹续弦他们肯定不依。”四奶奶斩钉截铁道,“那是肯定行不通的。”范表姐面上闪过一丝凄厉的神情,“可我就是不甘心,让那贱人就那么遂了意。”

四奶奶瞧了瞧颐清,目光转了转。颐清被她瞧着有些发毛,只听四奶奶压低了声,“我有个人选,你们瞧着合不合意?”范表姐双眼发光,“谁?”四奶奶沉吟道,“我们家里有个人,年纪也不小了。”颐清直觉不妥,刚想阻止,却听四奶奶连珠炮似的说道,“如今京里最有名的,一吴一沈你知道不?”

“哪能不知道呢,”范表姐撇了撇嘴,“那一沈大名鼎鼎,日日都在小报的头条上,这几日闹出个嗅脚的公案,又是扯破了脸,又是要打官司。这可是位成日里惹是生非的主。”

“倒不是那一沈,”四奶奶忙瞥了瞥颐清,说道,“我要说的是一吴——家里都叫她吴小姐,是我们家老爷子的机要秘书,要说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她家里也是前朝翰林,这位吴小姐人温顺,做事妥帖。如今年纪大了,一直未嫁,身份也合适。”颐清忙道,“吴小姐只是在政事堂做事,如今还在外交部办差,不算是家里的人,替人谋亲怎使得。”

谁知范表姐却若有所思,“吴小姐的名声我也听说过,若是她,倒也不错。”她越想越觉得称意,“她现在也算做了女官,身份高眼界高,想必寻常人也瞧不上,可偏偏年纪大了,总不能给人做妾吧。续弦是个好出路了,这个人选倒真比淑慎强得多。”四奶奶又惊又喜,说道,“就怕表姐夫那边……”范表姐轻蔑道,“只要是大总统身边的人,他千情万愿,断不会拒绝的。”

眼见二人越说越是投机,竟当真要商量起续弦的细节来。一个病入膏肓的官太太,一本正经的和娘家亲戚商量自己死后如何续弦,这场景真是说不出的怪异。颐清实在听不下去,便借口出去方便,刚走到门口想透口气,却见一个人影在抱厦下一闪而过,“谁?”颐清警觉道。

那人知道瞒不过,只得出来见礼,却是唐家的小妾王氏,只见她一手牵着孩子,神情颇有些不自然,低头道,“见过三奶奶。哥儿闹着要去吃糖,妾才带他过来。”谁知孩子却道,“娘,我没闹着要吃糖。”王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拧着孩子的胳膊,“你这孩子,刚才不是你要糖吃吗。”柏哥儿痛得哭了起来,颐清忙道,“罢了,快带哥儿回去吧,仔细惊扰了你们太太。”王氏如释重负,赶忙抱着孩子就跑了。颐清瞧着她的背影,心想若论相貌,王氏只能算平平,她面容白净,至多算得上温柔沉静,明明瞧着这样老实可怜的一个人,竟也有两张面孔。她心中厌烦,又怕在外头待久了,叫淑慎看见了,还不知怎么面对她,便对唐家的仆妇道,“一会儿去和你们太太通报一声,就说我头痛,先回去了,不在这里留饭了。”

颐清回了家里,越想越是难过,不免面色郁郁。庞妈从旁瞧着,问道,“这是怎么了?去走亲戚倒像是受了气回来。”颐清便将在唐家的经过讲了讲,庞妈等听她说了大概,也皱了眉头,“如此听来,四奶奶实在太莽撞了些。”颐清只摇头,“都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却不管旁人的死活。”庞妈忧心道,“姑娘你可别管这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是因为吴小姐自己不尊重,把好好地婚事耽搁了,才落到今天。”颐清想到吴碧贞文静秀雅的样子,却不愿她被人出卖,便道,“我去寻四小姐说会儿话去。”

她说是去找德雅,其实是为了去找吴碧贞。吴碧贞虽不是府里的人,但二夫人拨了处桂秀轩供她居住。颐清推门进去,只见德雅正与吴碧贞头并头靠在榻上,一边吃茶一边说话,两人瞧她进来,都有几分讶异。德雅先道,“不是去唐家了吗,他家里还没好茶饭款待你,这会儿便回来了?”吴碧贞却起身给颐清倒了杯茶,一边笑道,“我们正聊起三奶奶,却不想你就来了。”

“你们聊我什么。”颐清斜签坐在绣凳上,双手接了白瓷小盖盅,只见里面浮着嫩嫩的鲜叶,不由赞道,“吴小姐会吃茶,这是上好的瓜片。”吴碧贞拍掌笑道,“还是三奶奶识货,有位大小姐却连瓜片和毛峰都不分的。”德雅便去拍打她,“你又揭我的短。”

颐清笑道,“瓜片叶子大许多,毛峰都是绒芽,四妹只记住了这个诀窍,下次便不会错。”德雅吐舌道,“我能知道这两个都是安徽茶便够了。”吴碧贞道,“四小姐真聪明,知道我是宣城人,吃我的茶往徽州去猜,准没错的。”

德雅不理她打趣,又偏着头看着颐清问道,“今日见到范表姐了?唐家刚升了官儿,还不留你吃饭?也忒小气了些。”颐清没心思同她打趣,微一迟疑还是说道,“我正为了此事而来。”她先说了范表姐的近况,起初德雅和吴碧贞还吃着瓜子混不当一回事,可等颐清说了范表姐打算将淑慎抬回家里做续弦的话,德雅便冷笑了起来,“瞧这位范表姐打的好算盘,自个儿的亲妹妹也不放过,由她去折腾吧,总归是肉烂在锅里的。”吴碧贞皱了皱眉,却不说话,颐清瞥了她一眼,叹气道,“你别急着骂人,后面还有更难听的。”说着便将四奶奶和范表姐商议续弦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果然吴碧贞和德雅二人都是变了脸色。

颐清不爱播弄是非,已是极力和婉着说,德雅却先啐道,“呸,四嫂真是能耐人呵,主意打到吴姊姊身上了。”颐清忙道,“四弟妹欠考虑了些,也是一时想岔了。但我总是心里发慌,还是要和你们拿个主意的。”德雅还记着旧恨,连同淑慎也骂上了,说道,“哪门子表姐表妹?正经太太家的亲戚没上门,她们倒好意思充起亲戚来了?就算那范氏病糊涂了,四嫂也病糊涂了?我看她就是猪油蒙心,一肚子的龌龊。”颐清左右为难,她若不告诉吴碧贞此事,也不忍看她掉入火坑,可真说出来了,再如何发展却不是她能把控的了。

瞧着吴碧贞面色惨白,德雅愈发气不打一处来道,“三嫂,我们也不当你是外人,有些事也不瞒你。你倒为什么今日吴小姐不当差,陪我在这里嗑着瓜子喝茶解闷?”颐清目光转向吴碧贞,只见她低垂着眉眼,摇头道,“昨日四少刚领了差事,今儿一早,上峰找我谈了话,让我安心办政事堂的差事,不必来外交部当差了。”德雅咬着糯米细牙道,“怎么四哥能去,你就不能去了?”吴碧贞苦笑道,“外交部新任的这位曹次长,听说和四奶奶娘家也是拐了弯的亲戚,老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他若存心不让我好过,我又有什么法子。”

德雅愤愤不平,“外交部又不是她齐家开的,四嫂这么厉害,怎么不找个人把四哥看管起来,干脆锁在屋里便好了。”颐清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若是她存了这个心,今日这番在唐家的话便是事出有因了。”

吴碧贞脸色惨淡,半晌方说道,“女子从政本就不易,从前沈小姐多爽利的一个人,近来报上也常有她的新闻轶事,何等不堪。我若再不走,只怕也要同她一样的处境。”

近来沈佩云见报了几次,却都是香艳轶事,说是沈氏与五贝勒等人在醒春居喝酒行令,输了的要嗅脚做罚,这消息先登在《神州日报》上,沈佩云恼羞成怒,竟带了人去痛打了报社老板汪彭年。

两方如今诉诸公堂,早在京里传遍了,纵然是江朝宗拼命压制,也堵不住众人之口。吴碧贞瞧见沈佩云的先例,如何不触目惊心,于是说道,“我没有沈小姐那样的勇气,只怕日后与她一样处境,绝难站在公堂上对峙。既是我碍了别人的眼,我这就走。”

德雅道,“沈佩云是沈佩云,你是你。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他们有什么腌臜手段对付你?”

“幸亏三奶奶先告诉了我,让我有个准备。”吴碧贞苦笑摇头,“若是到时候真闹了出来,恐怕就没有我说话的份了。真要闹开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还是我早早提了辞呈才是。”

“三嫂,你快劝劝她,”德雅急道,“她走什么,又不是她错了。”颐清思忖再三,才开口道,“依我看,避一避风头未尝不是坏事。”吴碧贞握住了二人的手,轻声道,“三奶奶和四小姐都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德雅气道,“这是怎么说的,存了龌龊心思的倒得逞了,没做错事的还要退避三舍?”她见劝不住,气的一跺脚径自去了。吴碧贞忙对颐清道,“三奶奶快去拦住她,这必是要去找大总统闹了。这事闹大了不好看,我如今尴尬,也不方便在府里走动了。”颐清道,“你放心吧,我去劝她。”

果不出吴碧贞所料,颐清追到大圆镜中,才堪堪追到了德雅。她忙过去拉住了德雅的衣袖,低声劝道,“四妹,这事声张不得。”德雅气急,“他们丑事做得,我为何丑话说不得。”

“这事确实说不得,”颐清委婉道,“你想想,这话宣扬开去,爸爸必然要问,四房为何要出这样的主意?”

“那就让他问去,听听四嫂心里都存了些什么龌龊心思。”德雅气鼓鼓道,可却见颐清目也不顺地瞧着自己,她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爸爸会相信吴小姐与四哥?这怎么会……”

“这样的事,总是宁可信其有的。顶顶重要的是,你知道四弟究竟是怎么想的吗?”颐清悄声道,“为什么四奶奶会误会到这个地步,四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们夫妻间到底是什么个状况,你知不知道?”

德雅瞠目结舌,要说四奶奶是个什么性子,她是能说出十之八九的,可这个四哥从小心深,他打了什么主意,自己还真拿不准。德雅顿时偃旗息鼓了,却有些不甘心,“那就这么算了?”颐清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往南海子边走去,“慢慢瞧吧,我看着吴小姐是个有主见的人,她既然知道了缘由,定能想出办法的。”

南海子风平浪静,微风刮过圈圈涟漪,水上一对对鸳鸯成群结队,十分自在,更远处还有几只灰鹤交颈嬉戏。德雅忽然驻了足,从柳树下捡起了一颗石子,狠狠地向水面砸去,顿时惊得鸥飞鹤鸣。颐清一惊,随即哑然失笑,“四妹,你真是一团孩子气。”德雅伏在颐清的肩头,轻声道,“三嫂,我好怕……我怕……”颐清心里一软,搂住她安慰道,“好妹妹,你出身这样的富贵之家,还有什么好怕的。”德雅闭上了眼,几滴泪却涌了出来,“我说不出,却觉得心里怕得紧……”颐清慢慢地拍着她的肩,哄孩子似道,“别怕,别怕,都好好着呢。”

这厢再说吴碧贞虽然托了颐清去追德雅,但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心想该是去大圆镜中说个明白的。她打定了主意,便往大圆镜中走去,谁知远远瞧见九姨太和五姨太说笑着正从小洋楼出来,往大圆镜中里去,吴碧贞哪肯和她们照面,赶忙往旁边的林荫道避了避。

这一避让正好迎面遇上了六少,吴碧贞勉强笑了笑,唤了声,“六少好。”徵端唔了一声,略一点头便往前行,谁知走了几步又折转回来,对吴碧贞道,“吴小姐这是要去大圆镜中?”吴碧贞点点头,低声说,“是。”

徵端凝神瞥了她一眼,说道,“今日二姑太太一早便来了,只怕要用了夜饭才走。”吴碧贞勉强笑了笑,“多谢六少提醒,既然如此,我今日便不过去打扰了。”徵端点点头,瞧见吴碧贞瘦弱的身影,忽然有些心生怜悯,“吴小姐,我刚才从里面出来,听到二夫人提了你几句。”今日吴碧贞格外敏感,立马抬头盯住了徵端。徵端却不肯多掺和这些事,只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吴小姐好自为之。”

其实吴碧贞与徵端并无深交,只是面熟罢了,未想此时他竟能说这样的话,吴碧贞微是讶异,心里又添些感激,“多谢六少好意,碧贞都明白了。”徵端也不多话,转身要走,谁知吴碧贞又道,“六少,实不相瞒,其实我今日去找大总统,是想去要辞行的。”

“你已经想好了?”

“正是,”吴碧贞轻声道,“六少说的极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有远离是非之地,才是明哲保身的法子。”徵端瞧她神情凄惶,想了想便说道,“吴小姐如有难处,也许可以找芝泉兄出出主意?”

“那就不必了,”吴碧贞断然拒绝了,“这些小事,不足挂齿,何必再去相扰故人。”徵端不知她与段芝泉究竟是个什么情由,也不好多劝,便点了点头,“吴小姐是个明白人,那么就好自珍重。”吴碧贞忽道,“六少,临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徵端十分客气,“吴小姐有话请讲。”

“六少得大人信重,内有宋家依托,外有军部保扶,看似是万年无妨得妥当……”吴碧贞忽然顿了口,似在斟酌词句。徵端听得明白,便道,“哪有万年无妨得妥当,吴小姐直说无妨。”

“那就恕我直言了,大人的性易起疑,日后萧墙之内,只怕未必都能事事稳当,”吴碧贞说到这里,已是最大程度地直言了,便道,“我冷眼旁观,六少是个性情中人,又与他相交甚深,因而才有这几句多余的话。”

大太太住在西山,府里每逢旬日便要送起居吃食过去。这日过了晌午,送货的车夫回来,说是太太叫捎了十几桶好水回来。德雅与颐清刚用过饭,正从大圆镜中里出来,瞧见码得如小山一般的木桶,不由奇道,“家里都用的玉泉山的水,这难道比玉泉水还要好?”二门上的轿夫班头是彩云的父亲,自打彩云回家说了留下来的经过,他哪能不感激颐清,忙躬身道,“回禀三奶奶、四小姐,这是西山有名的金山泉水,太太说在山上吃着觉得好,便叫人稍些回来给府里尝尝。”德雅点点头,“这水一会儿送一桶去我屋里尝尝。”四奶奶从喷水池过来,笑着说道,“四妹没吃过这水吗?还以为四妹常往山上去,必是吃过的。”

自从上次与她拌过嘴,妯娌二人便不说话了,此时四奶奶难得主动开口,德雅却也不理会,一摆手对颐清道,“三嫂,我有些乏了,先去歇着了。”说罢便径自去了,颐清回过头,瞧见四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忙道,“别往心里去,四妹妹就是这个脾气。”

“都在家里做过姑娘的,那会儿谁没点脾气,”四奶奶提了提嘴角,“就是不知道以后嫁到婆家,还有没有这样好的福气。”颐清听着这话又是含沙射影的,便也只笑笑不语。四奶奶却难得有了谈性,“三嫂这是往哪里去,若是不嫌弃,就去我屋里坐坐,正好用这好水烧点茶。”

颐清实不愿去,推脱道,“麟哥儿和祺哥儿是不是要歇午觉了?”

“小孩子家家,睡不睡不差这一顿,再说不是还有奶妈子看着的,”四奶奶但凡起了兴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哪容颐清推辞,攀了她的手道,“三嫂要是不去,那就是也看不起我了不成?”颐清吓了一跳,不提防一顶大帽子就扣了下来,忙道,“弟妹那有好茶吃,哪有不去的道理。”

四房住在大圆镜中后头一处独门独院的宅子,里外两进,也挨在海边,却是正南正北的齐整院子,推门可见水上金波荡漾,关门便是自家过小日子,十分自在。颐清随着她进了门,只见正面的楹联正书:

是玉宇琼楼,云阶月地;

有白麟奇术,宝鼎芝房。

颐清仰头看了看,不由笑道,“原来还奇怪,怎么麟哥儿是大的,祺哥儿反倒是小的,如今瞧见了四弟妹家门口这幅楹联便明白了。”四奶奶笑道,“咳,什么白麟奇术,叫人笑话,说我们麟哥儿便得了白麟的这个麟字了。”颐清笑道,“白麟是瑞兽,汉武帝说出巡遇到了白麟,便打了大胜仗,可是吉利得很。”

“三嫂子就是博学些,”四奶奶心里是极得意的,说道,“麟哥儿是头一个出生的,还是爸爸亲自起的名字,大伙儿都说叫着顺口也好听。后来等祺哥儿出生了,便饶了他哥哥的名字,又能凑个对儿。”

四奶奶是十分会生活的人,早在宅子里装了电气灯,一应都是新式的家什,住起来既舒适又惬意。颐清绕着转了一圈,笑道,“我瞧弟妹这里陈设,小洋楼里也不如你这儿舒坦。”四奶奶自得极了,却道,“哪里有什么陈设,都是淘淘捡捡来的旧家什,哪里值什么。”她顿了顿,又道,“三嫂屋里我瞧过,一扇牙子成做的抱鼓蕖花瓣的紫檀屏风就顶了这一屋子的东西了。”颐清不如她牙尖嘴利,自也不会和她争个长短,只得笑笑不说话罢了。四奶奶素来是遇强则强的,可遇上了颐清这样温吞水的性子,倒也斗不起来,便让人用泉水煮茶来喝。

颐清留意细看,只见茶具是寻常德化瓷,却用了一张彩绘的雕填炕桌,上面绘着海屋添筹的图案,油色鲜亮,瞧着倒是宫里的旧藏。四奶奶见她看得仔细,心里愈发得意,扬声道,“将我屋里伏花香片取来,让三嫂也尝一尝。”又对颐清道,“这香片是我娘家哥哥派人送来的,上好的伏天白兰花,九窨而制,三嫂尝尝滋味。”颐清掀开盖碗,扑鼻便是一阵浓香,她本不喜饮香片,此时也只得道,“果然是好茶。”四奶奶洋洋得意,“我这里用的都是虎丘白珠兰制的香片,比京里的鼎裕、协利好得多。”颐清心道,京里几家大茶庄也都是从苏州、福州窨制的花茶,却不好说破,便顺着说道,“即使有这样好的香片,没有玉泉山的水来泡,也大大不同。”

“三嫂,你说太太巴巴的送水到府里来,是什么意思?”四奶奶忽然压低了声音,眨着眼瞧向了颐清。

此时丫鬟仆妇送了各色点心上来,颐清应付道,“我寻思着可是太太饮了这水好,故而送来到府里尝尝?”四奶奶摆摆手,让下人都退了出去,直视着她道,“咱们妯娌间也是私下闲话,就想问问三嫂,太太是不是要回来了?”

颐清心念一闪,抬起头来,只见四奶奶正盯着自己,知道她心眼比莲蓬多,哪敢乱说话,忙道,“这我真不知道,四弟妹难道是听二夫人说的?”

“那倒不是,”四奶奶坐直了身子,笑道,“我就是想,咱们家里虽不如隔壁宫里那样金山银山的堆着,可一应用的也都是好的,哪就到了缺水的地步?我寻思着,太太这是要回来了吧,故意给家里丢个信吧。”颐清见识过她的厉害,绝不肯与她言深的,捻了枚奶油瓜子,慢吞吞道,“我倒没想这样多,但听起来四弟妹说的也有道理。”

见她这样刀枪不入,问不出半点信来,四奶奶一时也没了谈性,便嗑着瓜子悻悻道,“还有一桩趣事呢,昨儿咱们家二姑太太又来了。”她见颐清不知情,眼珠一转又笑道,“我也是今儿听二妈说的,中秋前姑丈过了身,济南那边也没什么人了,二姑太太干脆就卖了老家宅子,一大家子都搬到京里来了,原来的宅子就不够住了。这二姑太太是个能干人啊,宅子还没张罗好,又操心要给儿子找房媳妇,说是忙得着急上火,嘴上都燎了泡。”

颐清对这些事向来不关心,略点点头也不吭气,正想着怎么寻个由头回去,偏此时外面有人来传话,说是隔壁唐家太太派人送信来了,四奶奶急着出去接,颐清顺势告了辞出去。

第十七章 一棹别
步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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