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月如潮

到底有几十年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情分在,二夫人身处这样的情形,真是万般无奈,刚开口叫了句“老爷”,早被方慰亭厉声喝止,“谁给他们娘俩求情,一同撵出去。”六姨太环顾四周,见大家都看着自己,觉得都如陌生人一样,一时只敢哭,却不敢再求饶。五姨太心里暗笑,两人夹斗了半辈子,六姨太总是气势胜一筹,这次见她失了势,怎有不快意的,五姨太便扯着六姨太的袖口道,“快别哭了,今儿是喜日子,吃了这顿,下次再回府里,就得等到过年了。”

六姨太被逼到绝路上,恨得咬牙切齿,正没地方出气,一口啐在她面上,大声道,“别以为就便宜你了,三少不在了,还有六少是太太屋里养的呢,哪里就让你这娼妇称心如意。”

她气极了,也不顾谁的脸面,一张口便把四房都骂了进去,别说唾了五姨太,就连四奶奶也扫了脸。颐清握住了四奶奶的手,小声劝道,“别跟她一般见识。”四奶奶气的双手发颤,屏着气咬牙道,“你放心,我省得,不会跟那疯婆子一般见识。”

这一下算是开了锅,五房的姨娘们仗着人多,你一言我一语的挤兑四房。五奶奶梅氏素日里是个温柔性子,可几个姨娘却都不省油,平时最得宠的张姨娘耳朵最灵,揪住四奶奶的话头便不放,“四奶奶说谁呢?谁是疯婆子了?四奶奶目里还有没有尊长了?”

四奶奶气的发抖,站起来指着张姨娘道,“正经的五弟妹都没开口,几时轮到你这娼妇张狂了。”张姨娘还没接口,她亲生的毓文早跟小哪吒似的跳了出来,用头一撞四奶奶,大声道,“不许你骂我姨娘!”四奶奶没有防备,被她撞的一下子坐倒在地上,慌得房里的几个丫鬟婆子赶忙扶她。四奶奶哪里是好惹的,干脆坐在地上捏着帕子哭嚎了起来,连声道,“不要活了。”二夫人忙不迭地叫淑慎去扶她,又喊了五奶奶过来,让她管束好五房的人。

五奶奶心里哪能不委屈,她素来也无威信,劝了这个又压不住那个,只气得自己眼泪汪汪。颐清与她交好,也不忍瞧她这样,便起身过去对那几个姨娘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都没王法了么?”张姨娘牙尖嘴利,“三奶奶也要分了青红皂白,是人家先骂我们五房的。”瞧她是个领头的,颐清也不客气,指着她冷声道,“瞧在文哥儿的面上,叫你一声姨娘。要是把哥儿教坏了,只管开发了出去,五弟妹还客气什么?”张姨娘吃了排头,倒有点畏惧她,忙搂紧了毓文不敢吭声。

颐清拉了五奶奶到一边坐下,替她倒了杯茶,低声道,“快别怄气了,先喝口茶顺顺气。”五奶奶瞧瞧跟斗鸡似的一群妇人孩子,一时间心如死灰,伏在颐清肩上低泣道,“三嫂,我真过不下去了。”颐清吓了一跳,又怕这话被人听到更添祸端,忙拍着她的背哄道,“好弟妹,这也是吓唬吓唬五弟,等过阵子你们两口子回来认个错,这事便过去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忽听到那边又闹了起来,再看竟是五姨太和六姨太又扭打在一起,互相要撕嘴解恨。眼见闹得太不成话,二夫人一声断喝,让人把她们拉开。方慰亭的脸色难看之至,一按桌子站起身来,“都当我死了么,再闹都赶出去。”他这一发怒,众人都吓得面如土色,顿时齐刷刷跪了下来。顿时屋里像死庙一样寂了下来,唯有屋角一座打簧钟不紧不慢的咔嗒作响。

一顿饭还未吃便散了,眼见得九姨太搀着方慰亭走了,二夫人也觉脸上无光,目光巡过众人,面上显了倦色,“罢了,愿意吃的便吃,不愿意吃的,便散了吧。”也不等人回话,自是扶着丫头也回屋去了。瞧着四房与五房乌眼鸡似的互相瞪着,心知只怕还有场恶战,颐清赶忙扶住头,连声唤着头痛,自是先避开不迟。

四奶奶带着孩子回到房里,见到四少进门,也不肯起身去接,只揉着腰埋怨道,“今日叫毓文那小崽子撞了一把,险些把我骨头撞断了。”她瞧着四少不吭声不吭气,心里更不痛快,便回头训起了毓麟,“你也是个不中用的,瞧着文哥儿撞你娘,你怎么不去打他?”毓麟退了两步,怯生生道,“姨奶奶说了,不能打架。”四奶奶着了恼没处发泄,还要动手拧他,吓得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倒是四少拦住了她,不满道,“拿孩子撒什么气,他才几岁,做什么学人家打架。”又对外面喊人进来,“还不把哥儿抱出去。”四奶奶抽抽噎噎的坐在床上,自是生着闷气。四少瞧她这样,心里虽然不愿,还是耐着性子与她讲明白道理,“老五都被赶出去了,还同他们计较个什么。都是一家子,面上也得过得去。麟哥才多大,文哥高他一头呢,打起了能讨得了便宜?哥儿几个真要动起手来,爸爸也是不饶得。”四奶奶本消了气,听了这话倒又不服气了,“五房的打咱们就可以?咱们还不许还手了?”

“咱们都得了里子,面子上让他们些又有什么。”四少想起适才的事,忍不住皱眉道,“如今姨娘是愈发不像样子了,你也是个糊涂的,今日接那话做什么,还怕闹得不够?”四奶奶道,“我便是忍不下这口气,正经妯娌都没开口,那几个娼妇出身的小蹄子叫嚣什么。”

四少本就是很冷峻的长相,此时皱了眉,更显出几分严肃,“老五吃亏就吃亏在女人上,内帷不肃,老爷子怎么放心把差事交给他?五弟妹又是个软弱的,越发显得他宠妾灭妻,不成体统。”四奶奶恍然大悟,“这话说的是,他屋里越不安分,越显得他无能。”

“你明白这个道理便好,家务都整顿不好,又怎么会把重任留给他,”四少长舒了一口气,“说起咱们姨娘,真让人头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听他数落五姨太,四奶奶反而有点不忍心,“咱们姨娘也是好意,怕你吃亏。”四少冷哼一声,“女人家就怕短了见识。”

四奶奶一向是有几分怕丈夫的,虽然内心不认同,也不敢出言反驳,只问道,“你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一些日子。孩子们都想你呢。”四少揽住了她,叹气道,“这次只怕也歇不了几日了,听老头子今日的意思,要是和毛子议得好,还要把蒙藏院的差事交给我。这下少不得要跑一趟毛子国了。”四奶奶吓了一跳,“嗐,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去那地方做什么,那地方天寒地冻的,都是罗刹鬼,长鼻子凸眼睛,吓也吓死人了。”

四少不耐烦道,“你也是短见识,富贵险中求,天天办那点琐碎的差事,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四奶奶红了眼眶,抱紧了四少的手臂,“爷,你可别吓我,再大的富贵也不要你冒险。你说我没见识也好,我就盼着你平安。早知道要你去那样远的地方,我也不求着哥哥给你推荐差事了。”

四少能去接外交部的差事,全仗着齐家大舅哥和方慰亭面前的红人阎百川有交情,这时候哪能得罪她?他忙抚着她的头发道,“哪有那样险,俄国现在西边和德国交战很不利,这节骨眼上,没必要和咱们又开火。既然百川兄推荐了我领着外交部的差事,我绝不能办砸咯。如今新筹的中俄会议委员会,是老头子最重视的一摊。这是代表政府出去谈判,两个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有甚吗险不险的。”他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家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原来老头子眼里只有老大和老三,好不容易这两个去了,老六又回来了。老头子的心思不说我也知道,这么急匆匆地把老六召回来,看这情形下去,只怕以后军权都要给他,却只肯给我派文职,我要是再不揽些差事,更没法子同他比了。”四奶奶咬牙道,“都是一个爹生的,老头子的心也忒偏了。”

“五个指头还有长短呢,何况还给他订了宋家那样好亲事,”四少唇边挂了丝冷笑,“你是不知道,十年前大哥议亲的时候,原本就要定宋家的。谁知那会子宋元卿与老庆王打得火热,急哄哄地把大姑娘定给了五贝勒,倒教咱们家里没脸了。”

“原来老大家的还有这层瓜葛,”四奶奶大是惊讶,“可我瞧着二妈对宋二小姐还挺热络,瞧不出什么芥蒂。”

“要是能叫你瞧出来就怪了,”四少道,“她惯会装好人的,也不会露在面上。但你想想,她要是真的有心促成,把个淑慎叫来做什么?”

“二妈喜欢淑慎,叫她过来陪伴些日子,还说要她在京里上女学堂的,倒不见得有别的意思。”四奶奶和淑慎沾了点亲,忙替她辩护。四少冷笑道,“这家里谁是傻子?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心,没见到今儿德雅怎么对淑慎的?”四奶奶不忿道,“德雅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几时见她对人和气过?”

“那是老六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尚且如此,老六心里会怎么想?”四少顿了顿,又道,“还有桩事你得做好准备,今儿遇到唐穆崧,说他太太病重,快不行了。”

四奶奶一惊道,“前几日不是说还好,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四少叹气道,“我也是今儿下值听唐穆崧说的,你趁这个机会,跟淑慎说一句,叫她搬到唐家去伺候她姊姊去,别留在家里添乱啦。”见四少瞧不起淑慎,四奶奶心里微觉得有些不舒服,“淑慎多好个姑娘,你们一个个的都瞧她不顺眼。”

“是我瞧她不顺眼吗?”四少冷笑道,“我看是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正当给老六议亲的时候,把淑慎平白插进来,仔细别把自个儿折进去。”

“我倒想着淑慎年纪正好,也该议亲了,纵然是高攀老六攀不起,”四奶奶说出了自己的心思,“我弟弟也还没有议亲,要是亲上加亲改多好。”

四少不置可否,“你弟弟不是才十七吗,着什么急?”四奶奶道,“咳,也是瞎操心罢了。”四少顿了顿,“唐穆崧如今也升发啦,他攀上了江朝宗的门路,去警察厅当差了,以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造化。”四奶奶转过弯来,便应道,“我明日就去找二夫人,叫淑慎先搬去照顾她姊姊去。”她还是惦记着前头大房的故事,问道,“爷刚才说的事有趣,后来大哥哥怎么又定了大嫂子?”

“也还是那一年,日俄在东北打起来了,朝里大乱,与老头子断交了二十多年的张常熟竟找上门来,要和老头子联名上折子推立宪。也因着这个缘故,便把大哥和张家大小姐换了庚帖,就是后来的大嫂子了。”

四奶奶恍然大悟,“怪不得都说大嫂子出身状元门第,世代清流,但是大嫂嫁到家里,娘家却从不与咱们走动,原来是这个缘故。”她顿了顿,又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那会儿还是太太当家吧,为大哥做了这样好的一门亲事,家世门第都没得挑,叫二妈吃了一个哑巴亏,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倒是冤了太太,”四少摇头道,“你想想那是十年前,小皇帝还在位呢。爸爸虽然位极人臣,但毕竟行伍出身,到底欠缺了清贵,有这样一个好亲家,大哥前途是不用愁的,如今倒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四奶奶恍然大悟,酸溜溜道,“从前看是长处,现下倒是短处了。”四少没留意四奶奶的神情,又道,“老头子惯是如此,看中谁,便先给谁安排好路,处处都是有布置的。”四奶奶愈发别扭,“爷这是怪我娘家底子薄,使不上力。”

“你吃什么心,”四少点了点她的额头,“你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就是出了最好的力。”四奶奶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子,也挺直了腰板,“任他们说破嘴,没有子嗣管什么用。”她心中高兴,面上又露出笑来,“爷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后来宋大姑娘定了五贝勒,怎么如今爹还要定宋二姑娘?”

“刚不是说此一时彼一时吗,现在轮到宋家转过弯来了。”四少不屑地撇撇嘴。四奶奶似信非信,“我总瞧着不像啊,好像宋家并不如何热络结亲,倒是咱们家热络得紧。”

“从来都是抬头嫁女,低头娶妇,宋元卿精明了一辈子,这种事情上岂会叫你看出来?”四少冷声道,“凡事别听他如何说嘴,瞧瞧最后便知道了。当年宋大姑娘也不愿意嫁五贝勒,后来不还是嫁了?”

“五福晋当年是不乐意的?”四奶奶眼睛一亮,妇人对这类的八卦话题最感兴趣,“她一个姑娘家,还能自己做主自己的婚事不成?”

四少却不愿深谈,说道,“适才说的话,你心里有数就好。老爷子的心思我早就看透了,我们这房是他不看重的,等着他安排,什么都等不到。寻常人家争的是家产,咱们这样的人家,争的可不止那几枚铜锭。”四奶奶稳住了心神,“爷,我都听你的,你要做什么,我都按你说的做。”她忽地想起一桩心病,又忙补道,“不过那位吴小姐可不能进门。她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也不婚嫁,成日跟在一群爷们身边,说是办差,半点也不知道避讳。说得好听是机要秘书,不知道的还当是咱们家的姨太太呢。爷这次放了差事,可要提防着她些,莫被人拿了话柄。”

“那是没有的事,”听四奶奶不住地给吴碧贞泼脏水,四少知她心病,断然否决,“休听他们胡说。”他说着搂住了四奶奶,吻了吻她额角,一边揉搓着她,“我对你怎样,你还不知道吗。”四奶奶瞬间软了半边身子,不能自已,情迷中只听四少低低说道,“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老头子不给,咱们就自己去挣吧……”

冬至过后没两天,淑慎便悄无声息地从府里搬了出去,临走的时候带了一只皮箱子,也只有四奶奶和颐清去送她。淑慎换了一身青碧衣裙,一脸的愁容,瞧见二人来送,眼圈便红了,险些坠下泪来。四奶奶知道她的心思,忙安慰道,“去你姊姊家住几天,离这边也近,常回来走动。”她说着一看左右,“怎么不带个丫头一起走?”

颐清有点不大好意思,昨儿晚上彩云偷偷来院子里磕了头,说是死活不想出府去,她瞧着心软,便去求了二夫人,就把彩云留了下来,仍然还在流水音里侍候。此时瞧着淑慎脸上发白,她忙说道,“过几日,我们一起去看你。”淑慎携住了二人的手,轻声道,“你们一定要来看我。”她拎着皮箱子上了马车,瞧着车行的看不见了,颐清心中微叹,冷不防却听四奶奶道,“淑慎这样好的孩子,也不知四妹妹瞧不惯她什么?”

颐清一怔,忙道,“也没有瞧不惯,可能只是性子不投缘。”四奶奶似笑非笑望着她,“三嫂说得轻巧,你当她搬出去是因为谁的缘故?”颐清不肯掺和,“想必是二夫人的意思,四弟妹何必多想。”四奶奶笑了笑,倒是不置可否,又问道,“过几日是爸爸的寿辰,三嫂准备了什么?”颐清一愣,说道,“我做了一双靴子。”四奶奶笑了起来,“三嫂年年都是做靴子。”颐清道,“我笨手笨脚,也只能做这个了。”四奶奶心中不屑,岔开话题道,“我们四爷这两天去宫里找升平署借行头了,这次既在府里做堂会,可得好生热闹了。”

到了正日子这天,按老规矩早晨开戏,下午散戏,众人一早便齐聚在景明斋,隔着河看对面戏台子上锣惊鼓响,廊檐下挂满了又大又圆的牛角灯,描着寿字的红灯泡子,上面覆着金色的毗卢帽,下头缀着半尺长的红穗子。

对岸北边是五间正房,方家的少爷奶奶们陪着方慰亭和一众妻妾出来,戏场上唢呐都吹了起来,一时热闹非凡。德雅惊道,“这是怎么个讲究?”府里管事地笑道,“回四小姐的话,这是宫里的讲究,叫作《一枝花》,是迎驾的。”说话间,众人都在正中的三间堂屋里落了座,德雅回身一看,只有颐清去了西间靠窗的位置,她知道颐清喜欢清静,便过去找她,挨着她坐了,“还是三嫂这儿好,比里头清爽。”

唢呐声闭了,接着便是灵官上场,十来个灵官勾着脸,穿着织锦的彩缎衣裳,热闹的围跳起来,德雅瞧着有趣,又看到有人扔了一把松香火,从灵官头上飞过去,瞧好落在台前一个大火盆里,火盆里许是早放了元宝纸的,顿时冒出三丈高的火苗来,接着鞭炮声也响了起来,十分的热闹。德雅大声地叫好,颐清抿嘴笑道,“四妹妹一来,我这清净又没得躲了。”德雅有些不好意思,安静了一会儿,又扭头问道,“三嫂,这唱的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颐清一笑,“这是《捉放曹》陈宫的唱词,头戴乌纱奉行先,四乡开阔万民欢。”德雅笑了起来,“我听不懂唱的什么,但瞧着今儿的衣裳是真个儿的好,你看马老板身上穿的金开氅亮闪闪的,翎子又阔又长,梢子都扫在地上了,比那天杨家堂会上阔气多了。”

颐清打趣道,“还说你不懂呢,这眼光是独一份的,这是宫里的衣裳,连带那些绢花宫灯都是四少一气儿从升平署借来的。”德雅啧啧道,“小皇帝倒是肯借,别是四哥拿枪指着他拿出来的。”颐清瞥了一眼堂中坐着的四少夫妇,把面前的瓜子往前一推,“没得让你嘴空着,快小声点吧。”

两人边说边瞧,见台上捉放曹演完,又换了戏码,却是一旦角着华服上场,瞧着便是要唱长生殿了,德雅又瞧了一眼那台上的唐明皇,咦了一声,“三嫂你瞧,这生角是谁扮的?”颐清凝神一看,却不正是五少是谁,倒不知五少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只听他唱道,“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娥笑语和。月影殿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四句定场诗一念,在座都大声叫起好来,显然不少人已认出了五少。

德雅笑道,“五哥憋了这么久,总算亮了回嗓子。”颐清赞道,“第一次见五少登台,这扮相这嗓音,真是一等一的好。”然而更叫人想不到的是跟在后面的旦角,只见她一亮相,一开口穿云裂石,“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杆。”

这次德雅和颐清同时认了出来,这贵妃正是家里的六姨太所扮。六姨太当年红极一时,虽然三十年不开嗓了,但一上台那股行云流水的做派,依然是当红旦角的派头,扮相雍容大方,身型高挑秀美,自有一种独到的风流体态。。

一时间台下落针可闻,人人都瞩目台上,九姨太和二夫人却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去看方慰亭,只见方慰亭面无表情,右手却轻轻拍着膝。一出惊变唱下来,台下叫好声如雷,德雅抿嘴笑了起来,“唱得好,戏也选的好,五哥真是好本事。”

六姨太母子卸过妆相携而来,向方慰亭拜寿,五少二话不说,先跪下磕了几个头。方慰亭本来板着脸,瞧他这样做派倒也发作不出来,从近处看,只见六姨太的眼角已有细纹,虽然厚厚的脂粉盖着,到底遮不住是老了,她还没开口,泪珠倒滚滚而落,只是不敢放声罢了。方慰亭见了她如此,面色果然缓和不少,温言道,“难为你们娘儿俩有心了。”六姨太拜倒,轻声道,“是妾不谨慎,此番仔细思过,也连累了孩子。”九姨太瞧见方慰亭神情松动,忙补缀道,“六姐姐住在外面多有不便,还是搬回来住得好。”众人见方慰亭不作声,便知他是默许了,六姨太千恩万谢不止。五姨太素与她作对,恨得直咬牙,眼风似刀子直刮。

方慰亭的身体不如从前,略坐了坐便觉乏困,九姨太最知他心意,忙扶着他回大圆镜中去。正主既走了,众人便松泛下来,因见二夫人招手,颐清和四小姐便也到正堂里去了。众人正闲话间,却见四少陪着个客人进来,只见那人穿着新式警服,走进来先向二夫人行了礼。

二夫人瞧见那人十分亲热,忙命人为他置座。颐清暗暗纳罕,小声问德雅道,“这是谁?”

“这是淑慎的姊夫,”德雅带着些不屑道,“和二夫人、四嫂家都连着亲昵。”颐清恍然大悟,果然只见四奶奶对唐穆崧问道,“表姐这一向还好?听说前阵子病得厉害,淑慎也过去照顾她了,不知道这几日好些没?”唐穆崧的妻子范氏,是淑慎的亲姊姊,与四奶奶在五服内也沾着亲。

唐穆崧换了一副肃容,低声道,“内子小产后一直下血不止,大夫说只怕就这几日了。”四奶奶与范表姐一向交好,闻言不免当众洒了几滴泪,拭了拭眼角道,“我明日便去看她。”又对四少道,“我们一同去吧。”四少面露难色,“我明日还有些差事要办。”

四奶奶心里也没指望他,转头便对颐清和德雅道,“咱们一道去吧。”颐清只得应道,“那是应当去的。”德雅却不耐烦敷衍,摇扇道,“我明日约了人出去,不得空。”

说话间吴碧贞正巧进来,二夫人对她十分客气,“吴小姐是来找老爷回禀公事的吧,老爷刚回大圆镜中了。”吴碧贞点点头,“我这就过去。”谁知四少也起身了,“外头的宴席张罗起来了,我去给爸爸回个话。”四奶奶顿时就变了脸色,只见吴碧贞便对四少微一欠身,他也还了个礼,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风度翩翩的引了吴碧贞出去了。

这下众人都瞧在眼里,不免各自有了盘算。四奶奶脸上哪里挂得住,咬着牙含笑道,“要我说,年纪轻轻一位小姐,也不嫁人,却做什么机要秘书,实在是耽误了人家呢。”二夫人温和笑道,“如今不同于过去了,女子也是能做官的。就像这位吴小姐吧,爷们也都器重她,谁敢怠慢了。”好在过了片刻,四少自个儿又回来了,简促道,“爸爸还得一会儿再下来,外头五弟和六弟忙不过来,我先去前头张罗去了。”四奶奶脸色总算好转了些,再看二夫人亦笑道,“去吧,今儿咱们都躲了闲,外头怕摆了不下十来桌呢,可把这几位爷忙坏了。”四奶奶听了这话,心知今儿这差事是丈夫挑头办的,愈发觉得面上有光起来,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说话间就到了要用饭的时候。今儿的午饭摆在西花厅,众人出去一看,外头果然摆足了十余桌。家里的三桌是摆在厅内的,其余来拜寿的门生故旧都放在外头,全由四少他们兄弟三个在外张罗。

等九姨太陪着方慰亭出来,众人都起身向他行礼,方慰亭瞧着厅里厅外济济一堂,面上难得露了丝笑意,他的属下门生们挨个上前向他行礼,轮到唐穆崧时,却上前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这倒让方慰亭微有动容,便连二夫人也笑道,“唐大人怎这样实诚。今日是家宴,行这样大的礼做什么。”方慰亭呵呵大笑,“如今不比前朝了,受不起了。”

唐穆崧肃然道,“大总统泽被天下,当然受得起卑职这礼。”这时候徵端和五少也进来了,悄没生息地站在人后,谁知四少却笑道,“五弟六弟,快过来吧,爸爸正念着你们呢。”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忙过去向方慰亭磕了头,恭敬道,“儿子祝父亲大人福寿绵延,松竹长青。”只听方慰亭抚须道,“好。”又指了指四少道,“你们也要向你四哥学学办差,不要整日里混玩胡闹。”

趁人不注意,五少悄悄拉住了徵端,“混玩胡闹那句是说我的吧。”徵端没好气道,“你还知道是说你的?没有比你更二皮脸的。”“喂,有你这么说自己哥子的?”五少也不着恼,嘻嘻一笑道,“有你和老四勤奋办差就是了,何必人人都去学办差。”徵端直摇头,“看样子爸爸早就不指望你办差了,只求你别惹出乱子。你惹事是小,没得连累了你家姨娘和五嫂子。上次说的那笔买宅子的银子你支了没?早点支了还了索老三,把五嫂的画儿赎回来才要紧。”

冷不防一旁的四少插口问道,“什么银子?赎什么画儿?”徵端和五少四目一对,都改了口,“没什么画啊?咱说窗上糊的年画。”四少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他俩,“我明明听着你俩说支银子的,做什么使?”五少装傻充愣是一把好手,挪了一下身子,咧嘴直笑,“什么银子?四哥想银子想疯了吧,今儿这升平署的衣裳借的好,使了多少银子,兄弟回头支给你。”四少见他反过来盘白自己,倒是不急于问话了,沉吟半晌放缓了口气道,“五弟,你自个儿也要争气些,没得让你姨娘着急。”说着也不等他答话,背着手又去外头桌上周旋。

五少最瞧不上四少,望着他的背影啐道,“瞧他这样儿,生怕咱们抢了他的风头,今儿这差事是多挣脸么,美得他牙花子都嘬出来了。”徵端赶紧打住了他,“你快省省吧,没得又被训一通。”五少咧着嘴直笑,“好兄弟,瞧你如今越来越似个碎嘴老妈子了。”徵端微睨了他一眼,“再不管你的事。”

兄弟见厅内人多,外头又有四少包打全场的张罗,也不好去碍他的眼,两人索性从西花厅一侧的垂花门出来,抄手站在回廊底下,瞧着外头的船坞,五少跺了跺脚,又兴致勃勃道,“我年前在上海写了首诗,你瞧瞧我写的如何。”他边说边念道:

应到江南觉早春,旧寒翻触客中人;

柳光花影都无赖,酒色歌声自有因。

百恨集来浑似醉,一痴卖去未忧贫;

懒将前事心重省,为说今宵判故新。

徵端也通文墨,一听便知他这酸诗便反胃。这个五哥文采是好的没话说,只是这股酸腐劲叫人受不了,好端端的一个富贵公子,常做些无病呻吟之感,于是直摇头道,“不好不好,一股子酸气,倒像是女人写的。”五少翻了他一个白眼,却是敝帚自珍得很,“我自己读着好极了,有奉旨填词柳三变的味道,你读不懂,我去外头找绍川先生评评。”徵端怕他这诗传到方慰亭耳中又惹出麻烦,忙道,“别说绍川先生了,就是我读都觉得不通,还去惹他耻笑作甚。”

五少犯了犟脾气,气呼呼地叉腰瞪他,“你倒说说,不通在哪里,要是说不出来,定不饶你。”徵端白了他一眼,“百恨集来浑似醉,一痴卖去未忧贫。这还要我品什么,堂堂总统府里五少爷,哪来的百恨、忧贫?还奉旨填词柳三变,我瞧你就是不食肉糜晋惠帝罢了。”五少气不打一处来,举起拳头要打他,“你这小子,瞧我不揍你。”

徵端灵活的一闪身,沿着西堤往前跑出数丈远,兄弟二人打闹了一阵,两人自小年纪相仿,感情最好,一时跑得累了,都蹲下了相视大笑。五少到底不服气的,叉腰指着他道,“你今日倒给我说说,什么诗算好?”徵端略一沉吟,念道,“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

“这算什么诗,”五少不屑一顾,“平仄都对不上,不通不通。”徵端笑道,““方五爷才是长出息了,大可把这两个不通去和爸爸说。”五少幡然醒悟,“好你个六弟,你又耍我。”这头五少和六少躲了会儿清闲,到底怕别人闲话,还是往西花厅回去了。

再说西花厅的热闹一时半会儿哪散得了,德雅今儿坐在门口这桌,外头的情形瞧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对颐清咬耳朵,“你瞧着唐大人这做派没有?真真是蛇鼠一窝,哪有个朝里大员的样子。”颐清低声道,“既然瞧不惯,远着就是了。”谁知这话却被四奶奶落到耳中,她气道,“不知道四妹妹这样金贵,日后嫁个什么样的贵夫?”德雅岂是吃亏的脾气,扭头道,“总之不像那小门小户出身的,眼皮子没有二两前,整日里只知道盯点银钱的就是了。”

四奶奶出身不如诸位妯娌,本就容易犯心病,德雅这话正戳到她心窝上,立着眼睛便骂道,“四妹妹这是说谁?我怎么听不懂了。”德雅也拧起了脾气,“我说谁,谁自个儿心里还没点数么?非要挑明了好看的。”

瞧着这姑嫂俩当着人就要吵起来了,颐清忙对四奶奶道,“四妹妹晌午吃了两盅酒,这是玩笑话呢,四弟妹可别当真。”四奶奶红了眼眶,仿佛要发泄出心中的郁气,头有些神经质地摇着,“我知道你们都笑话我,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嫌弃我们四房。可如今这家里一个个不是养清倌的,便是躲闲差的,真个要去毛子国卖命的除了我们爷还有谁?便是小门小户又怎么了,那也是明媒正娶来的,叫人嫌弃到这份上,这家里哪还待得下去?”话说到这份上,便连二夫人也惊动了,红着眼眶红红的四奶奶回房歇息不迟。

德雅气得不轻,眼见徵端进来,忙抱屈道,“正与三嫂说着话,哪成想疯狗窜了出来,倒被咬了一口。”徵端穿了一身戎装,军帽扣着正遮住眉眼,“狗哪咬得过你,没准还要被你咬一口。”德雅跺着脚恼怒道,“六哥,连你也不帮我。”徵端道,“你又没输,还需人帮阵?”眼见着德雅急了,颐清宽慰道,“四妹怎么又当真了,六弟也是同你玩笑而已。”德雅不依道,“三嫂你站哪边,怎站到六哥那边去了?”

颐清面色微红,刚说了句,“我哪里帮他了。”徵端冷声道,“休要胡扯,明明是你任性在先。刚才我听了几句,要不是你先损了唐大人,四嫂怎会说你。瞧刚才那样,四嫂真气得不轻,叫四哥知道了准也不饶你。”颐清也劝道,“今儿四弟妹心绪也不好,何必同她置气。”德雅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眼见得兄嫂都数落自己,气得白了脸,扭头便跑回屋去了。

瞧着她的背影,颐清颇有些无奈,徵端瞧着她有些好笑,“她们姑嫂置气,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颐清叹道,“四妹妹素来不是个小心眼的,这次是真气狠了。”徵端笑道,“有句话四嫂说得挺好,真嫁出去了,瞧她还跟家里做姑奶奶似的这样威风么。”颐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才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这可是你嫡亲的妹子,也不怕她受了委屈。”

瞧着她含嗔带怨,没来由的徵端心神一荡,忍不住嘀咕道,“又不是你受了委屈。”

这话一出口,颐清顿时呆住,她慌忙抬头,两人对视一眼,火花一闪,忙都避了开。这一瞥太过惊人,颐清低了头暗自思量,心里如锤鼓一般,却又疑心自己听错。

第十六章 月如潮
步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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