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少年意气重

这世道坐在家里都要防着有盗匪进村打劫,不拼命怎么活。

七老爷家外面好远就看得到放完鞭炮洒落的红纸,偶尔进出的人都一脸喜气。袁丙镗跑到院子外面,看到大门边上站着个穿绸衫戴瓜帽的管家老爷,正吆喝着指挥长工收拾东西,赶紧走过去赔笑问:“管家老爷,我是石泉袁那边的,听说七老爷想给袁湘少爷招几个陪读?”

管家老爷眼皮一夹,说:“湘少爷今天上午就选好人带走了。”

袁丙镗扑了个空,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谢过管家就在旁边发起了呆。管家暗里嗤笑,但看到他失望之余还记得向自己道谢,倒收了两分气焰,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袁丙镗。

袁丙镗家中贫寒,但姐姐袁淑惠一向勤劳,衣裳再破旧也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他身上齐整精神,显得他高大健壮,俊秀英武,人品出众,十分招人好感。管家对他有了几分好印象,问了一句:“学过拳脚没?”

世道乱,乡野山民为了结寨自保,普遍都在村中给青壮教授学拳脚,只不过是因为禀赋和心性,有些人练得一身好武艺,更多的人却跟平常人没两样。袁丙镗天生一副练武的好身架,平时的玩伴打起架来三五个都不是他的对手,听到管家问,自豪的说:“我拳脚好着呢!里山的朱五癞子他们那群人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下袁村跟里山的朱家村相邻,山村田地挨得近,经常争水争山,双方互相看不顺眼。袁丙镗一拿朱家的小混子对比,管家就笑了,又问:“那你胆子大不大?敢不敢去在山里守夜棚?”

袁丙镗愣了一下,回答:“不就是夜里守山嘛,有什么不敢。”

七老爷家在山里有片祖传下来的肥水田,离村落有二十多里,因为水质气候的原因,种的水稻特别香糯,产量也高。就是那地方不养人,水田后面就是大片的黑森林,虎豹豺狼横行,野猪成群结队,原来派去管田庄的佃户,只要在那里安家,就家宅不安,子息不盛。

久而久之那山里的村子被传得邪气,逐渐废弃。没有人住,残垣断壁,狐鼠出没,老坟磷火的,越显那地方阴森,各种鬼怪流言四下散播,七老爷家只能自己招长工耕种。光是耕种,在七老爷这样有大把长工的财主来说没什么,让人烦恼的是作物的生长期间,山里的野猪野兽经常夜里出来糟蹋庄稼,没人看守不行。

可那地方实在邪乎,派过去长工总是容易出意外事故。所以七老爷家守夜棚的人换得勤,每年都要招几次长工,大家一听是看棚就知道要去哪儿,只是肯去的人少,去了能让七老爷家满意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袁丙镗当然听说过这山里的传说,但他想到自己跟姐夫的矛盾,连眉都没皱一下就答应了去给在七老爷家看棚。管家心里高兴,嘴里却说:“这个事你得先回家跟家里人商量,一家人都同意了,我们才好写纸。万一你家不同意,出了事闹起来,乡里乡亲的不好看。”

袁丙镗无奈,怏怏地往回走。他不想回家去看姐夫的脸色,便绕着朱家村转了个大弯,往村尾的朱五癞子家走去。

朱五癞子跟他一样父母早亡,上头几个哥哥欺负小兄弟早早的把家业分了,只丢给他两间老旧的泥屋。就这样,他比起袁丙镗来,也算是多个自己的家能落脚。袁凤璋这个外姓人在村里颇受排挤,跟朱五却因为出身相似的原因挺处得来,平时混在一起满乡逛荡。

袁丙镗不想回姐姐家,在朱家村也就只能找朱五躲一躲。朱五家的小矮门掩着,还在门外袁丙镗就听到抽泣的声音,仔细一看,朱五满脸不耐烦的点着松明火把在给灶膛引火,柴堆旁边坐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擦眼泪。

袁丙镗拍门笑道:“老五,你这是长本事了?欺负小崽子玩呢!”

朱五撇了撇嘴:“这是隔壁八房的三小子朱清明,我堂弟。我欺负他?这小崽子一有事就跑到我这来哭,搅得我头疼,是他欺负我!”

袁丙镗看他明明一脸不耐烦,还不把朱清明赶走,其中必有缘故,忍不住好奇的看了这小男孩一眼,和气的问:“小兄弟,你哭什么?”

朱清明抹了把脸,道:“哥哥们送我去白石书院读书,本来想让我直接进夏班的,但夫子的考试我没通过。嫂子骂我蠢,不肯送我了!”

袁丙镗听这男孩只说哥哥送他读书,半句不提父母,忍不住抬头看了朱五一眼,小声问:“他爹妈?”

朱五呶了呶嘴道:“跟你一样没爹,老娘病着。不过他过得可比咱们好多了,两个哥哥还肯送他去读书。”

原来这朱清明的父亲本是白石书院的夫子,只是前些年去世了,母亲病弱,他上头两个哥哥又成了家,家境一下困难了起来。本来按朱清明的年纪,早该进白石书院启蒙,嫂子仗着家里原来就教过他识字,想把启蒙的“春发”班跳过去,直接读“夏长”班,好给家里省钱。

可朱清明父亲早逝,两个哥哥根本没有多少时间仔细教导弟弟,他不过是比普通农家子弟多认识几个字,再聪明又哪有跳级升班的实力?书院的朱夫子还是让他从启蒙班读起,两个嫂子没能省下钱,反而遭了夫子奚落,对小叔子迁怒咒骂。朱清明依着兄嫂而居,受了委屈不敢抱怨,只能跑到族兄家里哭。

袁丙镗、朱五、朱清明三人虽然遇到的境况有好有坏,但都没了父亲,失了长辈依持,凑在一起真是大眼瞪小眼,同病相怜。

袁丙镗不想回家,朱清明是不敢回家,朱五在外面有个“癞子流氓”的称号,偷鸡摸狗,欺软怕硬的事没少做,对跟自己境况相仿的两人却颇为仗义,掏摸了家里的存粮,煮了一锅白米粥配腊肉,分着吃完了才问他们准备怎么办?

袁丙镗伸了个懒腰,道:“我在袁七老爷家找了个看棚的差事,准备明天去找我姐夫写个纸,今天就先在你家住一宿。”

贫困人家的孩子长到了七八岁,就是家里的半劳力,当不了家,却能做自己的主,一夜不回家也不算什么事。袁丙镗一说要在朱五家住宿,朱清明也跟着心动,讷讷的问:“五哥,我也在你家住一宿,明天再回去可以不?”

朱五剔了剔牙,道:“在我家住倒没什么问题,就是你娘会不会来找?别到时候说我教坏了你。”

朱清明连忙摇头:“哪有这种事,我娘没那么不讲理。再说了,我娘身体弱,嫂子当家,我来五哥家她们知道,会帮我瞒着的。”

三人无事,在灶前就着松明的火光坐着闲聊。袁丙镗知道朱清明识字,心思一动,问他:“你会不会写我的名字?”

乡间起名字的习惯差不多,袁丙镗的名字是照排行取的,朱清明问过后铲了灰在地上铺平,用树枝写了三个字:“胡字和丙字我都会写,就是这个镗字,我不知道写的对不对。”

袁丙镗仔细想了想,高兴的说:“我在族谱里看过,是这个字。”

他也不客气,就着灶灰比划着写了几遍自己的名字,又问朱清明会不会写“中人”“工钱”一类的字。朱清明两个哥哥都曾经跟着父亲读过书,虽然没有参加科举的能力,但也能帮别人写契纸做中人赚钱,他跟在哥哥身边,书没读好,这写契约常用的词句字却是耳濡目染,不学自通。袁丙镗问的,他全都能读会写,当下两人就着灶灰,一个写一个认的学习起来。

朱五开始还跟着一起凑热闹,但他脑子出歪主意还行,识字却少了点悟性,不如袁丙镗灵醒又肯用心,掺和了会儿就直打呵欠,想想也没意思,就自己去睡觉了。

第二天朱五懒洋洋起来,发现袁丙镗还在灶前就着灰堆上的字迹念念有词,不由得吃了一惊,嗤笑道:“怎么,你还真认字来劲了?别想太多,反正我们都没有读书这个命,在灶灰堆里比比划划的学了这几个字,还不是当不得用?”

袁丙镗这一个晚上差不多把朱清明会写的字都认了一遍,正选了写纸要用的字放在一起学习,听到朱五的话,也不生气,嘿道:“怎么会没用?就算不会写,可袁七老爷家看棚的契纸上都有些什么字,我能认出来,就不怕被欺负。”

朱五不以为然的晃了晃拳头,道:“谁敢欺负我,我就给他一顿饱打,这世道有身好武艺才是不怕别人欺负的正道。”

袁丙镗学武的天分高,拳脚功夫在同辈人中首屈一指,但白石书院的大师傅昨天的话激起了他认字读书的欲望。朱五的这话不投机,他也不多说,哈哈一笑,径自回去找姐夫写做长工看棚的契约。

朱德胜巴不得小舅子能找个长工离家,好省几口粮,虽然知道七老爷家看棚的活邪气,但这事是袁丙镗自己做的主,又不是他逼的,倒也心安理得,讨了契约就想在上面按手印。

袁丙镗昨晚跟着朱清明学认字,就是为了今天写契约,一看姐夫的举动,赶紧把他的手按住,自己拿了契约看。管家有些好笑:“哎,你还认得字啊?”

契约上的字袁丙镗能认出来的不多,但他本来聪明,一边认一边想,竟然也看懂了大半,笑嘻嘻的说:“管家老爷,我去给七老爷家看棚,山里的野兽多,除了刀枪铜锣,是不是也该配火铳弹药?”

管家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问:“你还想进山去打猎?”

袁丙镗笑道:“光守在棚子里吆喝敲锣,能吓跑多少野兽?野猪兔子这类的东西,还是得在山里就打怕了,才不敢出来糟蹋庄稼。”

袁七老爷家大业大,养了看家护院防盗匪的家丁,火铳也有好几十杆。老管家捻着胡子想了想,笑道:“行,火铳我可以给你。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年轻人有胆量是好事。但这进山打猎,是你自己做的主,伤了哪里可跟我们家无关。当然你进山打猎受伤了我家不管,同样的,你猎到的野兽我家也不要。这都是要在纸上的写明白的。”

袁丙镗胆大包天,就是想赚杆火铳练手,哪里会把受伤这这种事放在心上,满口答应,当下在契约上加了条款。老管家对袁丙镗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劲有几分欣赏,写了契约笑呵呵的说:“年轻人,你也别说我家刻薄长工。我下午就让看院的师傅教你放火铳,只要你能真把棚守好,别让野兽坏了庄稼,火药用完了可以来我这领。”

放火铳这事看起来容易,但要用熟却难,没个师傅教导,很容易炸膛。袁丙镗听说还有师傅教,大喜过望,连忙向老管家道谢,也不去争那几十斤谷子工钱的长短,爽快的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袁淑惠得知弟弟居然答应去给七老爷家那邪气得很的山里看棚,既气弟弟乱作主张,又恨丈夫小气。可乡人重约,白纸黑字写了纸的东西,她也没有反悔的余地,除了在家里又哭又骂,一点办法都没有。

袁丙镗跟姐夫两看相厌,对姐姐却是爱敬非常,缩在旁边不作声,直等到她气消了些才笑嘻嘻地凑过来说:“姐,我去七老爷家看这棚,其实是赚了。你想啊,我这没田没地的,总要学门手艺过活吧?别的学徒都要家里出了钱才能拜师,当好几年学徒才能偷点手艺出来。可七老爷家不止给我工钱,还让师傅教我放铳,往后我学会了就去打猎,多好?”

袁淑惠气得抽了他一掌,怒道:“是好事七老爷家为什么一年都换好几个看棚的长工?你就是真学会了放铳打猎,那也是拿命拼的下路!我们家就你一根独苗,要真是……怎么得了?”

袁丙镗皱眉不高兴了,板着脸说:“姐,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吗?这世道坐在家里都要防着有盗匪进村打劫,不拼命怎么活?难道我还真靠着你,赖在朱家一辈子了?”

姐弟俩不欢而散,袁丙镗心里憋气,隔天一早就直奔七老爷家上工去了。袁淑惠被他气得仰倒,有心再骂他一顿,但乡间习俗把亲人出门务工称为“出行”,最讲究吉兆,没有弟弟出门她不加祝福却反过来咒他的道理,只好忍气煮了一对圆鸡蛋,收拾了行李给他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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