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才是人生乐事

袁凤璋身为蔡炳寰曾经的亲信，对韶州上下的虚实，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知道的比一般降将多。朱福全整合南雄、连州两地的兵力加上他嫡系的北洋新军，对蔡炳寰本就兵力占优，得到详细情报后不到两个月就把蔡炳寰打得大败。此时袁世凯受不住举国皆反的压力，宣布退位，恢复共和，朱福全见机极快，立即宣布支持护法运动，缓和与滇军的关系。

袁凤璋在这次战事中虽没直接领兵作战，但朱福全为了安抚他，也给他升了中校营长，只是手下没兵，是个虚衔。他对职衔不太在意，却希望能从朱福全手里得回乐昌在征商税的权力。

然而朱福全眼看袁世凯倒台，北洋各派纷纷自立山头，也颇有拥兵自立之心，对征收商税的权力看得十分紧要。袁凤璋投入他麾下的时间不久，还算不得亲信，征商税这样的肥差肯定不会派给他，便只给了他一万多块大洋，让他招兵组建军队。

袁凤璋拿了大洋，心里失望，借口他在乐昌最熟悉，准备回乐昌去招兵，请朱福全允许。朱福全知道他已经在乐昌成家立业，对他的要求满口答应，和蔼的说：“眼看都要过年了，你可以过完年后慢慢招兵，明年五月份我再检阅新军。”

袁凤璋谢过朱福全的好意，携了军饷直奔乐昌。黎照苹见他回来，连忙放下儿子袁韶德，给他接风洗尘。袁凤璋吃饱喝足，倒头就睡，直到黄昏才醒过来。黎照苹边让丫头给他打水洗脸，边道：“大哥刚才过来，见你在睡，就先走了。让我告诉你，他在县里的乐兴会馆宴请本地士绅，让你迟些过去。”

袁凤璋略一沉吟，放下手里的毛巾，道：“照苹，我想回汝城去。”

黎照苹嫁给袁凤璋近十年，因为他频频在外作战，少有时间陪伴，一直没能回汝城拜见婆婆和大姑子，听说他想回汝城，便点头道：“都要过年了，确实该回去看婆婆和大姐。”

袁凤璋道：“我不是说今年过年回家，是想举家搬回汝城去。”

黎照苹怔住了，她在乐昌长大成家，哥嫂亲朋也全都在乐昌，自然不乐意离开故乡到人生地不熟的汝城去，皱眉道：“你在乐昌好好的，搬回汝城去那不是家业都丢了一半吗？”

袁凤璋叹了口气：“我也就是刚有这个想法，所以找你商量……大哥还在等我呢，我先出去了。”

黎元勋自从除掉老对头杨宝来，就成了九峰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加上手里的民团势力和几百条枪，俨然就是乐昌地方上的土皇帝，论起日子过得逍遥，比袁凤璋强出许多倍；他在乐兴会馆招待的士绅，也个个都是在县里说得上话的头面人物。

相比之下，袁凤璋手下的一营新军全军覆灭，征商税的权力又被拿了去，虽然军职升了，但从实力来看却着实有些落魄。乐兴会馆的宴会这时候已经是酒酣耳热，看到袁凤璋进来，众人也只是寻常的跟他打了个招呼，没有谁把他当回事。

袁凤璋心中不快，拨开两个围着黎元勋的婊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黎元勋已经喝得半醉，见到袁凤璋才清醒了些，连忙让人给他换碗筷，歉然道：“对不住老弟，我没等你。”

袁凤璋摇头道：“是我起得晚了，这么多人等我一个也不合适。大哥年底请这些士绅一起喝酒，有什么事？”

黎元勋道：“还不是为了议会的事，革命这么多年，政局一直动荡，议会时设时废。如今北洋那边的段棋瑞掌权，下令解散议会，滇军这边的蔡锷将军又支持议会，县里乱七八糟的吵个不停，把好多事都耽误了。我就想年前和大家聚一聚，好歹拿个主意出来，别弄得地方上今天一套明天一套，都不知道怎么干活。”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是这样想的，凤璋，你老在外面打来打去的太危险。不如你也回家来，就在地方上谋个差使，咱们兄弟一起好好的经营，也给儿孙做份传家的基业。”

袁凤璋对外面变来变去的运动，打来打去的混战也有些厌倦。黎元勋的提议他有些心动，但却明白自己到底不是乐昌本地人，如果没有实职军权，想在地方上站稳脚，就只能倚仗黎元勋的势力。

他和黎元勋的兄弟情义再厚，让他依附在黎家的势力下，他也不乐意，当下把话题岔开，只跟他谈些乐昌地方上的变化，直到黎元勋喝醉了他才回熊佳秀那去睡。

熊佳秀没想到他半夜还会过来，又惊又喜，连忙给他倒水端茶，消除应酬的疲劳。袁凤璋在她这里全身都放松了，半醉半醒的把他这一年遇到的事全都说了一遍诉苦，叹道：“朱福全不给我征商税的权力，只给了我一万多块大洋招兵，看上去钱很多。可实际上一营兵满额五百人，每个兵月饷十块大洋，这点钱也就够三个月的兵饷。再加上练兵的伙食衣被武器样样都是开销，这不是为难人吗？”

熊佳秀不懂军事，却懂生意，这么一算也觉得事情办不了，忍不住皱眉：“这朱将军，是不是对你不满，又不愿意让人说他亏待了功臣，所以故意给你弄个这么难办的差事啊？”

袁凤璋也拿不准朱福全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但他现在已经打定主意回汝城，反而放开了，道：“我懒得管他是怎么想的，乐昌这边不好呆，我就回汝城去。佳秀，汝城不如乐昌热闹，风俗也不同，你可能会很不习惯。”

熊佳秀笑道：“入乡随俗，热闹不热闹，不看地方，得看人。你要是回汝城，就不会再到处打战了。有你陪着，我觉得什么热闹都抵不过。”

一夜无话，第二天袁凤璋开始安排回汝城的事务，黎照苹心中不乐意，暗里派人叫了黎元勋过来劝阻。可袁凤璋主意已定，叹道：“大哥，你知道，我离家都十年了，不说想不想，就说我好不容易混到今天的地位，如果都不能回家给父老兄弟看一看，那还有必要在外面拼命吗？”

衣锦还乡的心理是个人都会有，何况袁凤璋当年还是背着人命案子，被地方豪强的势力所迫逃出来的，这份炫耀的心不起还罢，一起那是怎么按也忍不下去的。黎元勋也理解这种虚荣心，无奈的道：“行，但你也不用现在就急着搬家，可以先回去看看情况再说。”

袁凤璋笑道：“大哥说的是，我也是打算先回汝城把房子什么的修好，然后再接照苹和韶德，不是现在就搬家。”

兄弟俩说着话，管家进来禀报：“老爷，唐委员和焦局长来拜访。”

唐青前脚谋算了袁凤璋在乐昌的势力，后脚蔡炳寰就兵败逃了，朱福全把原来蔡氏的财物权势统统接了过来，唐青被挤得站都没地方站，惶恐不可终日，听说袁凤璋回来，便硬着头皮拉着焦钊炎一起上门，想看看能不能讨个饶。

袁凤璋心里恨唐青不讲情面，这时候哪肯见他。倒是焦钊炎在他落难的时候肯伸手帮忙，他心里记了这份情，当下出门相迎，笑道：“焦老弟，许久不见，听说你高升了？恭喜恭喜。”

焦钊炎从当年跟着袁凤璋一起剿匪就服他做事胆大灵活，能在县里混上差事，也有袁凤璋出钱出力帮忙的原因，哪敢在他面前装大，笑道：“都是托大哥的洪福。”

唐青在旁边看着他俩寒暄，袁凤璋完全就当没有看到他，十分尴尬，咳嗽一声，想说句话，张了张嘴却又觉得不好怎么称呼袁凤璋。要是按两人有交情的时候，就是袁凤璋职位再高一些，他喊一声“老弟”也不算错；可如今明摆着他是理亏心虚前来求情的，却哪里有底气摆架子，过了会儿才道：“胡营长，我今天是来向你赔罪的。”

袁凤璋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打了个呵呵，怪声问：“哟，唐委员这话从何说起啊？”

唐青暗骂他小人得志，脸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恭，连连作揖道：“当初蔡将军命我接手乐昌的商税，把你手下的税丁全都收了过来，这事我做得不对，今天特来向您请罪。”

他备了厚礼，一边说一边让随从把礼物抬了上来，袁凤璋冷笑一声：“唐委员，你拿我当没见过世面的叫花子打发呢？”

也不听唐青的后话，拉着焦钊炎就往屋里走，让管家和仆人关门，把唐青丢在外面。

焦钊炎这些年在县里多少承过唐青的情，这次陪他上门又收过他的礼，忍不住开口劝道：“胡大哥，你别跟唐青一般见识，像他这种人到处都是，不值得计较。”

袁凤璋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弟，我落魄的时候你还帮着你嫂子打探消息，我承你的情。不过唐青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如今韶南连三州做主的朱将军，脾气性格可不比当初的蔡大人。他要自立，少不得在各地杀个把子人立威，唐青是蔡炳寰的旧部，人头正好用。我是可以腆着脸在朱将军面前求个把人情，可唐青嘛！嘿嘿！去年他待我的‘情分’，我不推他早死，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还想我帮他在朱将军面前说好话，白日梦也不是这个做法。”

焦钊炎一时无话，转而好奇的问：“大哥，这位朱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接管韶州，会怎么对乐昌？”

袁凤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轻叹：“老弟，我然是朱将军的同乡，但对他的熟悉却还不如当初的蔡炳寰……这么说吧，当初的蔡炳寰心虽狠，手段却软，遇到大事犹豫不决，不到最后关头不敢做决定。可这位朱将军却是心狠手也黑，肯定要对韶州进行一番清洗，安插他的亲信。你这时候在县里升官，当警察局长，未必是好事。”

焦钊炎一怔，袁凤璋看到他惊疑不定的模样，不由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过这位朱将军颇有侠气，对有本事的人尊重，对没本事但肯服输的人也宽容，你自己多看看，如果发现局势不对再辞职也不要紧。”

焦钊炎皱眉道：“大哥，可这个局势不对要怎么判断，我心里没底呀。”

袁凤璋哈哈一笑，指了指门外道：“唐青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他本是蔡氏的手下亲信，如今朱福全掌权，明摆着不可能让县议会落在外人手里跟他对着干。唐青要是识趣些赶紧辞职投诚也就算了，偏偏他还想霸着位置讨价还价，那就是找死！你这警察局长想干得安稳，就看唐青的下场再办事。”

焦钊炎心里无趣，半晌道：“妈的，干这警察局长，还不如当初在大哥手下当剿匪队长爽快。”

袁凤璋当初剿匪，实际上相当于把乐昌境内的能收编的土匪都收编了，然后来了个官吃黑，双方“互惠共赢”了一把，暗里将乐昌的商家都削了层皮，却肥了自家的口袋。如今乐昌的商税不归他征了，从他这里得过好处的土匪倒还肯听他调令，时不时的也有人上门送些“孝敬”，钱财虽薄，“义气”却颇厚。

听到唐青的话，他忍不住哈哈一笑，道：“当官作老爷当然威风，但论到做人痛快，恐怕有时还不如不当官。”

两人说说笑笑，把唐青的事带过去了。袁凤璋安排好乐昌方面的事务，也不耽搁，带了熊佳秀，押着朱福全给他的军饷和在乐昌采买的礼物，大车小队的往汝城走。

当年他下乐昌，是仓皇出逃，慌不择路，如今回去却是随邑拥簇，美女香车，重行旧路，陡然觉得衣锦还乡才是人生乐事。熊佳秀听他说过当年落魄的旧事，理解他的心思，格外的温柔体贴。两人相识到结亲已经十几年，但聚少离多，加上顾忌着黎照苹的感受，少有这么自在相处的时候，这一路行来和美甜蜜，十多年前的委屈早被忘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