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滚滚红尘

暂时的不死鸟

你和他,只短短地相爱了六年。本来你们还可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一起看日出日落,听潮起潮落。

上苍真残忍,他不过30岁的年纪,而你亦不过36岁而已。你们的年华,还如此的年轻、丰盈,还不曾华美绽放,上苍便残忍地夺取了你们的光华。

自此,你们,一个奔赴天国,一个就此残了成了废人。

许久,许久里,身体总是抱恙的你,一直认为先死的那个人会是自己,而不断地担心着会让荷西承受至爱逝去的悲痛。而今,从未曾想过,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居然是自己。

失去荷西,你已心死,只剩皮囊。

灵魂呢,也早已追随着荷西而去。你,亦陷入一个半疯的状态。几天几夜,你不吃不喝;接连着,晕倒。心疼万分的母亲端着一碗汤哀求着你喝下去,然而心痛至极的你看也不看一眼。

每天,你只是买一束鲜花,去墓地看他,陪他说话,到天黑仍不肯离开……

你痛苦地自责:“他等了我6年,爱恋了我12年,诀别时没有跟我说一声再见。我所有的感情都随荷西而去。”

你,是执意要陪荷西一起走……

坚韧的父母,实在不忍心你再在那个伤心地待下去了,他们近乎哀求地要将你带回台湾。你看着老泪纵横的父母,才深知父母的心痛不比你的少。于是,你答应他们先回一趟。

走之前,你来到墓园,跟荷西道别。你告诉沉睡着的他,你只是回一趟中国,不久后,你一定会守诺归来,到时,在他的坟前,陪他一起看云卷云舒,听潮汐澎湃。

你,替他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轻语道:“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久久地,你趴在荷西的坟前痛哭。而后,你拼命地挖土,十指都挖出鲜血来了,还在挖。你是希望可以把他挖出来,再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你是那般地渴念,你们的今生今世永远不分离。哪怕阴阳相隔了,还可心系一起。悲痛欲绝的父母终看不下去,上前来将你强行带走,他们已经无法再忍受你的自残似的痛苦了。

离开吧,我最亲爱的。你不是说,那个十字架,是荷西背,也是你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你们皆不会轻易放下?

就让荷西,安息吧!

跟随着父母,你终于离开了那片伤心地。

不过,你始终记得那一年的秋天。

——拉芭玛岛上的红叶似血,火山如蓝。

1979年,9月末。

你,在父母的陪同下,回到了台湾。不过,这个你阔别已久的故乡,却未能让你从失去荷西的伤痛中走出来。你的状态极其糟,严重的失眠,身体的困顿,都时刻困扰着你。

你,亦再生了离世的心。

母亲知晓后,伤心地哭了。父亲,则激怒于色,坐在黯淡的灯光下,语气几乎失去了控制,他说:“你讲这样无情的话,便是叫父亲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日日生活在恐惧里,不晓得哪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可即这般,仍未能将你的离世之心打消。你,只是泪如雨下地沉默着,不做任何应允。后来,是你的挚友琼瑶,将你从自杀的边缘拉回。

记得,那时荷西刚遇难。你的台湾的朋友和读者,便纷纷致信和唁电,用他们的关爱,安慰你。其中,你印象最深的,就是琼瑶夫妇。他们致电于你:“Echo,我们也痛,为你流泪,回来吧,台湾等你,我们爱你。”

早年间,你就跟琼瑶有着不解之缘。那时,你还是一个自闭在家的忧郁少女。每天,蹲在家里,巴巴地盼望着报纸,为的是读时年琼瑶写的那篇《烟雨蒙蒙》的连载。

1976年,你成名后首次回台,也曾到琼瑶家拜访,那既是你和你的出版人平鑫涛的第一次见面,亦是和你崇拜的偶像作家琼瑶的第一次握手。而今,这一次你一腔悲伤苦痛地归来,琼瑶便及时向你伸出了援助之手。

为了便于深谈,琼瑶专门邀你到了她家里。

时值深秋,你抱着一束鲜红的苍兰出现在她面前。让人看之,有着说不出的哀伤。幸而,在文字里处理过万千悲痛之场景,亦懂如何才能将你的心结打开。于是,她用七小时的交谈和你交流,来让你打消轻生的念头。并且,在你没有给出肯定的承诺时,她是不会放你回去的。

你在她的软得似糖一般的“要挟”下,终于答应了她:绝不自杀。

多年后,你回忆那次夜谈的情景,如是写道:“自从在一夕间家破人亡之后,不可能吃饭菜,只能因为母亲的哀求,喝下不情愿的流汁。那时候,在跟你僵持了七小时之后,体力崩溃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我觉得你太残忍,追得我点了一个轻微的头。”

琼瑶,这个写就无许爱情故事的奇情女子,实在是个劝慰的高手。在得到你的承诺后,她又进一步地逼着你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要亲口对母亲承诺——我不自杀。而且,等到你回到家时,她还不放心地打电话追来,问你有没有对母亲说那句话,直到你痛哭着答应说,才将电话放下。

还好。有她。如是,将你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就这样,在父母的深爱、朋友的劝说下,你决定暂时做一只不死鸟。

只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这样行将留存下来的身体,只是一具躯壳。你的心已死,灵魂已随荷西而去,你的生活已再没有颜色。事实上,荷西一离去,你即成句点。

所以,你才如是说:“我是选择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

你,一直庆幸:我总是在想荷西,总是又在心头里自言自语:“感谢上天,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来忍受这一分又一分钟的长夜,那我是万万不肯的。幸好这些都没有轮到他,要是他像我这样的活下去,那么我拼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回来换他。”

曾经,在荷西还在世的时候,你常问他,你要怎么死?他也如是问你,你总是说,我不死。有一次,《爱书人》杂志向你约稿:“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

你把约稿信拿给荷西,并随口说,鬼晓得,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他即说,这个题目真奇怪呀!你没多做理会,继续为荷西做着饺子。荷西继续问你,稿子写不写?到底死前三个月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写呀?你仍不理会他,继续忙着为他做饺子。见你不做实质回答,他不依不饶起来,你到底写不写呀?他这般直问,你不得已转过头来,看着他,用满是面糊的手安慰地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傻子啊!我不肯写,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讲完你又继续做起饺子来。突然,荷西从背后将手绕着你的腰,一直一直不肯放手,你说着你神经啦,拿起茶杯敲了他一下,但他搂得你更紧了,几近呼吸困难了,你忙说道,走开啦。他还是不肯放手。你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他整个眼睛都充满了泪水。你呆住了,他突然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然后又说,这个《爱书人》杂志我们不要理他,因为我们都不死。你回问,那么我们怎么样才死?他说,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

是的,若要这样的荷西来承受失去你的锥心之痛,你断是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的。你说过的,“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可是,在这彻心的苦,切肤的疼痛里,我仍是要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下吧!’”

所以,你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你已然尝过了这苦杯,亦明了这苦杯的难以饮就,更知这苦杯背后的牵挂和不舍有多深,又有多长。

你,只求父母双亲安然离世后,你再选择离世。你亦深知,你此际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他们都不肯你死去。于是,你便也不可再有放弃掉他们的念头。

你亦曾经说过:“在这世上三个与我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那便是父亲、母亲,还有荷西,如果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世上还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拿去,因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

由此,你只能没有选择地做只暂时的不死鸟。只是暂时的。失了荷西,你再不愿永生在世。

记不得从哪儿看过的句子,那是写给你和荷西的爱情的,写得极好、极美、极深刻,于是,被长久地镌刻于心。

——爱情固然是上苍送给凡人的礼物,一生的旅程却不知道在哪里可以遇见这一份礼物。你出发了,你在路上,你终于找到了它,可是你以为你的旅程有了停靠吗?爱情并不是旅程,也不是驿站,因为爱情没有终点,也没有停靠,它就是掏心掏肺地占有你,爱情没有了,你也不会存在。

是的。失去你和荷西的爱情,你也不存在了。

孤寂隐居

你的生活,继续。

只是,没了荷西的日子,过得淡然无味,虽然,那时你已是名扬港台和东南亚的畅销作家。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热烈轰动的场面,簇拥、包围、签名应接不暇。

可面对的愈繁华,心却愈孤独。

另外,那越来越多的应酬活动、名目繁多的饭局、演讲、座谈会,更是让你身心疲惫。

你,觉得有些应付不了了。

而你那颗酷爱漂泊天涯的心,亦在蠢蠢欲动了。于是,你决定再回到迦纳利群岛去。那个荒美的大西洋孤岛上,有你安息的爱人,更何况,你还承诺他,你一定会回去陪伴他。

由此,在1980年的四五月间,你再次离开台湾,去往那个荒美的岛屿。

这,已是你第四次自台湾去往西班牙。

只是,往事不可回望。一望,即痛得不能呼吸。

四年前,你从这里飞回迦纳利群岛,失业在家的荷西,是日日在海边翘盼着你的归来。而今,他已逝去,等待你的只有那座空寂的小屋,以及那永不停息的潮汐。

为了疗伤。这一次归来,你将自己孤寂地和外界隔离,完全地将自己交付给一份孤独和寂静。因为,唯有此你的心灵才能得到一种安放。否则,你在思念荷西的日夜里,将不知怎样为继。

于是,在那片离城二十多里的海边社区,你安心地将自己藏匿,独自打发着你孤寂的隐居岁月。两次执着地去往你的居室寻访你的男子西沙,如是将你的隐居环境予以描述:

一个纯白色的住宅面对着艳阳下的大西洋静静地呈现在眼前……那亦是一个奇异的海滩,大迦纳利岛南部的海沙是浅米色而柔软的,而我眼前的这个海湾却满是近乎黑色的沙石。远处各种峥嵘的礁岩与冲击的巨浪使人想起《珍妮的画像》那部电影里的镜头。这是一个咆哮的海滩,即使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它仍是雄壮而愤怒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真实地将你居住的地方,用文字予以清晰记载。过往,关于你和荷西居住的这个海岛,全然都是笔下的样子。你,一直备觉温情的地方,其实却仍是寂寥的。且看,西沙如是说:“奇怪的是,我在那儿坐了近乎两小时,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未看见。”

可以想见,你定是要在这样的寂静与荒芜中,安放你那颗伤痕累累的、几近碎成片片的心。还有,还有,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岛屿中,你可以站在迦纳利群岛那荒美而哀愁的海滩上,眺望到荷西安眠的地方——拉芭玛岛。

尽管,那座于你而言,是为死亡之岛的岛屿,终日藏隐着阴霾,那深蓝的火山亦犹如神秘的女巫,散发着慑人的幽幽气息。可是,你却是要在每日的眺望中深刻地去记忆它的,因为,你的荷西在那里。

那年6月,你亦曾专门飞到拉芭玛岛,去为荷西扫墓。

每一次到荷西的墓前,你都似死过一次一般悲伤至不能自控。你说:“每去坟上坐下,便是要痛疯,他在水中起来的样子当初不该看的,而今一想便是要痛死。”

这一次,你亦然。

时隔不到一年,你惊见坟墓的荒凉。是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犹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于是,你内心谴责着自己去买来了笔和淡棕色的亮光漆。

日光下,你一笔一笔地将字填好:“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然后,又一遍一遍地将十字架和木栏刷新,嘴里说着:“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宵梦里相思又相爱的亲人啊!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是的,为了陪伴荷西,你的爱人,为了不让荷西的灵魂那般寂寞和孤独,你选择在迦纳利群岛孤寂地隐居起来。世事再不问,只陪伴着沉睡荷西,于日日暮暮中。

岁月,你的岁月,似见到了看似的安好!

我要唱最后的恋歌,

像春蚕吐最后的丝,

愿你美丽的前途无限,

而我可怜的爱情并不自私。

开阔的河流难被阻塞,

伟大的胸襟应容苦痛,

人间并无不老的青春,

天国方有不醒的美梦。

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

多余的花卉徒乱天时,

长长的旅途布满寂寞,

黯淡的云端深藏灿烂的日子。

愿我有歌可长留此间,

赞美那天赐的恩宠,

使我在人间会相信奇迹,

暮色里仍有五彩的长虹。

这是那个叫西沙的男子,在寻访你后于写你的文字中摘下的诗句。是徐缨先生写的诗,来作为他与你相识一场,相处两日的纪念。他说,而后,将不再写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纸只字,让你追求生命中的宁静了。

其实,你的孀居生活,并不平静。你常常被一些不速之客来袭,西沙即是其间的一个。为了爱你的心,他曾经两次千里迢迢,从英国到你居住的岛屿来寻访你。不过,两次都遭到了你的冷漠对待。

曾经,你还近乎侮辱性地告诉他,他寄来请你去英国的旅游机票,你去取了,不过,不是因为要去英国,而是为了领退票的钱。

对人这样的不友好,在你的人生字典里,是仅有的。可是,要怪,就得怪西沙这个男子太过不懂你,亦不懂你和荷西的种种。对这样的人,你是可以无视的。

你如此,却仍是没能阻止西沙那颗仰慕你的心,后来的后来,他用他一支忧伤的笔,为你写下了两篇小文——《在风里飘扬的日子》、《童话》。由此,世人才能知晓你孤寂地孀居在迦纳利群岛时的境况。

后来,还有一位已婚的男性朋友。他常常执着地来到你家,在温柔的暮色里,陪你散步于海滩。

久长里,他便动情地向你求起婚来。他说,初次见你,就被你的白色棉布裙、光脚穿凉鞋的样子惊艳了。你款款步入珠光宝气的酒会时,犹如吹来的一股清新的风,甚是让人着迷。为了这样的你,他愿意放弃所有的财产,和妻子离婚。

这个男子,也太过自恃了,姑且不说他已婚的身份,要知道,你和荷西的爱情是为那惊天动地的海枯石烂,经久地存在着,是亘古不可更改的。而他,还这般不自量力地做出如此行为。

对于他,你只是不愿冷漠地将他拒之千里之外罢了。他的陪伴,你只当一个热心朋友的陪伴,并无任何心动的涟漪掀起。在你的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对荷西的思念。

为了让他死心。

某一日,你突然到他家造访。在和他的妻子的交谈中,你发现这原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你,决定保有这样的幸福。于是,你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等那个男人下班回家。一切如你所料,那个男子见到你来,顿时吓得脸煞白,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亦没做任何。只让他明白哄骗是感情里最愚蠢的行为。

后来,关于这个男子,你如此说:“我很清楚,当男人有外遇时,都会千篇一律地对另外一个女人说:‘我跟我太太是因为年轻一时糊涂才结婚的。如今因为孩子才貌合神离地勉强在一起。直到遇到你,我的人生才有意义。’我遇到的这个男人正是如此。”

其实,荷西死后,你自此就成了爱里的残疾,再爱不了人。

你的姐姐在接受某刊采访时曾如是说过:“在感情上,有很多人找她,但没有让她愿意付出的对象;毕竟她评估的标准不同了,想再找个荷西一样的人,要超过荷西,就很难了。”

也是,在你的眼里,再是温情的男子都比不过暖心知己的荷西。荷西,就若你的钟子期,高山流水中你为他绝弦,不再和任何一个男子成为知己。爱人,更别提。

因,任何一个他在你的眼中都“过尽千帆皆不是”。

荷西,永远是那无可替代!

万水千山走遍

在迦纳利群岛隐居了一年之后,你终有所顿悟。

终觉,两个人只要心意相通,哪怕是天人永隔,亦是可以长相厮守的。一年以前,你曾决心在这片留有你和荷西无许回忆的岛屿,过完今生岁月,再不回红尘世事。可是,一年后,你觉得这般做太无谓,亦太对不起你的日益年迈的父母。

没有荷西的陪伴,孤独地隐居在这荒僻的岛屿,让你甚是思念你的父母。时间久长里,你亦觉察到,父母之爱才是你的永生的“乡愁”。八年前,你说撒哈拉是你的“前世乡愁”,于是去往那里。时年,因为有荷西的陪伴,你并不觉思亲之苦,可那般如诗如画地和荷西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尽管那处终年黄沙漫漫、海涛渺渺,但因为守着荷西,你并不知孤独为何物。而今,你守着的是荷西的魂魄,你们再无法相牵、相依偎,剩的只是你对他无尽的思念,及痛彻心扉的守护。你,已成为大西洋上方寂寞飘飞着的一只孤鸥了。

这时日,真是太苦了。加之,你甚挂念父母。

于是,在孤寂孀居了一年之后,你便打点行装,带着荷西的魂魄,回到了你多次阔别的台湾。

彼时,你已经成为台湾至为畅销的作家。你的每一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聚餐、演讲。常常你会被那些少男少女热情地追捧,要签名,要谈心,要讲故事。多年寂静如水的生活,顷刻间被打破,并激起万千水波,你实在有些吃不消。觉得,盛名浮华真是累人。

你,有些招架不住,便设法混入人群之中,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常常,你会在薄薄的暮色里,去到国父纪念馆的广场上溜冰,若小时候那般,一遍一遍,一圈又一圈地兀自滑着。心无旁骛,亦无杂念,只单纯地享受着那滑轮下的平滑无羁绊的人生。

不过,最好的藏身之处,还是家里。

在家里,你将门防盗似的一层层下锁,然后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在家,做针线。寂静中,你开始回忆过往,兀自间,你“发觉这幢里面打通的公寓已成了一座古堡,南京东路四段里的一座城堡。你,一个人像16世纪的鬼也似的在里面悄悄地坐着啃指甲”。

是的,你仍活在荷西死去的阴影里,不能走出。你的心底,还是有一片一片的阴霾在隐约。虽然,你常光鲜地将自己暴露在日光之下,可是,只有你一人最深知,所谓“冷暖自知”是何物。

饭局也是好物。

你在其间,结交了许多许多的笔墨同行和知名人士。体育界名人纪政,就是其间之一。也正是因为她,你的南美洲之行得以成真。

那一天,你在“金玉满堂”餐厅,吃到咸菜包了,便特意给纪政留了几个送去。纪政感激你的深知,又获知你久有旅游南美洲的愿望,于是,便带你到《联合报》社找负责人王惕吾。王先生听后,爽快地答应了,不仅答应承担全部费用,还特意派了美籍摄影师米夏同你前往,作为你的助手。

这一次,你在南美洲旅行半年之久,游走了墨西哥、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阿根廷、乌拉圭、巴西等十多个国家。可谓走遍千山万水。

一路上,你用你的笔,将各国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予以记录,后来,这些文字便成书为《万水千山走遍》。

1982年,5月。

你,终结束了你的漫长、神奇多姿的南美洲旅行,回到了台湾。

5月7日,《联合报》特意为你的万水千山走遍的历程做了一个专场演讲会。彼时,副刊主编痖弦做主持。地点是,国父纪念馆。

当时,真是个盛况。

年轻的听众们,把国父纪念馆围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的,前所未有。你进场时,竟被硬生生地阻在了门外而不能进,后来还是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才左冲右突地进入会场。

那一天,你讲得绘声绘色、激昂有加。你穿着一身印第安人的服饰,将你在旅行中遇到的各式各样的精彩故事,一一分享给大家。演讲之后,你还一边介绍,一边放映你和米夏一路拍摄到的多媒体幻灯片。

这,真是段愉快至极的旅行。而你,看似亦积极阳光,让人忘记了你曾经的伤痛。可是,我最亲爱的。其实,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怎样无时无刻不在跟荷西至死交缠着。不过,这内心种种,只可自知,不可外道。

也好。这样,你才貌似拥有了一片崭新的生活。

写作和教书,渐已成为了你生命里的全部。1982年9月,你重回文化大学执教,教授小说创作和散文习作两门功课。你说:“教学,是一件有耕耘、有收获,又有大快乐的事情。”你,虽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却始终愿意将自己的人生阅历,传递给那些有情怀的人。

你,教书,亦认真非常。每天晚上,你都会阅读大量教材。你的课业,也极其生动。你将你的自我写作心得,毫无保留地授予学生,以此来激发他们的创作潜能。

有人回忆说,你的课,如同在说故事,趣味横生,余音绕梁。

你的生活,渐可看到满满的阳光。你的母亲缪进兰因此而喜悦着,却又担忧着。她说:“三毛现在除了在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组教书,每月有三个固定专栏要写,兴趣来时自己又要再写七八千字,然后每个月看完五十本书以上,剩下的时间,有排不完的演讲和访问。看到女儿无日无夜地忙,我的心里多么不忍,总以为,她回家了,结束流浪生涯,离开那个充满悲苦记忆的小岛,三毛可以快乐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说自己的语言,做自己喜欢的事,开始她的新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

是的。你的母亲,一双慧眼可以看进你的内里。她知,她深知,如此的你并没能获得新生。你,只是让忙碌填充着暂时忘却过往。而后,你便拼命地让自己忙碌。

果不然,你在出版完游记《万水千山走遍》之后,终病倒了。

为了静养虚弱的身子,你再一次离别纷扰着的台北,去往美国疗养。

此次,千山万水走遍后,你又一次踏上了远行的路。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命定你,此生要一直在路上。始终在路上。身体和灵魂,皆如是。

隐遁于滚滚红尘

台北,是被你视为红尘滚滚的地方。

曾经,出国后,你几度回台总是停留很短的时间,便抽身离去。你实在是无法忍受那红尘之中的滚滚压力。没完没了的电话、座谈会、演讲会、应酬饭局,以及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每每都让你身心疲惫。

然而,此今失去荷西后,你已无法再似过往那般在荒美的海边独处。不是你不够勇敢了,而是你无法再回望和荷西的过往。那,会让你痛得无法呼吸。所以,而今你只想停驻在一方安静之处来安放你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台北,虽是滚滚红尘之处,但是,这里你的父母,你的日益年迈的父母需要你。于是,美国静养之后,你回到了台北定居。

这一次,你决定告别讲坛,只专心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写作。

你,将一切浮华拒之门外,拒绝所有的鲜花,拒绝和任何人交往,不接电话,亦不看报纸。甚而连吃饭、睡觉,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情。就这样,你进行着你的文学创作。

母亲缪进兰,称这样的你为“纸人”。

父亲陈嗣庆,则如是说你:“女儿写作时,非常投入,每一次进入情况,人便陷入‘出神状态’,不睡不讲话,绝对六亲不认——她根本不认得了。但她必须大量喝水,这件事她知道。有一次,坐在地上没有靠背的垫子上写,七天七夜没有躺下来过,写完倒下不动,说:‘送医院。’那一回,她眼角流出泪水,嘿嘿地笑,这才问母亲:‘今天几号?’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起眼的文章,而投入生命的目的只为了——好玩。”

那些时日里,你起初是在南京东路四段父母的家中写作。不过,你嫌不够安静,而去往母亲位于民生东路的小公寓。在这里,你全然过起了隐匿世外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你不生火做饭,每日每夜就知写作,透支地写作着。你的母亲缪进兰虽负责天天给你送饭,可是,她因不得进入而生了更多的伤悲——

她说:“她那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时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出声来。”

这样的你,让人心疼不已。

但是,于你。于不得已要遁入你不愿待的滚滚红尘的台北,你唯有这般不分生死、不分昼夜地投入写作中了。因为,只有在那其间,你才是存活的,你的荷西才是存活的。你的疼痛,你的难以忍受的疼痛才会有所减轻。虽然,曾经你说,写作只是你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只不过是蛋糕上的樱桃罢了。可是,我最亲爱的,今时今日,失去了你挚爱的荷西之后,你的生活便全然不能够如此了。

你,只能用生命写就文字,以此过往你的全部生活。否则,你则不能呼吸,不能存活。

也正因此,你的那些恒久流传于世的文字得以写成。

在那段时日里,你给自己订了庞大而惊人的写作计划,同时写三本书——《倾城》《谈心》《随想》,另外还着手翻译丁松青神父十二万字的《刹那时光》,及给滚石唱片公司写一整张唱片的歌词。

有人说,1984年至1985年,你就是一个写作的疯子。

诚然如此吧。要不,你怎会累垮了呢。约莫三个月几乎无睡眠的日子,使得你几乎丧失记忆力。那段时日里,正好赶上母亲和好友杨淑惠患癌症住院。面对如此人生压力,你竟在一次去探望杨淑惠,走出医院后,忘了家在何处了。

如此恍惚状态,使得你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不得不放下纸笔,再次赴美国疗养。

那是1986年年初,在晴朗的西雅图市郊外,你,度过了一段至为闲适宁静的岁月。

看云淡风轻,看鸟语花香。可是,时日久长里,这般太闲适的生活使得你心生了厌倦。于是,你找到一个学校去上学,报的是英语专业。事实上,你的英文程度早已超过了补习的水平,早年间在芝加哥留学时通过了多种英文考试,而且,你还已经翻译完了丁松青神父的三本英文著作。

这次,之所以选学英语,意在能处于一个轻松的环境。经历过那么多之后,你再不似过往那个最初浪迹天涯海角的三毛。你已沧海桑田,只需要一种温润的滋养。

在南楼的204教室。

你,第一天进教室就向老师申明,你不想考试,如果让你考试的话,你就说拜拜。恰逢你的老师艾琳是位教学自由派,在全部的起哄之下她竟答应了你的申明。

于是,你的学习生活成了若在孩童的游乐场里的畅快游玩。

关于这段让你安然遁隐在滚滚红尘的美好岁月,你曾写就一篇《如果教室像游乐场》的散文予以呈现。

你写:“上课的情形是这样的,先讲十分钟闲话,同时彼此欣赏当日穿着,那日穿得特美的同学,就得站起来转一圈,这时大家赞叹一番。衣服看过了,就去弄茶水,如果当日老师又烘了个‘香蕉蛋糕’来,还得分纸盘子,等到大家终于把心安定时,才开始轮流做文法句子,万一有一个同学不懂,全班集中精神教这一个,等到好不容易都懂了,已经可以下课。第二堂课,还是寓乐于学。先看漫画,后读小说,不知不觉地就混过去了。”

闹学,成了你们那时的消遣,亦成为你遁隐于滚滚红尘的好去处。

在学校里,你的生活渐有了拨开云月的意味,你交了不少好朋友。你们一起在课堂上演说、读文法、涂漫画、改小说、吃糖果、切蛋糕、泡茶水,甚而还一起评论谁谁的衣着。

诚如你说的,那教室,像极了一座流动的旋转马。每一个人骑在一匹响着音乐的马上,高高低低地旋转个不停。而你,在其间的你,都快乐得要疯过去了。

最乐不思蜀的是和那位男教师的调情游戏。

那位老师,是位只懂每日跟书打交道的木讷人。一天,你故意将他唤到樱花树丛中。在微风拂面中,一阵阵花雨就那般美幻地飘落到你们的头上、身上,人在其中不由得会生出浪漫涟漪来。

其实,这些无关爱情。你只是,想从他那里借来些宁静的幸福而已。所以,在西雅图的樱花盛开时,你决定停止这快乐的时光,回到台湾去,未曾因着他而有所改变。

只是,他无法忽略你这个遁隐在红尘里的精灵,在你临走的前一天,他在咖啡馆里苦苦等你,分别的时候,他还将你拉近,在你的额头上,轻轻地留下了一个吻。

你,觉得很抱歉。对他。

只替他喟叹,相逢在错误的时间里,遇见了对的人。

荷西之后,你早已心如止水,再爱不了人,你只求安稳度日,让父母有个安好的女儿在世与之陪伴。再不做他想

那一年,5月。你,返回到台湾。

7月。你,便再度急急启程。你去往的地方,是离别了两年多的迦纳利群岛。

这一次,再不似过往,要匆匆留驻。而是来和它诀别的。

那间,充满着你和荷西美好回忆的海边小屋,依旧。只是,多了些许尘埃。可是,回忆太疼痛,你无法承受独自一人在那里停留。所以,这次来你是决定把它给卖掉。

你在当地登了广告,很快房子就成交了。你,不想做过多停留,因为越是停留得久,你陷于疼痛越不能自拔。于是,你以很低的一个价格把它卖给了一个邮局工人。

回忆,太沉重。

关于那些隐约着你和荷西回忆的家具、衣服和各种工艺品,你一一都不曾带走。

你,将它们一一送人。

维纳斯石像、古铁箱子、收录机和挂毯,送给了女友甘蒂;荷西的摩托车,送给了木匠拉蒙;九个书架的书,中文的送给了中国朋友张南施,西班牙文的送给了朋友法玛蒂;尼日利亚木琴、达荷美的羊皮鼓,送给了邻居玛利路斯;你和荷西的衣服,统统送给了清扫的露西亚;白色的福特汽车,则送给了泥水匠璜。

关于荷西的物品——铜船灯、罗盘、沙漠玫瑰石和潜水雕塑等,你则郑重地将它们交付给荷西生前的密友——卡美洛兄弟俩。

23号的瑞典邻居,接受了你全部的古典录音带;对门的英国老太太,在晚风里,你将手织的一条黑色大披风送给了她。

深夜里,你开始整理每一个抽屉。

你,将文件、照片、信件和水电费收据单整理清楚。你,决定带回台湾的,最后也就只有照片、少数文件,以及小件的两三样物品。

清晨时分,你将不可能带走的大批信件抱到车房里,和那里的16个纸盒的信件一起,全部推上车,开到海滩边最大的垃圾箱处。垃圾箱极深,丢到最后,风兀自吹了起来,吹跑了几张信纸。于是,你追了去,不想它们弄脏了如洗的海滩。风,吹得不疾不徐,你奔跑在清晨的沙地上,追逐着那些不知道写有什么字迹的信纸,就如同海鸥一般越飞越远,终在晨曦里失去了踪迹。

如此这般,你迎着朝阳面朝大海,对自己如是说: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

是的,就让一切随风吧。

那个曾与你一起听潮声、看日落的人,早已随落花流水奔赴另端了。他,已成记忆,且永远寂灭了。今生今世,你再遍寻不到他。他,已成暗伤,冷冷地置于你心底一隅,你即便离去,他仍是在那里。所以,在时刻隐约着他的印痕的这座岛屿,你更是无法抑制自己对他的思念,以及那思念背后带来的如藤蔓将你痴缠不放的疼痛。

潮声起伏,静谧寂冷的夜,你在黑暗里,最后一次亲吻荷西的名字。自此后,思念亦多,挂记亦多。

就让,就让他沉睡吧。

就让,就让你继续隐遁在滚滚红尘之中,挨过你应走的时光。漫长也罢,苍凉也罢,疼痛亦罢,所有一切都随风吧!

如是,你获得一个暂时的生。

红尘轻过

轻拈一瓣心香,在阡陌的红尘里,想象你沧桑的样子。

我知道,大风呼啸再无法掀起你心涟漪;一段段时光里,只你单薄清瘦的影,从红尘轻过。我终于明白,世间原有一种思绪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一如你对荷西的思绪。

忧伤至极。

即便万水千山走遍,亦不能够将他的影子吹散。

于是,你只好静守红尘阡陌,任思念无眠,还有荷西在你心间萦绕,再萦绕。而红尘路上,你依旧轻巧地过。

从迦纳利群岛回来后,你又重新过上了伏案写作的日子。

这,是宿命。你,注定为文字而生。

文字之余,你依旧不停息你那颗浪迹天涯海角之心。只是,你再不触碰那些让你有痛的回忆的地方。

中国内地,成了你的首选。

1989年4月。你,第一次大陆行。

最先去到的地方是上海,在这里,你见到了《三毛流浪记》的作者,著名的漫画家张乐平先生。时距你看《三毛流浪记》,有四十多年之久。你们之间,有着十分微妙的缘分。《三毛流浪记》,是你看到的人生第一本书。而你亦用三毛这个名字作为你的笔名发表了那惊动世人的撒哈拉沙漠故事。

曾经,在1988年台湾开放探亲之时,你即通过湖南的《长沙日报》,写信给张乐平先生,倾诉你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仰慕,并告诉他你跟他创作的那本《三毛流浪记》之间颇深的渊源,且感谢他的书给了你一个至为丰盈的童年。

时年,张乐平先生已年过八十,正在上海的一家疗养院疗养,你那封意外之中的信,给他暮年时光带来了无许的惊喜。他,随即口述给你回了一封信,并用颤抖的双手为你画了一幅像,作为纪念。

仰慕之余,你还认了他做爸爸。

这一次,你在春光潋滟的4月,去往他在徐家汇五原路的家,拜访他。年迈的老作家,惊喜地站在风中等你。真是——虽是初时相见,却犹如久别重逢。

相见甚欢。在张乐平家里,你一共住了五天。这五天里,你们对坐品茶,谈文学,谈人生,谈世事,好生熟稔。后来,回忆起,连你自己都惊诧你们的熟稔。

你说:“我原来一直有一点困惑,为什么一个姓陈,一个姓张,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又隔了四十年的沧桑,竟会这样接近和沟通。现在我明白了。我和爸爸在艺术精神与人生态度、品位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才能相知相亲,不仅能成父女,还是朋友、知己。”

是如此的,你素来只和跟你是同类人的人相交甚深的。

而后,你告别张乐平先生,在堂兄的陪同下回到了故乡。

你,是有乡愁的人。前世今生的乡愁,皆是你心头的烙印。这一次,在梦里一般烟雨迷恋的故乡——浙江舟山,你去了陈家祠堂,郑重地施以祭礼。而后,你又去了祖父陈宗绪的墓地,在那里你点香跪拜,泣不成声。最后,你将祖父坟上的一把土藏于木盒中,和在陈家祖屋古井里舀出来的一瓶井水,一起带回台湾。

这次大陆行,尤其你的故乡行,对许多人而言是为陌生的。他们,始终将你定位为离经叛道、放纵自由的女子,在游历完西方各国后,怎还会回如此的中国。事实上,在你的骨子深处,故乡及中国文化始终是你的心头爱。

你,虽天涯一生,但你的心却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

大陆归来,你似孤鹤。再不让人靠近,亦不靠近任何人。

你,搬离了父母的家,搬进你自己的公寓。离开时,你只给父母留下一封信。没有告别,亦什么也没带走,包括荷西的照片,以及你珍爱一生的那些宝贝。

家人说,这样的你仿似把魂魄留在了大陆。

谁能断言呢,内心种种,只有你一人最深知。

接下来的时日里,就有了那个电影剧本《滚滚红尘》了。本来,你要做你的中国西部旅行的。谁知,临行前,到台湾发展的香港导演严浩联合林青霞和秦汉一起邀请你写个电影剧本。当天深夜,你们用可乐配琴酒,敞开畅聊,谁知意外喝多了的你在回家上楼的时候不慎摔了下来。这一摔,却断了肋骨,到荣民总医院住了一段日子。

由此,不能远游的你便接下了编剧《滚滚红尘》的任务。

这是你一生中的唯一一本电影剧本创作,亦是你此生的绝笔。

你说,没有严浩导演,就没有这个剧本的诞生。你亦说:“这的确是一部好戏。古人说,曲高和寡。我们希望这部戏,有个飞跃:曲高和众,既叫座又叫好。”

而这一剧本的创作,亦让你呕心沥血。你,是将自己的心和身都交付于此,并与它骨肉不分、血液缠绵。你说:“痛彻心肺,一路写来疼痛难休,脱稿后只能到大陆浪漫放逐,一年半载都不能做别的事。”

如此创作下的作品,确实极具感染力。据说,当年严浩、秦汉、林青霞三人看完后,皆感动非常。是年,这个剧本就投入拍摄了。

1990年4月,你通过各种努力,终于让你的西部之旅成行。你,是跟随一家台湾大陆旅行团而行的。行之初,《明道文艺》的主编宪仁先生委托你为王洛宾代送稿酬,你因此亦有直接见王洛宾的第一理由。

沿着丝绸之路西行,你们到达了美丽的新疆,在乌鲁木齐旅行团正好有两天时间的逗留,于是,你独自前往去见那个与你生命有着某种冥冥中的交缠的王洛宾。

为何你会对他,有如此情愫呢。一切因由皆源于你的好友夏婕。曾经,夏婕于1988年在新疆采访过他,后在《台湾日报》上发表了几篇《王洛宾老人的故事》。一次偶然,她跟你提起他的坎坷人生历程,你即感动了。你没想到,你自小听过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和《大阪城的姑娘》的传奇作者,如今还存活于世,不仅如此,还孤独地守候在那片土地上。于是,你便决定有一天一定去探望孤独的他。

王洛宾,即那位名动世人的民族音乐家。那首流传很久的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即为他所作。对于你,初对他可谓一无所知。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先接待了你。为了让他了解你,你给他唱起你自己作词的流行于世界歌坛的那首《橄榄树》。他,亦回敬你他的故事,讲起他自己的歌曲和经历。

这次相谈,你们彼此都觉甚欢。

当天晚上,他去宾馆为你送行。去到前台询问你的名字时,全宾馆上下皆被惊动。大家,纷纷捧来你的著作让你签名。这时,他才知道你这位年轻的作家早负盛名。

分离时,你朝着远去的他大喊道:“给我写信!回去就写,我到了台湾就能看到你的信。”或许是你的率真、你的真诚、你的热烈,打动了他。果然,你们之间有了书信交往。短短三个月,你们之间就往来了六封信件。

西部之行,短短的相逢,你的心却再也不能平静。对于他,你心里有了莫名的牵挂,你的心亦交付给了那片荒凉的土地。你觉得,似乎有什么可以将你们彼此救赎到温暖的地带。可惜,一切只是你的意愿,这鸿雁传情的桥段,那位垂暮之心的老人并不能接受,于是,在某日他给委婉地写了这样一封信:萧伯纳有一柄破旧的阳伞,早已失去了伞的作用,他出门带着它,只能当作拐杖用。你看罢,忙回信道:“你好残忍,让我失去了生活的拐杖。”

可是,我最亲爱的。关于你和他的故事还未能就此完结。

你,决定用你的温柔去抚平他的顾虑。

于是,在当年的8月23日,你带着一只沉甸甸的皮箱飞往他的住处。皮箱里盛满了你长期居住所需的衣物,这一次,你是要用长长的时间来与之相处了。执着桀骜始终是你,你是这般地认定,在千里之外他的地方,有一个属于你的家。

年龄,你始终不觉是距离。

不能在最华美的时间里相遇,又如何。情感,心中的情感是超越生死、超越年龄,亦超越距离的。

然而,在抵达乌鲁木齐机场的时刻,你的心有了不悦。因为,你看到迎接你的他的身边竟跟随着一群扛着电视摄影机和灯光器材的人。你想转身躲进机舱,可是此时他已经登上舷梯,送上一束鲜花。你知,再无处可逃。可是当强烈的水银灯亮起,摄影机镜头对准你时,你的脸在刹那间就白了。

虽然,事后他向你解释是电视台正在拍摄一部关于他音乐生涯的纪录片,听说你要来,编导才精心策划了这一幕欢迎“戏”。可是,于你,这样的事情总是不悦的。毕竟,你来是跟他之间的私事,无关其他的。然,豁达若你,为了不让他扫兴,你忍下了不悦,微笑着接下了那束鲜红,而后和他一起并肩走出了机场。

还好,最初的不快之后,迎来的全然是惊喜。

在他的家里,他早已为你准备好了一间舒适的房间。那晚,你便穿起一件十分静美的藏式衣裙,坐到他的身边。你,是要唤醒关于他的那久远的记忆了。是的。你知道那个美丽潋滟的故事:一位俊俏的藏家女孩卓玛,曾经在朝圣的年轻王洛宾的身上轻轻地打了一鞭。就此之下,这一鞭钟情,结识短短三天,王洛宾便为她创作了那首传世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

那晚,你看到了他眼角闪烁着的泪花。他,是被你的良苦用心打动了。

只是,真实的生活永远是残酷的。

接下来的几天,电视片摄制组的人不断来找他,不是把他拉出去拍外景,就是到他的寓所来实拍。某一天,编导们想到了一幕戏码,让你访问他,并且还为你设计了一套这样的动作:身穿睡衣,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卧室门前再轻手轻脚地把从台湾带来的王洛宾的歌带放下。不得已,你忍着被摆弄的屈辱按着编导的意思让他们拍摄了一番。只是,一拍摄完,你就病倒了,卧床而不能起。

你,是绝不能忍受被人这般充当戏子和道具的屈辱的。

可是,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你的心思。他为你请来医生,并请了一个女孩子照顾你的起居。而他,仍旧忙于剧组的各种拍摄。他的忽略、他的不了解,件件都让你的一颗狂热的心冷了下来。你失望了,觉得自己被利用了,亦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的傻瓜。于是,你离开了。带着你的那只沉甸甸的皮箱,离开了他的家。

你们,只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的时间。9月7日,你由乌鲁木齐飞往成都。之后,是西藏、三峡、沪杭、香港。那个地方,那个藏有你伤的回忆的地方,你再不曾回去过。

你们,毕竟是隔代的人,思想、距离、年龄,决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虽然,你们送别时那般的依依不舍。你,情不自禁地扑入他的怀里,失声痛哭;他,则为你的离去备感惆怅。可是,你哭是因为你的期待与现实的落差,而他的惆怅,只是失落罢了。

后来,他亦曾给你去信,应该是11月中旬。你自香港到达台湾,一进门就看到了他的来信,可是经过了那番经历你再无惊喜,而只觉恍如隔世。你,再不想跟他有任何的瓜葛,于是,你回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他来信,表示祝福。

其实,你的订婚,是你的一个善意的谎言。你,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所做让他有所内疚。你,只是让他能释然过他的生活。

你们的故事,你们的那纠结不清的故事,就此画上句号。

他,是应未曾想到,你的这封信,是为一封绝笔信。

当1991年1月4日那天,从收音机里听到你辞世的消息时,他愕然了。或许,心底还有了痛苦和悔恨。于是,他拨动了琴弦,为你写了一首歌《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

你曾在橄榄树下

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

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

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等待等待越等待

我心中越爱

写得如此美,意境亦如此的浪漫。只可惜,现实生活中的他是个不懂浪漫的人。你,最初就是被他的浪漫意境而迷惑,所以,再见到现实中的他时,才那般的失望。因而,我最亲爱的,千万别用意象来评判一个人,尤其是在爱情里,不是所有的人的浪漫一如你的作品那般文和人如一的。

不过,作为你的最最忠实的迷恋者,我依然感激这世间有他这样的人,亦感激他为你写就的那两篇美文。是你初次拜访他后,他应大陆媒体之邀而写的。

《海峡来客》,《回访》。

《海峡来客》1990年4月16日:

是谁在敲门,声音那样轻,像是怕惊动主人。打开房门顿吃一惊,原来是一位女牛仔。模样真迷人——镶金边的腰带,大方格的长裙,头上裹着一块大花巾,只露着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

用这支短歌,唱出海峡来客给我的第一印象。我们相对注视了一阵,客人开口:“洛宾先生吗?”“是,请进!”我把客人引进客厅,端水返回时,她正摘下礼帽,打开花巾,对着钢琴上的镜子一甩头,把弯卷的头发披满了肩头,简直是神话中的仙女动作。当时我心中编了一段歌词,作为《掀起你的盖头来》的第五段:

“掀起你的盖头来,美丽的头发披肩上,像是天边的云姑娘,抖散了绵密的忧伤。”

当时精神集中在客人的头发上,竟然忘记问人尊姓大名。还是客人自己作了介绍:“我是三毛,月前受台湾明道文艺编辑部的委托,顺便为你带来了稿费。”相互认识后,谈得很投机,相互谈着自己的作品,她问我:“一个人住在这样空荡荡的房间,有没有寂寞感?”我未作声,用手指了指钢琴,我反问她:“你到处流浪,不寂寞吗?”她笑着说:“流浪本身即为了排除寂寞。”我又端详了一下她的打扮,打趣地说:“你是不是把乌鲁木齐想象成一个原始的牧场,里头的人都骑着马,年轻人的马鞍上都拴着套马绳?”她笑着摇头不语。“那你为什么这身打扮?如果你的皮靴跟上再打一对马刺,人们一定以为你是双手开枪的女牛仔呢?”说着她仰天大笑。我心里说:“真是一位热情、开朗、洒脱无羁的女人!”

她为我唱了自己的作品《橄榄树》,她的歌,她的声音以及感情都很美,我很快想到:一个人唱自己的作品,容易唱得好,因为感情的表达,在创作过程中,已经下过很大的工夫。我也为她唱了一首狱中的作品——《高高的白杨》,并介绍了歌中的故事:一个维吾尔青年在结婚前夜被捕入狱,美丽的未婚妻不久忧郁而死,青年为了纪念死者蓄下了胡须。当我唱到“孤坟上铺满了丁香,我的胡须铺满了胸膛”时,三毛哭了。

唱罢,我向她表示谢意,因为她的眼泪,是对我作品的赞扬。我问她:“是不是因为荷西是大胡子,你才喜欢这首歌的?”她说不是,是听了这首歌后,更喜爱大胡子!

我们又从胡子谈到了荷西。我说:寻找对象,对方的名字,关系很大。你知道在维吾尔语言发音中“荷西”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吗?维吾尔人在告别时,双方都互相说着“荷西”,这“荷西”是再见的意思,也许因此荷西提早离你而去。三毛郑重地盯着我说:“那么以后我找对象,一定要找个名叫‘携老’的啦!”她边笑边向我告别,约明晚去宾馆看她。这位作家的思维真够敏锐的!

《回访》1990年4月17日:

第二天到宾馆,忘记了房间号,只好到总服务台去查问,宾馆小姐查遍了五楼客人的登记表,并没有三毛,叫我到五楼自己去找,并高兴地向我道谢,我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谢我,宾馆小姐说:“两天以来,我们根本不知道台湾旅行团中有三毛,是您给我们带来的好消息。您知道吗?我们这里一百多个姑娘,都是三毛的崇拜者,其中四楼的一个姑娘,还用三毛的作品治疗她周期性的忧郁症呢!”宾馆小姐的这番介绍,引起我极大的兴致,同时又很担心,三毛的真名泄露,会不会给她带来许多麻烦。在五楼,一位戴眼镜的小伙领我去敲门。门开了,三毛先向“眼镜”道了谢,然后引我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定之后,三毛走向墙边打开了屋顶上的聚光灯,在灯光下站了一会儿,正像演员们在舞台上暂时的亮相。

噢!完全不是昨天那位风尘仆仆的女牛仔,而是一位披着一头秀发的窈窕淑女,美丽迷人。是不是女人们装扮多变,使男子感到奇异,也是她们的一种享受。三毛提着长裙,轻微地摆动了两下,似乎等待我鉴赏,我却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亲爱的作家,晚上好!”三毛为我倒了一杯茶,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双臂搂着膝盖开始听我的故事。我讲的是囚犯曲《大豆谣》。三毛一直瞪着大眼睛听着,她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题材,不过应该从抒情的动人的音乐会开始,往前追述。她把我讲的,用她的设计整理了一下,时间、地点、人物、情节,都比我讲得清楚,我很惊奇一个人竟有这样超人的记忆力。

告别时,三毛问我对她的印象如何?我打趣地说:“第一个印象,是西部女牛仔,继而变为秀发女郎,最后的原形是真正的女作家!”她坚持要送我下楼,跨上电梯,果然我给她带来了麻烦——电梯的一角,堆了一大堆三毛的作品等待签名。临别,三毛告诉我,明天将随旅行团经四川返回台北,秋天一定再来。

他写得这样好,将你的种种给予再现,让后世的人通过他的细腻的描写去幻想你。

事实上,对于你的离世,他的内心亦悔恨得涟漪翻腾,责怪自己不该让你那般失望。而后,在你离去的那一年,年近八旬的他便皈依了佛门。是悔过,还是寻求自赎,不得而知。

但是,起因我相信应是为你

第六篇滚滚红尘
三毛传: 许我一生流浪,陪你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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