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半壁匣鸣

把别人都看成傻瓜,只有自己聪明,乃是在往死路上走

杨宝来浑然不知袁凤璋和黎元勋已经开始针对他布局,多年来顺心如意的生活,让他看别人都像傻瓜,可以任意玩弄欺负,很难生起应有的警惕心。却忘了把别人都看成傻瓜,乃是在往死路上走。

九月秋收,又到了袁家和黎家发生械斗的时段,袁凤璋告诉杨宝来,蔡炳寰已经同意他在乐昌境内尽起营丁,扫荡当地土匪的陈请,并发来了一批武器弹药,问杨宝来想怎么打黎元勋。

杨宝来等了四五个月终于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心中狂喜,笑道:“黎家在九峰经营了几十年,我们打黎元勋最好还是把他引出来,先把黎元勋杀了再杀到黎家去。”

袁凤璋爽快的点头,又道:“杨老爷,我向蔡大人陈情的时候,说的是打县境内的土匪,没有说是打黎元勋。至于黎元勋是不是土匪,这就要你想办法了。”

杨宝来以为他是碍于官方的名声,不好直接出面,哈哈大笑:“老弟放心,我说黎元勋是土匪,当然是早有准备的,等我把人引出来后,他一定就是土匪。”

太平时节想给地方士绅栽个土匪的帽子不容易,但乱起来后再栽赃陷害,那就容易多了。杨宝来和付黎元勋斗了近十年,各种想法都有,此时得到了袁凤璋的支持,立即放手实施,先把心腹打手分批派出去扮成土匪,在北乡、九峰一带四下骚扰,制造混乱。

袁凤璋本来就派了暗里控制的土匪给杨宝来添乱,此时见他也采用这个手段,心里暗笑,密令手下的真土匪跟在假土匪后面火上浇油,不止在北乡、九峰作乱,连县城周围也过来滋扰生事。一时县内人心惶惶,都传闻是又有长毛作乱了。

十二那天傍晚,袁凤璋把从黎元勋那里挑选出来的三十名壮汉藏在观音堂,自己却领着手下所有营丁以剿匪的名义出了县城,直奔北乡和九峰交界处。

杨宝来带着得力的人手近三百人,在山谷里伏击黎元勋,正盘算着事后抢掠黎家得到的钱财要怎么吞并,县里的相关人等应该怎么买通,乡邻要如何安抚,突听身后一阵枪声,后阵竟被人抄了。

天色已经暗了,月光朦胧的照下来,没法看清掩杀过来的究竟有多少人,但后阵被抄对士气是极大的打击。杨宝来以为是黎元勋识破了他的计谋,急得冲手下的心腹大叫:“袁凤璋呢?不是说他的兵就在附近吗?快叫他过来增援!”

手下领命而去,却是一去不回,杨宝来边指挥手下抵抗,边破口大骂,恨袁凤璋来得太迟。混战了半个多小时,眼看敌我双方有些地方开始短兵相接,黎元勋那边也率部冲了上来,己方节节败退,赫然被人包了饺子,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袁凤璋!你这王八蛋,出卖我!”

他一想通袁凤璋和黎元勋勾结在了一起,就知道自己此战必败无疑,立即领了心腹精锐往东南方向突围,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了和手下调换,准备趁着夜色和混战脱身,回到县城再图后事。

袁凤璋下了决心动手,就没准备留活口给自己添乱,派了一部分营丁去袭击杨宝来的后阵,却还将焦钊炎等几十名已经养成了嫡系的精锐留在身边充做预备队,站在旁边的山坡上观察战场上的情况。杨宝来突围的方向火力虽猛,但他手下这批后备部队也不是吃素的,又以逸待劳,把本以为已经逃出包围的杨宝来及其所部一举击溃。

杨宝来身中两弹,都不是要害,被俘之后看见袁凤璋果然站在人群里,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厉声叫道:“袁凤璋,我待你不薄,你竟然勾结黎元勋出卖我,你不得好死!”

袁凤璋被他骂得一脸错愕,奇道:“你怎么待我不薄了?你给我送了很多钱?你帮我升官了?还是你对我很有情义?”

杨宝来哑口无言,他从来也没有瞧得起过袁凤璋,除了几顿饭外,连钱都没给他送过,只派熊佳秀去勾人。仔细一数,这“不薄”两个字,还真站不住脚。

焦钊炎这段时间混成了袁凤璋在乐昌的心腹,见他竟然还跟杨宝来搭话,不由得着急:“大人,这杨宝来可不能留。”

杨宝来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吓得魂飞魄散,脱口而出:“别杀我!我给你钱!我把佳……”

袁凤璋勃然大怒,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捏住了他的嘴,森然道:“王八蛋,别脏了她的名字!”

杨宝来还想再求饶,整个下巴骨已经被袁凤璋卸了下来,紧跟着脸上剧痛,被正正反反的打了十几个巴掌,一张脸顿时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配上他刚才换上的粗布衣裳,谁还能认出他是县里威名赫赫的杨老爷?

此时的县城杨府也已是一片火海,熊佳秀坐在远处的一座小楼里,听着隐约传来的厮杀声求救声,泪流满面,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如意担心的看着仿佛已经陷入癫狂的主人,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八姨太,你渴不渴?”

“别叫我八姨太!我姓熊,叫熊佳秀!”她断喝一声,擦了把脸上的泪水,长长的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不动了。如意不敢再说话,陪着她坐在黑影里。

杨府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大街上的马蹄声和枪声却更加的凌乱,杨府附近的居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劫掠吓慌了神,只能依照盗匪的喊话藏在家里,不敢出来。

熊佳秀在黑暗里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外面有了叩门声,如意不敢下去开门。她捋了捋鬓角的头发,从容的把门打开。

袁凤璋把杨宝来丢在她面前,问她:“你想怎么处置他?”

熊佳秀的眼睛在阴暗的屋子里却泛出明亮炙人的光芒来,一字一句的说:“我日日夜夜,都在梦想手刃仇人,等了快十年,今天终于等到了!”

杨宝来一眼看到她手持匕首逼近,吓得大叫,但他下巴被卸,除了啊啊声,却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夜混乱,号称乐昌第一家的杨家轰然垮塌,连祖屋所在的杨家坪也被土匪抄洗了一遍,死伤人口上百。

县府官员不知道为什么,但这阵子土匪和长毛的流言满天飞,杨宝来平时又太过飞扬跋扈,在县里少有朋友,大多数有来往的人家都急着趁杨氏宗族没有反应过来趁乱大占便宜,幸存的寡妇缺胆量,竟是没有谁到衙门上去帮他喊一声冤。

只有唐青觉得这场匪乱来得突然,而袁凤璋出去“剿匪”,也剿得蹊跷,心中有些猜疑。可一方面袁凤璋给他送了厚礼,另一方面这半年下来袁凤璋在营中已经实际掌握了兵力,为了一个本来就跟他不对付的人去得罪同僚,唐青也是不干的。

黎元勋领着心腹手下,把杨家老宅扫荡了几遍,才回到家洗去身上的血腥,走到黎照苹的闺房里,笑呵呵的说:“妹子,我让人看了日子,下月二十二是黄道吉日,你和凤璋年纪都不小了,就把婚事办了怎么样?”

黎照苹问:“哥哥的大仇报了吗?”

黎元勋点头:“别说,我这位义弟打战真是把好手。妹子,如今世道大乱,我看往后文官没什么前途,倒是武官容易出头。凤璋这样的武功人品,迟早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你别嫌他现在只是个小官。”

黎照苹淡淡地说:“我自己都是土匪的女儿,哪会嫌他。哥哥说的有理,婚事怎么安排,全听你和嫂子的,我没意见。”

将要婚娶成家,袁凤璋派人打听了一下汝城方面的消息,得知范县丞还在当着县丞,自己身上的逃犯罪名仍然背着,便不敢去接母亲和姐姐来乐昌,索性把婚事交都托给了黎元勋。

黎元勋这是左手嫁妹,右手娶弟媳妇,忙得不可开交。但他多年大仇得报,又从杨家劫了一注横财,心情爽快,办什么事都觉得高兴。这婚姻嫁娶他从头到尾亲力亲为的操持,没有丝毫不耐,忙活了一个多月,风风光光的把婚礼办成了。

袁凤璋单身漂泊的时间太久,虽然也对娶媳妇这事有所憧憬,但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梦想变成了现实会怎么样。直到婚礼完成被送进洞房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茫然的望着坐在床沿上的新娘子发呆。

黎照苹看到他的脚站在自己面前,但却一直没有掀喜帕,不由得心一沉,轻轻的咳了一声。

袁凤璋听到她的咳嗽才惊醒过来,手忙脚乱的挑开她的盖头。

嫁衣明艳,新人如玉,他看得呆了一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说:“你饿了没?”

黎照苹微微摇头,看他呆站着不动,忍不住说:“要喝酒的。”

袁凤璋如梦初醒的啊了一声,赶紧伸手把旁边桌子上系着红绳的交杯酒端过来,和她换臂喝酒。

他平时千杯不醉,但这洞房里小小的一杯酒喝下去,却让他觉得一股酒意从心底直熏上来,暖得他心里发酥,眼眶竟然不由自主的热了一热,忍不住低声喃道:“我成家了……”

黎照苹从小倍受呵护的长大,不能理解他这种父亡母嫁,寄居姐姐家的人对于“家”的执念,听到了他这句话,有些茫然。

袁凤璋见她一脸的迷糊,接过她手里的空酒杯,踌躇半晌道:“晚了,我们睡吧。”

袁凤璋新婚,唐青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可他在家里和黎照苹朝夕相处,却有些觉得手脚都无处放。黎照苹虽是土匪的女儿,可袁大锤只此一女,把她看得眼珠子似的。从小把她放在黎家穿金戴银,读书识字,照着大家闺秀的样子教养,无论生活习惯还是性情,都与袁凤璋这从小没爹没妈,在乡村山野里长出来的人截然不同。

黎照苹本来就不太会跟人相处,初为人妇,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和丈夫沟通,发现和丈夫意见相左,更觉得慌张。而袁凤璋也从来没有跟黎照苹这样的人相处过,同样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话,夫妻俩明明互相迁就礼让,却越来越觉得格格不入,坐在一起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婚假一结束,袁凤璋就迫不及待的回了兵营,焦钊炎他们看到新郎官来,都嘻嘻哈哈的上来打趣,袁凤璋脸皮虽然不薄,但到底是头一次做新郎官,招架不住这生冷不忌的玩笑,借着要办公事往唐青那里去避风头了。

唐青在这次的“剿匪”中得了不少好处,看到他赶紧热情招待,也开口笑问他新婚生活怎样,袁凤璋十分尴尬,不知应该怎么回答。唐青是成过家的人,又是他的上司,没有什么顾忌,看到他这模样,不由诧异:“老弟,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成,新娘子有什么地方不好?”

袁凤璋连忙摆手,道:“不,不,她很好。”

就是像他最开始说的那样,太好了,连和她坐在一起吃饭,看到她的仪态,他都自惭形秽。

因为这种隔阂,袁凤璋除了晚上回家住宿,平时都呆在外面。

过了一个月,黎元勋兴致勃勃的上门做客,发现正是午饭时间,家里却只有妹子和两个帮佣,不由得奇怪:“妹子,凤璋呢?”

黎照苹淡淡地一笑,回答:“他公事忙,不在家吃饭。”

黎元勋虽然粗枝大叶,但对义父留下的独女比对自己的儿女都上心,听到她这话奇怪,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神态,发现她的神情清淡,与婚前差不多,完全没有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幸福感,不由惊怒:“他对你不好?”

黎照苹摇头,道:“不,他对我很尊重。”

黎元勋松了口气,又皱起了眉头:“新婚夫妻,怎么能尊重呢?应该好得蜜里调油才对!”

黎照苹微微摇头,突然道:“大哥,我听嫂子说,凤璋原来是有个意中人的,你知道是谁吗?”

黎元勋当然看出了袁凤璋的意中人是谁,但却不想告诉妹子,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道:“你别瞎想,那女人比凤璋大好几岁,当过婊子,做过姨娘,杀过丈夫,还不能生……她自己都知道配不上凤璋,你打听她干什么?好好过日子是正经。”

乐昌县经过几次真真假假的“剿匪”大扫荡,日子平静,外面的时局却是变幻莫测。由于革命思潮涌动,两广动荡不安。两广总督岑春煊被朝廷免职,新任的总督袁树勋与蔡炳寰素无交情,做为岑春煊留下来的心腹,新任总督难免另眼相看,蔡炳寰这提督的日子一下艰难起来。

而袁凤璋身为蔡炳寰信任的亲兵,又在地方上帮他收商税收得好,这时候自然格外受到蔡炳寰的倚重,尽管乐昌离韶州有几百里路,但蔡炳寰还是经常传召袁凤璋前往韶州参与军务会议。

宣统二年正月,倪映典发动广州新军起义,起义虽被镇压下去了,但造成的影响却无法平息,各地同盟会结社请愿、进步青年集会抗议、反清组织武装起义、地方土匪趁机劫掠,种种乱象纷呈。两广总督袁树勋忙得焦头烂额,下了狠心要把整个境内都扫荡一遍,于是传令各地提督、总兵集结精锐前往总督衙门听令。

备战的命令下来,在蔡炳寰只好令手下各处抽调精锐,准备按时开拨。袁凤璋在蔡炳寰手下属于心腹敢战之士,自然属于随军南下的一员。

黎照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眼看丈夫忙里忙外的为出战做准备,心头酸楚,却又说不出阻止的话。

袁凤璋哪能体会女人这种细腻的心思?在他看来打战正是军人当用之时,晋身之机,他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憧憬,不止没有畏战之心,反而有急于出战的迫切。

六月蔡炳寰正式调动袁凤璋和所部五十名精锐前往韶州聚结的命令下来了。

袁凤璋连夜选好了人手,安排了队伍的行程,才觉得有点不好向妻子交待,回到家时竟然有些不敢推门,怕黎照苹生气。在门口蹍了好一会儿石板,他才壮着胆子推开院门,就看到熊佳秀一身桃红衣裙站在门口,正笑盈盈的看着他。

袁凤璋又惊又喜,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佳秀,你怎么在这里?”

熊佳秀神色复杂的说:“是太太派人接我过来的。”

袁凤璋愕然,熊佳秀笑了笑,轻声道:“你放心,你出去打战,我一定照顾好太太。”

熊佳秀历经磨难,袁凤璋从不怀疑她的能干,只是这时候看到她,再想想黎照苹,由不得他心里茫然,既欢喜又惆怅,百般滋味齐上心头,半晌才和她一起走进屋里。

黎照苹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看到他们进来,微微一笑。她平时不苛言笑,这时候突然一笑,却让袁凤璋心里有些难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提督大人命我三天之内抵达韶州,我马上就要领兵出发了。”

黎照苹轻嗯一声,道:“祝夫君平安如意,马到成功。”

袁凤璋心中一热,忍不住上前几步,轻轻摸了下她已经显怀的肚子,认真的说:“你放心,我这次出去一定给你挣个诰命头衔回来。”

黎照苹一震,含笑道:“好,我等着。”

袁凤璋对这位妻子敬重礼让,小心呵护,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相处,一句话说完,就想不起别的,在她面前站了站,转身就走。

黎照苹也不起来相送,只冲熊佳秀摆了摆手。熊佳秀会意,提起旁边桌上放着的皮箱追了出去。

袁凤璋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赶紧回头接过熊佳秀手里的皮箱,再看了一眼屋里,忍不住说:“佳秀,当年我岳父的仇人不少,说不定会有人趁我不在家来为难照苹,她不太懂这些事,麻烦你多看看。”

熊佳秀微微一笑,回答:“你放心,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让别人伤了太太和你的孩子。”

袁凤璋皱眉道:“别乱说傻话,你和照苹都要好好地!等我回来!”

蔡炳寰所部八百精锐奉令南下扫荡两广境内的乱党,袁凤璋所率队伍因为作战英勇,被袁树勋选入亲卫营。袁凤璋武艺出众,倍受袁树勋青睐,屡次派他出战,不久累功升为五品衔总督卫队教官。

然而革命浪潮汹涌,以席卷天下之势奔腾不息,尽管袁树勋一再镇压,两广境内的革命力量却杀之不绝,灭之不尽。

第十六章 夜半壁匣鸣
乱世悍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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