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夜晚,毓惠铺床叠被,准备就寝。

刘镛回到房中,毓惠忙端来洗脚水给刘镛烫脚:“今日赶了一天路,想必是累了,我煮了艾叶水,你多泡一会。”

刘镛把脚放入温水中,心里暖暖的,毓惠自从嫁过来后,把刘镛照顾得无微不至,想到自己不在家的日子,毓惠操持家务孝敬公婆实属不易。

刘镛握住毓惠的手,愧疚道:“毓惠妹妹,辛苦你了!”

毓惠笑道:“有啥辛苦的!比起乡下种田的日子,我已经很知足了。”

刘镛叹息道:“我好不容易在丝行当了执事,原想着你和爹娘也能安稳度日,可我恐怕难以在谈德丝行待下去了。”

毓惠吃了一惊,问道:“不就是没跟茧农说不再下定的事吗?这又不是天大事,大不了你明日再跑一趟乡下跟他们说明白就是了,是东家的主意,茧农们也不好怪罪于你的。”

刘镛愁眉不展道:“唉,刚才吃饭的时候我怕阿爹姆妈着急,所以没说实话,今天我自作主张给茧农们下定了!”

毓惠惊道:“啥?你哪里来的定银?”

刘镛说道:“今日一早东家吩咐我去京庄收了货款,所以我下乡时身上带了银票。”

毓惠吓了一跳:“你胆子也太大了,这可如何收场?”

刘镛说:“今日下乡,遇到几户茧农,有的家人生病,有的儿子要办喜事,都要用钱。你记得我跟你提过的茂生叔吗?宋大娘病得很重,郎中嘱咐准备后事,他正等着定银办寿材呢!茧农哪里来的积蓄!都指着立秋收定银呢!”

毓惠正色道:“你私自下定,无异于挪用丝行的银子,东家让你赔偿算轻的,弄不好送你去见官!”

刘镛道:“这一层利害关系我如何会想不到!如今事已至此,毓惠,你可知这几年家中有多少积蓄?”

毓惠道:“家里的钱银都在姆妈手里,我怎会知晓?不过前几日听姆妈说起过想要添几间房子。”

刘镛喜道:“有办法了!”

刘镛急忙擦干脚,踢啦着鞋子走进姆妈房间,把她拉到一旁,陪笑道:“姆妈,你手里有多少银钱?”

刘镛娘喜滋滋地说:“儿啊,你这几年的俸禄,姆妈都替你攒着呢!加上你爹铺子的收入,我估算着明年就可以置个小院子啦!你放心吧,这笔银子,任谁都别想挪用!”

置办新房子是刘镛爹娘多年的心愿,这么多年来,刘焕章一家都住在店铺后面,没有一个像样的家,也正因为房子太小,二姑妈和表妹不得不回了镇海。

刘镛本想向母亲借用银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实在不忍心让父母担忧。

刘镛悻悻地回到自己屋里,毓惠看到刘镛的脸色,便知晓他未向婆婆开口。

毓惠问道:“这笔定银总共多少银子?”

刘镛回道:“一百二十两。”

毓惠吓了一跳:“这么多?就算婆婆肯借,她手里也没有这么些银子!”

刘镛道:“明日我便向东家认错,定银的利息由我来担,请求他从轻发落。”

毓惠断然道:“不妥!这事要传了出去,便坏了你的名声!以后哪家丝行敢要你?”

刘镛急道:“事已至此,还有更好的法子吗?不管将来如何,总得先度过这一关才好!”

毓惠说:“刘镛哥哥,你能有今天不容易,断不能轻易毁了。”

毓惠转身打开自己的嫁妆箱子,取出一个包袱,展示给刘镛道:“这是我干爹给我的压箱银票,总共三十两;这是干娘给的一对金手镯,可当二十两银子;这些是我多年来积攒的绣片,我明日送去秀坊卖了,也能得十两银子,这样拢共就有了六十两。”

刘镛激动地握着毓惠的手:“这就解决了一半问题!另外六十两我自己想办法!”

毓惠说:“明日你不妨先向丝行告假,若再筹不够钱,便只能向婆婆禀明了!孰重孰轻,阿爹姆妈自会分晓。”

刘镛道:“全听你的!毓惠妹妹,多谢你!”

毓惠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心善,但往后做事须想想头尾,切不可如此冲动。”

刘镛顺从地允诺道:“我晓得了!”

第二天,刘镛装病,毓惠替他上谈德丝行告了一天假。

刘镛其实一大早就出门了借钱去了,走了一大圈,到了中午时分,只借得十两银子。

为避免爹娘疑心,刘镛中午也不敢回家,独自上东栅的一爿馄饨店里叫了一碗荠菜肉馄饨。

正吃到一半,进来一位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刘镛见这位公子哥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哪里见过。

店家看到那位年轻人进来,忙着招呼:“邢公子,您来了,您吃点什么?”

年轻人说:“老样子。”

店家忙向后厨喊道:“一碗菜肉开洋大馄饨,一份白切酱肉,一份拌黄瓜!”

刘镛正疑惑这位邢公子究竟在哪里遇见过,不成想邢公子却走到刘镛的桌子边,问道:“刘先生,可否拼个桌?”

刘镛微笑道:“您请随意!”

邢公子大咧咧地坐下,对店家说:“刘先生的账记我头上。”

刘镛一惊,忙拒绝:“萍水相逢,怎么能让您破费?”

邢公子笑道:“刘先生,您不记得我了?您还救过我的命呢!”

刘镛更奇怪了:“我救过您的命?可我毫无印象!”

邢公子说:“四年前,大年三十晚上……”

邢公子起身比划着舞狮的动作:“锵锵锵……”

刘镛恍然大悟:“您就是四年前在我家门口的舞狮人?”

邢公子复又坐下:“那天若不是您接了我一把,我可能骨头都摔碎了!”

刘镛谦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邢公子正色道:“并非小事,只是我前几年潦倒,未能报恩,今天既然遇见恩公,就请先生去我府上一叙!”

刘镛急着要去借银子,便推托道:“邢公子,今日我不得空,改日定到府上拜访!”

刘镛急匆匆离开,邢公子问店家:“刘先生有何急事?神色似乎不对。”

店家回道:“早上看见他去了当铺,想必是家里急着用钱。”

邢公子沉吟片刻,便离开了馄饨店。

整整一下午,刘镛分文未借到,他垂头丧气回到家中,毓惠迎了出来:“这下可好了!银子都凑齐了!刘镛哥哥,你还真有本事!”

刘镛一头雾水:“还差五十两呢!只能和姆妈开口了!”

毓惠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刘镛:“我昨日给你六十两,上午你借到十两,加上这五十两,不是正好够数吗?”

刘镛奇怪道:“这五十两银票哪儿来的?”

“咦?”毓惠也奇怪了,“这不是你借人家的吗?那人亲自送来交给我,说你向他借的银子。”

刘镛问道:“是谁?”

毓惠道:“我不认得他!”

刘镛喃喃道:“怪事!怪事!别是他走错人家了吧?这钱不能动,说不定也是人家的救命钱!”

毓惠摇头道:“没错,来人进门先问我是不是刘镛媳妇,我说是,他才交给我的。这条街上,叫刘镛的没有别人了!”

刘镛收起银票,说道:“既是如此,我先拿他救急,日后加利息还给他便是。”

第二天一大早,刘镛拿着这些雪中送炭的银票回到谈德丝行销账,谈老板并未发觉什么异样,刘镛也就对下定的事情缄口不言。

中秋过后,谈德丝行东家谈老板突然得了痨症,久病不医,立冬后竟然撒手人寰。谈夫人一介女流不懂经营,只得变卖丝行,举家迁江苏投奔父兄。

刘镛突然就失业了,不过他倒是不着急,如今丝业发展迅速,各丝行急需人手,自然有人会来聘他。

果然不出几日,顾丰盛和张恒和两家丝行都托人带信过来,想请刘镛去自家丝行,刘镛和家人商量以后,原打算去顾丰盛就职,但不巧因连日阴雨,刘镛爹娘都患了咳疾病倒在床。毓惠一人忙不过来,刘镛便留在家帮着看店铺请郎中,顺便把阿爹接下的铜匠活也干了。刘镛爹娘病到腊月才见起色,刘镛想着索性过了年再作打算。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的冬天出奇的冷,一直到次年清明边,依然有冰冻。

这一天毓惠给家里的花浇水,突然喊道:“刘镛哥哥,你来看,我养的月季全都冻死了。”

这些月季花是毓惠从太湖边乡下家里带来的,她一直精心养育着,很是珍爱。月季是较容易养的花木,今年居然被冻死了。刘镛心中一动,第二天一早便去了辑里村宋茂生家。

“茂生叔,今年桑树如何?”刘镛迫不及待地询问。

宋茂生敲着老烟袋,叹息道:“天太冻了,桑芽都还没发出来。我活了四十多年,这种天气还只遇到过三回。”

刘镛追问:“上两回的光景,您可还记得?”

宋茂生回忆道:“第一回在我六岁的时候,那时我尚小,还不记事。第二回是我十八岁成亲那年,也如今年一样,到了清明边不见桑芽,桑叶减产五成,蚕茧不足往年四成,真是苦不堪言那。看今年的光景,能满足您一家的量就不错了。”

刘镛说道:“即使减产,还能满足我所定的量?”

宋茂生点头:“那是自然,您所下定的量,往年只占我家产量的四成。”

刘镛又问:“别家如何?”

宋茂生道:“别家也一样,四成给了你家,六成卖给其他丝行,只是卖给你家是最好的。”

刘镛想起来了,当初自己为了稳妥起见,多选了几家茧农,把量都摊薄了。

从宋茂生家出来,刘镛心里便盘算起来:原本想着等到茧子收上来后卖给别家丝行,自己的定银也就收回了,但没想到今天遇到冰冻,茧子必定减产,这样一来,明年自己手里的茧子就奇货可居了,如果能在这时候自己开家小丝行,倒是个难得的机会,只是开丝行本钱不小,又能上哪儿去筹呢?

刘镛一路思索着走回南浔,刚进南栅,远远看到有个人站在桥头,走进一看,原来是邢公子。

刘镛向邢公子打了个招呼,却见邢公子走上前来,拦着刘镛道:“刘镛兄弟,知道您去了乡下,我特意在这里等您!”

刘镛甚是意外:“邢公子,这么冷的天,您站在风口等我做啥?”

邢公子笑道:“几个月前我请您上我们邢府做客,刘兄难道忘了?”

刘镛的确早已经忘了这事,那日和邢公子在馄饨店偶遇,他只当邢公子随口客气一番,并未放在心上。而且当日自己急着筹钱,并未仔细思量,今天再看到邢公子,心中倒是起了疑惑。几年前这位邢公子还只是一个潦倒的舞狮人,大年三十各家各户讨点赏钱,怎么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邢公子?南浔镇上姓邢的只有一家,那便是八代业丝的富商邢庚星,邢家自康熙初年就已经开始从事丝业,在南浔开了第一爿丝行,名为邢正茂。邢庚星是邢正茂丝行第八代传人,除了丝行,邢家还开了许多当铺,镇上除了顾六公公,就数邢家最有钱。

刘镛心生好奇,便应了邢公子的邀约,随着他一起到了位于白鹇兜的邢府,邢府大门对着南西街,府后接徐家漾,邢家花园内有河直通私家码头,邢府中人可以从自己私家花园内上船,沿市河驶往四面八方。

刘镛第一次进入高宅大院,心里难免惊叹艳羡。邢家仆从众多,来往穿梭,见到邢公子皆垂手问安。

邢公子带着刘镛直接从大门进了内宅,刘镛怕遇上邢府女眷,便低头惴惴不安地跟在邢公子身后。邢公子回头笑道:“母亲带着我二姐小妹回苏州母家喝喜酒,长姐早已出嫁,家中只留我和阿爹。”

刘镛这才松了口气,边走边四处浏览起来。

穿过花廊,邢公子蹩进一间书房,刘镛随即跟了进去。

刘镛原以为这是邢公子的书房,却不成想邢庚星邢老板坐在里面。

邢公子对邢老板说:“阿爹,刘镛来了。”

刘镛一惊,听这话音,邢公子带刘镛进来是邢老板的意思。邢老板为什么会找自己呢?

邢老板面容长得严肃,望之不怒自威,刘镛被他打量得很不自在。

刘镛拱手道:“邢老板,您安好!”

邢老板抬手道:“请坐!”

刘镛和邢公子落座,仆人端上茶碗。

邢公子对刘镛说:“刘兄,尝尝我苏州外祖家捎来的碧螺春茶。”

刘镛喝了口茶,赞道:“果然好茶。”

邢老板吩咐道:“既然刘先生喜欢,一会儿带些回家。”

刘镛只是随口客套一下,没想到邢老板认了真。刘镛赶紧道谢:“多谢邢老板,我是后辈,您叫我刘镛就行。”

邢老板道:“刘镛那,我听邢墭说过,那年除夕,你救过他的性命!”

刘镛谦道:“邢老板,当时我就在邢公子身边,岂有不伸手的道理?”

邢墭插话道:“当时我看到你从远处飞奔过来接了我一把,现在却说是举手之劳,可见刘兄仁厚。”

邢老板脸上露出仁慈的笑容:“我之前曾听谈老板说你品性端良,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刘镛,你是犬子救命恩人,如若不嫌弃,你们俩就结拜为兄弟如何?”

还没得刘镛反应过来,邢墭立马过来拉起刘镛,说道:“好啊,太好了!刘兄,你可愿意?”

这个架势,哪里容得刘镛反驳,刘镛便糊里糊涂和邢墭一起磕了头,刘镛比邢墭年长一岁,从此邢墭便称刘镛为“哥哥”,刘镛称邢墭为“义弟”。刘镛也给邢老板行了礼,称作“邢伯伯”。

当晚,邢庚星从五福楼传了晚宴,为他们哥俩庆贺。酒过三巡,邢庚星有事先离席,刘镛趁着醉意问邢墭:“义弟,我有一事不明,当日你为何出现在舞狮队伍里面?”

邢墭也是醉意朦胧,断断续续地说出了真相。

原来邢墭三岁那年跟着母亲回苏州老家,不成想在途中走散,邢墭在盛泽被一位老农收养长大,十六岁那年,养父去世,临终前告诉邢墭,他被捡到时似乎说着南浔那一带的口音。于是邢墭为养父送终以后,便一路寻回了南浔,因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只能四处打零工活命,过年时便在舞狮队里讨点赏钱。就这样过了几年。到了去年除夕,邢墭随着舞狮队到了邢府,无意中听得有人议论邢府早年走失过一个小少爷,邢墭便留了心。年后邢墭径自去了邢正茂丝行找邢老板,才得以父子相认,邢老板夫妇爱子失而复得,大摆宴席宴请亲朋好友,只是刘镛和邢家未有交集,才不知此事。

刘镛听闻邢墭坎坷身世,倍加同情,心里又为他能回归邢府而感到庆幸。

邢墭说道:“刘镛哥哥,我们邢家就我一个男丁,你当日救了我,等同救了邢家。”

刘镛这才明白邢老板让他们义结金兰,原来还有这层利害关系。他喝完酒醉醺醺回家,心里也十分高兴。

(六)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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