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爱在黄沙飞扬时

黄沙乱象

1975年,夏末初秋。你爱的撒哈拉大沙漠,诡谲多变,美丽已经不复能见,到处是一片黄沙乱象。

这是,源于一场动乱。

彼时,西班牙国力衰弱,沙哈拉威人怀抱着民族自决的梦想日益茁壮,加之一直觊觎这片土地的摩洛哥的掺进,这场动乱一触即发。

镇上时不时就会传出爆炸事件。这是,以巴西里为首的游击队所为,他们不只突袭西班牙人,还从阿尔及利亚用向小镇广播宣传沙哈拉威人要独立、要解放奴隶、要让女孩子读书等道义。

你居住的小镇,一时间不复见了曾经的静谧,只见气氛低迷,无一丝生机。你和荷西无端地,就被搅入这场混乱的政治纷争中。面对此,你的心痛了,亦迷茫了,于是,你将这描述成一篇篇长文,并取名为《哭泣的骆驼》。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地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你,心寒如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相信,你一直视为世外桃源之地的沙漠会遭遇如此之劫难的洗礼,更未曾料想到在如此美好之地生活的与世无争的沙哈拉威人们,竟可展现出极为复杂的人性争斗。也许应了那句老话,有人烟的地方必定会有纷争。这,亦是大漠生活给予你的最后一课。

情势,越来越激烈。

一天,荷西面色凝重地回到家后,带你去上街。你,看到了镇上外围建筑物上一道道白墙上流淌着的那红色血字——“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

如此血字,道道触目惊心。

连军营的墙上也写满了这样的血字。刹那间,你感觉到被浓郁的恐惧包围。面对如此乱象,你已几近忘记了当初她的静美。

小镇,开始被戒严。西班牙警察愚蠢地拿枪对路上的沙哈拉威人进行搜身。满城的年轻人全跑光了,只剩下穿着大袍子的老人被无辜地让他们摸上摸下。此刻的撒哈拉沙漠,已风雨欲来、人人自危了。

可是,你爱这个地方,你还不想轻易离开。于是,你和荷西决定暂时观望,希望一切回复往常。

可是,我最亲爱的。

那处早已成乱世,何能得安身之时。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地回报着你,静静地承诺着对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这是你为她写过的华美句子。只是,世事瞬息万变下,所有华美的风景皆成云烟,虚无不能依靠。如是,你只能放弃,离开。

接下来的岁月,更是让你无以为继。

那时,你的房东家的儿子哈力法生了皮肤病,要每隔几天就来让你用药皂给他洗澡。你突然听到澡缸里的哈力法唱这样一支儿歌:“先杀荷西,再杀你,游击队来,先杀荷西,再杀三毛。”你惊呆了,心内涌起一股股排山倒海似的委屈。同时,你亦知同这漫漫黄沙的缘分将不能再继续了。

后来发生的沙伊达事件,更让你坚信了这点。

沙伊达,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子。因此,她也常常遭到嫉恨。来你家学习读书的女子们,就常常说她的坏话,往往,这时你都会出面阻止。

沙伊达是个孤女,在医院长大,而她的天主教徒身份比她的美丽更让人揣度。关于她的传闻亦多,流传最多的是父亲是富商、行径嚣张的阿吉比喜欢她,而沙伊达却常跟年轻的警察奥菲鲁阿在一起,为此,阿吉比还和奥菲鲁阿打了一架。

关于此种流传,你只是听了而已,不做任何评判。

后来,因为跟你们夫妇关系甚好的奥菲鲁阿,你还得以真切看到沙伊达的美。那日,奥菲鲁阿带着沙伊达来到你家,在沙伊达拿掉头纱的那一刻你着实为她的美而惊艳了。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地转了一个角度,沉静地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地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可是,有时美丽也是一种原罪。

在后来的接触中,你知道原来美丽的沙伊达是奥菲鲁阿二哥巴西里七年来唯一的妻子。因为她天主教徒的特殊身份,又因怕摩洛哥人劫走她作为要挟游击队的筹码,所以,他们的婚姻和小孩都是秘密的。

而巴西里则是那个神秘的沙漠游击队的灵魂人物。

因为奥菲鲁达的拜托,你和荷西曾经开着车去过他们在大漠的家。在那个家里,你还有幸看到这位王子般出众抢眼的游击队领袖。你们曾握手问好,他还感谢你平日里对沙伊达的照顾。

只是,后来形势大变。摩洛哥人的威胁越来越近,他们只用一天的时间就招募到两百万人的志愿军进军撒哈拉。撒哈拉距离摩洛哥的边界仅仅四十公里,情势可怖。一时间,西属撒哈拉真是“四面楚歌”。

西班牙政府亦意识到形势不大乐观,开始紧急疏散在撒哈拉的西班牙妇女及儿童,连同安葬于此的阵亡军官的尸骨也一并移走了。这一大撤退,瞬息就将撒哈拉的景观更改。

大批的外国记者纷纷进驻到满城风云的阿尤恩小镇,航空公司办事处是人满为患。这一处乐土,在如此动乱中呈摇摇欲坠之势。

这处真的不宜再停留。于是,荷西托人为你买了机票,要你先离开。他转而回到百里外的磷矿公司,因为公司全体人员都要配合军队将贵重物品装船。当天晚上,巴西里和沙伊达蒙面来找你,可是你的房东早已叛变为摩洛哥的人,此时,若是将他们留于你处实在是危险之事。

不过,出于道义,你还是留沙伊达在家。可是,悲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第二天一早,沙伊达为见孩子最后一面去了医院。下午,你开车到镇外就听到游击队领袖巴西里已被游击队自己人枪毙。你,忙赶去医院,却怎么也找不到沙伊达,直到你开车来到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才看到被阿吉比为首的暴民给动用私刑的沙伊达。

公报私仇的阿吉比,大声宣扬说沙伊达出卖了巴西里。你听后,着急地要出来为沙伊达辩护,被姑卡给适时阻止了。也是,暴民群众已经疯狂,阿吉比这个浑蛋只是公报私仇,要杀害这个他追不到的女人。

只见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叫道:“谁要强暴沙伊达?她是天主教的,干了她不犯罪的!”这样的作为,实在可恶至极。可是,你只是个弱小女子,在他们那群没了人性的恶魔面前,你的力量实在微弱似针尖。你不能够,亦没有任何力量来拯救此刻被折磨中的沙伊达,你只能够十分痛心地眼睁睁地看着阿吉比领着七八个人公然犯下如此让人作呕的罪行。沙伊达痛苦的哭喊声,是声声刺入你心。

后来,奥菲鲁阿拿着枪及时赶到。然而,毕竟势单力薄。面对七八个拿着刀子的恶人,终是抵不过。你再看时,阿吉比扶着人上车逃去,地上森森然躺着两具尸体。奥菲鲁阿至死的姿态,都是要奔过去,用身体保护沙伊达的。可是,太无奈,终没能够。

你,终于忍受不住这慑人心的残酷,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此后不久你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地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泣着的巨大的回响,像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

1975年,10月30日。

你,终乘飞机飞离这片你挚爱着的地方。此时,你已是最后四名外籍妇女之一。

我知道,在这片你生活了三年多的漫漫黄沙里,你早已将灵魂和身心交付。你爱这片热土,她是你的前世乡愁,亦是你的今生乐土。你原以为,有一天会葬身于此,或是永远地停留在这片土地上。可是,却不知竟是在如此匆忙与混乱中逃离。

可是,留下又不得。这片曾经的世外桃源,早已在战火纷飞中成了一座荒原般的荆棘城池。沧桑历尽,不见面目,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如此恶劣之境遇中,坚持是徒劳,坚持是自我毁灭。这已是危机重重的城。而你的朋友们,也纷纷劝慰你赶紧走,要不来不及了。

再加上此际,荷西只能日日夜夜固守在单位,帮忙撤退军火、军团,而无法顾及你。更何况你还是女人,又住在沙哈拉威人中间。而这里,天天都能听到冷枪和地雷的爆炸声。你的处境的确十分危险。

十分担心你安危的荷西,想方设法终于托人帮你弄到一张离开的机票。而你,亦不愿成为他的累赘,便先他一步离开沙漠。

这里,曾是你最一往情深的地方,你亦说这片土地是你的“前世乡愁”、是你的“梦里的情人”,而荷西对你的昵称亦是“我的撒哈拉之心”。这里,留有你万千潋滟回忆,你们在这里结缡,又在这里白手起家。可以说,这里的一切、一切,皆融入你们的骨血之中。可以想见,你离开时在空中回眸这片漫漫黄沙时的肝肠寸断、万般不舍。

可是,我最亲爱的。你飞离时,亦绝不曾想到自这一次飞离,此生再没能回到这片让你魂牵梦萦的地方。

爱在离别时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阕词,早已将情人间的离别之苦写尽。

可是,我最亲爱的,我深知那日你别离荷西之后的所有伤痛,远远多于这详尽的词。

独自离开的你,去往撒哈拉沙漠对面的西属迦纳利群岛。与撒哈拉只有一水之隔的迦纳利群岛,宁静安好,浩瀚的大海,自由的惊涛拍岸,绝不同于那一端的苍茫大漠,烽火硝烟。

可是一个人独住于此的你,对身处那动荡之处的荷西的安危是担忧至极。那些等待荷西的日子便成了煎熬,分秒之中皆是永年。你几近崩溃,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每日都要抽掉三包烟,来消除心里的各种焦虑。可是,即便这样,你仍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因你深知,那处是乱世,在人人自危的撒哈拉大沙漠中,能安全离开绝对是个未知数。

所幸,老天眷爱。十多天之后,荷西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你的面前。为这来之不易的重逢,你们激动忘情,抱在一起大哭特哭了一番。原来,荷西在无奈之中独自逃到海边,在露天中等待了两天才等到船来,可是军舰来了却不肯带他走。也是好人多好运,就在荷西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时,一艘船被卡住了,没有潜水人员那船只就无法启动。荷西见状说:“我下水去替你们弄,你们不但要带我走,还要将我满满的一车东西也带上才可以。”

如此,荷西得以顺利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喜悦之余,你不忘将和荷西的重逢写信告知同你般担忧着的父母:

先向你们报告好消息,荷西今天下午五点已经与我再度会合,我二十二日离开撒哈拉,荷西今天在最最危险,几乎是不可能的情形下,坐军舰离开,我十日无食无睡的焦虑完全放下。这十日来,完全没有荷西的消息,我打了快二十个电话,接不进沙漠,没有信。我去机场等,等不到人,我向每一个下飞机的人问荷西的下落,无人知道,我打电报,无回音,我人近乎疯掉。

结果今天下午他来了,爹爹,姆妈,你们的女婿是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青年,他不但人来了,车来了,连我的鸟、花、筷子、书、你们的信(我存了一大箱)、刀、叉、碗、抹布、洗发水、药、皮包、瓶子、电视、照片,连骆驼头骨、化石、肉松、海苔、冬菇,全部运了出来,我连一条床单都没有损失,家具他居然卖得掉,卖一万二千元。

当天,荷西在到达大迦纳利岛一小时后,就在海边租到一幢面朝大海的美丽洋房。洋房内,有大厅、一卧室、一小客房、一浴室,家具用品亦应有尽有。更可喜的是,这里的食物是沙漠食物的半价。

而此际的撒哈拉,至为悲惨。西班牙已经不战而败,签了密约,让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亚瓜分撒哈拉。沙哈拉威人血战独立的梦想彻底成为泡影,更悲哀的是所有的沙哈拉威人全部失业,并且成了无国籍的人。你们的房东罕地的下场也很惨,做了32年的西班牙军也被解雇了,生活陷入一场看不见天日的混沌之中。事实上,不止罕地境遇如此,所有的沙哈拉威人都如此,他们所住的区域皆被坦克严密监视,他们的命运就犹如20世纪时的犹太人,抑或第二个越南。这一切恶果,全拜西班牙政府所赐。是他们的出卖,将他们置于此万劫不复之地的。

善良的荷西,在临行前特意给罕地送去八千西币,因为罕地有9个小孩要养。

至此,你和荷西与撒哈拉的故事结束在混乱的战事之中。这一生一世将不复回。

经此一患难,你越发觉得,这一生嫁于荷西,今生无悔。从此,你们之间的爱意更深浓,情意更真切。

谁人说:“霍乱时期的爱,最为珍贵。”看你们,更觉如是。

在这岛屿,你们有了安好的居住。

这个岛屿,确实是个至为温暖而安宁的地方。

这儿终年不雨,阳光普照,四季如春。这儿亦安宁美好,给人至为温暖的感觉。海滩就在家的下面,常有一两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拖着狗在大太阳下散步。望着一排排美丽的洋房和番茄田,你常常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是的,这儿不是你的归宿,无法安放你的那颗绵细的心及自由的灵魂。可是,又能如何,局势如此,世事如此,你自己亦说:“明日,是一个不能逃避的东西,我没有退路。你听说过有谁,在这世界上,不是孤独地生,不是孤独地死?”是然如此,人生在世,是要学会无论身在逆境还是顺境,皆要冷暖自知,随遇而安。

你们,在这个岛屿有了十天的甜蜜厮守。然而现实生存问题,倏忽而来,将你们的长相依打断。你们,再次面对离别。

荷西一直没能在岛上找到工作,而你们几近花光了积蓄。无奈,荷西只得回到那个动荡的撒哈拉大沙漠中工作,周末才能回来一趟陪你。而此际的撒哈拉局面真正的不乐观,摩洛哥军队已经杀进沙漠,撒哈拉呈现出一片烽火连天的战乱。

荷西回到这样的地方工作,你实在是担心得紧。你常常对着无尽的波涛汹涌着的海浪,胆战心惊。关于你的这种心绪,台湾作家心岱曾在访问你的文字中如是写道:“尽管分离短暂,但战乱之中,谁对自己的生命有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对她就像过一个重大的节日。在确定的两天之前,她就兴奋着,而他一回来,立刻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他不愿她看见他的眼泪,把头埋进她的牛仔裤里不肯起来。”

如此煎熬人的生之时光,是为让人心生厌倦世事之情绪的。你,亦然。要不,你不会因为怕忍受那些没有荷西的孤寂时光,而经常一个人到海滩去不停地散步。

终一日,你在散步返家的途中遭遇了车祸。

这次车祸,你伤及脊椎,住进了医院。荷西因太过挂念你,而辞掉了在撒哈拉的工作。那时,老板刚刚给他加了薪水,可是你最重要,生活苦些,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他皆可承受。

经历如此一劫,你更觉两个人的生之安危才是你们彼此心底最大的牵系,所以,你出院后再不肯荷西去往战乱的撒哈拉。可是,仍是有雪上加霜的事情在发生,你虽康复出院,然那下身出血的妇科宿疾却未曾有什么好转。你们的生活,一下子就陷入一个灰暗至极的深渊里。

你们所有的开支,仅靠着你微薄的稿费。荷西的失业,彻底让你们的生活处于一种万劫不复的情状里。

面对此,荷西不断地向全世界的大石油公司发信,问他们是否需要专门的潜水工程师,可是每每都无消息。骄傲若你,可是为了生存,你不得已写信给台湾的蒋经国,说荷西是台湾女婿,现在失业在家,可否为他找份工作?统一得到的答复,是没有。

如此困境,真是淹得你们无可声息。

在失业的焦虑下,荷西开始变得抑郁,靠你微薄的稿费生活,于他是不可容忍的,更何况他当初娶你时对你承诺,说要挣钱养你一生一世。而如今,他则要靠你的报酬养活。这,于他太过讽刺,亦太过残酷。他,是为无以能承受。

那段日子,真的是无以回望。你们,每天只能吃一顿饭,有时是一片面包,有时是一碗生力面。因为贫穷,你们的生活犹如一杯白开水,淡至索然无味。你,心彻底疲惫了,加之下体一直出血不止,身子虚弱至极,你决定飞回台湾医治病患。你们的钱,只够买一张回台湾的机票。因而,只你一个人成行。事实上,在如此潦倒的情况中,即使有够买两张机票的钱,荷西也不会同意同往的。他自有他烈性男儿的自尊,要他去投靠岳父岳母,他决然伤不起这样的自尊的。

你们,有了再次的离别.

离家数年,你终是再踏上了回家的路。而此际,你身似沧海桑田,遍布荆棘,有万千滋味在内里汹涌。坎坷的人儿,坎坷的人生。原以为,这一生皆牵着心爱的人,在撒哈拉内安好度完余生。回归故里,亦可以安好的美好之面目对见。而如今,你回来不见光华,只惊见如此的灰。

所幸,你的华美的文将你身心里的灰给掩饰,于此,你才成了那万千世人的偶像。踏上台湾,你就若个明星一般受到爱你的人们的礼遇。鲜花、掌声,一直充溢你的周围。你,因而生了受宠若惊的心。

可是,我最亲爱的。要知道,彼时的你绝对是炫目的。深棕肤色,粗亮长发,加之一身波西米亚长裙,一举手一投足间尽见万千风情,这样的你在人群中是为脱俗,让人为之倾倒。你的文艺气息,是从骨子里散发而出的。所以,时年采访你的作家心岱如此说:“她的大眼睛和黑发属于吉卜赛女郎才有的喜乐和奔放,我仿佛听到吉他的乐声从她嘴里唱出来,露出两排参差不齐、充满顽童的无邪、精灵的牙齿。”

他描述得,真准。

一身尘埃的你,从原始荒凉的沙漠中来,又历尽千山万水,瞬息便成为谜一样的传奇。于是,一批批的记者不断登门采访,万千读者不断寄来书信,数不胜数的饭局接踵。而曾经,那些你仰慕着的名人也皆和你成为交杯换盏的亲密朋友。

而后你参加的诗人余光中发起的“让现代诗与音乐结婚”的民谣歌运动,更是让你声名大振。你那一首为此而创作的《橄榄树》,一经发表即成为风靡全台的歌曲。虽然其间,还有些小曲折,但是,当一身波西米亚服饰的齐豫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时,关于你的种种,便全跃然眼帘了。

掌声如此,煊赫如此,你渐生了迷惘。不知心要什么了,当初去往撒哈拉大沙漠寻梦的执着,已经在都市的喧嚣中渐行渐远了。你,已不知自己该往何方而行了。是置身于寂寞荒凉的大气原始中,还是容身于喧哗繁闹的拥挤都市里,你已不知如何抉择了。

你,渐渐不知身在何处了。

而此际,远在迦纳利群岛的荷西正忍受着失业带来的痛苦,每日在饥饿、寂寞、自责、抑郁中度过。他是决然不曾想到,彼时的你在台湾,正深受着大家的尊宠。他只肯定的是,牵挂你的安危。于是,他给你写了信。

接到他的信的刹那,你终于梦醒。知道,自己的归宿在远方,而不是这里。而这时,你的宿疾也已经被一位朱姓大夫用中药秘方治好。于是,你决定继续你的旅程。

伴着那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你别了双亲,踏上了你宿命里的归途.

温情丹纳丽芙

1977年年初,经历长久失业之痛的荷西经朋友的介绍,在尼日利亚谋到了一份差事,为德国的一家小规模的潜水工程公司在港口打捞沉船。

本以为,这是否极泰来的事情,可是,谁知是遇人不淑。那个黑心的老板,在开始讲定每月2000美元,另外还支付每人400元伙食费,配有家属宿舍。然而,当荷西匆匆飞抵之后,竟遭到他无理的扣留证件。如此,荷西不仅被扣留了护照和职业潜水执照,还被压制着每天工作达16小时之久,这还不是最可恶的,荷西去了四个月,竟没拿到任何薪水。

你飞去尼日利亚,见此状况,实在不忍心荷西受此屈辱待遇,欲让他放弃。可是,荷西却要忍耐着坚持。过去近一年的失业经历,太让他不敢回望了。结果,还是在你的出面下,工作了8个月的荷西,仅仅只拿到了三个月的酬金。

这,真是段失败至极的工作经历。

还好,幸运之神不是一直不光顾你们,诚如你说的“要相信耶和华,你们的神,因为他是正义的”。

是年,荷西在附近的丹纳丽芙岛屿谋到了一份好差事,建造人造海滩。你,终于看到了荷西脸上的笑容。而这份工作,也给你们带来了安定的收入。对于工作本身,荷西亦是满意的,营造一片海滩作为旅游景点,这份工作实在具备诗意,很让荷西称心。

由此,你们也终于结束了分离之苦。

你,决定到丹纳丽芙建造一个小家,好与荷西能有朝朝暮暮的相对欢颜。最初,你们租下了一套小公寓。然而这个房子虽精巧,屋内空间却实在是太小了。厨房、浴室是一个大壁橱,用的时候拉开,用完关上竟看不见壁橱。你和荷西彼此看腻了时,另一个便只有到阳台上站着看山看海看风景了。

不过,即便如此,你亦不觉心苦,因为能和荷西朝夕相处,是至为暖情的事情。其间,你们会为了谁在极小的家里多踩了谁几脚,而无聊地开始纠缠不清,存心无赖地吵闹一番当作新鲜事来消遣。也许你们不似他人那般如胶似漆,但是你们彬彬有礼中有着说不出来的浓郁爱意。这是你们将夫妻间的情分至高地升华,世间夫妻多艳羡的。

这种拥挤的日子,你们过了三四个月。

你打听到同一个住宅区的后排公寓有房子出租时,便决定去租。那是一所宽敞漂亮的房子,共两间,还有一个美丽的对着远山的大阳台。你至为满意,只是房租实在是贵,为了让生活更具有美好性,你还是租了下来。

锁上迦纳利群岛的海景房子,在丹纳丽芙付一份昂贵的租金,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说你们太不会过日子。可是,生之岁月夫妻是要如此舒心地相对着而过的。若是彼此间分离久久、距离远远,再深浓的感情都经受不住这份久长的离别。

你们能如此决定,是为正确。

也就是在这所房子里,你们过上了一盏茶、一本书的惬意温情的诗意生活。

得自于撒哈拉沙漠与邻居们相处过于频繁的经验,在这里你们内敛平和、深居简出,不再深交任何人,由此你们得以保有一份宁静的生活。每天,你写作看风景,闲暇时分,荷西还会带你出去旅游,开着敞篷车环游大迦纳利岛的七个岛屿的风情。如是,你们在幸运地离开了沙漠后,又深爱上了岛屿。

都说,两人相对久了,情会淡薄,可是,于你们却不会。反之,你们在时间的久长里,却是情意更深浓、更缠绵。曾经只是个过客的荷西,如今则着实成了你内心深处最最重要的男子,亦成为了你文字里不可或缺的华章.

我最亲爱的。在这个叫作丹纳丽芙的小岛中,你们的生活是那般的惬意,爱情是那般的深浓。潋滟午后,我在微风中看你们那时发生的故事,心似沙漏,流溢出万千感触来。

你们那时的爱恋故事,真切而美好。且看,那一次。

某天,你无意间逛进一家店铺,看见一个台湾产的小工艺品,心生喜欢,就驻足观望了一会儿。那是一个划船的女娃,扎着一对麻花辫。店员小姐甚是聪明,见你也扎着类似的麻花辫,便言道你们俩长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对姐妹。你,真应该将这个小妹妹抱回家。

听后,你踌躇了一会儿,最终也没买下来。回到家,你想来觉这件事情有趣,便当笑话讲给了荷西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你要给荷西做个蛋糕,就在拉开烤箱的瞬间,看到了那个划船的小女娃。你拿起一看,又看到了惊喜,在那个女娃的脚底画上了一个圆点点,小船边荷西工工整整的字迹,写着——1978Echo号。

你煞是感动,不由得笑了起来,心仿似吃了蜜糖一般。而那一天,你为荷西做的蛋糕,亦是他一生永不会忘的。

为了奖励他带给你的惊喜及感动,你特意跑到教你做蛋糕的比利时老太太家里,借来了一个鱼形图案的模子来。你,也是要给荷西一个惊喜的。所以,那一天,当荷西下班回来时,你什么也不说,只低着头去穿鞋子,说要一个人去散步。

事实上,你做了一条好大的鱼形蛋糕放置在饭桌上,旁边静静地泊着的是荷西为你买来的Echo号。等你从图书馆借了书回来,荷西见到你便睁大了眼睛对你说:“了不得,这艘小船,钓上来好大一条甜鱼,里面还存着新鲜奶油呢。”

爱,是可以这般入景贴心的。

记得看过的句子,“爱一个人,就是心疼他这个人。爱得深了,那潜在的父性或母性必然就会参加进来。只是迷恋,并不心疼,这样的爱只能停留在感官上,深入不到心窝里去,往往不能持久。”

看你和荷西的绵延情爱,更深信这点。

那一年的除夕,你们亦是在温情的丹纳丽芙岛屿度过的。那时,人造海滩的建造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你们挤在满是欢乐人群的滨海大道上,当新年的钟声敲响十二下的时候,荷西将你抱在臂弯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本能地你在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之后,你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着,并且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亲吻。可是,望着那湛蓝静默的海,你却有了莫名的惆怅和悲伤,泪湿了眼眶,而且还赖在荷西的怀里再不肯举步。你暗自思忖:“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才会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亦说:“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是的。这座给你们带来至为温情时光的岛屿,你们不久就会离开。在去往的地方,是否能若此处带给你们安定静好的岁月还不可知。

也就是从此刻起,与生俱来的预感,让你的心绪开始变得不安宁起来。虽然你不知,亦不能若白素贞那般掐指一算你们的将来,但是,你却可肯定离开之后你们的未来是悲悯的.

疼痛的岛屿

不久,你们离开了丹纳丽芙,回到了久别的迦纳利群岛上的海边小屋。此次一回,你竟有了倦鸟归巢的感触。多年飘零,只那刻,你深切地希望能和荷西长相厮守到天荒地老,再不诉离别。

可是,静好无言的岁月,总是暗涌无许。

那是,两个多月之后,你正在院中给花洒水,一封荷西的电报突然降临,见状你心生了莫名的慌乱。

是荷西有了新工作,电报催他速去报到。新工作的地点是拉芭玛岛。你看后,甚觉“拉芭玛岛”四字触目惊心。拉芭玛岛,你环岛旅行时去过那里,亦是一处美丽的小岛,山清水秀,花草遍野,有着江南水乡的意蕴。可是,你对这个岛屿,却有着莫名的排斥。

而今,荷西要去往那个地方。你一想,心里便就七上八下的。可是,你又无法说出任何缘由来。等到送走了荷西,你的魂好似没了一般。经过一个礼拜的漫长等待,你才可收拾行囊与他相聚。

本以为到了那个地方,你那颗忐忑的心会有所安宁,可是却不然,在看见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重沉沉的大火山时,你的心被闷得无以喘息。“这个岛不对劲。”在空旷荒凉的机场内你这么对荷西说道,全然不见跟荷西团聚的欢颜。尽管此时的拉芭玛岛,春光正好,花意亦浓。

你们没有租到房子,为了这份固执相守,你们搬进了一所公寓旅馆。为此,荷西的大半收入全部交付于此。即这般,你们亦无悔。什么都比不上长久的相守。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地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曾经,你如是记下关于你和荷西在那座岛屿上的点滴。静默无言的岁月,安好如细湍的小溪,流淌声息间却尽现悲悯。而你和你的荷西,也已在一起绵密至六年的时光。其间经历悲欢离合无许。只在这里,在此处,你那般地渴念着和荷西分分秒秒地相依偎,永不分离。

可是,这是个虚幻的城,与世隔绝,又静美安好一如世外桃源,常常你自己觉得这儿的人皆是“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海角躲着做神仙”。然,你亦深知神仙是为那世间之外的虚无,于是,你又深觉“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凡是太过美好的事物,总会有一种逼仄的威胁,就比如世人皆为之惊艳的罂粟花。关于此种道理,你深谙于心。所以,你在这个岛屿的日子,心脏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严重时还会绞痛。另外,还时不时会有一种想哭的怪感觉。

于是,你似要抓住,紧紧地要抓住和荷西的日子般地,珍惜着你和荷西在一起的点滴时光。

每天早晨,你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而是骑着脚踏车一个劲地去往荷西工作的码头。大西洋的晴空下,哪怕是分食一袋樱桃,你亦觉得好。而每一次,你总是望着他沉下去的海面望得痴了过去。有一次,岸上的助手忍不住问你:“你们结婚几年了?”“再一个月就六年了。”“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你听了笑笑不加任何解释,你知道即使解释了他也不会懂得。

回来的路上,你的眼睛是越骑越湿。你自己亦不明了,为何上一秒还在一起,怎么一分手竟又魂牵梦萦起来。

爱人的心,似这般的。无法用言语来解释,若是能解释了,就不是缱绻的深爱了。

在那个让你心生恐惧的岛屿里,你虽每日活在一种惶惶之中,但是那些岁月却是你和荷西最相爱、最依恋的岁月。

你们利用所有的可以在一起的时光,过美好的两人世界。或在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饮酒把欢;或是在寂寥的夜晚,静静地相拥在一起,直到天亮。关于这种无以自持的相互依赖,你自己亦不知道为何。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让你们彼此珍惜最后的相处时光吧!

而你亦越来越有所知,常常你会做一个梦魇,“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时常你会惊醒过来,可每次醒来,都能看到手被荷西握着。他,分明还在,为何会做如此之梦呢。你,百思不能辨,只能任那清泪流满自己的脸颊。

你说,这就是一种生死的预告。

你亦以为,你会先荷西一步离开这尘世。

所以,那段时日里,你悄悄去到公证处,写下了一份遗嘱。

你的患得患失,渐渐地感染了荷西。荷西只要一有空,就会往家里跑。若是看不见你的人,便会大街小巷地去寻,一旦遇见,就会雀跃地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地微笑着痴看你。然后,你们两个人就一路拉着手,提着菜篮子往工地走去,直走到又要下水的时候。

结婚纪念日的那天,荷西没能按时回家,你担心了,借了脚踏车要去找他,才下楼,你就看到了脸上有些不自在的他。回家开饭时,你惊见桌上多了一个红绒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块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这是他用外快给你买的礼物。只是你在收到这份礼物的欢喜后,听到了他说“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时,心惊到不行。是这样不祥的句子。

那一晚,荷西枕着潮声沉沉地睡着,而你却彻夜未眠,你一直回想少年时的他,17岁的少年,那样执着地在大树下痴情地等候着。而今,13年后,成为与你枕畔共着呼吸的至亲的人。如是想着,你的内心柔软起来,忍不住轻轻推醒了他,轻唤他的名字,跟他说:“荷西,我爱你!”本还处于半睡状态的荷西全然骇醒,惊坐那里,于黑暗中呜咽着:“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听后,你强调道:“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这一次,荷西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了,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了你,泪流满颊。

我最亲爱的。这句话,于荷西至为深重。要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十几年呀!

清晨醒来,已不见荷西。没能亲眼看到他吃早餐,你备觉不安和歉疚,于是你匆忙跑去厨房看他有否吃时,看到的是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你,痴坐在那里,直坐到快正午。你不知,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何一日泛滥于一日。难道是你们的缘数真的要到了吗?你这样揣测着,把自己吓得半死。

某一日,你终忍不住问荷西:“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荷西听后不能自控,直说你神经。你不依,非要他给你个准话,最后不得已荷西说道:“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漂到老死——”这,是为你最担心的。因为一直以来你都认为是你要走,所以,深知荷西的个性,才那般央求他再娶的。

在这种揣测中,你陷入一种无以复加的痛苦中,是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一直缠绕着你的梦魇,更是一日密似一日地纠缠上来。

想起生死,你茫然得不知如何安放自己。失去另一个人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月,你亦无法想象。而你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就是——你不能先走,否则荷西失了你是要痛疯掉的。这般想着,你的每一日过得更苦,有时候,你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你摸着荷西的脖子,竟会无端地落泪。

见你如此,荷西不敢多说什么,只安慰你说这美丽的岛屿对你不合适,只盼望快快做完这第一期的工程,不再续约。一起回家去。

他自是不知缘何,只有你心里最是明白,你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你们没有过完秋天。

你爱的荷西,你的爱人,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他,丢下了你,亦丢下了对你的诺言,独自安睡长眠于此了。

于你而言,这真是一座疼痛至极的岛屿。你,自踏上它最初就心生闷惧,生活在它之上的每日每夜亦在一种恐惧中度过。结果,你的至爱,你的最爱,你的胜过你生命的爱,就这样被它给吞噬。

所以,经年之后。它加于你的那个噩梦,一直一直游荡在心底。无以触碰,却又无以遗忘。

永世相隔

1979年9月。你的父母从台湾到欧洲旅行,经过西班牙,便绕道到小岛来看你们夫妇。

你好开心,像个孩童一般在内心里雀跃着。父母双亲的到来,暂时让你忘却梦魇的预示。你,亦希望这样喜悦的相聚可以真的驱逐走那可怕的未知的离别。

听说你的父母要来,荷西好紧张。不知该叫你的父亲什么,是陈先生还是爸爸,他一直纠结着。因为,在西班牙是不叫自己的岳父、岳母作父亲、母亲的,而是称呼为某某先生、某某太太。

你告诫他,若是他叫他陈先生,他一下飞机就会马上乘原机回台北。你还告诉他,你生命里有三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还有就是你,再者就是我自己,可惜没有孩子,否则这个生命的环会再大一点。荷西感念你的深爱,亦特别期待你的父母的到来。为了要见你的父母,他每天都要念好几小时的英文。

你在陪父母在西班牙度过了十六天后,回到迦纳利群岛时,看到请了假在机场等你们的荷西。他第一眼见到你们从机场出来,就一只手抱住母亲,另一只手抱住父亲,好生的熟稔。然后,突然就用中国话对父母喊道:“爸爸!”“妈妈!”你,蓦地被他这样的称呼感动,因为你深知要一个外国人喊他从未见过面的人为爸、妈,实在是件太不容易的事情。除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太多的亲情。

是如此的,他爱你如生命。只要是关乎你的,也便是他的,比如你的挚爱的双亲。他,亦将他们视为生命中双亲。

那日,你们在餐桌上,你正与父母聊得尽欢,荷西突然对你说,该轮到他说话了,然后就用他那生硬的英语如是说道:“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不好?”你听后,突然不能自抑,忙站起身来走到洗手间去,拿着毛巾捂住眼睛。你知道,这个爱你的男人,亦若你般深爱着你的父母。这,于半生漂泊让父母始终担忧的你而言,甚为欣慰。

而你的至为爱你的父母,也甚为欣慰。在岛上,他们陪着你居住了近一个月的时光。在这一个月里,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你和荷西生活的美好。你这个始终让他们担忧的小女儿,在漂泊中能有一位荷西这般好性情的男子携手做伴,是为放心。他们对荷西,亦认可非常。且看你的父亲在后来给你的信中的句子:“你的丈夫也性格相同,所以你们相处起来彼此欣赏。在一个普通而安适的环境里,你们这种族类,却可以把日子搞得甚富情趣,也可以无风起浪,演出你们的内心突破剧,不肯庸庸碌碌度日子,自甘把自己走向大化。”

知女莫若父,是这般的吧!

某天,荷西突然问你,觉得你们之间应该有个孩子。你亦说,是的,也这般觉得。曾经,你们约定只要你们俩在一起,小孩子还是别出世吧,如果是个女的你会把她打死,因为你会吃醋,若是个男孩,荷西则要把他倒吊在阳台上,因为你会太爱那孩子。

可是,经过父母的到来,你们感受到家里增添了很多家庭气氛,是你们以前家中所没有的。于是,你们开始觉得过往的约定是如此的自私、不实际,而今拥有一个馨香可人的孩童,亦是最好的。

然而,我最亲爱的。世事多变,无以能料,即便你一直自诩自己是可以未卜先知,却是无力更改宿命中的定数的。此后不久,你不仅没能拥有和他的孩子,竟还永久地失去了他。

这事,太过让人悲伤。

之后,你要陪父母去往伦敦旅行。

在拉芭玛岛的机场,荷西为你们送行。他和你的父母约定好,来年陪同你一起回台湾。并且向他们保证,此生此世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小女儿。可惜,这一次他爽约了。

在飞机起飞的当儿,你看到荷西跳过花丛的样子,他是想从那里再看见你们。你忙跟他挥别,却怎么也未曾想到,这一挥别竟成了永别。这之后,你们将天人相隔,永世不能再相见。

说来也奇怪,那日,你刚刚坐下,身边一个太太便和你攀谈起来。聊天中,你知她去看望儿子。后来,她莫名地递给你一张名片,那上面写着她是某某人的未亡人。这是西班牙的风俗,守寡的妇女要在自己的名字上加上“某某的未亡人”。

可是,这如同一个征兆,你在看到“未亡人”三个字时,觉得是如此的刺眼,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一种不祥的预感,瞬息涌上你的心头,如同澎湃的潮汐,不停歇地汹涌着。

那日,你亦绝没料到,两天以后,你竟也成为了那样的“未亡人”。

1979年,9月30日。

华人中秋节的第二天,英国伦敦的半夜一点,你的房门被敲响。有多久你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夜半惊扰了。刹那间,你便竖起了一身的寒毛,脊梁处冷得刺骨,冥冥之中,你预感到一定是荷西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然,若你预感。

来通知你的英国太太,尽力地想让你平静下来,告诉你说“救生员还在寻找着荷西”。当天,你和父母火速赶回拉芭玛岛。过后的分分秒秒,你都在祷告,你还尚存着一丝的希望,“我说上帝,我用所有的忏悔,向你换回荷西,哪怕手断了、脸丑了,都无所谓,一定要把我的荷西还给我”。陪着你的西班牙老太太,亲眼看着你的头发一夜之间一点一点地都白了。

可是,上帝残忍,无视你的任何祈求。

最后,荷西还是被汹涌的大海吞噬。他一生痴恋大海,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生命交付于此。可是,他的岁月过得太浅,还应将有大段的美好时光与你相携着走完的。如今,他决绝地先行离开,只将大段大段的无他的疼痛岁月交付给你一个人过。于你,真是无以承受!

要知道,你们说好了,要过一生一世的。

可如今,你们只短短地相爱了六年而已,还应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要陪伴呢。

两天后,荷西的尸体被打捞了上来。因着在海水中浸泡了数天,荷西的肢体已经僵硬,脸部非常难看。你的爱你的父亲拼命地阻止你去看他的遗容,可是仍没能阻止你的不顾一切。你撕心裂肺地扑将过去,凄厉地喊叫着他的名字,哭至地动山摇。

仿似有感应一般,在你的哭声中,荷西的伤口,突然流血不止。或许,在幽冥世界,荷西能将这一切真切看到。只是,这一次他再无法像过往那般紧紧地将你拥入怀中,给你以温情的安慰。

人世间,最悲凉、最凄恻的就是这生死相隔了。为何,自上次德语教师之后,又让你再一次承受这锥心刺骨的疼痛呢。

这一年,你36岁,而荷西刚刚接近30岁。

晚上,闻讯赶来的朋友要为荷西守灵,你为还可以和荷西独自相聚相依一夜而执意拒绝了。你说,不能忍受在他孤独时,有那么多人在你身边陪着他,你要那些朋友暂时在外边。你是要陪他度过这最后可以相聚的一段时光。荷西睡觉时,最喜欢牵着你的手,有时半夜翻了身,还到处找你的手。那夜,你用你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那双苍白冰凉的手,依稀间竟看见覆盖着荷西身上的床单,一起一伏的。你惊呼荷西没有死,没有死……

可是,我最亲爱的。荷西已离别你去往那个世界,是个不争的残酷事实。如今,你唯有接受现实了。虽然,这让你痛不欲生。然而,你还有双年迈至亲的父母尚存人世,你断不能够就此随了荷西而去。

你的荷西,就此离去。没来得及给你留下任何言语。

而你,就此永远地失去了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痛失他的煎熬中度过。他离去,你是这般这般的不舍。只怨,天有定数,人有劫难,不可更改,不可逃脱。

你,将荷西葬在岛上一个你们经常去散步的墓园。

那里是一处高岗,在那里,可以看见荷西从前工作的地方,亦可以看见古老的小镇,以及美丽湛蓝的大海。曾经,无数次你和他携手经过这里看他处的风景,而如今,只荷西一人葬身深土。你说:“过去,每当我们散步在这个新来离岛上的高岗时,总喜欢俯视着那方方的纯白的厚墙,看看墓园中特有的丝杉,还有那一扇古老的镶花大铁门。”

今日看来,原冥冥中早就有定数。

葬礼的前一天,你去到墓园。你是要亲手为荷西,你的爱人,你的丈夫挖一座坟。你说:“我要独自把坟挖好,一铲一铲的泥土和着我的泪水,心里想荷西死在他另一个情人的怀抱里——大海,应也无憾了。”这是你唯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曾经多年里,都是他一人默默地对你宠爱着,这一次你愿用你的血和泪给他最后的宠爱。

葬礼,终在你几近疯狂的恸哭狂叫中结束,而你,痛不欲生的你被注射了镇定剂,却仍还在哭喊着:荷西回来!荷西回来!

这撕心裂肺的痛失,非一般人可想象。

每天清晨,你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往墓园。你,要陪长眠于此的荷西。小时候你也常去墓园,你说死去的人是最温柔的,于是你不断地在那里汲取安慰。而如今,你又似小时候那般孤独了,可是那时可以在无声息中获得自我安慰。然而现在你获得的只是一片片湿答答的哀伤及痛不欲生。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微风如酒,你于泪眼婆娑中深情地凝望着荷西,总是这样一直坐到黄昏,坐到暮野四合。常常,会有守墓人向你走来,低声劝你:“太太,回去吧!天暗了!”这时,你才起身。向他道谢,然后默默地跟着他,穿过一排又一排的十字架,最后,看着他将那扇隔离生死的镶花大铁门锁上,才恍然回到人世间。

此时,镇上已是万家灯火。

而你的年迈的父母双亲,正在家里焦心地等着你回来。

令你最不能承受的是,他已离去,你还要因着这永诀做许多俗世之事。去葬仪社结账,去警察局交荷西的身份证和驾驶证,去法院申请死亡证明,去马德里总公司索要荷西工作合同证明……如是这些,每办一桩,心会更痛一些。

你的父母也因此中断了旅行,来陪同你度过这人生里最艰难的岁月。他们因为语言不通,只能给你默默温情的陪伴。

你去到木匠店里,请了一位老师傅为荷西做了一个十字架。墓志铭上,刻上你为荷西亲拟的铭文: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你,把沉重的墓碑架在荷西坟前,接着挖黄土、搬石块、钉木栏……这一切,你只愿自己一个去做,你是希望那黄土里、木栏上,皆沾满你的血迹和泪水,你誓要用自己的血和泪亲手为荷西——你的爱人筑好一座安息之墓园。

后来,你写: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栅。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地跑着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地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地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生死两隔。

唯感叹——

爱有时,花开有时,花落亦有时。

第五篇爱在黄沙飞扬时
三毛传: 许我一生流浪,陪你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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