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腊月里,李记棉绸布庄的生意明显好了起来,不光殷实人家都要大肆采购,就算是生活清苦的平民百姓,新年里家里每人也总要添置一件新衣服,不然拜年走亲戚都没有面子,因此这些日子刘镛和坤师傅都特别忙碌,李老板天天不离柜台,连着毓惠也帮着添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一大早,李老板带着坤师傅去吴江进货,南浔和江苏交界,距吴江不过百里,两人雇一条丝网船四五天就能打个来回。临走时,李老板千叮嘱万嘱咐,告诫刘镛一定要守好柜台,不可怠慢了顾客。

李老板此时留刘镛一人看店别有用心,他想考量一下这位学徒究竟能不能独当一面。坤师傅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出门前他看着刘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跟着东家走了。刘镛知道坤师傅的意思,他心里纠结万分,一边是李老板的信任,一边是坤师傅的饭碗,实在难以抉择。

刘镛独自有条不紊地接待顾客,心里却始终有些压抑。毓惠看在眼里,趁着空隙走过来问道:“刘镛哥哥,你今天怎么闷闷的?”

刘镛长叹一声:“做人难那!”

毓惠机敏地问道:“可是为了坤师傅?”

刘镛惊讶地反问:“你如何得知是坤师傅的事?师娘跟你提过?”

毓惠浅笑道:“这又不是啥厚道的事,我干娘自然不会提。但我冷眼瞧着也明白了。我知道干爹也不是故意要坤师傅走,只是这一年店里生意清淡,实在开销不起了,无奈才出此下策。”

刘镛点头道:“东家有东家的困境,坤师傅有坤师傅的难处,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毓惠,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毓惠宽慰道:“你别着急,到大年三十还有十来天功夫,我们好好想想,说不定事情会有转圜。”

毓惠说罢就去内堂做事,刘镛喃喃自语:“哪里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店门外突然一阵喧嚣,刘镛打眼望去,看到一顶青布小轿落在门口,从轿中走出一位富家太太,携着仆佣跨进李记棉绸布庄。

刘镛一看这阵势,便知是来了大主顾,急忙起身把众人迎进店堂,边让座边喊毓惠出来奉上茶水点心。

刘镛殷勤地问道:“太太,您想添件袍子呢?还是做件夹袄?”

富家太太慢悠悠地说道:“正月里女儿要出门子,店里可有合适的料子?”

南浔人把姑娘出嫁说成出门子,刘镛一听大生意来了,顿时眼睛发光。

刘镛连连道:“我先给太太道喜了!大小姐出门子,一年四季的衣服料子本店应有尽有,您尽管吩咐!”

富家太太点头道:“好,我要春夏对襟衫儿各两套,厚薄襦裙四条,纺绸大衫一件,青绉花边裤两条,夹纱短袄一件,冬袍两件,棉裤两条,你拿合适的料子给我看看。”

刘镛默默在心里记着富家太太所报的品类,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与之匹配的绸布料,富家太太话音刚落,刘镛马上转身去库房拿出出料子,一一铺在柜面上展示。

刘镛有条不紊地介绍道:“太太您请看,这月牙色和黛青色的锦绫做对襟衫儿最漂亮,襦裙要绣花,大小姐的嫁妆自然用大红色,您看这平纹罗的颜色多正!纺绸大衫就用这苏工织造的暗纹胭脂色纺绸,青绉数湖州本地最好,镶花边最合适!夹纱可以用这个新出的素色闽纱,夏天穿着最是凉爽。至于冬袍嘛,按照大小姐的身份,自然是用锦缎了,您瞧瞧这几匹花色,都是艳而不俗,最配新娘子了。”

富家太太一一过目,频频点头,满意道:“平罗纹稍显单薄,襦裙的料子还是用大红锦绸吧!其他就按你说的配!”

刘镛得到认可,自是欢喜,愈加恭谨地询问:“请问大小姐的身量?”

富家太太指着身边一位年轻仆妇说:“跟她差不多。”

刘镛打眼一望,心里便有七八分数,说道:“请您喝口茶,稍等片刻。”

刘镛拿出算盘边算边记,算珠拨得噼啪响,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已经把各类料子的尺寸算得清清楚楚。他把账单奉给富家太太看,富家太太递给身边的管家,管家仔细看了一遍,对富家太太说:“没错,是这个数。”

富家太太瞅着刘镛笑道:“你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做了店中执事,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漂亮,真是不容易!”

刘镛忙说:“谢太太谬赞,我只是来学生意的小徒弟,并不是店中执事。今日东家和执事师傅外出,我才冒昧独自坐了柜台,还请您勿要见怪。”

富家太太感觉有些意外,明显对刘镛产生了兴趣,笑道:“未出师的学徒竟有这般本事,倒教我开了眼界。”

刘镛不好意思接这话,便问道:“太太,您府上在哪里?我裁好料子一并给您送去。”

富家太太的仆妇抢着说:“小伙计,你就送到兴福桥南的谈德丝行吧!”

刘镛这才知道这位主顾是谈德丝行的当家主母谈夫人,他曾经听闻谈老板也是白手起家创立丝行,心中泛起一丝羡慕。

谈夫人带着众人离去,刘镛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松了口气。

毓惠从内堂出来收拾茶碗,调侃道:“大冬天的,瞧瞧你出的汗!”

刘镛自嘲道:“这样的大主顾,如若这单从我手中流失,东家还不打死我!”

毓惠笑魇如花地夸赞道:“我就知道你行,这下我干爹回来也该赏你了!”

刘镛也很高兴,可是一想起坤师傅,神情又黯淡了。

毓惠知道刘镛的心事,便不再作声,她见刘镛手冻得通红,指头上冻疮都烂了,便默默捧出个铜手炉来,让刘镛暖手。

突然,毓惠喊道:“刘镛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毓惠从刚才谈夫人坐的太师椅上捡起一个绣着荷花的锦囊,交给刘镛,刘镛接过一看,原来是个精致的荷包,上面还镶着玛瑙坠子。打开荷包一看,有一个金锞子一个银锭,想来是刚才谈夫人付定金的时候落下的。

刘镛对毓惠说:“你交好运了!你把这个送到谈府,谈夫人必会赏你!”

毓惠却摇摇头说:“刘镛哥哥,你去送!”

刘镛打趣道:“我怎么能抢了你的功劳?”

毓惠坚定地说:“不,我让你去送,你就听我的吧!若得了赏赐,你分我就是了!”

刘镛看她执意不肯去,便说:“那好吧,我帮你去还这个荷包,若得了赏赐,都是你的!”

毓惠笑道:“快去吧!谈夫人不见了荷包,定会着急。”

刘镛赶紧向南边追了过去,赶到谈府的时候,谈夫人的轿子刚落地。刘镛气喘吁吁地把荷包递给仆妇,仆妇递入轿内,谈夫人这才发现自己把荷包丢了。

谈夫人心里对刘镛更添了一层好感,她掀起轿帘,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哥哥,你怎么称呼?”

刘镛含笑道:“我叫刘镛。”

仆妇一旁插话:“他是刘记铜木作坊刘焕章的小子,之前走街串巷,我也见过几次。”

谈夫人又问:“你怎么不承继令尊的铜木作坊,反而去棉绸店学生意了?”

刘镛照实回答:“桐木作坊只能勉强度日,没有出路。”

谈夫人追问道:“听说布庄执事俸禄寥寥,你可甘心?”

刘镛鼓起勇气说:“我本想进丝行学生意,奈何没有保荐人。”

谈夫人正色道:“你是个有志气的,人又伶俐。如你愿意来谈德丝行,我替你说去。”

刘镛又惊又喜,连连作揖:“多谢夫人!我若能进谈德丝行做学徒,全凭您大恩!”

谈夫人挥挥手:“你先回去吧!明日等我回禀当家的,再给你消息!”

刘镛喜出望外地回到李记棉绸布庄,进门就喊:“毓惠!毓惠!”

毓惠看到刘镛喜色,便猜到几分:“怎么样?刘镛哥哥!”

刘镛内疚道:“对不起啊,毓惠,没有赏钱。”

毓惠急道:“谁问你赏钱啦!我是问谈夫人有没有夸赞你!”

刘镛说:“见金而不昧,谈夫人自然夸赞。”

毓惠开心道:“太好了!刘镛哥哥,谈夫人喜欢你,你不妨去找她说说,指不定就进了谈德丝行!”

刘镛这才明白毓惠非让他去送荷包的用意!进丝行是他的心愿,毓惠早就知道。刘镛大为感动,动情道:“毓惠,多谢你知我!告诉你一个喜讯,谈夫人已经答应替我说项。我离开李记棉绸布庄,坤师傅也不用走了!”

毓惠也颇感意外,她又喜又伤感道:“刘镛哥哥,你如今得愿,毓惠为你欢喜,只是我们以后就难得一见了。”

刘镛宽慰道:“都是一个镇上,得空我定会来瞧你。”

毓惠撅起嘴巴:“你进了丝行前途无量,怕是早不记得我了!”

刘镛正色道:“毓惠妹妹,他日我刘镛若有出头之日,必定忘不了妹妹!”

毓惠害羞一笑,跑入内堂。

第二天下午,谈老板差人来告诉刘镛,让他做好准备,来年正月十六进谈德丝行,并替他找了刘氏族人达泉公为保荐人。

刘镛闻讯心安,等李老板和坤师傅回来,他便提出辞呈。

李老板心中虽然懊恼,但也不便阻挡别人的前程,坤师傅心中石头落地,知道自己可以安生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刘镛回到家中,家人得知刘镛即将进入谈德丝行,自是喜不自禁。刘镛将攒了半年的一缗点心钱交于母亲,还带了些店里送的零头布料,拼拼凑凑给姑妈和表妹做了身新衣服,表妹年少无忧,穿上新衣服便乐呵呵地跑出去玩了。

大年三十晚上,镇上炮竹声声不断,母亲和姑妈在厨房忙碌一天,端上来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小镇习俗,哪怕日子过得再苦,这顿年夜饭必须鸡鸭鱼肉齐全,以慰家人一年的辛劳。

因着刘镛的好事,刘家人在八仙桌上个个喜笑颜开,刘镛给父亲母亲和姑妈都斟上黄酒,刘焕章说:“阿镛,你也倒一点!”

刘镛遵命给自己倒一杯。

刘焕章说:“阿镛啊,你福气好,遇贵人提携进入丝行,以后的路能走到哪里,就看你自己了!”

刘镛道:“阿爹,姆妈,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

刘镛娘叹息道:“我自己儿子我心里也有数,当年在私塾深得先生赞许,若不是家贫不能备脩脯,阿镛如今已经考科举了,说到底,是阿爹姆妈耽误了你!”

刘焕章闻言黯然,默默喝了两口酒。

刘镛看气氛不对,忙说:“也不是科举才有出路,我就不信贾商不能光宗耀祖。”

姑妈连忙打圆场:“阿镛说得对,贾商一样光宗耀祖,等阿镛发了家,儿孙们个个让他们读书考科举,到时候呀,你们都等着受诰封吧!”

母亲转而为喜:“那就借他姑妈吉言!”

刘焕章又嘱咐了刘镛几句,突然想到一事,提道:“阿镛进了丝行,是为了学本事,如能给他交了坐柜钱,他就能安安心心坐柜台,不用再替东家做杂役了。阿镛娘,你想想家里还有什么能典当的?”

母亲为难道:“家里哪里还有值钱的物件!”

刘镛姑妈悄悄离席,母亲示意道:“可别再当着他姑妈的面说这些,莫让她多心。我们再想法子从哪位亲戚家借一点。”

刘镛也道:“用不着交坐柜钱!儿子在棉布庄也是洗衣做饭带孩子样样都干,生意也照样能学好!”

刘焕章道:“听说丝行不一样,要学的事太多,不交坐柜钱的,没几个能学出来。”

“交!一定要交!”姑妈手捧这一个小匣子,回到桌前。她打开小匣子,取出一只白里带红的翡翠手镯,交给刘镛母亲。

母亲不敢接:“他姑妈,这可使不得!我记得这支手镯是你出嫁时的聘礼!”

姑妈说:“是,原本想留给阿玉当嫁妆,如今先给阿镛当坐柜钱,阿哥阿嫂,你们不要推辞,只有阿镛有出息,阿玉将来才有靠山,凭着阿镛的本事,将来阿玉什么嫁妆没有?就当为了阿玉,这镯子你们一定要手下。”

刘焕章看妹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只得收下。

母亲对刘镛道:“阿镛啊,记得今日姑妈的嘱托,将来我们全家都靠你了。”

刘镛举杯正色道:“阿爹、姆妈、姑妈、阿玉,我刘镛今日起誓,必不负你们的嘱托!”

大家心事落地,饭桌上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吃罢年夜饭,母亲又端上瓜子花生糖果,一家人喝茶守年夜。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孩子们都出门提着灯笼嬉戏,远处锣鼓声响起,母亲便开了大门,招呼道:“快出来,舞狮子的要来了!”

舞狮子也是南浔年俗,除夕晚上,舞狮队会挨着商铺一家一家地去店门前表演舞狮子,而店家往往把红包挂在高处,让狮子登高衔走。

刘镛母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刘镛登上梯子挂在屋檐下,舞狮队越舞越近,终于到了刘镛家店门口。

舞狮队共有两头狮子,每头狮子有两个人配合,登高时前面的舞狮者踩在后面那人的肩膀上才能够着红包,双狮争抢热烈,围观的人发出阵阵欢呼声,就在双狮争抢的时候,快要抢到红包的狮子突然发生意外,前面的舞狮人一脚没踩稳,从高处跌落下来,人群发出惊呼声,刘镛见势不妙,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双手接住了舞狮者,刘镛跌倒在地,所幸两人都无大碍。

被救者爬起来再三谢过刘镛,刘镛捂着伤痛的胳膊说道:“不碍事,人没出事就好!你们都须得小心。”

舞狮者换了替补,一路向南而去,目睹这一幕的刘镛家人惊魂未定,母亲摸着胸口说:“你可吓死我了!万一那人压着你可怎么是好!”

刘镛说道:“姆妈勿要担心,我心里有数,再说大年夜怎么能让人伤在我家店门口呢?”

刘焕章说:“阿镛说得也是,他不是鲁莽之人,这不都没事吗?赶紧进屋吧,看这天又要下雪了,怪冷的!”

刘镛一家人在炉子旁守岁到子时,刘镛给阿爹母亲和姑妈磕头拜年,阿玉也给舅舅舅母和自己母亲磕头,刘镛母亲封了压岁钱给阿玉,阿玉欢欢喜喜去睡觉了,一家人也就各自散了。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年算是过完了,各家店铺都准备开张。

正月十六一大早,刘镛远房叔公刘达泉来到刘镛家中,领着刘镛去了谈德丝行。刘焕章对达泉公千恩万谢,对刘镛千叮咛万嘱咐。刘镛母亲更是守在店门口望着儿子见不到背影才回去。

达泉公和刘镛来到谈德丝行,丝行掌柜代表东家跟保荐人达泉公签定文书,纳了二十两银子的坐柜钱,把刘镛带到丝行库管炳师傅跟前:“刘镛,丝行比不得其他商行,学徒一年内不上柜台,须得在库房学习辨别生丝等级,学会生丝库藏,你虽是东家太太举荐而来,也不得例外。”

刘镛躬谦一一应承,又向炳师傅行了礼。炳师傅长得一副精明相,对刘镛爱答不理的样子。

掌柜的走后,炳师傅斜眼看着刘镛,不屑道:“听说你在李记棉绸布庄差点挤走了你师傅,又抱上了东家太太这棵大树?哎呀,这白眼狼我可不敢教,免得到时候也丢了饭碗。”

刘镛想辩驳,却又觉得无话可辩。

(二)
浔商巨象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